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是存着一丝放不开的疑心。总感觉他是一条细弱的线,线的那一头系着不明不白的东西。所以,没有果断地清除他,并不是不疑心他了,而是想看看这条线究竟能扯出什么。甚至还疑心过鸩令在他那里。

这条线却断然掐断了它自己。

他用他脆弱的凡人的躯体挡住了她的身后的凶器。

冰凉的眼泪滑下。落在胸前露出的冰锥上。她低下头,看到冰锥的表面光滑如镜,映出她的脸。她忽然看到那不是她的脸。

那是凰羽的面容。

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是片刻之后她就心领神会了。此时她在梦境中感觉到的,是凰羽的心情。是她因为余音,联想到的无烟死去后凰羽的感受。

这是一种宁愿死去,却是死也不能赎回的罪。

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梦中的她静静俯视着冰面上凰羽的面容。

但愿,不要像凰羽那样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愿余音能活过来。

不要死。

有微凉的手指抚过她的眼角,替她拭去泪水。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手向上一抓,握住了一只手,问道:“余音?”

那人没有作声。

她急切地问:“余音,是你吗?”

那个人还是沉默着。半晌,才用努力压抑着震惊的嗓音问道:“九霄…你,看不见我吗?”

她这才听出是青帝的声音。

“余音呢?余音呢?”她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话,只急切的追问着,身体往上一欠,却被背部传来的疼痛扯得又卧了回去。

“炎帝在救他。炎帝说有三分生还希望。”青帝安抚地按住她的肩,手悄没声音地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她的一对眸子睁着,眼神却是涣散的。他心中暗惊,对旁边的药童吩咐道:“去请炎帝来,就说九霄上神醒了。”

药童领命而去。

炎帝很快来了。踏进屋内的时候,青帝一手握着九霄的手,另一手朝炎帝做了个手势,比了比自己的眼睛。

炎帝脸上闪过诧异。走近榻前,道:“九霄,你醒了。”

略带苍老的声音,语气并不十分陌生客套,可见原来的九霄与他也是有过来往的。

九霄急忙问道:“是炎帝吗?余音怎么样了?”

炎帝道:“他本是凡人,受这样重的伤,原是命数该绝。不过你既然把他送到我这里来,也是机缘给他的一线活路。他的心脏已是碎了,我就用一颗千年妖丹暂顶替了。就是不知他*凡胎,能不能受得起这颗妖丹。此时他正泡在药水之中,十日之后能不能醒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九霄听说余音还有救活的希望,紧揪着的心才略放松了一点。

而炎帝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搭在她的脉上,然后又俯身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仍是目光涣散地睁着,视线没有焦点。

炎帝蹙眉问道:“九霄,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受过伤?”

她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是睁着的,而眼前是一片漆黑。刚刚只急着挂心余音,竟没有留意到。把手指抬到眼前虚晃了几下,确定是看不见了。

她又失明了吗。

之前中埋伏的时候,不记得眼睛受过伤啊。

却听炎帝道:“我看你的眼睛像是曾受过很重的伤,留下了隐疾,此次灵力损耗过度,又引得旧伤复发了。你上次受眼伤为什么不来找我?若是当时给你完全治愈了,今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青帝疑惑道:“上神若受严重眼伤,怎么会被耽搁?鸩族中的长老们都是做什么吃的?”

九霄茫茫然听着,不敢多说。原来的九霄上神有没有受过眼伤,她并不清楚。

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猜疑。难道“上次的眼伤”,竟是被剜目的无烟留下的吗?

她再次陷入了无烟与九霄究竟是不是同一人的纠结之中。

炎帝青帝见她神色木木的,以为她有隐情不愿透露,遂也不追问。青帝忧心忡忡问炎帝:“那炎帝能否将她的眼睛医好?”

