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听得脸上滚烫起来,恍惚间望见阮先生似乎微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往事,禁不住好奇探询道:“先生也曾对过歌吗?”

玄清并不瞧她,只是望着夜色下笼了一层纱雾般的湖水,出神了一会子,方慢慢回答道:“并没有,只是听过一只山歌。”

阿星看看春天夜里闪烁的几颗星子,身体轻快得像要浮起来,她像做梦似地听见阮先生轻轻念道:“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是汉家女子所唱的山歌,阿星的心莫名地一颤,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唱这歌的女子,是不是很美?”

玄清眼中琥珀色的瞳仁在澄澄湖水的映照下潋滟生辉,他的脸容温柔和悦,以从未有过的语调柔声答道:“她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

夜深了,晚风有些寒意,银项圈戴在颈间早已冰凉沁肤,阿星把有些凉意的手笼紧在袖口里,缩了缩脖子。虽然眼睛有点酸涩,她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她是先生的娘子吗?”

银月如钩,光影流转之间,她瞧得见阮先生毫不犹豫地含笑点头道:“是。”

阿星的心渐渐沉入眼前无边的女儿湖,眼里凝结的一颗泪珠终于滚落湖水,无声无息消逝不见,“那么,先生的娘子,为什么没有和先生在一起?”

玄清没有回首去望阿星那张蕴满了泪水的失望面庞,他在心中叹惋一声,装作浑然不觉,轻声答道,“因为她跟月宫仙子一样,住在一座离我们很远的宫殿里。”

阿星抬首望一眼月亮,拭干脸上的泪痕,带着思虑的表情,有些着急地摇一摇玄清的手臂:“那先生岂不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娘子了?”

玄清心中蓦然刺痛,默然无语握紧了手中的竹笛。

这心底单纯善良的小姑娘晓得自己失言了,很快便忘记了自身的小小失落,开始真心实意为他操起心来:“难怪先生这样想念自己的娘子,那你的娘子一定也很想念自己的夫君了。”

玄清一个怔仲,耳边传来阿星轻轻叹息的声音:“先生,阿星会诚心向东巴大神和雪山神女祷告,他们一定听得见。有朝一日,你一定会跟自己的娘子见面的。”

“谢谢你,阿星姑娘。”他听见自己的轻语,好像淡淡的忧愁已被春风吹散,渗入这醇醉无边的夜色里。

阿佤的春天就这样在徐徐春风与满山遍野的野花香里不知不觉地逝去了。当日头逐渐变得铮亮刺眼,枝上的蝉鸣终日聒噪扰人,阿星终于意识到,恼人的夏天已经到来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来,找出一件印花筒裙,腰间系一条大红丝线织就的宽幅花边裙带,裙侧稍许垂下细细的几缕流苏,四周坠着精致的小银铃,走动起来轻盈悦耳。

阿母看了直皱眉道:“眼下是大周皇帝的国丧呢,不许穿红。怎么又忘了?”

阿星恍然间记起来,前几日是告示过的,大周皇帝崩了,有个小孩子当了新皇帝。真好笑,小孩子也能做皇帝的么?只怕还没她懂事呢。

阿星手忙脚乱地换衣衫,心里却惦记着有好几日没有见过阮先生了。

玄清的竹楼一如往日静寂,她轻轻敲了一敲门,门扉却应声而开,屋内好像并没有人。

案几上摆放着一架小小的香炉,三柱清香燃起的缈缈烟雾缭绕不去,阿星一瞬间有些迷惑不解。她只知道,这两年大周皇帝的天长节,每逢三月初九,天下诸州皆都宴乐休假,唯独先生会穿得分外素白,案上必定供着一个香炉,像是在祭奠谁。只不过先生不说,她也从来不敢问。

阿星想了一想,转身下楼,转到屋后,那里种着一小片竹林,夏日里翠绿生荫,人处其中,心旷神怡。

果不其然,阿晋有些焦灼的声音自林内低低传来:“主子,好容易到了今时今日,为何你反倒犹豫起来?”

