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好垂睫站在汤伯身后,不接宝哥儿的话茬。

宝哥儿的眼神渐渐由幽怨而恼怒,最后一咬牙,转身拔足狂奔而去。

杨家的小厮一把将汤伯手里的荷包夺过去,往怀中一塞,便追自家少爷去了。

这一幕被还未走出闲云亭的方稚桐悉数看在眼里。

查公子在他身旁一笑,“想不到这卖茶水的小娘子,倒是招人喜欢。”

霍公子一展折扇,“走罢。”

等过了谷阳桥,三人在岔道口相互道别,各自往家去。

方稚桐走出老远,才状似不经心地问书僮奉墨,“适才茶摊前头的秀才,是哪家公子?”

奉墨先头见他家公子一反常态,一路沉默,正自心中打鼓,不晓得公子何故不痛快了,这下子见公子问话,连忙将憋了一肚皮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一说与公子听。

“那胖球似的秀才乃是庆云桥前头琅?樗晾习逖罾弦?业墓?樱?菪〉乃?缃裨谠萍涫樵憾潦椤L?狄蚴羌抑卸雷樱?且允?纸咀莅缘馈!包br>奉墨一股脑将自己所知的,统统讲给自家少爷。

“…少爷今日习字,小的闲着无聊,同张家的下人闲话,听说那茶摊里的小娘子乃是堰里曹寡妇家的小姐,还未订亲…”

“谁叫你打听这些个了?!”方稚桐回身以折扇轻敲奉墨的头顶。

奉墨一手夹着书囊,一手捂了额角,哎呦呦呼痛。

方稚桐一笑,“下回你这猴儿若再自作主张,少爷我便狠狠敲打你,看你还敢不敢!”

“小的不敢了!小的不敢了!”奉墨求饶。

第八章 一片思量(2)

待回到家中,方稚桐实在懒得应付暂时借住府中的姨母同表妹,却又不好叫母亲在祖母与姨母跟前落了面子,只得给祖母请了安以后,出了金萱堂,往母亲住的悠澜院而来。

他方才跨进院子,门口的婆子见了,忙引了他往里去,嘴里奉承:“二少爷来了!正巧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都在夫人屋里,只等二少爷回来,一起用饭呢。”

方稚桐顿下脚步,“姨夫人和表妹可在?”

“在在在!”婆子忙不迭点头。姨老爷升了闽浙总兵,姨夫人和表小姐在府中走路都似带着风,下人们个个都是跟红顶白的,哪有不巴结的?更何况…

婆子觑了方稚桐一眼。二少爷与表小姐岁数相当,至今尚未订亲,只怕夫人也有意与姨夫人亲上加亲…

婆子垂下眼去,主子的事,哪里有他们下人妄自揣测议论的?

方稚桐心中烦乱。

母亲打着什么主意,他不是不知。

只是他对鲁贵娘,实是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早些年父亲的生意还未做得似如今这样局面,不过是县里寻常商贾的规模。有一年父母亲带着他往苏州外祖家拜年,他在外祖父母跟前遇见了表妹。

许是因他生得俊美,又因一年才难得往外祖家一趟,外祖父母与家中舅父舅母,姨娘姨丈都极疼爱他,尽将那好吃的好玩的送与他。

舅父更是将一块极难得的寒玉玉璧赠与他。

不料在一旁的贵姐儿见了,顿时小脸便耷拉下来,嚷嚷道:“舅舅送表哥一块玉璧,倒只送我一匣子胭脂!我不管!我也要玉璧!”

舅父自不会同她计较,只温言道:“这玉璧寒凉,不宜女子佩戴,贵姐儿若喜欢,舅舅以后另寻块暖玉与你。”

偏她任性,死活不依,竟从姨母的怀里冲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

他一个不防,手里捧着的玉璧就被拍落在地。

幸好是冬天,外祖家厅里俱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毡,这才没跌碎了。

饶是如此,也叫他吓了一跳。

虽然贵姐儿立刻就被姨母拽了回去,舅舅舅母,父亲母亲也说不碍的,小孩子不懂事,然则他却深深将贵姐儿的刁蛮骄纵记在了心里,如何也忘不了。

如今八年过去,等到了福建,便要行及笄礼,再不是过去那个任性蛮横的小姑娘。可是于方稚桐而言,贵姐儿纵使再娇美端丽,也难教他生出一丝半点的欢喜。

可惜鲁贵娘并不晓得自己幼年一时任性,已使得表哥对她心有厌恶,见方稚桐进了花厅,便以团扇半遮玉靥,娉娉袅袅地起身见礼。

“见过二表哥。”

