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溪瞬时有了一种满足感。

而此时的孟深在睡觉。

看书,是不可能的。

此前是因为失去记忆,才会想到去考秀才,走科举之路,这样才不会沦落到去种田——他身娇体贵,虽然当时不知自己的身世,可心里就是有种笃定,他与孟家的人不一样,甚至说,他与整个盐镇的人都不一样。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孟深闭着眼睛想,明日他就要离开此地了……

明日他该怎么跟老太太道别,跟孟溪道别?说出真相,绝无可能,若孟家的人知道他是宣宁侯,只怕这辈子都跟孟家脱不了关系。

孟深皱眉,要不还是悄悄的离开?

反正义父已经去世,谁会在乎他?前世他为弄清自己的身世去了京都,整整一个月都不见他们报官,回来后,倒是看到孟溪病了。

他想跟她说,“活该,谁让你指望林时远。”

但见她蔫儿吧唧的,懒得骂她。

孟深翻了个身,要不还是偷偷的走吧——今日早点睡,明日早点起。

翌日寅时。

太阳未出,天色漆黑,他从梦中醒来,额头冒汗,仿若是被梦里的熊熊大火所炙烤。

这个梦,他做过无数回,往前会害怕,因想不起发生了什么,现在却一清二楚。

他掀开被子爬起来,洗漱后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没什么东西,他来孟家时两手空空,中间并未添置多少物件,值钱的更是一样没有。孟深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老旧的衣服,这是他被义父带回家,醒来后义父替他扯的。

当时穿在身上大得很,差点拖到地上,义父咧嘴一笑,“嘿,能多穿两年呢。”

他就知道孟家有多穷了。

孟深把衣服塞在包袱里,往身上一背,推开门出去。

谁料门口竟站着个人,突然发声:“哥哥,你要去何处?”

孟深吓出一身冷汗。

听清楚声音才发现是孟溪,他手撑在门板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这话该是我问你吧?说吧,想偷什么东西?是不是那支羊毫笔?”

那只笔是考上秀才后,考官送的,说他将来前途无量。

想来这考官的眼光是极好的。

孟溪:……

那瞬间,她有调头就走的冲动。

笔是不错,她认识林时远后,确实想过要买一支一模一样的送给他,当时被孟深各种挖苦。

嘴巴讨厌死了!

孟溪咬咬牙,又嫣然一笑,其实义兄心里是很关心她的,她不跟他计较。

“哥哥,我是见你这里的油灯亮了,请你来吃早饭。”

孟深:???

“我做了如意卷,莲子粥,鸡蛋酥,”孟溪说着目光落在孟深的肩膀上,“你背了什么?”

孟深面无表情的撒谎:“几本书,我想带去听风亭那边看,家里有些热。”

五月了,已近酷夏。

孟溪暗想,义兄可真勤奋呢,她邀请他:“哥哥吃完早饭再去吧。”

此时不合适走,孟深只好跟着她过去。

桌上真的放了她刚才说的那三样东西,烛光下,模样诱人。

孟深坐下来,极为怀疑:“真是你做的?”

孟溪实在不是一个喜欢下厨的人。

“是啊。”孟溪催着他道,“你尝尝,尤其是那个如意卷。”义兄的嘴巴很挑,刚刚来孟家时就能看出来,但他从来不跟谁抢。

不管是肉是鱼还是鸡蛋,端上来他们几个孩子都是虎视眈眈的,唯独义兄安静的坐着,仿佛是在让给他们吃,又仿佛是不屑,倒是父亲会夹在他碗里,他才慢慢吃一口。

孟溪盯着他,这样的人表现出好吃,就一定好吃。

孟深却没耐心,暗道应付完孟溪,还得赶路,便夹起一块如意卷。

切开的如意卷从侧面就能清楚的看到好几个层次,最外面是被炸得金黄的豆腐皮,第二层是叠成品字形状的三个卷儿,每个卷里面都包裹着不同的馅,有红色的,有绿色的,淡黄色的,光是色泽就令人垂涎。

