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方稚桐上了谷阳桥,身边走过两个才从闲云亭中出来的学子,他耳中正好飘进两句“心太软…甚美味…明日也要来吃”云云。

方稚桐心间一动,加快脚步,下了桥,来在闲云亭前。

果然看见朝思暮想的身影,在茶摊里忙碌着。

方稚桐站定了脚步,嘴唇边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微笑。

几日不见,她仿佛比印象中,又长高了些。她穿一件半新的蜜合色交领襦衣,襟口用浅浅的绿色丝线绣着一圈苜蓿,连绵如同一片清新的绿茵,使人看了都觉着舒爽。下着一条浅淡如水的绿色马面裙,裙脚绣着一圈浅褐色缠枝莲纹的底襕。往常梳的丱发,今日也改做大户人家丫鬟常梳的双平髻,露出清秀的眉眼五官来,显得一张本就小巧的脸庞更是只得巴掌般大。

奉墨在一旁看见少爷露出这种痴痴的表情来,又望了一眼在茶摊里忙碌着的亦珍,只觉得少爷这是着了魔了。在家里简单用过午饭,他便禀过夫人,说是出门找霍公子查公子到谢公子家看书,其实不过是到桥下来看一眼卖酸梅汤的小娘子的借口罢了。

奉墨在心里不断祈祷,他的嘴巴一定要管得死死的,万万不能叫府里任何人知道了,否则老爷夫人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方稚桐进了闲云亭,在靠河的一侧坐下,示意奉墨去买酸梅汤来。

奉墨点了两盏酸梅汤并一个四色茶果拼盘,过不多久,亦珍端着托盘,将酸梅汤与茶果送进凉亭中。

方稚桐觑了她两眼,见她面上白嫩一片,并不见红肿痕迹,只是仍不放心,淡淡问:“脸上可还疼么?”

亦珍正将托盘上的碗盏果盘往亭中的茶几上放,听他这样倏忽一问,蓦地抬起头来,眼里有恍然大悟的颜色流转。

“多谢关心,已无大碍。”说完执了空托盘打算往亭外走。

方稚桐见亦珍要走,有心想多说几句,一时寻不着话题,脱口问:“适才听人说叫‘心太软’的吃食,也来一份罢。”

亦珍微笑,“今日的已经都卖完了,客官若是想吃,明日单给您留一筒。”

“那在下先谢谢姑娘了。”方稚桐眼睛一亮。

亦珍却已经出了亭子。

方稚桐一盏酸梅汤喝完,这才慢条斯理带着奉墨往谢府去。

到了谢府,下人引了主仆二人进了谢停云的书房,霍昭已然先方稚桐一步到了,查公子还没来。

奉墨被领到隔壁次间里,与霍昭的书僮在一处。

“方贤弟请坐,看茶。”书房中,谢停云不知是闷在家中久了,还是怎的,整个人散发出郁闷的气息。

“谢兄这是这么了?”方稚桐看向霍昭。

霍昭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表示他也并不知情。

谢停云幽幽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叠放在书桌上,一头歪在手臂上,“祖母打算给我说一门亲事。”

方稚桐与霍昭面面相觑。

这不是好事么?

谢停云轻喟。

“我知道祖母的心思…”祖母想让他早日成亲,也好尽早为谢家留下一滴血脉。可他功不成名不就的,身子骨又不好,这时候成亲,岂不是害了人家?

再说,若不是自己喜欢的,娶回家来,两两相对无言,又有什么趣味?

霍昭已是定了亲的,吉日都已经选好了,只等今科秋试榜上有名,就将婚事办了,取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在他看来,成亲乃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之事,如何会一副郁闷到极点的样子?

霍昭理解不能。

方稚桐却是能理会得谢停云的心理的。

谢停云本就从小身子弱,性格文静内向,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与人说起。又因谢老夫人宝贝他宝贝得紧,他素来少与人接触,要不是在东海翁处习字,结识了他们三个,大抵朋友也没有几个。

他一定想多看看外头的世界,体会季节交替,人情冷暖。

可是谢老夫人却桩桩件件都替他打算好,并不给他自主的权利。这亲事,恐怕也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如此盲婚哑嫁,取个寡淡无趣的,或者霸道泼辣的,以谢停云的性格,两人相看两相厌,却要绑在一起生活下去,无疑是极痛苦的。

“谢兄若实在不喜,小弟以为,还是要同谢老夫人明说了的好。毕竟谢老夫人极疼爱于你,终究还是要考虑你的心情的。与其将来怨怼,弗如现在就说开了。”

谢停云抬起眼来,“这行么?”