方稚桐先与母亲、姨母及兄嫂见礼,最后点点头,“表妹。”

方夫人便吩咐下人摆饭,方氏兄弟自去了外间用饭。

“松哥儿媳妇,你姨母和表妹过了十五便要启程去福建了。到松江这几日,因着俗事缠身,也不曾出门走走看看。十五那天的庙会,你们陪了姨母和表妹同去,到寺里上香,瞧个热闹罢。”

大少奶奶低眉顺眼地站在方夫人身后伺候婆母用饭,这时一边夹了一筷子醉蟹脚肉到婆婆碗里,一边微笑道:“一切全凭母亲做主。贵娘妹妹到时正可以去寺里求个签,西林寺的签文,都是极准的。”

贵姐儿听了,不由得红了脸颊。

方稚桐在母亲处用完饭出来,与兄长在园子里告别,方稚松自出了二门,到铺子里去了。

方稚桐回到自己院子里,只觉得心浮气躁。

母亲与姨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偏还未摆到明面上说开了,他又不好自己嚷着看不上贵姐儿,叫母亲、姨母面上难看,姐妹之间因此生了龃龉。

这时奉砚奉池先后迎上来,为他宽衣解靴。

奉砚替他将道袍收了,又伺候他抹了把脸,这才柔声问:“少爷是去书房,还是先在屋里歇一觉?”

方稚桐因心烦,遂道:“我先歇一觉,未正唤我。”

“是。”奉砚柔柔应了,留下今日在屋里轮值的奉池,谨守本分地退了出去。

方稚桐只着中衣,往床上一躺,腰里搭了条松江本地产的三梭布单被,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两眼茫茫然望着床顶的承尘。

奉池坐在踏脚上,轻轻摇着绘有荷塘月色的纨扇,送来凉风阵阵。

方稚桐脑子里想着如何能教母亲打消与姨母亲上加亲的念头,又不至伤及她们姐妹间的情分,如此?不不不,不妥!那般?亦是不妥得很…

渐渐便盹着了。

再说那宝哥儿,一气之下,头也不回,奔回家中,气咻咻回到自己屋里。看这个丫鬟碍眼,瞧那个婆子杵气,忍不住一摔门扇,“都滚出去!”

丫鬟婆子并奶娘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垂着头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干净了,他和衣往床上一躺,拿单被一把遮了头脸,沮丧不已。

奶娘在外头张了一眼,有心想入内劝说,又知道少爷的脾气,不敢上前。

却不知早有那惯会往杨夫人涂氏跟前钻的婆子,悄悄溜出来,进了涂氏的院子。

“烦桂花姐姐往夫人跟前通禀一声,就说少爷回来了。”婆子在涂氏的大丫鬟桂花眼前弯着腰,谄笑。

桂花闻言,两弯柳叶眉一蹙。这时辰,少爷理应还在书院里才对,怎的就回来了?“你先回少爷屋里,我这就进去禀告夫人。”

“有劳桂花姐姐了。”婆子搓着手退了下去。

桂花轻手轻脚撩开细纱门帘子,绕过碧纱橱,进了屋。

涂氏早起理事,将一日的采买开销账目都细细看过,又敲打了两个在老爷跟前争风吃醋的妾室,略用了些午饭,这才在美人榻上小歇片刻。眼下才睡了不久。

只是桂花晓得,少爷是夫人的心尖肉,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少爷去,遂跪在美人榻跟前,低声轻唤:“夫人…”

杨涂氏正在做梦。

梦里杨老爷金科及第,中了状元,头戴乌纱帽,身着状元袍,襟披大红绸,昂首挺胸,前呼后拥地骑马游街,好不威风。涂氏心中欢喜不已,总算自己伺候公婆,照顾小姑,让丈夫安心寒窗苦读,如今丈夫高中,一家人也算苦尽甘来。她喜不自禁地想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杨老爷马前去。却被一个衙役一把拦住。

“大胆民妇!往哪里去?!”

涂氏理直气壮地道一直跨马游街的杨老爷:“那是我夫君!我自是要到我夫君跟前去!”

