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字不好,但姿势却是端正的,油灯闪烁,将她的身影印在墙上,好像一副漂亮的剪影。

屋里安静极了,孟深看着她的侧脸,心想这是孟溪第一次在他房里待那么久。

她坐在他的椅子上,拿着他的笔。

他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是烦躁。

“下回再写吧,”他道,“很晚了。”

该是亥时了吧?

义兄穿着中衣,应该是想睡觉,是不是他之前看书看得太晚很是疲累?孟溪站起来:“那我不打搅哥哥歇息了。”将宣纸收好,拿起砚田与毛笔:“我去外面洗干净,明儿还给你。”说罢离开。

桌上又恢复了干净。

孟深重新躺回床上看话本,《百花亭》之前说崔玉带着秀秀逃到城外,躲入一处山洞,替她整理乱发……这回写道,秀秀本就心悦他,加之性子大胆,趁机诉衷肠,崔玉见她朱唇紧贴,粉脸斜偎万种妖娆,心猿意马之下顾不得规矩,一亲芳泽……

孟深脑中忽地就浮现出刚才孟溪写字的样子。

他一下将话本合上。

今夜恐怕不合适看了,孟深探身吹灭油灯。

夜深人静。

孟方庆却睡不着。

他原本以为儿子的聘礼解决了,以后孟家的日子会红红火火,谁想到却被他一手给摧毁了!他没有脸告诉母亲,没有脸告诉妻子,告诉儿子,女儿,还有侄女儿!

可是,债始终是要还的。

他明日得去求那位贵人,如果可以,他能给他磕一百个头。

“你咋回事?”王氏的声音突然响起,“阿溪拜师,你都高兴得睡不着了?”

“谁说的?”孟方庆嘟囔着翻个身,“我是被你吵醒的。”

“骗谁呢?你呼噜都没有打。”

哪回不是他先打呼噜了,她才睡着,十几年来都是如此,可今儿丈夫愣是一个呼噜声都没有。

孟方庆愣了下,心虚道:“你怕耳朵聋了,我刚才睡得可沉,都是你瞎嚷嚷把我给弄醒。”

王氏顿时觉得不对劲,一下从床上蹦起:“你今儿到底咋回事?我寻思你从家具铺回来脸色就不太好,怎么,哪里不舒服?”

“我能有哪里不舒服,睡你的吧!”孟方庆高声道,“明儿还要去地里种花生,我没闲工夫跟你瞎扯。”

丈夫生气时声音是会拔高,可王氏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王氏不睡了,揪着孟方庆的胳膊:“种花生的事上回不是才说过,等下个月种,你怎么说是明儿呢?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是郑家又跟你提聘礼的事吗?他们家还要不要脸?”

“不,不是……”

“那是什么!”

“是……”

“你快说啊!”

“是一百两银子!”孟方庆本来就在崩溃的边缘,被妻子逼着追问,到底受不住了,“我撞坏别人的玉佛,欠了一百两银子!”

“什么!”王氏跌坐在床上。

第二日起来,孟溪就感觉家里气氛不对,本来大伯母体谅她辛苦,很早就会把早饭做好,家里的衣服也会洗干净晾起来,可今儿不是,她在厨房看了一圈刚刚出来,就听到远处堂姐的声音:“爹爹,你是不是……什么玉佛……一百两银子?”

感觉不对,孟溪寻声过去。

只见孟竹兄妹俩站在大伯那屋的门口,孟竹皱着眉道:“就算真是一百两,这么贵重的东西,谁会捧着去家具铺?肯定是来骗钱的!”

孟方庆苦着脸:“你知道那人是谁吗?人家那是小侯爷,掌柜告诉我,他是东平侯的儿子,知县的表哥,这样的人能来诓我的钱?我们孟家有钱吗?”

小侯爷?

孟竹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人,脸色顿变。

原来这人不是林知县的朋友,而是表哥,爹爹怎么会惹到他呢?他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爹爹撞坏他的玉佛……

孟竹心神大乱。

王氏抹着眼泪:“我都不敢告诉你们祖母,怕她受不住……那小侯爷跟你爹说,如果三天凑不齐这个钱,就要把你爹给拉去坐牢。阿奇,阿竹,你们说怎么办?”