方稚桐一笑,“你不试一试,怎知不行?”

霍昭却觉得有些不妥,“方贤弟莫要胡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们说三道四的道理?”

方稚桐也知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到底娶回家来是要过一辈子的,若娶了一个性子扭拧,脾气霸道的,往后白天黑夜常相见,心里不舒坦的,还不是自己么?

倘使能娶个情投意合的回来那是最后,再不济,也得知道对方是否品性娴雅端良。

谢停云却直起身来,“方贤弟说得有理。”

“什么有理无理的?”查公子恰在此时一敲书房的门,走了进来,一边抬手抹汗,一边问。

霍昭便将刚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查公子听罢,用折扇一敲手心,“我当什么事!这有何难?!”

书房内其余三人俱将目光投向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查公子。

查公子很是得意,“谢贤弟晚上恭恭敬敬到老夫人屋里吃饭,吃过饭,趁老夫人心情正好,只消说未有功名,不思儿女之事。但也知道祖母年事已高,所以愿寻一个温婉贤良的纳为妾室,在祖母跟前伺候。老夫人若是准许了,你自可以将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一一分说。”

“这…”霍昭沉吟,“也不是行不通。既全了谢老夫人的念想,又留下可以周旋的余地。”

方稚桐却微微蹙眉。未娶妻先纳妾,这叫今后进门的正室如何自处?

谢停云却是眼睛一亮。

他脑海里浮现出谷阳桥下茶摊里那个素净干净心思玲珑的女子来。家里的丫鬟谨慎小心,同他说话都是轻声细气的,生怕声音大了,惊扰着他。他屋里也有贴身伺候的丫鬟,只是总没人与他亲近。原是祖母管得紧,又再三敲打丫鬟们,若是谁存了歪心做下那下作事教她知道了,必定打杀了,绝不姑息。所以丫鬟们都敬着他,远着他。

反倒是那茶摊上的小娘子,轻颦浅笑,心思玲珑,人生得也清秀可爱…

方稚桐见他脸上若有所思,心知他是有了主意,遂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殊不知恰恰是今日书房里的一番谈话,日后引起了不小的波折。

第三十章 一次相助(3)

亦珍眼看天气一天热过一天,茶摊的生意因有了心太软和做成两爿翅膀状的千层蝴蝶酥,总算不错,家里存散碎银子的匣子已经装了满满一匣。母亲曹氏的身体也稳定下来,不必再用汤药,两母女还能饭后在自家院子里闲适地散步片刻。

前两日隔壁的杨夫人带着宝哥儿回周浦镇娘家去了,临走之前,只说这家中镇日鸡飞狗跳,不利宝哥温书迎试。杨老爷这回正是鬼迷心窍,如何也不能从一次得两个儿子的牛角中钻出来,又想杨夫人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万一惊得那丫鬟动了胎气便不妙了,遂拦也不拦,任由杨夫人带着儿子和贴身的丫鬟婆子,雇了辆马车,呼啦啦走了。

只是杨夫人带着宝哥儿回娘家了,杨府上仍是不太平,两个姨娘都想着能趁太太不在家,将中馈大权揽在自己的手里。虽然肚皮不争气,没能生出儿子来,但若是能将中馈把持在手中,将来女儿出嫁,总能多替女儿置办些嫁妆不是?万一将来老爷去了,也不至于没有钱财傍身。

一时间各种手段都使了出来,因夫人不在府上,无人管束下人,很快内宅这些事便传得街知巷闻。

偏那大着肚子的扫地丫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让两个生了女儿的姨娘把持了庶务,待她肚子里这两个生下来长大成人,还能剩下什么?便放低了姿态,一边捉了杨老爷的手去摸她那隆得高高的肚子,一边劝说杨老爷:夫人虽然为人严厉,可是最公正不过,管束下人一向有方,该给她吃穿的,从来没短过。若是为了我肚子里的两个孩儿,弄得家宅不睦,倒是婢子的不是了。过两天等夫人气消了,老爷还是把夫人接回来罢。就当是看在这两个孩儿的面上。

杨老爷一听,大是感慨:还是你好啊。

那两个妾趁夫人不在,争来斗去,眼皮子浅得很,倒显得夫人持家有道了。

亦珍有一句没一句地将杨家这些烂眼子事听了个大概,深深觉得,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真心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单单她所知所见,英姐儿的亲爹,隔壁的杨老爷,招娣的爹,没一个是好的。她对自己早逝的父亲并无多少记忆,母亲也极少提起,可是亦珍这时颇不孝地想,如果父亲尚在人世,也是这样一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薄幸之辈,成日叫母亲伤心难过的话,那真不如像现在这样,两母女相依为命的好。