炎帝道:“可以医。就是慢一些。”

青帝松一口气:“能医就好。”手一直握着她的手,忘记松开。

“伏羲,我想去看看余音。”九霄道。

青帝温声安抚:“你自己伤的也不轻呢,现在不能起床。再说你眼睛现在还不方便,去了也看不见他。不如我先替你去看看。”

她犹豫一下,道:“好。你替我带话给他,要他一定醒过来。”

“好。”

听到门被轻轻阖上,她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放松下来,忽然感觉非常疲惫。四肢百骸如被掏空一般。心想这上神的体质也不过如此嘛,受这一点小伤就这般不济。片刻间便昏昏沉沉,人事不省。

青帝与炎帝并肩走出很远,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对视一眼。

炎帝看上去是六七十岁老人的模样,头发胡须都花白了。而青帝知道,虽然炎帝已有十五万岁高龄,却也像其他神族一样,以灵力维持着年轻的外貌。不过是几年之间,竟老态龙钟成这等模样。

之所以会这样,并非因为炎帝天命已近,而是几年前遭遇暗算,受了很重的伤,灵力损得只剩一成。这也是这几年他闭门不见客的原因。而这件事外界少有人知道,青帝也是此次登门才知晓的。

青帝看他的脸色凝重,心中跟着一沉,道:“炎帝,您方才给她诊过脉,就没有什么转机吗?”

炎帝长叹一口气,道:“她上次心头血逆流毒发,已是给心脉留下损伤。这一次那冰锥的尖角又刺破了心脏,幸好附了邪力的冰的温度极低,使得毒性没有很快扩散。之后她又以灵力燃了一日一夜的毒焰,心脉已是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心头毒血随时会蔓延开,要她的命。现在虽是以灵药压着,略微活动些、或是激动些,都可能毒发。”

青帝急道:“您医术那般高超,余音的心脏没了,您都能给他找东西替换,难道就没有办法救九霄吗?”

炎帝道:“鸩神的体质,岂是凡人能相提并论的?一枚妖丹可以救余音,对于鸩神却如星火入海,无济于事。若放在我受伤以前,我可以以自身一半的灵力辅以灵药,将药力输入她的血脉中,或可有救。可是现在的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青帝忙道:“我的灵力在啊,用我的啊。”

炎帝作了一揖:“你为救他人生命,竟甘愿付出自己数万年修来的灵力,值得佩服。但是施灵力者必须精通这种医术,你从未习医,三年百也未必学得会的。”

青帝一颗心若沉入深渊。他清楚地知道,普天之下,恐怕没人能医好九霄了。

第44章 隐情

青帝一颗心若沉入深渊。他清楚地知道,普天之下,恐怕没人能医好九霄了。

忽有一个青黑大翼的鸩族女子落于二人面前,行礼道:“鸩族问扇,见过炎帝殿下,青帝殿下。”

问扇是鸩族第二长老,为人有些刻板,却是十分精悍。她将一只小瓶和一片玉简呈于炎帝。

炎帝接过这两样东西,问道:“问扇长老带了多少人来?

问扇道:“五百人。”

炎帝点头:“你们尽可以布置防卫,我这边也会增派卫兵。必当护上神周全。”

问扇领命而去。

炎帝将玉简收起,把小瓶递与青帝:“劳烦你给他送过去吧,口服即可。”

这里叫做百草谷,距离炎帝的炽阳神殿,是炎帝用来专门收治病人的地方。山谷中遍地珍奇药草,座落着一处处舒适小院,远看倒像一座祥和山村。

青帝带着小瓶走回九霄住处,却没有进九霄的房间,而是折向东厢房。

推门进去,看到一张寒玉榻上的人蜷着身子卧着,口鼻乌青,面容憔悴,指甲已是变黑了,身下的寒玉床面竟被烫得炸开裂纹。正是被鸩毒之火灼得奄奄一息的凰羽。

三青在海上哭着找了两日两夜,才遇到了这片海域中龙王,身后拖着晕迷的凰羽,正哭丧着脸想把他送往炎帝那里去医治,一路拖,一路有被烫死烫晕的鱼虾翻着肚子浮上水面。原来是凰羽昏迷沉入水中,身体高温煮熟了身周水中的鱼儿,巡海的虾将喊来龙王。

