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娘子赶走了那个从京里来送休书的,抱着女儿英姐儿在房里痛哭一场。

外人虽道孙秀才狼心狗肺,可是他在京中另娶了上峰大人的庶女为妻,正平步青云,春风得意,谁还会为了一个下了堂的弃妇去讨还公道,得罪他这样的小人?

至于顾娘子的娘家,继室戚氏讽刺道:“当初是大娘子自己看中了孙秀才的,并无人逼她。况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何还有要娘家人出头的道理?”

人人都当顾娘子怕是从此一蹶不振的时候,她却擦干了眼泪,自拿了休书,到县衙去立了女户,将女儿的姓由孙改为顾。

县老爷怜她母女遭负心人抛弃,故并不为难于她,很是痛快地立下了文书。

自此顾娘子与英姐儿两母女相依为命,顾娘子仍靠一手顾绣绝技维持生计,时日久了,名声逐渐在外,其顾绣技艺之精湛,乃至有人评价“其劈丝细过于发,而针如毫,配色则有秘传,故能点染成文,不特翎毛花卉巧夺天工,而山水人物无不逼肖活现。”

许多达官富绅家的女眷,都以能拥有一幅顾娘子的绣品为傲。

顾娘子因实在是忙不过来,家里先后买了丫鬟婆子,照顾洒扫庭除,料理饮食起居,伊一门心思放在绣活生意上。

亦珍一直觉得,相比起自家母亲曹氏,顾娘子实是个雷厉风行,精明强悍,内心强大无比的女子。

这时间顾娘子既然在针线房里,想必正在忙绣活,亦珍不欲前去打扰。

英姐儿却不管这许多,一路小跑,来到家中专辟出来做针线房的院子里。

守在院门口闲闲结络子的婆子一见小姐领了亦珍过来,忙起身拦住她们,不教两人再往里去。

“小姐,夫人一幅绣活正绣到要紧处,一早已吩咐下来,不许进去打扰。”婆子颇是为难,但仍坚持不让两人进针线房。

英姐儿撅了撅嘴,“可是我想教娘亲看看珍姐儿给我打的绦子。”

亦珍扯扯英姐儿的袖子,“这绦子又不会自你身上自己长脚跑了,晚些给顾大娘看也是一样的,我们去园子里玩罢。”

亦珍晓得,顾娘子的刺绣绝活,那是不外传的秘技,家中养的绣娘,也不过是绣些绢儿帕子抹额等小物件,真正的大幅绣活,还须得顾娘子亲手绣制。

英姐儿顿足,倒不好拽着亦珍硬往里去。

许是听见了外头的响动,针线房的珠帘被人轻轻一挑,顾娘子从屋里出来,站在廊下,朝她们招手,“英儿,珍姐儿。”

英姐展颜一笑,携了亦珍,斯文秀气地走过去。

“见过母亲。”

“见过顾大娘。”

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色式样雪白面孔,明澈大眼,笑靥如花,双手扶左膝屈膝为礼,便不是闭月羞花之貌,看起来也是美的。

顾娘子微微一笑,严厉的面容顿时柔和不少,一手拉了女儿顾英,一手牵了亦珍,进了针线房旁做休憩待客用耳房,吩咐小丫头取了四色蜜汁果脯来,这才问顾英:“今日娘布置给你的功课,可都做了?”

英姐儿点头如捣蒜,“都做好了,这才寻了珍姐儿过来玩儿。”

说完,站起身来,在母亲跟前徐徐转了一圈,“母亲你看!”

顾娘子一眼已看见女儿腰间系的新绦子,黛紫色串着十数枚指甲大小的玉钱,压在裙角上,显得身材高大的女儿纤腰如握,煞是动人。

“这是珍姐儿送我的,好不好看?”

“好看。”顾娘子脑海里瞬间已转过无数念头,这玉钱若换成上好的珍珠,亦或是琉璃…只这串珠绦子太易仿制…“是珍姐儿做的?”