孟奇整个都呆住了,昨儿堂妹拜师成功,连一天都没有过去,就遇到这种事。

老天爷为何要这么对待他们?

“爹,大不了我替你去坐牢!”

听到儿子这么说,王氏差点放声痛哭,只怕惊到老太太,用手捂住嘴。

“不行,怎么能让你……”孟方庆红了眼睛,“是我惹的祸,该我去还。”

孟溪听了个大概,走近几步:“大伯,大伯母,你们不要着急。”

没想到被侄女儿听见,王氏愣了下,随即心头就升起一丝希望,侄女儿拜了梁达为师,这梁达开得仙游楼招待的都是达官贵人,甚至还有从京都闻名而来的,也许他能有什么办法救相公。

“阿溪啊,”王氏扑上去拉住她的手,涕泪横流,“你大伯不小心撞了一位小侯爷的玉佛,现在小侯爷要他赔,说是一百两银子,如果你大伯拿不出,就要让他坐牢!”

盐镇这种地方竟然有小侯爷,难道是来仙游楼吃饭的吗?

孟溪问:“大伯,你可知这小侯爷姓甚名谁?”

“姓顾,是东平侯的儿子。”

孟竹抢着道:“阿溪,他是林知县的表哥,那次我们去卖五香糕不是见过林知县吗,应该就是他身边那个人。”

是他?

孟溪眸光一动。

前世她并不认识什么小侯爷,但林时远有什么亲戚却是清楚的,林时远的母亲是东平侯的妹妹,东平侯顾云质有个儿子叫顾域,她去京都寻林时远时,曾听过不少他的传闻。

这顾域可是……

想到那天顾域落在她与堂姐身上的目光,孟溪心里有了主意,正色道:“大伯,为今之计只有状告小侯爷,才能解决此事。”

什么,告那个人?孟方庆目瞪口呆。

孟竹也吓了一跳,那小侯爷可是林时远的表哥,去告他有用吗?

顾域好色,且不择手段,她在京都打听林家时,有位好心人曾提醒她,千万别被顾域瞧见,想来他可能是看上她,或者堂姐了,才会设计让大伯撞坏玉佛。

这是他们林家的人,林时远最清楚不过,再者,他身为知县,本就该为百姓做主。

孟溪道:“我让哥哥写状纸。”

她回去屋里拿上洗好的毛笔与砚台,敲孟深的门。

孟深昨晚没睡好,惺忪着眼睛开门,不满的道:“又有何事?”最近孟溪真的喜欢缠着他。

“大伯被人讹诈了,哥哥替大伯写份状纸吧,告东平侯之子。”

孟深愣住。

顾域?那不是林时远的表哥吗?

他挑眉道:“你知道东平侯是谁吗,在京都又是什么地位?你觉得林知县会秉公处理?”

林时远虽然不敢娶她,但不可否认他是个好官,两袖清风,刚正不阿。镇上有个富绅,他的亲戚是定国公,犯事了林时远也没有通融,以至于被人偷袭,要不是恰好被一个捕快碰见还不知会如何。

她那天替他上药,埋怨过几句。

他说,“我不想别人提起我,都是说林侍郎的儿子,我凭自己也能替百姓做事。”

可是最后……

孟溪暗叹一声:“我觉得他会秉公处理。”

“凭什么你会觉得?”孟深挑眉,“官官相护,不知道吗?”

她就是知道。

也许林时远最终仍摆脱不了他的父亲,可是对顾域这种表哥,他是不会纵容的。

孟溪道:“你没看林知县这长相就像个好官吗?”

孟深:……

长相。

呵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凭个长相她就能看出来是好官,孟深沉下脸:“我写不来状纸,你找别人吧!”

怎么写不了?

孟溪皱眉:“哥哥,这并不难写,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告,只是想让林知县知道,我们准备告他的表哥而已。那是他亲戚,他不会放任不管,自会去调查。”

如果不调查呢,是不是她打算去求林时远?求着求着,就要以身相许了?孟深眯眼:“那你是打算要去见他了?”