衙役上下打量她两眼,嗤笑:“也不照照镜子,掂掂自己的斤两!告诉你!那边两位,才是状元公的夫人!”

说罢以腰刀柄一指。

涂氏循着他所指望去,只见两个穿绫着缎、满头珠翠的妖娆女子,依偎在杨老爷身旁,得意地向她望来。

涂氏定睛一看,这两个妖精,可不正是家里的两个妾室么?!她辛辛苦苦地伺候了一家老小,等老爷出息了,却叫这些个狐媚子占去了本属于她的风光!这叫涂氏如何受得了?正恨不得扒她们的皮,喝她们的血,忽然听到耳边有人低唤:“夫人…”

涂氏猛地睁开眼来,望向跪在美人榻跟前的人。

只见相貌平平的大丫鬟桂花老老实实地跪着,见她醒了,便微微垂首,“夫人,刚才少爷屋里的陈婆子来禀,说少爷已经回来了。”

涂氏听了,下意识看了一眼屋里的西洋钟,随后蹙眉起身。

桂花伸手扶了涂氏起来,伺候涂氏将头发重新梳了,抹了把脸,这才随着她一道往少爷屋里去。

涂氏到了儿子屋里,只见丫鬟婆子并奶娘都候在檐下,便一正脸色,“都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丫鬟婆子顿时作鸟兽散。

又一指奶娘曲氏:“你说,这是怎么了?”

奶娘缩起肩膀,“少爷一回来,就把婢子们都赶出来…”少爷日益大了,同她这个从小把他奶到大的奶娘,关系便日渐淡了。

涂氏冷哼一声,往儿子屋里行去。

桂花赶忙上前替夫人挑起纱帘,待夫人进了屋,这才跟进去。

宝哥蒙着头脸,正一个人生闷气,听见响动,知是母亲来了,也不愿意将单被取下来。

涂氏坐在儿子床边,柔声问:“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宝哥儿一动不动。

涂氏拽住了单被,轻轻拉扯,“告诉娘,是谁惹你生气了?娘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

宝哥想起亦珍的笑脸来,哪里舍得让人教训她?只瓮声瓮气道:“娘,我心里不舒服…”

“如何不舒服了?”涂氏朝两个妾室住的院子方向剜了一眼,别是那两个贱人趁她不备,在宝哥儿跟前说了什么诛心的话罢?

宝哥儿翻了个身,背朝着母亲。

“为何学院里的同窗也好,家里的妹妹也好,都不爱同我玩?”其实他最想问的是:为何珍姐儿不爱搭理我了?

只是他晓得,倘使他真这样问了,恐怕母亲会得迁怒珍姐儿。

涂氏隔着单被,摸一摸宝哥儿的头顶。“他们都玩什么不带着你了?”

“…蹴鞠、投壶…”宝哥声音闷闷,“我都玩得极好的。”

涂氏一笑:“那是他们妒忌你玩得好罢了。”

“可是…五月十五的月望诗会,他们都相互约了一道去,却没人邀我一同去。”正如同珍姐儿不理他一样。

涂氏听到这里,放下心来,只要不是那两个狐狸精调拨宝哥儿就好。

“娘的宝哥儿最是厉害不过,他们怕你诗做得好,抢了他们的风头,这才有意这样做呢。到时候你在诗会上一鸣惊人,获得先生的赏识,还怕没人来和你一块做耍么?”

宝哥儿听了,一把扯下蒙在头上的单被,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涂氏:“母亲说的,可是真的?!”

“娘亲还会骗你不成?”涂氏笑着哄了宝哥,“来,起来洗把脸,到娘屋里去喝冰镇雪耳羹。”

宝哥暗忖:倘使他真能在月望诗会上一鸣惊人,是否珍姐儿会对他刮目相看?

