这次醒来,觉得一直很沉重的身躯舒畅了许多,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这么一舒展,忽觉得有些异样。睁眼一看,看到了自己的一双纤纤玉手。

她忽地坐了起来。

这是病情好转,她在睡梦中化成人形了。低头看了看身上。薄如蝉翼的大红睡袍下,透出一副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两条修长光洁的玉腿。

她知道九霄上神有十几万岁的年纪,本还担心幻化人形后,这肉身会是老朽得枯木一般。现在看这如水般的肌肤,竟如十六七岁少女一般青春。以前听说远古上神们虽然各有长生之术,但生命再长,也有生老病死,不过是时光比一般寿命在万年、千年或数百年左右的神妖们要漫长许多倍罢了,终有气数到尽头的一天。

却不知这位九霄上神用来保持青春的法门是什么?

看这身材倒跟前世无烟的人形颇为相似。只是脸不知是什么模样的。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面庞,走下床去,一步步朝铜镜走去。

走向铜镜的几步路,她的心中满是好奇和忐忑,毕竟是要接受一张陌生的脸孔。

她以为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却在看到镜中的脸时,震惊得久久不能动弹。

镜中人的脸,明眸皓齿,美艳绝伦。

然而她并非是让自己的新面容的美貌惊呆的,而是她看到的这张脸,与前世无烟人形的面容一模一样。

她借助复生的肉身是九霄上神的,虽然与鸩鸟无烟的肉身很相似,却定然不是同一具身体。若幻化人形,也应是九霄上神原来的人形的模样啊,怎么会顶着一张无烟的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无烟的魂魄附体,影响了九霄人形的模样?

尚未回过神来,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话音:“上神醒来了么?”

她吃了一吓。是余音来了。他若看到九霄上神的人形变成了陌生的脸,必然会生疑!若被发现族长被调包,整个鸩族都不会放过她的。鸩族可是出了名的毒辣…

她惊慌间想先变回鸟身再说,因为太过慌乱,一时竟变不回去,只急得手脚乱挥,不防把桌上的茶碗儿碰了下去,“啪啦”一声摔碎了。

门外的余音以为她出事了,喊道:“上神,上神你怎么了?”

急急推门而入。

九霄躲之不及,扶着桌子沿儿,与他面面相觑。

余音的目光落的她的脸上,顿时目瞪口呆。

九霄暗叹一声“完了”。呆呆立着听天由命。

真容

半晌,却见余音的表情由震惊转成了痴迷。喃喃冒出一句:“上神,你不上妆的样子…好美。”

已绝望的九霄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定一定神,吩咐余音道:“把门关上。”

余音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倒退了一步把门掩上,视线仍胶在她的脸上移不开来。九霄低头看了看自己,血顿时涌上了头。原九霄的衣着太过奔放,完全就是块蚊帐布,这穿了跟没穿有什么两样!幸好此时余音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脸吸引,没有四处乱看。

她急忙挡着胸前坐下,道:“快给我找件衣裳。”

余音像梦游一般走到衣橱前。橱门一开,里面满满的艳丽得要燃烧起来的颜色。拿出一件衣裙替她披上。帮她整理衣衫的时候,神情总算是正常了些,眼睛里却如含满了春水,一波一澜的简直要溢出来。

九霄有衣物遮体,也冷静了下来。逼视着余音,问道:“余音,上神我的相貌如何?”

余音象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浑身打了个冷颤,扑地跪下了,道:“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是听到异响,担心上神病情发作才闯进来的,小人不是故意要看上仙的素颜的。”

九霄心中诧异,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连余音这么亲近的男宠,都没能看到过前九霄化妆前的样子么?从前的九霄究竟化的什么风格的妆容啊?以至于余音看到一张他人的素颜,连真假都分辩不出来…

抬手扶起他,道:“罢了,你看便看了,不要告诉别人我素颜的模样即可。”

余音诧异地问:“上神不杀余音?”仿佛之前已完全绝望,抱了必死之心。

九霄心中比他更诧异。这前九霄的素颜究竟是有多丑啊,让人看一眼就要怒到杀掉?

面上维持着淡定,道:“且留你一命。”

余音再次深深跪伏,颤声道:“叩谢上神不杀之恩。”

“罢了罢了。”九霄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挥了挥手,“我刚化人形,手脚虚软,不能上妆,你便照着以前的样子给我化个妆,可好?”

余音站在梳妆台前,执着眉笔,目光落在九霄的素颜上,再度失神。直到九霄横了他一眼,才回过神来,敛息屏气,在她的脸上细细描绘起来,手法温柔。

九霄端坐着,目光扫过梳妆台的桌面。各色五彩斑斓的颜料,还有金粉银粉。这不是梳妆台,是漆匠铺子吧。

再一抬眼,目光对上镜中自己的脸,吓了一跳。余音已用由深到浅渐变的红色给她绘了眼影,从她的鼻梁正中直画到鬓角头发里去,为她原本妩媚的眼睛增添了许多邪气。这眼妆画的,实在是夸张。

她这一吃惊,整个人抖了一下,正在用极细的笔蘸了金粉给眼影勾边的余音绘偏了一笔。他低低呀了一声,伸出手指,小心地将她眼侧的错笔擦去。

九霄变成人形后,这种身体的接触,较以前是鸟身时更加觉得难忍。考虑正在上妆,咬牙忍了。

过了一会儿,他在她脸颊以朱砂色绘了一朵莲花后,为了让颜料快干,俯下身来凑近,吐气如兰地替她细细地吹。

九霄终于无法再忍,绷着脸冒出一句:“找扇子!”