这件事无需她出面,只是她比较了解林时远,如果换做别人,不知能否准确的传达……

看样子是要去了,孟深恨铁不成钢,前世她已经被林时远给毁了,这一世还要重蹈覆辙吗?难道她不知道,林家根本不可能允许林时远娶她。

她孟溪什么身份?

不过一个农家女子!

她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罢了,”孟深忽然道,“我去一趟衙门。”他拿起外袍穿上,“但你不准去。”

义兄的神色十分严厉,孟溪心想,他好歹是秀才,口齿伶俐,如果能办成的话,自己当然是不去为好。

她点点头。

等到孟深走出去时,秋风从耳边刮过,他才惊觉,他又疯了,竟然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孟溪喜欢林时远跟他有关系吗?顾域陷害孟方庆又跟他有关系吗?

他看着不远处的衙门,心道留在孟家简直是在自找麻烦,他也不要她养了,等这件事解决,他立刻回京都!

作者有话要说:林时远:我不想见你。

孟深:我就来了,怎么着吧。

林时远:没事,反正你马上就要回京都的。

孟深:……

第13章

知县衙门。

林时远刚刚断完案正当要去歇息,小吏上前禀告:“知县,有一位孟秀才求见,说有一桩案子,事关……顾域顾公子。”

表哥?

林时远心头一沉。

顾域一向是个惹事精,奈何舅父宠溺,每次都能全身而退,父亲每每提起顾域,都是为提醒他,不要学顾域丢了林家的脸面。

今次他来盐镇,又不安分了吗?

林时远沉吟片刻:“带他去后衙书房。”

小吏应声。

出去时,就见孟深等在门口。

青布直裰,长身玉立,明明只是一位秀才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派头,小吏心想,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呢,也是他们知县好说话,但凡百姓求见都不会拒绝。

“跟我来。”小吏说。

盐镇位于京都辖下,算是一个较为繁华的城镇,这知县衙门也修建的颇为宽敞。

孟深随小吏走入书房,一眼就看到林时远。

前世因为孟溪的关系,他与林时远见过数面,对其向来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行过礼便开口道:“听闻顾公子乃知县表哥,今我有一事不解,望知县解答。”

林时远见他器宇轩昂,外表不俗,倒是对他不敬之处颇为宽容:“本官也想知你为何前来,直说吧。”

他前世恢复记忆,寻到京都与姑姑相认,当时在京都住得十来日,姑姑怕他对京都陌生,将这十几年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各个家族的变化一一告知。

当时他还专门问起林家,林家与顾家的事是再清楚不过的。

“前日我大伯在成辉街王记家具铺撞坏了顾公子的玉佛,听闻此玉佛值一百两银子,顾公子为此要求我大伯赔偿,并扬言三日凑不齐银两,便让我大伯坐牢。请问知县,大魏可有此等律法,欠人钱财,三日内就要被判处劳役?”

当然没有。

欠钱不还者,最初会定时日,比如二十日,如果二十日内没有还清,先是会笞刑二十,再过二十日,则笞刑六十,待到一年后,失信者才会被判劳役。

林时远道:“恐怕是顾公子一时失言吧。”

“既是失言,还望知县转告顾公子,以后莫要妄言。在盐镇便罢了,若是在京都,顾公子难免会得个欺凌弱小的名头……”

孟深继续道:“林知县,这一百两银子我们会还,只不过需对薄公堂,顾公子得说个子丑寅卯来,我大伯是怎么将他玉佛撞坏的,可有人证,玉佛可是真的值一百两,还望知县到时请懂玉的来估个价。哦,对了,知县乃顾公子的表弟,照理该当避嫌,还望知县推荐一位公正严明的知县来审理此案。”

林时远没料到他对大魏律法如此熟悉,甚至还提到避嫌一事,当即便有些刮目相看。

这秀才不简单。

真照他这么做的话,此事恐怕难以收拾。

公正严明的知县?这不是为难他吗,如不推荐,他林时远肯定要落人口舌,可若推荐,谁合适呢?邻县的马知县吗,碰上他这位表哥,只怕会闹得不可开交!