亦珍腼腆地一笑,“在家里闲着,瞎琢磨的,让顾大娘见笑了。”

顾娘子拍拍英姐儿的手背,“大娘怎会笑你?倘使英姐儿有你一半的耐性,我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娘!”顾英嗔怪,不依不饶地往顾娘子怀里钻。

顾娘子抬手顺一顺她的后背,“行了,娘看过你的新绦子了,好看得紧。赶明儿娘给你新做一条六幅湘裙,衬你的新绦子,如何?眼下娘正忙,你同珍姐儿到园子里玩去罢。”

顾英给母亲看过了绦子,自是心满意足,起身与亦珍告辞往外走,忽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娘,五月十五,西林寺的月望法会,女儿约了珍姐儿同去,可以么?”

顾娘子看一眼女儿充满期待的大眼,又望了望站在一旁沉静的亦珍。她心里自然是希望女儿与亦珍多往来,多少能受点影响,一改活泼跳脱的性子。

只是曹氏如今的情形,她也是晓得的,故此并未一口答应,只道:“须得了曹夫人的应许,才能约了珍姐儿同去。”

英姐儿却只当母亲已经答应了,欢天喜地拉了亦珍出了针线房,来到外头园子里。

“珍姐儿,我们一道去罢。”顾英拉着亦珍的手,摇来摇去,“我听家里门上的婆子说,西林寺的签是极准的,住持法扁王佛缘深厚,每年月望法会都会为善男信女祈福,到时寺外还有庙会,热闹极了…”

亦珍听了,心间一动。

“我回去问过母亲,明日给你准信,可好?”

英姐儿笑吟吟地点点头,“那我等你好消息。”

亦珍别了英姐儿,带着一包顾娘子着人包给她的什锦果脯,回到自己家中。

汤妈妈已经在后院厨上准备晚饭了。

亦珍在后院,就着提上来的井水,从一旁浣衣用的青石台上取了旧年做的梅花澡豆,细细洗了手,便打算给汤妈妈打下手。

汤妈妈忙赶小鸡似地轰她,“小姐今儿也辛苦一天了,且去歇着,这里交给老婆子便罢。”

亦珍拗不过汤妈妈,道一声:“辛苦妈妈了。”这才去了正房。

曹氏躺在床上,见女儿进来,提袖掩面轻咳了两声,这才问:“与英姐儿玩的可开心?”

亦珍却并不避忌,走上前去,坐在母亲床榻前的踏脚上,伸手将盖在曹氏身上的被子轻轻拉一拉,“嗯。顾大娘还包了好大一包什锦果脯给我带回来。晚上娘吃完药,吃一颗去去苦味。”

曹氏闻言,轻笑起来,“你当娘是你啊?”

看着年纪相仿,却比顾娘子苍白瘦弱的母亲,亦珍心间酸楚,面上却带着笑,“娘,英姐儿说,十五那天,西林寺有月望法会,很是热闹,约了女儿一起去呢。”

曹氏捏一捏女儿雪白柔软的耳朵,“珍儿想去?”

亦珍大力点头。

亦珍是极信鬼神的。曹氏设在后堂的小佛堂,里头供奉着亦珍祖父母同外祖父母的牌位,以及盛有她幼年时便病故的父亲骨灰的将军罐。每逢年节,清明端午,曹氏带着她在佛堂里敬奉先人时,亦珍都会在心里默默祈祷,求故去的先人泉下有知,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康健和乐。

亦珍从不求大富大贵。她很小时候便已经明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倘使不能安于平凡,执意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富贵荣华,苦恼的无非是自己罢了。

“想去,便去罢。只是要紧跟着英姐儿,切不可一个人乱走。”曹氏思及因自己深居简出,累及女儿,自小也不曾去过什么热闹地方。如今女儿大了,过两年说了婆家,就要嫁人,趁现在多见见世面也好。

