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对政界阴晴难以捉摸,需要找个盟友。

最先想到的,便是青帝伏羲。

这次登门拜访并赖着不走,并非只是为了表面向伏羲的赔礼,也不仅仅是内心的要躲避凰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想结交个盟友。

之前她曾把自己认识的几位大人物排了个队。黄帝轩辕,天界之尊,与帝王之间,唯有臣与王的关系,万不可奢望什么盟友。黑帝颛顼,看上去儒雅风流,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良预感。金帝少昊,手握重兵兵权,与他走得近了,难免会让黄帝心生嫌隙。再者说,这位少昊一付刀枪不入的冷峻样子,她不喜欢与太冷的人说话。

南帝神农,连上门求诊都拒绝,必然是不好相与的。要以后再找机会慢慢了解。

青帝伏羲就不一样了。她与青帝只有一程之缘,却凭着直觉感觉到此人心地宽厚仁爱。

所以说,九霄上神想了那么多,选人的标准其实就一条:凭直觉。

当然九霄也是有顾虑的。宽厚过度了就是中庸无能,一个中庸的盟友等于没有。因此有了以上谈话中的试探。寥寥数语中,捕捉到了这个后生小子的锋芒。

她很满意。这小子,可以结交。

嘴角悄然弯起微笑,片刻后又消隐下去。心中对着原来的九霄叹道:九霄上神啊,如果你当初把鸩令交与这样的人手中该多好。你究竟是将它给了谁,为谁所背叛?

幽幽冒出一句:“伏羲,若让我再选,我会选择将鸩令托付于你。”

青帝抬眼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道:“你会接受吗?”

鸩令,野心者会垂涎于它。对于无野心者,却是危险又沉重的负担。

他沉吟一会儿,答道:“我会。”

她的脸上现出微笑,两人四目相对,心下了然。有此一问一答,已是默契盟约。

喝茶愉快地接近尾声时,九霄想起了一事:“对了,我这次来还有件事,想问问你能不能帮上忙。”

青帝道:“请讲。”

“我上次大病之后,留下了点病根儿。体内毒素总是控制不好,常会无意识地给人下毒。据族中医师说,这个毛病,恐怕是唯有炎帝能治。”

青帝手一抖,手中杯子险些摔了。默默把杯子放回桌上,不敢再喝一口。

九霄接着道:“我上次投了帖子想要去南方拜访,却被炎帝回绝了。其实我只是请他给我诊断一下,能治就治,不能治不知你与他的交情如何?能否给说一说?”

青帝道:“我与炎帝交情还好。我写封书信您带去,他应该会给我几分面子。”

“有劳了。”

这一夜夜深时,一只青紫羽色的鸟儿飞入九霄下榻房间的窗隙,落地化为问帛,跪地行礼:“参见上神。”

“起来吧。”九霄问道:“有什么事吗?”

问帛先是给房间下了禁制,这才说道:“凰羽尊上临走时,指点属下去查看一个去处。”

凰羽离开后,问帛便去了凰羽所说的那个通往西山路上的高山山隙。

那是一道两座高峰之间的狭窄缝隙,两山之间的仅有十丈宽。如果想经此去往韵园,要么飞得高些,从峰顶越过。如果懒得升高,就会从这缝隙之中穿过。

问帛飞进这道山缝里,收翅落地。缝隙十丈宽,四十丈长,两侧崖壁若刀削斧劈,风从当中尖啸着穿过。在岩壁上,她看到了焦黑的新裂痕,不知是什么造成的。这种裂痕遍布了整个山缝的崖壁之上,脚下的泥土里,散发着淡淡血腥。

这里不久之前曾有一次恶战。

在瑶碧山内,她鸩族的地盘上,这样一场恶战,鸩族人居然完全没有察觉,防护结界完全没有被触动。居然没有丝毫察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场恶战是在阵法中进行的,天崩地裂,刀山火海,尽被藏在扭曲的空间里,外面的人毫无知觉。而这个布阵之人的身份有三种可能。

一是此人灵力极高,可以压制防护结界得以毫无痕迹地出入瑶碧山。

二是此人是被允许的自由出入者。

三是此人原就在瑶碧山中。

问帛顺着石缝缓缓步行,目光捕捉到一抹金红。一根羽毛静静躺在地上。问帛掂起了这根羽毛。它的色泽红中泛着金色,细长,柔软。

说到这里,问帛取出捡到的那根细羽,呈到九霄手上。

九霄担着这根细羽,久久不语。

这是凤凰的羽毛。凭着前世无烟对凰羽的了解,她确切地认出了它,并知道这根细羽应该是生在他的颈下的。他的内伤,应该也是在那里遭受到的。微闭了眼,将凰羽近两次的造访瑶碧山的过程捋了一下。

那次她偷偷溜往西山韵园,途中与他的巨鹏相撞。他将她送往韵园,回程的路上,莫名绕了个圈,多转了路。当时她只以为他只是揣着点小心计,有意拖延两人独处的时间罢了,她问都懒得问,只装没看见。此时细细想来,他应是故意带她绕开了那道山隙。可能就是那个时候,他察觉到了山隙中有异样吧。

随后他离开,两日后就又出现在碧落宫,身上带了伤。她只当他去而折返,现在看来,难道那两日他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去山隙中探查时,被困在了阵中,从而受的伤?