他眼神一暗,答了一声:“是。”找来一把团扇,扇扇扇…

她从镜中看到他黯然神伤的神情,又有些心软。想到他以前是原来那个九霄最宠爱的,换了她这个假货,这便要失宠了,也挺可怜的。

一走神之后,再看自己的脸,又是吓了一跳。余音用极重的红,将她的唇绘得血红血红的。

余音退了一步,左右端详,终于道:“化好了。”

镜中的妆容若烈火燃烧,咄咄逼人。

九霄这时已明白,为什么余音看到一张不是原九霄的素颜会不起疑心了。

这哪里是化妆,根本就是易容。任谁也看不透本来面目啊,亲妈都认不出来——如果她有亲妈的话。同时她也明白了问帛那种妖魅的艳妆是受谁影响了。

真是上行下效啊。

有了这副艳妆,像戴了一个无比贴合的面具一样。今后遇到原九霄的熟人,或是前世无烟的熟人…都不怕了。

只是这妆容画起来未免太难了一些,对手艺要求太高。她的目光落在余音修长的手指上。恩,手真巧。他画出来的像个妖孽,若换成她自己来画,恐怕要像个鬼了。

于是,她状似满意地揽镜顾影了一阵,道:“化的不错。余音,以后便由你每日替我上妆吧。”

余音眼中顿时晶晶闪亮起来,又惊又喜:“果真吗?”

“当然了。”

他激动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袖子一捋,再接再励替她弄了个发式。

弄好了,九霄对着镜子默默无语。这张牙舞爪的发式唯有一个“狂”字可以点评。

余音忐忑道:“上神不满意吗?这原是上神最喜欢的一款发髻啊。”

九霄镇定地道:“非、常、好。”

问帛得到九霄能化人身的消息,前来道贺,面对眼前盛妆的九霄,目光中没有流露出半分疑心或诧异,这令九霄暗呼庆幸。

问帛见她嘴角带笑,象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就趁机再提了提遣散男宠的事。同时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伺候的余音。

不料余音面色淡定,仿佛事不关己。

这件事九霄也巴不得呢。这刚刚恢复人身,只一个余音在旁边,就各种挑逗,让她烦恼不已。想到还有上百个少年虎视耽耽等着侍寝,就不禁寒毛直竖。

于是说道:“那就遣送他们回家,与人间的家人团聚去吧。”

问帛喜上眉梢,应道:“下属这就去办。”却不急着退下,横了一眼余音,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听到上神的吩咐吗?”

余音用眼梢瞥过一星冷光,只拿着扇子给九霄一下下扇着,竟不搭理问帛。

九霄忙道:“哦,他啊,他留下。”

“上神!”问帛怒了。

九霄道:“我已安排他每日里替我梳洗上妆,就先留下吧。”

“上神?!”这次问帛的语调充满了惊讶,“您让他给您…上妆?可是您素来不允许别人看到您的…”忽然意识到失言,面露惧色,忐忑地看了一眼九霄。

幸好九霄似没有生气,只微笑道:“只允他一人看就是了。”

余音看了一眼九霄,目光柔情似水,复又挑衅地瞥一眼问帛。

问帛心中太过讶异,都顾不上与余音眼锋交战了。失魂落魄退了出去,站在门口发呆。上神有多少年没允许第二人看她的素颜了?五千年?七千年?问帛不知道。因为问帛只有三千岁年纪。自从伴在九霄身边,这个规矩就从未破过。

就因为一个男宠余音?凭什么?他也配!

问帛又是愤怒,又是不屑地“呸”了一声,甩袖去处理男宠们的事了。

一个时辰后,九霄的寝殿外跪了一地的少年,个个哭得肝肠寸断——“我们在人间哪还有家?瑶碧山便是我们的家…”

“我们离了上神什么也不是,我死也不会离开!”

“…”,一个个的花容失色,泪水横飞,期望能博得怜爱好留下来。

旁边的问帛气得脸色铁青,怒吼连连。若不是九霄不准伤他们性命,她就早把这些货色一把毒药毒死了干净。

殿内,九霄扶着额头头疼不已。

余音柔声道:“上神,我们原是凡人,服了上神赐的延寿仙丹,虽外表青春年少,实际不少人已有数百岁的年纪,人间的亲人已生死病死好几轮了。他们在这瑶碧山娇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若硬将他们遣回人间,难免流落孤苦。”

九霄愁得咝咝吸凉气。问帛再次冲进来申请把男宠们毒死时,九霄吩咐道:“让他们先退下,退下,容我考虑一下。”