这样一想,宝哥忽然觉得通身都充满了希望,一张满月脸顿时露出了笑容。

等桂花唤了丫鬟进来伺候宝哥儿洗脸,涂氏脸色一沉,悄悄吩咐桂花:“晚一点你吩咐婆子,把桂祥叫进来,我有话问他。”

涂氏不会当面揭穿儿子,可是他的说辞,她是半点也不相信的。

第九章 一场热闹(1)

进了五月里,松江府的天气便已热得让人颇有些吃不消了。尤其夜间,卧在床榻之上,便是所有支窗都支得老高,也不见有多少凉风穿堂入室。

松江府知府季怀礼季大人躺在府衙三堂官邸之中,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怎样也无法安然入睡。

季大人是先帝宪宗成化十年进士出身,授正七品浙江遂昌知县。在遂昌任上,娶了时任上峰衢州知府叶大人的嫡次女叶氏为妻。

因有了岳家提携,这才一路从正七品的知县,升迁至如今正五品的松江知府。眼下季大人任期将届,本打算未来趁回京述职之机,走动走动,谋个更好的职位,岳父叶大人却从京城派人快马加鞭递了消息来。信上说,皇帝有意立赵王为储,他早年与赵王有私怨,遂上表辞官致仕。陛下虽留中不发,然他去意已决。而今唯一能替他打算的,就是将得到的消息,着人快马传递至江南:陛下带着亲信,一路南下,微服私访,望他早做准备。岳父在信中叮嘱他务必治下严明,亲民有序,给微服而来的天子留下良好印象云云。

季大人一得了信,便使衙役招了六房典吏来,教他们约束吏胥、书办及衙役,切不可在外耀武扬威。随后又请了师爷过来,关起门商量,如何能不着痕迹地令京中来的贵人留下深刻印象。

季大人辗转反侧,无心睡眠,搅得一旁的季夫人也不得安枕,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嘀咕:“老爷,赶紧歇息罢,明日乃是伽蓝菩萨圣诞,妾身还要早起,去西林禅寺上香…”

季大人听得心烦意乱,索性一翻身,起床下地,趿上鞋,信手将里衣拢一拢,扯过搭在床边紫檀镶黄花梨的龙门架上的广袖道袍,往身上一披,说一声“夫人好生安歇”,遂出了明间,转而进了西次间。

知府季大人在内宅书房中唉声叹气,急得直转圈。

次日季大人下了衙,寻了师爷幕僚关起门来,商量来商议去,打算利用一年一度的西林禅寺月望诗会,给可能到松江府一游的天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了五月十三,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到最后越下越大,竟有一直下下去的意思。

只是如今这雨一直下,万一到了十五那日,有雨无月,诗会不得不临时取消,岂不是白忙一场?

季夫人哪晓得季大人的焦虑,只管一边往脸上抹胭脂膏子,一边劝道:“老爷这是操得哪门子闲心?年年进了五月,此地都是连天梅雨,没有见晴的时候,还不是一样过日子?也不见老爷心烦意乱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季知府心道:你个无知妇人懂什么?下了雨,这外头就冷清了,这一冷清,就显得松江府不够繁华兴旺,微服而来的贵人便觉得官员怠惰,未将地方治理好。这仕途…

季知府懒得同夫人多啰嗦,一甩手,出了屋,往书房去了。唯今之计,只有寄望天公作美,到十五那天,能停了风,止了雨。

在心中这样祈祷的,还有景家堰里的亦珍。

她同汤伯原商量好了,十五那天,上午的茶摊摆完了,下午再往西林寺前头摆一遭。

只可惜事与愿违,原本火辣辣的天气,倏忽便下起雨来。雨势颇大,全无停歇的意思。

亦珍倒无所谓游不游庙会,只心急这大雨荒天的,茶摊支不出去,自然也就没了进项。

曹氏经过这将近一旬的静养调理,身子骨略见起色。大夫说只消这般好好将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会大有起色。

亦珍听了,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好好代替母亲打理自家茶摊,教母亲不再操劳的决心。

再说,家里添了一个粗使丫鬟,母亲又给她买了个贴身使唤的婢子,多了两张吃饭的嘴,开销自然就大了,断不能短了日常的银钱进项。

亦珍闭上眼,听着屋顶上噼噼啪啪的雨声,在心里暗暗祈祷,这雨赶紧停罢,停罢!

雨一下就是一夜,亦珍因有心事,便睡得不大踏实,直到敲了四更天的更鼓,才沉入梦乡。

等亦珍醒来,撩开翠纱帱帐朝窗外一看,只见天色已是大亮,忙趿鞋下地,小跑到窗前,推开支窗,向外望去。

天上堆着层层叠叠的阴云,空中仍飘着蒙蒙细雨,院子里的青石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江南雨后的味道。

亦珍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天公不作美,看来上午的茶摊是摆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