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已出语截断她的话头:“?儿,你可是介意了么?”

她凝望玄清,秋波微闪,坦然道:“我自然是介意的。我也不过是平凡女子,纵然她只和玉隐一样是侧妃,可是见她人前挽你手臂笑称‘你我夫妻’,有孕之后安享你细心照拂,生产之时能得你焦急守护,她的孩子能被你亲手相抱,呵护成长,我如何能不介意、不备觉心酸?”

她埋首于他怀,只觉心中酸涩难言。

玄清柔声道:“?儿,这还是你第一次告诉我这些话。然而你这些介意与怨尤,真叫我听了满心欢喜。”他语意温和,却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只是有句话你说错了,静妃她,从来只是我的妃子,并非我的妻子!”

他略略停顿,为?儿理一理有些松散的鬓发,道:“我与静妃,不是你想的那样。从前我曾对你说,静妃求我给她一个孩子,其实并非如此。那次是因我醉酒,她所穿的衣衫又与你相似,因而错把她当作了你…我总觉这样对待一个女子,何其残忍不堪,因此不忍心在你面前道出原委羞辱于她,毕竟,她是予澈的母亲。”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头,轻声道:“我从来待她和玉隐一般相敬如宾,我只是可怜她。?儿,我心一直未曾改变:清的妻子,至始至终,只有你。”

她笑生双魇,却又听见他语音渐次低下去:“其实,?儿,我也介意的。介意你当初抛下我回宫,介意你明知我的心意却将我推至玉隐身边,介意你一心维护妹妹,不肯将静妃被害实情对我相告;介意皇兄那样待你你仍然选择回到他身边;介意我的孩儿在他身边唤着他父皇成长,介意你每日在他身边承宠,哪怕只是强作欢颜…”

他琉璃色的眸子光影流转,随着多年压抑的话语流水般泄出,眸子的颜色越发晶亮璀璨:“可是我知道,你心中有我,如同我心中有你,所以,这些介意,变得一丝一毫都不再重要。你知道的,?儿,这世上,我只要你的真心,我只要你!”

他的视线与她的视线胶着在了一起,彼此盈盈一笑,心底霁月光转,清风朗阔。如此懂得与了解,何其有幸,此生他自有她,她尚有他,相知相许,无悔无憾!

她柔声道:“清,你说的我都晓得,全都明白。”她复又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可知道,孩子们都很好,涵儿如今住在你的旧居镂月开云馆,从澜依的绿霓居移植回来的合欢开的极好,好似你从未离开过。”

玄清眸中忽一黯,“澜依这份真情…清,此生无以为报了,想来这一生也不能相忘了。”

?儿的呼吸也一滞,良久方叹道:“澜依秉性刚烈,替我做了一件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我不如她远矣。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暗地命人为她建了一座无名坟茔,也只能如此了…想来她毕生所愿,不过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如今你归来,她九泉有知,也当欣慰。”

玄清叹道:“?儿你说的是。其实,我毕生所愿,也不过只是希望在你身后,远远看你好好活着。如今能见你一面,孩子们又都安好,上苍终究待我不薄,现下我心愿已了,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儿的身子陡然一震,脱口而出:“清,你还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大周山川锦绣、地阔水远,何处不可去,何处不为家?”玄清缓缓立起身来,悠悠看向缥缈峰云雾缭绕深处,眸子里浅浅罩上一层薄愁。

?儿亦缓缓站立,将身轻靠在他怀里,平静道:“带?儿一起走吧。”

玄清亦是一震,他微微摇首:“?儿,你如今贵为太后,如何能够轻易离开…还有孩子们,他们还小…”

?儿紧紧牵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字道:“这两年九王辅政已然得心应手,润儿秉性宽厚沉稳,朝野稳定;至于孩子们:胧月已经及笈,涵儿像极你,懂事而知理,至于灵犀和雪魄,她们都聪明伶俐,又是帝姬,我又有什么不放心?…”

蓦然间似是心中一急,她的唇齿之间几乎磕碰起来,神色惶急不已,哽咽道:“清,带我走。从前总是不能跟你走,没法子跟你走;好容易到了今日,我再不能眼睁睁瞧你一个人走。此生若无你,余生再多尊荣富贵,我也徒然只是个伤心人…”

玄清怜惜瞧着泪光盈然的?儿,温柔地捧起了她的脸,细细吻去她眼角晶莹泪光:“?儿,莫哭。好,我带你走,从此山高水长,自在天涯。清发誓,自此后和?儿恩爱偕老,做一对平凡夫妻。”

?儿脸容的泪痕未干,却又破涕一笑,带雨海棠,楚楚堪怜:“果是此话?你不许哄我。”

他含笑望向心爱的女子:“自然是真,”不由自主伸手为她理一理有些松散的鬓发,牵起她的手放至他的胸口,让她感受自己温热的心跳,真挚的誓言:“清对自己至爱的妻子,从不说谎!”

一声清脆鸟哨在枝头穿越而过,天色碧青如洗,他的话语顿时令她的眼眸明亮如星,?儿莞尔一笑道:“清,这些年来我从没有一日如现在这般快活。你竟瞒了我这许多年!恐怕就连槿汐或是实初哥哥都比我知道得早些,我早该想到这一层,否则你如何能入得清凉寺来?”