这样说来,之后他刻意留在碧落宫中不肯走,难道也是因为知道瑶碧山内有潜伏危机,刻意留下盯着的?

正因为他那般留意,才在之后的一个晚上,捕捉到了园中的异样,赶去察看时,恰巧被从阵法中突破出来的九霄误伤。

将这些事情捋清,九霄的心中泛起杂陈五味,闭着眼睛,久久默不作声。再睁开时,眼底恢复淡然清明。

淡淡道:“倒是有劳凰羽尊上费心了。回头送些谢礼去。”

“是。”问帛道:“种种端倪表明,有人要对上神不利。属下实在担心。还希望上神能回瑶碧山,毕竟家里最安全。”

九霄冷笑道:“那个人在瑶碧山出入自如,频频布阵,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我回不回去还不是一样?你安排的明卫暗卫已足够多,我又留了心,他若想再动手,也没那么简单。我想过了,要想寻回我们丢的东西,在瑶碧山坐等,就是坐以待毙。还不如出来逛悠一下,说不准就自动送到眼前来了。越是光天化日之下,对方越容易暴露。我倒想看看,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挑战鸩神。”

问帛也觉得有道理,遂应道:“是。还望上神一切小心。鸩军那里,我会盯好。”

后来发生的事却证明,她们低估了情势的凶险、对手的毒辣。

第42章 死阵

次日上午暖阳融融,九霄收好青帝的书信,就此告辞。青帝目送车队腾云远去,心底有隐隐担忧。关于这位上古鸩神的传说,无不环绕着可怖神威,就是萍水相逢也要低头相让,敢上前招惹她的,据说都化为飞灰了。他原不必担心的。

可是为什么接触几次之后,感觉这位鸩神与传说中很是不同,还颇有些不靠谱,让人放心不下呢?

心中萌动着想要随程护送的想法,但自己毕竟是东方天帝,无端进入南方天界还是会引人非议的。

招了一下手,一名暗卫从树丛中现身。

青帝道:“情形如何?”

暗卫禀道:“这几日有两次有人试图潜入,形迹可疑,身手很是不凡,没能捉住一个。”

青帝点头道:“带上你的三十名手下,护她安全抵达。”

暗卫奉命而去。

九霄的车队在东方天界的大陆上空一路顺行,两日之后的傍晚,抵达一处海峡的岸边,扎营歇息。这片海峡宽一百多里,纵深入大陆千余里,隔断了东方、南方天界两片大陆。

当夜派出一队人,先飞越海峡探路,次日清晨返回营地,跟九霄禀报说海上风平浪静,一片安宁,可以过海。

云辇车队便在朝阳照映下起程,轮下祥云环绕,俯首看去,脚下的碧蓝海洋反着光。

车队行到海峡中央时,坐在车辇内出神的九霄突然感觉一丝冷意略过脊背。她警惕地坐直了身子,出声令道:“停止前进,防卫。”

车内车外的侍者都个个训练有素,瞬息间各就各位,布出防卫阵法,手中均是亮出鸩族特有的三叉毒刺。九霄眼神有若寒潭沉冷,虽静坐不动,却莫名笼起侵人杀意,一层禁制无形无息地自她身上散发开来,将整个队伍环罩在内。

同在车内的余音脸色微微发白,却是没有露出惊慌之态,静静坐到车角,以免给上神碍手碍脚。

九霄看了他一眼,吩咐身边的一个女卫:“你,负责护好余音。”

女卫应令走到余音身边。

整队云辇静静浮在半空,头上乾坤朗朗,脚下碧海安宁,一切都如此平静。然而九霄敏锐地感觉到,这平静背后,隐匿着巨大危机。这种能力,或者是说直觉,是在前世三百年间上天入地寻找凰羽魂魄碎片的过程中练就的。

一抹微风轻轻掠过。

能进入到九霄上神的禁制中的风,必然是凶险的杀机。仿佛是一瞬间,杀戮如寂静中被踢翻的酒,血腥弥漫。那抹微风化作夹着千万条利刺的风暴,视野之内天昏地暗,空气中生出无数覆着白霜的尖锐利器,密雨一般带着尖细呼啸刺向侍卫们。