不过这念头过于惊世骇俗,亦珍老老实实地将之烂在肚子里,只摇了母亲的手臂,央母亲答应她十五那天得西林禅寺去上香还愿。

曹氏沉吟良久,做摇头状,亦珍以为母亲不许,整个人都偎在母亲身上,“娘亲,您就答应我这一回罢!女儿也不是出去玩的,还想顺便去收些青梅回来,好熏制乌梅。”

曹氏假做被女儿央得烦了,“好好好。”

亦珍一喜。

“到时候叫汤伯雇了车,带着招娣一道去,路上不可耽搁。”曹氏伸手拂开女儿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的额头来,“娘听说西林禅寺的素斋是极好的…”

“娘亲等女儿从西林禅寺带素斋回来孝敬您。”亦珍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抱着母亲的手臂,笑眯眯地保证。

曹氏一拧女儿的鼻尖,“看把你得意的。”

等到了六月十五这天,汤伯一早去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回来。

曹氏在垂花门内目送女儿带着一脸欢喜的招娣,出正门上了等在门前的马车,放下车帘,车夫一扬马鞭,嘴里轻喝一声:驾!

那褐毛的老马便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往前行去。

亦珍先去了县外的农户家中,付了五百钱的定银,约好两日后来收青梅。招娣跟在亦珍身后,小姐带她出门的新鲜劲头散去,她吸了吸鼻子,闻见久违了的泥土气息,倏忽就想家了。不知道娘在家好不好?爹纳了妾没有?那妾在家里,会不会和阿娘一道给娘气受?

亦珍在去西林禅寺的路上,见招娣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问:“招娣,怎么了?”

招娣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

亦珍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之暂时放在一边。

巳末时分马车停在西林禅寺山门前,上了年纪,晒成一张古铜色面孔的中年车夫对亦珍道:“小姐,小人的马车酉初时候要驾回车马行去,还请小姐申时二刻前自寺中回车上来。”

亦珍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叫招娣取了五十个铜钱出来,“这是给大叔喝茶的。”

那马夫笑呵呵地将五十个铜板收在怀里。这家人家在车马行说好了,雇他这老马拉的马车一天,给一两银子。这一两银子叫车马行抽去了大头,他自己也就只能得着两百钱。眼下这位小姐额外给他五十钱喝茶,他把这钱省下,还能给家里的婆娘扯一块布,或者买把梳子。

不说车夫如何盘算拿多得的五十钱买些什么回去,亦珍带着招娣进了山门,添了香烛钱,又到大雄宝殿里烧香跪拜。

亦珍跪在佛前,望着香烟缭绕中佛祖法相恢弘的宝相,在心中默默道:信女余亦珍叩谢佛祖保佑家慈,身体康复。信女在佛前发愿,从今往后,初一十五持朔望斋,祈求母亲平安康健。

待烧完了香,出得大雄宝殿,亦珍在偏殿的功德箱处捐了功德,留下“余门曹氏”四个字。

因正逢月望,西林禅寺内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来来往往,亦珍不晓得该往何处去寻那吃素斋的地方,便拣了个面善的老夫人,上前询问。

“这位婆婆,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老夫人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与她讲话,遂示意跟在她身边一同来进香的丫鬟婆子不必紧张,随后笑呵呵地说道:“不知小姑娘寻老身可有什么事?”

亦珍微赧,“不瞒婆婆,小女今日到寺中烧香还愿,听说禅寺内的素斋十分美味可口,便想带些斋菜回去,给母亲尝尝。只是小女…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寺中供香客进斋的斋堂…”

那老夫人一听,不由微微点了点头,心道这是个孝顺的小娘子。

“老身正要往斋堂去,小娘子若是信得过老身,就同老身一道前去罢。”老夫人朗然一笑,“老身姓丁,左邻右舍都叫我一声丁娘子,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小女姓余。”亦珍微微敛衽。

丁娘子见亦珍为人并不畏首畏尾,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很是喜欢。

待将亦珍引至寺中专为女客所设的斋堂,自有僧人迎出来,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列位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斋堂内的僧人将丁娘子与亦珍让入殿内。因正是用午饭的时间,颇有些信女留在寺内用斋。