玄清也温然笑道:“他们也是近日才得知,否则亲近如槿汐,定然不会瞒你这样的大事。”?儿默然颔首,又蹙眉道:“只是,恐怕又要劳烦温实初了。”

“知你者莫如他了。”玄清忽然忆起温实初先前话语,淡淡笑道:“温兄只怕 早已忖度了你的心思,提前去预备所需的物事了。只是,?儿,跟着我,要撇下润儿和孩子们,也许从此得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你可果真想好了?”

她深深望向他,唇边一缕微笑如烟,语意坚定道:“甄?自问一生无甚大志,所求所愿不过是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清,我已经失去你一次,再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你!所以,这一次,我从未如此清楚明白:我要与你在一起。”

玄清面容波动,眸光如水,只含笑拥她入怀,心绪如春风拂水,万物生辉,多年心酸浮尘,跌宕辗转,俱都被她方才一番话语慰藉抚平,身心畅然一舒。

?儿倚在他怀中,微微转头去凝望两株靠得最近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心头一动,笑盈盈对玄清吟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

玄清的眸光温柔如水荡漾,附耳下去道:“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和风劲吹,花落如雪,枝影横斜,暗香浮动。听谁家笛声隐约响起,花树下有俪影成双成对,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算此生所愿,终有所偿。纵明日天上人间,夫复何求…

大周正章二年五月二十,明懿皇太后甄氏薨于清凉寺,是年三十五岁。正章帝大恸,尊为昭睿明懿皇太后,加封太后长女胧月帝姬为镇国公主,特许以参知政事,荣宠威加于宫闱之外。

后记:

正章三年十月,阿佤寨。

自从阮先生带着娘子回来寨子,阿星已经好久没有偷偷爬上竹楼去听壁角了。不过这回可不同,阿娘正在里面为先生的娘子接生,阿星头一回见人生孩子,自然好奇心大起,非要躲在外面偷听不可了。

里面传来阿娘的声音:“女人生孩子,男人在这里碍手碍脚的,都出去到外面等就是了。”

阮先生向来清雅温和,此时却异常固执,守在他娘子床边寸步不肯相离:“不行的,大娘,我不能离开她。”

一把温柔和悦的女声说道:“清郎,你出去罢。不碍事的,有大娘在,你且放宽心。”

阿星笑得眼睛弯弯,她知道阮先生最听他娘子的话。

阮先生果然迟疑起来,吃吃问道:“大娘,我家娘子当真不要紧么?”

阿星皱眉捂了捂耳朵,还是盖不住阿娘的大嗓门:“哎呀,阮先生,我可是方圆十里最有名的稳婆了,要不要紧的我还看不出来么?你还是听你家娘子的话,赶紧出去透透气。”

门呀地一声打开,阮先生慢慢走出来,犹自望向屋内。阿星有些扃迫,缩了缩颈子,解释道:“先生,我是来给阿娘帮忙的。”

阮先生这才望向她,歉意地一笑:“麻烦你阿娘了。”

阿星红了脸道:“先生这叫什么话?先生和娘子平日里对我可好了…”

阮先生背靠在竹屋外,凝望着秋日晴空飞过的一排大雁,两手交握,显然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星知道先生心里着急,她心里也暗暗焦急祈祷,祈望阮娘子能够平安生产。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传来一声女子尖锐痛楚的呼声:“啊。”阮先生猛地起身,脸色煞白,正要推门进去,屋内忽地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

阿星身形灵巧地往屋里一钻,烧好的开水在一旁袅袅升起烟雾,阿娘正手脚麻利地用襁褓裹起一个婴儿,笑道:“阮先生,你家娘子给你生了个小子!”

阮先生手足无措地抱起孩子,那小心翼翼、如获珍宝的样子叫阿星看了忍不住暗地好笑。只见他侧耳倾听孩子在怀里呀呀哭着,脸容浮起无限欢喜欣慰之意,他坐在床头,温柔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儿,难为你,你还好么?”

阮娘子的额发全被冷汗浸湿,一头黑发散乱在山枕与被角,然而她秀丽的面容只是温婉一笑,露出恬静知足的幸福表情:“清郎,你放心,我很好。”

这声音如此和悦轻柔,教人心里泛起微微的涟漪。阿星只顾着探头去瞧那孩子,粉嘟嘟一张小脸,只是哭得眉眼都皱起来。

阿星拍手道:“阿娘,我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么?”

阿娘嗔怪地瞥了她一眼:“你小时候哪有这样好看?”

阿星不满地嚷起来:“阿娘!”却惹得一屋子的人俱都笑起来。

阿星灵动的眼睛一转,望见阮先生与阮娘子一直紧紧相握、不曾分开的双手,心中一暖,含羞想道:“我将来也必定要寻个像阮先生一般待妻子好的阿哥作情郎。” 转念又一想:“回头我成亲后也要生个这般好看的娃儿,阿娘就没话可说了。”她心中盘算嘀咕,满月般的脸庞渐渐现出花样的笑意来。(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