前几日海面上莫名展开一场神族斗殴,殃及海族子民无数。好不容易等到这水面上的毒火熄了,龙王刚松一口气,又发现还有这么个火炭般的大麻烦,心中好生恼火。但走近了一看,认出此人竟是羽族族长,身份了得,不能不救。

龙王想将他冰封住,那冰力却瞬间被热力熔化,只好送去求医。三青和龙王将凰羽带到炎帝神农的百草谷时,遇到青帝,青帝这才晓得将凰羽落在了事发地。

炎帝赶来,一看就知道他是中了九霄的鸩毒。鸩毒除了鸩族的独门解药,天下无药可解,就是他炎帝也没有办法。原指望在九霄身上能找到解药,不料她随身带的解药也在那场战斗中掉落了,于是只好以玉简传信去鸩族求解药。及至这解药送来,已是又过去了两个日夜,凰羽勉强以灵力压着毒火,却已是吃足了苦头。

青帝拿着小瓶,递给泪汪汪守旁边的三青。三青急忙将这解药给凰羽喂了下去。

药水一入口,凰羽整个人从里到外就结了一层冰霜,从火的地狱瞬间跌入冰的地狱,立刻就晕死过去。三青哪见过这么歹毒的解药,还以为主子又中了另一种毒,吓得哭起来。

青帝安慰道:“莫哭,鸩神的解药就是这样的,过一阵就好了。”

说罢叫了人来,将凰羽的床榻换成木床。三青又抱了几条被子来将他严严裹住。青帝就坐在了离床边不远的椅上,静静等他醒来。

两个时辰以后,凰羽的眼睛微微睁开,尚不能聚焦,视线内只有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

他发青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念道:“无烟…”

青帝道:“你醒了。”

凰羽略略清醒,视线也渐渐清晰,看清了对面的青帝。

青帝支着下巴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会在那里呢?”

凰羽的嗓子干枯,说不出话来。

青帝道:“上次天帝寿筵那一次,我们在渊河遇妖,你就恰巧出现。这次九霄遇险,你又恰巧在场。你是在暗中护送她吗?为什么?”知道凰羽此时发不出声来,就接着道:“听说你去世的那位夫人是个红鸩精灵,是这个缘故,你才有意接近她的吗?”

这时三青端着碗给凰羽顺进嘴角一点水,他才能出声。

他用沙哑的嗓音道:“不要告诉她我在那里。”

“为什么?”

“她不会愿意知道。”因为嗓音哑,语调显得分外苍凉。

青帝静静看着他,眸底暗沉。忽然道:“你是将她当成了你原来的女人了吗?”

凰羽没有回答。只问道:“她如何了?伤得重不重?”

青帝只觉心口郁堵,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道:“我很后悔顾忌太多,没有像你这样随行护她。”

凰羽听得心中一沉,拼命撑了半个身子起来,追问道:“她伤得很重吗?”

青帝道:“炎帝自会想尽办法。你好好歇着,自己先好起来再说。”

凰羽的身子向前扑了一下,挣扎着想要下地,手脚依然僵硬着,若不是三青接着,险些一头栽到床下。三青硬将他按了回去。

青帝回身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走出门去。

另一处院内,炎帝下了禁制,将鸩族传回的玉简以灵力开启。之前以玉简给鸩族问帛长老报信时,他并没有隐瞒九霄的危急情况,已将她命在旦夕的严重性悉数告知,以让鸩族有所准备。并表明自己会尽全力医治。

玉简带回了问帛长老的回复。问帛郑重将九霄暂时托付给了炎帝,并说九霄的生命,决定着鸩族命运、天界太平,请炎帝一定要医好她。还提及了有人曾在瑶碧山内布杀阵,出自修火系灵力者之手。最后,问帛长老似乎是犹豫了一阵,才加了四个字:鸩令遗失。

古书中记载“□□之初,炎帝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他“不望其报,不贪天下之财,而天下共富之。智贵于人,天下共尊之。”

在这生死关头,问帛选择了相信炎帝,把这个惊天隐情透露给了他。

鸩令遗失。

炎帝念完内容,将玉简握在手心,轻轻一捏,化为齑粉。鸩令遗失。九霄一旦出事,就要引发巨变。

数百年来天界之中隐而不发的异动,难道会以九霄的安危为契机爆发出来吗?