问帛连吼带骂把少年们赶回了住处,九霄的耳边总算是清静了些。烦恼地道:“我要去园中走走。”

余音扶着她去到园中。鸩神的花园,花儿大红大紫,香气浓重,熏人欲醉。

九霄走神的间隙,忽然察觉余音的手扶到了她的腰上,侧脸看他一眼,只看到他目光如水如丝,绕绕不休。

九霄忙躲开他的手,道:“你去看边候着,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余音颇是不舍,却仍是走开了。

九霄在一只石凳上坐下,喃喃自语道:“唉,这上神真不是好当的。这才是恢复后遇到的第一桩小事,就如此犯难。这样如何撑的下去?要不…跑?…”

刚冒出这念头,便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肉身可是上神啊,开天辟地以来,尚且在世的上神屈指可数,她能逃到哪里去?鸩族为了找她,定然会不惜把三界翻个底朝天的。都怪司命星君,给她找了个这么招眼的肉身…

忽然,似有一丝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上神在为何发愁呢?”

她吓了一跳,急忙转头四顾,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我在这里呢。”声音又传来。

这次她仔细辩别,发觉声音是从脚边传来的。低头看去,只见一丛血色罂粟开的正好。花丛中间,一朵格外艳丽的罂粟花的花瓣无风自动,轻轻舒展了一下,似在有意引她注意。

原来是只花精啊。

她心道,这以后连自言自语都不敢了,万一让这些不起眼的小精灵听了去,可不得了。

不过,这小小花精居然胆敢跟上神搭话,胆子可不小。

花精

不过,这小小花精居然胆敢跟上神搭话,胆子可不小。

她瞥了一眼罂粟,道:“没什么,不关你事。”

罂粟道:“上神不喜欢我了吗?以前上神有什么心事,都会说与我听的。”声音里满是委屈。

九霄一愣。原来的九霄,竟会跟一朵小小花精吐露心事吗?这位上神与天地同寿的年纪,竟会有这般少女情怀,当真让人感到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以上神的年纪,可能是老到没朋友,跟一朵花儿说说话,解解压,也是人之常情。

遂俯了身,对罂粟说:“抱歉啊,我之前生了场病,失了些记忆,竟不认得你了。”

罂粟道:“无妨,上神还喜欢罂粟就好。”

“喜欢,喜欢。”九霄敷衍地道。忽然心中一动:“罂粟啊,我以前既然总找你诉心事,你应该很了解我吧?”

罂粟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您。”

“我自失忆以后常觉得手足无措,又不愿人前露怯。有些事情,你可否告诉我,如果以我之前的脾气,会如何处理?”

罂粟的花头点了一下:“我可以试着揣测一下。”

九霄望了一眼远处的余音,小声道:“呐,首先,是那些男宠们,我不想再与他们厮混下去,让他们回人间又不肯,我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们。若放在以前,我会如何处理?”

“赐他们一瓶鸩毒。”罂粟道。

九霄倒吸一口冷气:“不可,不可。好歹他们也是陪了我那么久啊,就留他们一条命吧。”

罂粟道:“上神的心肠可是软了许多,以前您可不是这样的。”

“是吗?”九霄含糊地道,“我不是心软,只是做为上神,要大度一些嘛,何苦徒增些杀孽。”

罂粟道:“这群人若放出去后,难免有嘴不严喜炫耀的,若把上神的闺房之秘说出去可还得了?不如杀了算了——以您以前的脾气,定然会这样做的。”

九霄暗觉有理,但还是不想杀人。

罂粟道:“就算是将他们放走,他们还是难逃一死。”

九霄讶异道:“此话怎讲?”

“问帛自然会有同样的顾虑,当时会顺着您的意思放了他们,过后很快会全部清理。”

九霄完全没有料到这事,此时再想,这种事问帛应该是做的出来。叹道:“你也很了解问帛啊。”

罂粟道:“是上神了解问帛,我是根据以前上神跟我说的问帛的行事风格做此推断的。上神既有慈心,不如将他们囚禁在瑶碧山中,不再赐延寿仙丹,让他们自然生死吧。瑶碧山大的很,有的是地方,找个远远的角落搁着就好。”

“也好。”九霄点头,“不如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打发余生…”思考一下,道:“这瑶碧山风景秀丽,如诗如画,唯独没有美妙的乐曲之声。我就请个仙乐师傅来教授他们乐器,也好为这瑶碧山添些雅致音律。”九霄前世生活了许久的羽族梧宫是整日仙乐飘飘的,耳濡目染,总觉得这瑶碧山少些什么,此时正好将这帮少年利用起来。

罂粟默了一默。

九霄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罂粟道:“鸩类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禽类,叫声与悦耳二字丝毫不沾边,只用来向旁人示威。鸩族天性中对音乐没有什么喜好,上神也一向不喜欢,瑶碧山中从来没有乐师。上神,您大病一场后,变了许多呢。”

九霄心中一惊,复呵呵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嘛。我经此一劫,更懂得善待他人、欣赏生活了,呵呵呵呵。”

罂粟道:“您是上神,您愿意如何办,就如何办,旁人不敢说什么的。”

九霄笑道:“我有那么威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