丁娘子见殿内位子不多,便笑着邀亦珍与自己一桌。

“多谢丁婆婆,如此小女便打扰了。”

待她们落座,斋堂的僧人上前询问,要点些什么斋菜。

丁娘子一看亦珍就是一脸茫然的样子,遂低声对亦珍道:“西林禅寺的素鸭、佛手笋、红梅虾仁都是极有名的斋菜,另有苹果细酥、蜜枣油丝等点心,也都是油而不腻,教人齿颊留香的。余姑娘不妨试试。”

亦珍谢过丁娘子的推荐,问僧人点了素鸭与佛手笋,并两样点心,又道一色式样的再点一份,装在攒盒中带走。

僧人为每人送上一盏罗汉果茶,道声稍等,便走了开去。

过了片刻,亦珍点的斋菜与素点心一一送上来。果然色香味俱全,一味素鸭竟做得如同真鸭子般,外皮鲜亮酥脆,内里软糯可口,细细嚼了,竟能吃出爽脆的笋丁,喷香的松子仁,还有鲜美的蘑菇。

亦珍眼睛里有明亮的光芒流转。

母亲说西林禅寺的素斋极好,想不到竟如此美味,叫人忍不住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想感受唇齿间的每一丝不可捉摸又引人入胜的味道。

招娣不会引经据典,只含糊地说了句“好吃”,便再不多言。

丁娘子见她二人吃得如此高兴,不由得微笑起来。

亦珍在斋堂中用过斋菜,与丁娘子道别,自去寻了斋堂的管事僧人,取了新做的两样素斋并两款素点心攒盒,一共付了五两银子。

招娣心疼这五两银子,“恁贵!”

亦珍倒觉得这钱花得值。

“这斋菜做得极精细,等闲人家是做不出来的,能将至寻常的素食材料,做出山珍海味的吃口同味道来,绝非一日两日之功。这五两银子,吃的是功夫,是诚意。”亦珍边沿原路往回走,边对跟在身后嘀嘀咕咕的招娣说。

招娣撅嘴,不吭声。五两银子呢,她的卖身钱也不过二两银子。

亦珍寻思着趁热将攒盒带回家去给母亲尝,是以并不在寺中耽搁,出了山门,在外头等候的车马轿子中间寻到了自家雇的马车。

“麻烦大叔久等了,这就送我们回去罢。”

车夫“诶”了一嗓子,将马车牵出来,放了脚凳在马车跟前,又拉紧了辔头,耐心等亦珍和招娣上了车,放下车帘,这才一纵身跳上车辕,向车内问:“两位姑娘可坐稳当了?”

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一甩马鞭,赶着老马轱辘辘向前行去。

第三十一章 一次相助(4)

招娣一手捧着放在膝上的攒盒,一手掀开车厢上的窗帘,透过细纱窗往外看。车外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道路两旁满是商贩店铺。

真热闹啊!招娣在心中感叹。

忽然外头传来打骂啼哭的声音,路上一片混论,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两位姑娘,前头有人闹事堵了去路,还请两位姑娘耐心等一歇歇。”车夫在车厢外头说。

招娣隔着细纱窗放眼看去,只见一群人围着个一手夹着孩子,一手揪着女人头发的壮汉。

“放手!再不放手,看老子不打死你这丑婆娘!”男子恶狠狠的威胁。

“她爹,丫头是你的亲骨肉啊!!”妇人跪在地上,一条手臂抱着男人的大腿,另一只手则死死拽着被男人夹在腋下的小女孩儿的脚踝,“丫头才五岁啊,她爹!”

“五岁怎么了?光吃不干的赔钱货!老子不把她卖到秦楼去还亏了呢!”

那妇人呜呜啼哭,只是不肯放手,被男人拖行出一段距离,终于惹恼了他,抬起另一只脚当心踹了下去。妇人哀嚎一声,疼得撒开手,萎顿在地上,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呜咽。

被男人夹在腋下的小女孩儿尖叫一声:“娘!”

招娣再看不下去,猛地放下窗帘,捧着攒盒的手如筛糠般颤抖不已。

亦珍见了,默默伸出手,握住招娣颤抖的手。

片刻,有温热的液体,“啪嗒”一下,打在亦珍的手背上。

亦珍晓得,招娣必定是见此情景,不由自主物伤其类,心中难过。

“招娣…可是想家了?”亦珍轻声问。

招娣摇了摇低垂着的脑袋。

“月底的时候,放你两天假,回家去看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