问帛说瑶碧山内布的是火系灵力阵,而九霄此次遇险,行凶者用的似乎又是水系灵力,敌人的面目和派系越发混乱模糊。

尽管尚且猜不透前因后果,他却意识到,九霄,必须安好。

可是他无能为力。心中阴云压抑。

两日过去了,九霄虽然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却总想要起来走动一下。炎帝亲临再严厉地下了一遍医嘱,她才老实一些。

炎帝一走,她又蠢蠢欲动。问扇扶着她坐起来,背后垫上一个软垫子让她靠着。九霄央告道:“问扇,带我去看看余音。”

问扇答道:“炎帝说过您不能移动。”

“你背我啊。”

“背也不行。”她冷冷拒绝。问扇是个削瘦到带几分凌厉的女子,表神也冷冰冰的。九霄虽然看不到,但从她说话的语气中也想像得出这货的可恨表情。

恼道:“我命令你!…”

“属下是为了您好。”问扇的一对描绘得跟问帛一样乌青青的眼中,目光冰冷而坚定。

九霄哀叹道:“我手下这都是些什么下属啊,一个个的不听话。问帛就够不听话了,你比她还不听话。”

问扇蹙眉道:“属下只知道忠心,不知道听话。”冷冷又补一刀,“您又看不见,去了也白搭。”

“…”这什么手下啊,说话这么直来直去的好伤人!九霄挥去一把委屈泪,朝着眼前的黑暗伸出手来:“问扇啊,我很想他啊,看不见没关系,我摸一下他的手就好…”

问扇看上神的一对手儿在身前虚虚地划拉,眼神儿空洞,心中也不由暗暗一酸,万年不动的冷黑脸也有些动容。但上神现在身体太弱,炎帝已在背后暗暗说过,状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尤其是近几日是下不得床的。心一软,伸了自己的一只手过去。

九霄捉住这只手拿着揉捏,捏了几下,感觉实在是干瘦硌手,更怀念余音的修长柔软的手指,心中更悲伤了。

青帝的嘴角不由弯起一抹笑意。走近几步,有意放重了脚步。九霄转脸向门口,门边透入的光半点也映不进她的瞳中。问道:“是谁?”

他忙答道:“是我,伏羲。”

她失明后的样子让他每看一眼就心中疼痛得紧揪起来。幸好他能把说话的声音很好地掩饰,语气轻松温暖。

走到床边,极自然地接替了问扇的手,握住她的手指,温声道:“你不要心焦,炎帝说过你的眼睛一定能好。”

“哦。”她不在意地道,“这个我不担心。”

她对失明这件事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有些诧异。鸩神一直是强大无畏的角色。越是强大的人物,骤然失明,理应历经愤怒、悲伤、烦躁的过程,她却平静得让人吃惊,摸索试探的动作没给她带来明显的挫败感,她的神态十分静,倒像是曾经在黑暗中生活过一般…

只听她说:“伏羲?”

“是。”

“在海上遇袭时,有人帮我们,是你派人护送的吗?”

青帝答道:“是我。”

“多亏了那些侍卫。不知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以火系的灵力与海上那股邪风厮打,破去大半杀阵,否则的话我可能早就命丧在阵法之中了。惭愧的是我控制不了灵力,看到余音受伤,一急之下竟放出绿火,不分敌我,将侍卫们全害死了。”

青帝默然一下,转头望了一眼开着的门。门边,静静站着凰羽。他看到凰羽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只好不否认,把这件功先担了起来,道:“你也是无意的。他们的家人我会重重抚恤,你放心好了。”

“替我跟他们的家人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