几乎在同时,九霄手中祭出三叉毒刺,冲破车身而出。漆黑毒刺泛着暗光,数万年灵力凝于刺尖,万千白色利器被斩为齑粉。

这种她也看清了这些利器其实是冰锥,由脚下海水幻化而成,由一股透着暗黑的旋风把海水卷起,半空化作利器,每根锥上都在诡异的灵力下附着可怖的杀伤力,寒意侵骨,锋利异常。身边时不时传来痛呼,频频有侍卫的身体被刺穿,血色喷溅。跌落到翻着怒浪的海水之中。

这样密集的、无穷无尽的攻击,使侍卫们布出的阵法无用武之地,很快就零落不堪。九霄心中悚然。这种冰锥原不可怕,可怕的是其来自海水,源源不断,终会耗尽他们的体力。

这个阵法,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

外围隐隐传来呼喊声,九霄原以为是敌,凝神看去,却是一帮人在帮他们努力挡掉一些冰锥。却是显然也力不从心。

她顾不得去想这莫名冒出的帮手从何而来,凝神发挥自己体内强大的上神的灵力。冰锥的袭击有那么一会儿被她扭转得有些乱套,但风云深处,看不见的敌人亦是发动了更强力的袭击,鸩族近百人的队伍外加不知哪来的数十名帮手,很快就只剩下了三十几人。

这冰锥阵中,九霄原本有能力自保,眼看族人一个个惨死,不免又怒不急,急于突围,去将那隐在暗处的敌人揪出来,不免心神浮躁,频频露出破绽,应接不暇。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太轻敌了。这个藏在暗处不肯露脸的对手,目的在于置她于死地,并且有能力置她于死地。

冰锥阵的外面,突然隐隐出现红色火光。她透过密集冰锥看去,见有一条火龙与那股卷起海水的黑色旋风缠斗在一起,海面上掀起涛天巨浪,大部分冰锥尚未投入阵中就在半路被火龙熔掉了。

九霄心头一喜:这群帮手实力不错啊!

却听背后突然传来冰锥破空发出的尖啸之声中,隐隐又有一声急唤:“上神小心!…”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一个人扑在了她的背上,紧接着是躯体被刺穿的声音。

背上的人的身体和她自己的身体被刺穿的声音。

她不觉得疼痛,只是冰冷的麻木,清晰地感到数寸长的一截冰锥尖角戳入了自己的后背。

侧了一下脸,看到余音的脸搁在她的肩头,眼睛看着她,眼神清澈,睫毛如困倦一般眨了一下,安静地阖上。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已然不知道什么是怕,什么是疼。

反手推了一下,冰锥的尖角从她身体中抽离,她几乎没有感到疼痛,冰锥附着阴邪之气,冰封了伤口的血液。

她也不去管,如同自己没有受伤一般,返身接住了余音。那根手臂粗的雪白冰锥贯穿他的胸前。

她这才感觉伤处瞬间剧痛,但那痛也仿佛不是来自自身,而是来自余音。低眼看着余音倒地时已然合上的眼睫,她的眼瞳变为墨绿的颜色,空气中突然燃起绿焰,袭来的冰锥咝咝化作水汽,剩余的鸩族的侍卫和无名帮手们却也是猝不及防,在九霄上神的可怖绿焰中化作灰烬。

海面蔓延开一片绿火。火海之中,唯有九霄和她手中抱着的余音没有被绿火殃及。

她的神智已然迷失,全然不知这片绿色毒火的边缘处,挣扎着一个人。

火海之外,一个男孩子哭着叫道:“尊上,尊上,尊上,再努力一点就能出来了…”男孩子是三青,凰羽的侍从。

那个在绿火中挣扎的人正是凰羽。三青看着凰羽在绿火中烧灼得乱滚,虽急得要死,却是不敢上前拉。三青只是个精灵,修为浅,鸩神的毒焰火海别说闯进去救人,离得近了也会化为灰烬。

幸好凰羽终于是逃了出来,浮在海上几乎失去意识。他的皮肤头发完好无损,五脏六腑内却仍有绿焰在燃烧,不一会儿,他身边的海水都被烫热了。鸩神焰毒不同于一般的火,修为浅的纵然是瞬间化灰,修为高的中了,是从里向外慢慢烧,看着不动声色,其实五脏俱焚。

三青哆嗦着抱着他滚烫的身子,抽噎道:“尊上别急,我这就带尊上去求医。我们去炎帝那里,尊上一定会没事的…”

凰羽却推了三青一把,张嘴,嘴角冒出绿色焰苗,嘶哑着声音道:“去请青帝。”

三青道:“请青帝做什么!他又不会医!”