“谢谢娘亲!”亦珍搂住了母亲的手臂,将面孔伏在上头,感受衣衫下面曹氏温热的体温。

两母女一个半靠在床上,一个偎在床边,喁喁细语,仿佛有说不尽的话。

申时刚过,汤妈妈端了漆木托盘进屋时,恰看见这情景,不由得一笑。

“夫人,小姐,吃饭了。”说罢将托盘放在一旁圆桌上,自一旁的黄花梨木柜子里取出炕桌来,架在曹氏床榻上,然后将托盘里的碗盘碟子一一放在炕桌上。

亦珍则去绞了帕子,给母亲仔细擦干净手,这才返身回来,坐在床边。

汤妈妈晚上做了一碗黄腊丁鱼炖老豆腐,又以酱瓜、嫩笋干,连同茭白、鸡脯肉等,切丝儿,和了虾米皮,拿鸡油炒得喷香,盛在碟里,并一盘碧绿生青的蒜泥雍菜,一碟儿松江特产的玫瑰乳腐,配上两碗松江本地产,晶莹剔透香味浓郁的米饭。一时间不大的炕桌上,黄的鱼,白的豆腐,红的乳腐,碧绿的雍菜,颜色煞是好看,引得人食欲大开。

汤妈妈取干净洁白的细棉布,垫在汤匙与筷子下头,分别递到曹氏与亦珍跟前,然后轻道:“夫人,小姐,请慢用。”

曹氏颌首,“妈妈也去吃饭罢。”

“是。夫人、小姐有事,就拉铃召唤奴婢。”家中人口简单,汤伯不便进内宅来,只得汤妈妈一个,有时走开得远了,难免听不见召唤。是以曹氏才按祖上一位先人记载的法子,在宅中各处檐下系了铜铃,以线牵扯,有事的时候,便拉铃唤人。

亦珍在母亲曹氏屋里用过晚饭,又同母亲说了会子话,等汤妈妈端了汤药进来,亦珍亲自服侍母亲吃过药,这才在曹氏的再三催促下,回自己房间洗漱休息去了。

曹氏由汤妈妈伺候了躺下,“妈妈如今年纪也大了,白日里又要做一应家务,晚间还要伺候我,实是过于辛苦。”

汤妈妈一边替曹氏掖被子,一边道:“能伺候夫人、小姐,是奴婢的荣幸。奴婢不觉得辛苦。”

曹氏摆摆手,“总叫你一个人两头烧也不是办法。明日便去喊了人牙子来,买一个粗使丫鬟并一个贴身婢子给珍姐儿罢。”

汤妈妈晓得这是夫人为珍姐儿日后做打算,便低声应了。

曹氏这才安心睡下。

第七章 一片思量

亦珍次日又早早起了,熬了酸梅汤,吃罢早饭,辞别母亲,与汤伯一道出门。

想不到一出门,就碰见隔壁杨老爷家的宝哥儿。

宝哥儿是特特等在弄堂里的,只盼着能正好碰见亦珍。这下看见余家的门吱呀一声左右开了,老仆人推着独轮车从里头出来,亦珍俏生生地跟在后边,忙凑上来,叫了一声:“珍姐儿。”

亦珍出于礼貌,轻轻颌首,“宝哥儿。”

宝哥儿如同得了鼓励一般,亦步亦趋地追着亦珍,从袖笼里摸出一个比巴掌略大些的荷叶包来,没头没脑地往她手里一塞,“送给你!”

随后不等亦珍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像一颗松青色的圆球跑远了。小厮无奈地捧了书囊,嘴里嘟囔着“少爷,等等我啊”,赶了上去。

亦珍诧异地看着杨登科塞到她手里的荷叶包。荷叶青翠碧绿,包得齐齐整整,用稻秸秆扎了个十字花,摸着里头还是温热温热的。

汤伯识货,忍不住望了杨登科跑得远远的背影,“这是庆云桥前头,叶家铺子出的软糕,每日只做六笼,去得稍微晚些都吃不到。”

亦珍终是不舍得浪费,左右望望,见无人注意她,这才轻轻解开稻秸,揭开油润碧绿的荷叶,露出里头一角细腻的软糕来。软糕上头以野草果的浆汁,点了一片红色胭脂印记,鲜艳欲滴,衬得半透明的软糕无匹诱人。