不,林时远念头一转,顾域才是始作俑者,什么玉佛,他何时有这种喜好了?

“孟公子,此事本官会调查清楚,请先回去吧,希望是一场误会。”

还算识趣,孟深心想,如果林时远与顾域蛇鼠一窝,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他转身告辞。

小吏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皱眉:“这孟秀才也太嚣张了,知县为何容他如此放肆?”

那位公子句句都说在重点,且此事林时远为顾域有些心虚,淡淡道:“他言之有理,本官便应从善如流。”吩咐小吏,“请顾公子过来。”

他的面色很是严厉,小吏心想,只怕顾公子要倒霉了,连忙应声去请。

侄儿去了衙门,孟方庆夫妇俩望穿秋水,直到听到脚步声,两个人才飞快的冲到门口。

“阿深,怎么样了?”孟方庆小心翼翼的问。

“应是无事了。”

“真的?”孟方庆不太敢相信,“那小侯爷乃是林知县的亲戚,真的会没事吗?会不会明日知县就派人将我拖去牢房……”

“不会。”

“咋不会呢?我真的把玉佛撞坏了。”当时掉在地上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呢,令他心惊。

孟深懒得跟他解释。

孟方庆又听得懂吗?他淡淡道:“我说无事就无事。”

孟竹在旁边看着,撇了撇嘴,要不是孟深今儿帮了他们,她又要忍不住开口了,这人满脸的不屑,就是看不起他们呢。

王氏挤出笑来,伸手给孟深拍去肩膀上沾着的落叶:“到底是读书人,相公,他跟我们不一样,既然说没事,我们应该就能放心了,是吧,阿深?”

没完没了了。

孟深皱眉。

孟奇晓得他这堂弟的脾气,拉着他去厨房:“堂弟肯定饿了,走,去厨房吃点东西。我刚才买了条鲢鱼,阿溪正在烧着呢。”

他们家,谁有本事与知县论理?可不就只有孟深,他今儿愿意去,孟奇已经十分感激。

孟深没有拒绝,他确实饿了,早上一点东西都没吃。

二人走入厨房,看到锅里正炖着汤,孟方庆揭开锅盖,只见汤色奶白,上有葱花,笋片,香薰片,下方一个大鱼头,色泽金黄,显见是炸过的,孟深的喉头滚了滚,觉得饥饿难忍。

孟溪见义兄回来了,马上给他盛饭:“哥哥,快吃吧。”

孟深坐下来,她又把汤盛好。

“早上冷,又空着肚出去,我就想烧个汤给你吃。”孟溪拿来勺子。

他来不及说话,舀了一勺汤。

浓香的鱼汤顺着喉咙下去,立刻就感觉身上生了暖意,他又接连喝了三口。

这鱼汤本来就鲜,放了笋片香薰片,更是滋味丰富,回味无穷,孟深心想不知回到京都,可还能吃到……想着一愣,险些失笑,他宣宁侯府的厨子会比不上孟溪吗?

他只是在这里吃习惯了而已。

孟溪又给孟奇盛饭:“堂哥你也吃吧。”

“不用,不用。”孟奇连连摆手,“我早上吃了馒头,不饿,就让阿深吃吧……我不打搅他。”

孟奇一溜烟的跑了。

孟溪坐到孟深对面,也不说话。

孟深看她一眼:“为何不问我?”

“哥哥主动前去,定然是有把握的,我无需多问。”孟溪心想,且看孟深的样子便知已经事成,她只做饭犒劳他就可以。

孟深怔了怔,心道,也不问问林时远吗?他感觉自己有点捉摸不透孟溪了。

不过,又何必要弄明白她的心思?

他以后都不会见到她。

孟深低头吃鱼肉。

鱼肉肥美,吸收了汤汁精华,普通的鱼头竟也好似山珍海味,他不知不觉将一整个花鲢鱼头都吃完了,耳边听得孟溪问:“哥哥,明儿想吃什么?”

“你师父给你的菜谱里,不是有道白苏鸡……”说着一顿,不对,他都要走了,点什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