凰羽痛苦得说不出话来,拿手指了一下绿色火海中九霄的方向。

三青怒道:“尊上又是为了她!您一路悄悄护送,又被连累受这重伤,已是仁至义尽了。这次是连命都不要了吗!”

凰羽眼神一厉,嘶声道:“快去。”

他毒焰焚身,每说一个字都痛苦非常。三青又疼又气,含着泪,道:“不救她您便要跟着死吗!好,我去叫青帝,您一定要撑住,等我回来。”现出三头鸟原形,疾速飞向广生神殿。

半浮在海面的凰羽,转眼望向绿焰火海中那个隐隐的身影。她的背部被血浸湿,跪地抱着那个男宠,一动不动。他知道,九霄现在身有重伤,神智近疯,以自身灵力幻化出一片火海,若是没有来救,她可能会让火这样一直燃下去,直至灵力耗尽而亡。

离得最近的、能够救她的,唯有青帝。

这场水上的大火烧了一日一夜也没有熄灭。

青帝终于得到三青的消息,急忙赶来,把报信的三青甩得远远的,先一步到达海上。他撑着一个护身结界,坚持着靠近火海中央的两个人时,已是发梢焦枯,唇色发青。

“上神…”青帝用虚浮的声音唤道,“九霄,你清醒一下。”

九霄跪在地上,一只手托着余音的头,另一只手扶在他胸口露出的半截冰锥上,半晌,才茫茫然抬头望过来。

尽管有结界护身,青帝还是被毒焰侵得有些撑不住,抖着声音道:“九霄,你别这样,把毒焰熄了好吗?”

九霄的眼神是散的,嘴角沁着血。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敢熄。一熄了,敌人就会袭来。”

“我来了,你不必担心了。”

她仰脸望着青帝,眼中闪起一点星彩,忽然惊道:“伏羲?你来了?”

他的眼中闪过怜惜:“你才认出我来么?没事了,冷静一下好吗?”

她的眼中滑下一道泪来:“伏羲,救救余音好吗?”

随着泪滴滑落,绿焰火海终于渐渐熄了下去。青帝散去结界,踏着水面走到他们身边,伏身察看余音的情况。冰锥从他的心脏处洞穿而过,可想而知,他的心脏已然是破碎了,已经没有了气息。

“九霄,他死了。”青帝轻声道。

第43章 失明

“九霄,他死了。”青帝轻声道。

“没有。”九霄摇了摇头,眼中闪着点灼亮的疯狂。“你看,从一开始,我就用左手抵着他的颈后给他输入灵力续命,右手扶着这根冰锥,以灵力维持它不融化掉,伤口都冰封住了。他的体温也随之降到冰冷。所以现在他没有死,你想想办法,一定能救他活地来。”

青帝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肩:“没用的…就算是冰封着将他送去就医,心脏破碎了,融开的一瞬间就会真的死去,哪有时间救他?”

“不行。不行。”九霄摇着头,眼泪飞出去,“必须要救活他。伏羲,我告诉你,我曾经疑心于他,一直疑心于他。他其实很聪明,肯定看出来了。我不能让他带着冤屈死掉,我必须要救活他。你帮帮我,帮帮我。”

青帝看着她,有疼痛从心底泛上来。“好。”他说,“你松手,让我以灵力冰封这冰锥。你也伤的很重,把灵力收起来,休息一下好吗?”

看着青帝的手扶在了冰锥上,随后余音的全身都结了一层白霜。她略放心了些,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灵力瞬间涣散,眼前一黑,向前跌去,跌入青帝的怀中。

三个时辰之后,被青帝远远甩在后面的三青才扑着翅膀来到事发之地。火海已熄去,唯有海面上漂浮的大量死鱼证明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四处张望一下,顿时慌了。

他没有看到凰羽的踪影。而这时又想起到广生殿中通知青帝时,青帝只听了“九霄上神”四个字便箭一般冲得没了影,大概是压根儿不知道凰羽也重伤遇险。

那么凰羽带着未熄的鸩毒绿焰,去了哪里呢?

海面上回荡着三青带着哭腔的呼喊,直到弦月清冷浮升,又寂寂落下。

九霄仿佛是被什么钉住了。她清清楚楚看到一根冰锥贯穿自己的胸口,心脏被碾为碎片。

心口传来灵魂被绞碎般的痛苦。那不是疼。

这种痛苦叫做悔。

从一开始,就是不信任余音的。他再温存,再顺从,她也感觉他的眼中藏着一星半点的看不透。她知道他是个柔弱的凡人,曾暗暗试过,他真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脆弱的*凡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