再吃进嘴里,耳边咯吱脆响,豆腐皮特有的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随即夹杂了甜,酸,咸三味,又有豆子香,荠菜香,糯米香,层层袭来,他眉眼不由自主的舒展。

“好吃吗?”她问。

孟深道:“还行吧。”

那就是成了,孟溪原本自己也觉得不错,跟孟深道:“我用这如意卷去拜师,说不定梁师傅真的会收我呢。”

“梁师傅?”谁啊,孟深有疑问,但那疑问一闪而过就没了,他吃完就要走人,管他是谁。

孟溪却解释给他听:“梁师傅是镇上的名厨,我打算去拜师,要是梁师傅收下我,我就有钱养哥哥了。以后哥哥再不用担心,我会一直供着哥哥考上贡士……”

疯了吧?

竟然要养他?孟深差点呛到。

他真不知孟溪打得什么鬼主意,前世,义父在他身上花点钱,孟溪万分看不惯,现在,她居然要养他?

有意思。

孟深心想,孟溪本来就欠他一条命,养他也是该的,不妨多留几日,让她还还这债。

他夹起一块如意卷——等他满意了,再走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几日,到底是几日啊?

孟深:从一到N,看情况。

孟溪:……

第3章

吃完了,孟深才问起她学厨的事情:“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前世孟方庆曾建议她去,被孟溪拒绝了,然后就看上了林时远,以为能嫁入林家。

后来呢?后来把他给害了。

他这世要是再给她治病,他就不姓孟!

孟溪当然不能说真话:“哥哥,你可还记得那个考官说的,哥哥前途无量,我心想再怎么样也不能耽误你念书……而且我前几日做了一个梦,梦到哥哥通过会试了呢。”借此想鼓励他。

原来如此。

指望自己当官好给她做靠山,嫁入豪门世家是吗?

孟深眯眼一笑:“可谢谢你了妹妹……你好好努力,必然能拜师成功。”

孟溪点点头:“嗯!”

她过来收拾碗筷。

鼻尖有一阵香气袭来,孟深忽地想到前世抱着她去马车,她身上并没有这种香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枯萎的花朵,随时消散。

他眉心拧起,自作孽不可活。

晨光此时从天边亮起,老太太也起床了,一进来就看到二人在堂房。

“阿溪,阿深,你们起这么早?”

“祖母,哥哥是要去看书,”孟溪笑,“我是想提前给你们把早饭准备好!”

“乖孩子。”老太太高兴极了,她感觉孟溪变得懂事了,不止肯为家里分担,人也勤快的多,“不过别把自己累坏,你大伯虽说让你去学厨,学不成也没事的,知道吗?”

老太太心想,孟深到底不是孟家的孩子,岂能真的为他勉强自己的孙女儿呢?

实在不行,只能让孟深自谋生路,他也十九了,就算不能挑担下地,凭他一手书法,卖卖字也行……但想是这么想,老太太没有当面跟孟深提。这少年在孟家长大,身上却有种矜贵气,让他去卖字,好似是天大的委屈。

要不,让儿子去说?老太太暗自琢磨。

如意卷,孟溪已经找到最好的做法,这日又开始练刀工,作为厨子必备的技艺,她必须要掌握。

厨房里传来一阵阵的剁声,孟竹听得心惊肉跳,在门口东张西望,等到孟溪停下手,她看到砧板上一堆的莴苣丝。

“你又要做什么了?”她跑上来询问。

“吃了就知。”

孟溪把莴苣丝往大锅里一扔,只见一片绿色漂浮于尚在翻滚的白水中,好似细细的海草在海浪中起伏。

过得片刻,她将莴苣丝捞起,放入凉水中挤干摆于粗瓷碟,然后加调料。有糖,有醋,有麻油,孟竹发现她完全都不犹豫,不像娘烧饭时都得掂量一下,要么是把糖洒掉一点,要么是放了盐还得再添加,孟溪一气呵成。