亦珍小小咬了一口,软糕温热依稀,却并不粘牙,绵密细滑清甜,极有嚼劲,里头的豆沙馅儿细致香甜,好吃得让人几乎连舌头都要咽下去。

汤伯眼角余光觑见自家小姐脸上一副享受表情,不由得微笑起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款美味便足以叫她露出笑容来。

等来到闲云亭前,汤伯将茶摊支起来,趁太阳还未升高,生意还不旺的辰光,亦珍小小声同汤伯商量。

“…五月十五,母亲允了我去西林寺上香。我琢磨着,那一日西林寺前头必定十分热闹,若将茶摊摆过去,想必生意一定好。”她昨夜睡下去,很是想了一会儿。如今母亲延医问药,家中嚼用开销,处处都要银子。她细细算了一算,刨去成本人工,茶摊一日的收入,最多也不过是一贯半贯之数。可是母亲如今每日吃的药都不只这个数。天长日久,家里再有积蓄,也要坐吃山空。

“小姐的意思是…”汤伯看着自家小姐。当初匆忙南下投亲的时候,小姐还只得三岁,由他家那口子裹在背囊里,背在身后,一双大眼澄澈不解世间疾苦。他家那口子说,只消看见小姐露出笑容来,一天的疲惫也都烟消云散。旧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小姐都已是亭亭玉立的年纪,懂得操持家计了。

“到那一天,恐怕要麻烦汤伯辛苦些,卖完了上午的酸梅汤,我中午另熬一锅酸梅汤,下晌再往西林寺跑一趟。”

“小姐都不觉得辛苦,老奴又如何会觉得辛苦。”汤伯觉得亦珍的主意十分可行。夫人性情温厚,为人谨小慎微,一向觉得银钱只消够一家人开销即可,不必太过张扬,引人注意。

然则如今家中颇有入不敷出之势,要是再这样下去,早早晚晚,家里就要靠典当东西过日子了。

小姐虽然养在闺阁,却并不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

汤伯心间感慨万千。

近午时候,在东海翁张老大人家习字的弟子散了课,三三两两从景家堰底,徐徐行来。

方稚桐来到闲云亭跟前,一收折扇,对同行的霍公子、查公子道:“今日由小弟请两位兄台在亭子里小坐,吃一碗酸梅汤,歇歇脚,消消汗。”

“那为兄就不同贤弟客气了。”查公子笑哈哈地收了伞,一撩道袍,拾阶而上,进了凉亭。

霍公子也收了绿油纸伞,一揖手,“为兄也不客气了。”

三人先后进亭,选罢位子坐定,方稚桐差书僮奉墨去买酸梅汤同茶果来。

奉墨衔命而去,方稚桐便靠在凉亭的阑干上,面朝着亭外的城河。

查公子一边厢拼命挥扇,一边厢敞了喉咙道:“谢贤弟今日怎地下了学便早早走了,不等我们一等?”

霍公子声音斯文,“查兄也晓得谢贤弟家中的情形,昨日同我们一道吃酸梅汤,略微耽搁了些时候,回去得晚了。据说他家老夫人因他迟了一刻回去,急得几乎厥过去。跟着他的小厮挨了一顿板子,眼下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呢。今朝他家老夫人便换了小厮伺候他,说是先生放了学,就得即刻家去,不可在路上耽搁。”

“真是可怜。”查公子咋舌,“那十五的月望诗会,他怕是去不成了罢?”

霍公子朝方稚桐扬一扬下巴,“这要看方贤弟的本事了。”

“方贤弟?”查公子转向方稚桐,“方贤弟?!”

方稚桐侧脸望着亭外波光粼粼的河水,其实倒有一半注意力,放在茶摊内的亦珍身上。

亦珍今日穿了一件竹青色地子的上襦,以月白色的丝线绣着一簇簇的丁香花,行动之间,如同一片翠绿竹海中,开满了芳馥的小花,令人颇觉清爽。见他们进了亭子,只拿一双清澈大眼扫过他们,遂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方稚桐却仿似看得入了迷。伊梳着丱发,通身并无多余饰物,站在太阳下头,面孔雪白,即使眉目不曾纤秀如画,也教他挪不开眼去。他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她瞪圆眼睛,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如此鲜活,充满生机。