“真厉害!”孟竹凑过来,“那些厨子看到,肯定羡慕死你了。”

那是天生的本事啊。

“你先尝尝。”孟溪把莴苣丝拌好了递给她,“这天气吃凉菜舒服。”

“嗯。”孟竹轻嗅,只觉麻油香味扑鼻,引人食欲,马上就夹了一筷。

入得口中,又酸又甜十分爽口,除了莴苣丝的清香外,还有种辛辣芳香与其融合,别有风味,孟竹细细品尝,感慨道:“我娘怎么就做得没你好吃呢?”

“少放了姜米,我也是忽然想到的,娘以前炒青菜便喜欢放……”孟溪说着心头一动,虽然母亲早就去世了,可母亲做的东西她记忆尤其深刻。

也许她的天赋就是来自于母亲呢。

“二婶的手艺是很好。”孟竹听爹娘也提起过,只怕堂妹触景伤情,没敢多说。她吃完将碗碟放下,拉着孟溪往外走:“你别成天待在厨房了。”

“那怎么成?万一拜师失败你替我挣钱啊?”孟溪皱眉,“再说,外面太阳这么晒。”

“又不是去晒太阳,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孟竹神神秘秘的道,“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镇上来了新知县了!看过的人都说,俊的不得了,而且是从京都来的,他刚刚上任那天,知府都送礼恭贺呢。知府那是多大的官,我爹说是四品,你想想,那知县的家在京都得有多显赫。”

她变了,别的都没变,堂姐还是会跟前世一样说这一番话。

抬头看看天,阳光刺眼,孟溪往檐下的竹凳上一坐:“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好奇?”孟竹也坐下来,“最近镇上的姑娘都往那里跑,锦缎铺的张蓉蓉为他还跟别的姑娘闹上了,说什么不回家照照镜子。真好笑,她怎么不看看她自己呢?要我说,我们镇上也只有你配得上。”

配得上吗?

孟溪想起那个姑娘指着她鼻子说的话,暗自苦笑,若真配得上,林时远会让她忘了他?到头来,就送给她两行眼泪。

这种美梦,她是不会再做的了。

“堂姐,我对他一点不好奇,我还要练刀工!”

“阿溪,你就陪我去看看嘛,真的很俊!”

“我不去……”

两个小姑娘在厨房门口拉拉扯扯,孟深悄无声息的站于墙根,他本来是想让孟溪给他做点如意卷,素油饼吃,反正她要养他嘛,一日三餐当然也要照顾,结果就听孟竹提起林时远。

前世,这事孟竹也脱不了干系,可惜她后来嫁得远远的,都不在盐镇,没看到孟溪的惨状。

孟深侧耳细听。

“堂姐,再俊能俊到哪去,那些人以讹传讹,你就当真了。”孟溪坚决不去。

什么都没有她学厨重要!

孟竹有点生气:“怎么是以讹传讹?都是见过了才说的,反正堂哥跟他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孟深:……怕是眼瞎。

孟溪现在也不这么觉得了。

虽然义兄的嘴巴讨厌,但他心地是善良的,不然前世这种情况,他自顾不暇,岂会还借钱替她治病?她当然以为是借来的钱,孟深一直没有找到家人,不借,怎么可能?

想到那辆奢华的马车,孟溪心想,就算是看错了,一般的马车也得花不少钱,可惜还未到京都就……

“堂姐,那些人多半是昧着良心说话,我哥什么样子你不知吗,镇上可有谁比他生得好?”

墙根后的孟深嘴角一挑,孟溪的脑子不好,眼睛却不瞎,冲这点他可以让她少养一阵子。

啊?孟竹的眼睛瞪圆了。

堂哥这德性……

她才不承认孟深长得好,他就会欺负人,家里事情都落在哥哥身上,孟深好像个……对,他那样子就好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他们孟家是富贵人家吗?

呸!

也就哥哥老实不跟他计较。

不过他们大房是不会供他念书的,就是可怜堂妹了,还得去学厨。

“阿溪,你真的不去?”她问。

“嗯。”

孟竹跺跺脚,自己走了。

孟溪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半响,她又重新走入厨房。

因为要练习刀功,她每日都从地里摘许多莴苣,胡萝卜洗干净了放于灶台。

菜刀落下时,红的绿的一片片,一丝丝在刀锋下绽放,如同花瓣一般,很快就堆叠如山。而她除了手腕上下用力,身影端凝不动,整个厨房就只回响着同一种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下,拿起一片莴苣看,只见它薄得透明,如同蝉翼,她惊讶的发现她做到了。

刚才提到林时远,她不能说心静如水,只是那种情绪没法诉说,尽数倾泻在这刀上……没想到,真的能切得如此之好,她举起这莴苣片对着窗外,只觉它美得好像宝石。

那瞬间,孟溪心里的惊喜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拟。

她忍不住笑起来。

也许重新活了,她便是为做厨子为生呢!

孟溪又拿起一根莴苣开始切,她需要更快,这样的话,她一定能脱颖而出!

可能是乐极生悲,一不小心切到手指,血流如注。

看来不能急于求成,得循序渐进,孟溪一边反省一边寻找可以包扎的东西。

真是见了鬼了,在外面一直观察的孟深心想,她居然没有跟孟竹去看林时远,而是专心在这里切东西。

难道说在她心里,他考上贡士比看一个知县重要多了?孟深挑眉,孟溪的脑子总算是有点用了。

不过可惜,他就算是侯爷也不会当她的靠山!

正想着,孟溪从里面跑出来,与他打一照面,叫道:“哥哥,我的手伤了,你帮我找些棉布来。”

厨房里找不到,抹布不干净。

孟深垂眸,看到血一滴滴从她指缝中落下,鲜艳的刺目,皱一皱眉,拿出帕子扯开她的手,包裹上去。

这帕子十分柔软,乃是绮罗所裁,边角绣着四君子纹,正是他时常带在身上的。

当年他被父亲背回,锦袍脏乱,身上却藏着这一方帕子,孟溪认出来了,微微一愣,正想让他别弄脏帕子,却听孟深淡淡道:“就你这专切手指的功夫,真的能拜成师父?”

不成的话,她怎么养他啊?

孟溪:……

好想打人!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真替你担心~

孟深:别,我马上就回去当侯爷了,要什么有什么。

作者:好勒,等你早点回去哦。

第4章

她把手缩回来,哼了声道:“下回洗干净还你。”

“不必,扔了吧。”等他回京都了,这种手帕多得是。

孟溪讶然:“你不要了?”这手帕可能是他找到家人唯一的线索。

“都多少年了,算了。”孟深摆摆手,“留在身边,每日看着还不舒服。”

其实他感觉是洗不干净了。

孟溪听了心里有点难受。

好歹她有父母,虽然不在人世了可也比孟深好,他身世成谜,一辈子都不知自己是谁。此前还经历过被火烧的事情,性子古怪也情有可原。

孟溪道:“我给你留着吧。”

看向他的目光透着关切,柔和的好像春风,孟深感觉呼吸停滞了片刻,随即道:“随你。”

他转身走了。

老太太听说孙女儿受伤,与王氏过来探望。

“祖母,大伯母,我没事,就切伤了一点点。”孟溪刚才仔细看过,几天就能好。

老太太也很无奈。

她自个儿都是靠大儿子一家过活的,实在不能要求他们再添负担,忍不住叹口气:“要不就算了,让阿深去卖字,等方庆从地里回来,我让他去说……阿溪,你到底是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