“方贤弟!”查公子以扇子轻敲方稚桐肩头。

他这才回过头来,“查兄。”

“谢贤弟如今被他家老夫人拘束得紧,你那法子,到时可行得通?”查公子好热闹,总想着他们既然说得来,十五日西林寺的月望诗会,顶好四人能一并前去。

方稚桐展扇,翩翩一笑,“查兄且放宽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仍卖关子。

性急的查公子不免“嗐”一声。

这时汤伯与亦珍端了托盘,送酸梅汤与茶果进来,查公子遂收了声,一双眼滴溜溜在亦珍身上打转。

亦珍只当未曾看见,在凉亭正中的圆桌上放下果盘,轻道:“客官请慢用。”随后垂睫退出亭子。

汤伯跟在亦珍身后,挡住查公子肆无忌惮的注视,心里虽气恼,却不能露在脸上。

亦珍亦有所觉,只是想起母亲曾同自己说过,她们乃是孤儿寡母,无依无傍,谋生向来艰难,兼之车船店脚牙的行当,接触三教九流,容易招惹是非,所以哪怕手艺再好,也不欲做那引人觊觎的生意,教人看了眼红生事。

支一个茶摊,止卖茶水与酸梅汤,以及寻常茶果,才不至坏了旁的店家的生意,招人妒恨。

母亲曹氏说的话,亦珍记得清清楚楚,也牢牢记得自己是如何答应母亲的。

且,这点子都忍不得,还如何出门领世面?

是以亦珍朝汤伯伯微微一笑,矮身下去,坐在小杌子上,将吃客用过的碗盏,一一用老丝瓜筋沾取草木灰抹了,再以水冲洗干净。

凉亭中方稚桐吃罢酸梅汤,正打算与两位同窗出了亭子家去。这时只见一个胖墩墩球一般的秀才,气喘吁吁地自谷阳桥上跑下来,一路跑到茶摊跟前,这才猛地停下脚步。

秀才身后跟了个捧着书囊,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厮,见他停在茶摊前头,不觉微微叹一口气。“少爷…”

胖秀才充耳不闻,只管对着茶摊里正埋头洗茶碗的亦珍道:“珍姐儿…”

亦珍闻声抬起头来,见是隔壁杨老爷家的宝哥儿,又手打凉棚,看了眼日头,心间略觉诧异。

杨老爷托了人,才把宝哥儿送进云间书院读书的。云间书院乃是县里首屈一指的,由知县吴大人亲自筹募建立,制定课程,又亲自登门,延请松江府名宿至书院主讲,颇受好评,其声势一时竟与县学相当。

这个辰光,正是书院学生下了课,吃午饭并午休的时候,宝哥儿照理应在书院里才对,怎么会到她家茶摊跟前来?

亦珍站起身来,拿抹布擦干净手,问:“宝哥儿怎地来了?”

杨登科见亦珍亭亭玉立就在眼前,心中百转千回,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急之下,从袖笼里摸出荷包来,往茶摊的案上一拍:“今儿的酸梅汤,我、我、我都、都包了!”

“少爷!”小厮见了,直在他身后跺脚。这要是回去让夫人知道了,还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亦珍见宝哥儿的荷包做工精致,上头以银线绣的如意纹针脚细密,下头的穗子上缀着颗极水润清透的玉珠。只这一个荷包便造价不菲。再看那荷包鼓鼓囊囊的,里头的银子想必不少,就这样被宝哥儿贸贸然地掼了出来。

“杨少爷,这可使不得。”汤伯忙取了荷包,双手奉还。“小老儿这两瓮酸梅汤,拢共也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宝哥儿也不接,只管望着亦珍:“珍姐儿…你近来为何都不理睬我了?”

亦珍如何能对他直言:因为人言可畏。因为我怕倒霉催的被你看上嫁到你家去,受恶婆婆虐待,活生生成为阿必大(注:旧时松江滩簧传统剧目,阿必大父母双亡,家贫,由婶娘作主给李家作童养媳,婆婆恶毒,阿必大在婆家受尽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