玄清静默半晌,叹道:“如今新帝年幼,九弟虽是辅政亲王,到底从前缺少历练,宫内宫外,少不得?儿操劳之处,此时去见她,于她并无益处。何况,她如今贵为太后…”

阿晋急道:“主子,纵使娘子当了太后,奴才相信,她还是昔日的娘子。”他顿一顿,接着道,“主子你可知晓,太后已然下旨,以小世子继嗣平阳王府,而让膝下独子赵王予涵入嗣咱们清河王府一脉,以承香火。”

阿星的目光穿过青翠的竹叶望去,玄清蓦然怔住了,面容似喜似悲,温然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儿这样做,正是为了避免涵儿卷入帝位之争,永保平安之道。何况,涵儿本就…”

玄清忽然停住不语,眸中泛起星星点点的莹光,这是阿星第一次见到眼中素来温静平和的阮先生如此动容,阿晋也垂首下去,不再言语。四周静寂,只有清风穿过林叶发出清脆的哨声,阿星痴痴站立,也不知过了多久。

玄清缓缓抬首,似下定了决心,“咱们回去!”他的语音清朗坚定一如往日,阿晋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惊喜交集之色闪烁。

阿星依稀还记得,那日的天很蓝,日头金灿灿,没有一丝云彩。只有腰间系着的小银铃,缠着流苏穗子,发出细微清脆的叮呤声,一声声,拨动着心弦,久久不绝。

重到旧时明月路(三十八)[本章字数:3202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9 09: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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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章二年四月,正是晚春时节。漫山的乔木,尽皆挂满缘木而上的紫藤,条蔓虽纤结,却是屈曲蜿蜒,繁盛如蝶,晚风中不时带来隐隐暗香。

花事正盛,满心却凄惶。玄清的双足再次踏在熟悉的土地之上,突然就有种近乡情怯的伤感。

前年听闻皇兄过世,润儿继位,他终于下决心自滇南回京,期望再见?儿一面。怎奈紫奥宫闱严谨,自新帝即位后更如是,?儿足迹几乎不出颐宁宫,人皆道太后贤达,以致宫闱上下皆整肃慎微。

阿晋见无门路可通,言道不如将实情告知平阳王妃,请王妃代为转达。玄清深感不妥,此身已非皇亲宗室中人,世人皆以为他已不在人世,自身亦不愿再入红尘。九弟夫妇若然知晓,定然会翻出昔年宫闱隐事,徒增风波是非,于人于己皆非益事,于是喟然作罢。

然则心中终究积郁起来,于是忽有一日,便梦见?儿。伊人消瘦纤细的身子轻倚在轩窗下一张紫檀榻上,双眉紧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情不自禁便伸出手去轻抚她的额头,替她拨开额上零乱的一缕青丝,他含着欣慰与感慨,轻声如许:“?儿,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儿似是半梦半醒,含泪答道:“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她顿一顿,泪落终如珠,泣道:“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你的血脉。”

想必她还在为没来得及告诉他涵儿的事而自悔自伤,?儿,你可知晓,你的孩子,我一直都视作亲生,说与不说,都没有什么分别。他轻轻颔首,如是安抚?儿的伤心:“我一直视他如子。”此时窗外,春雨绵绵,花飞花谢。

好似就在梦醒后不久,阿晋便传来消息。新帝奏请太后恩准,下旨将六王生前故居清凉台改作清凉寺,自太庙移六王叔灵位至此供奉。太后亦颁懿旨曰:六王生前有大功于社稷,故独享祭祀,灵台永祭。清凉寺建成后将为皇家御用私祭寺宇,不对平民开放。

阿晋雀跃道:“清凉寺若建成,太后必当出宫祭祀,在宫外见一面总要容易稳妥得多。”玄清含笑颔首,旋即微叹道:“若待建成,怕是在几年以后了。”

清凉寺自改建到落成,前后费了两年功夫,玄清的足迹踏遍大周的山川河道,游览天下胜景,纵观河山秀丽,对雨听风,登山面海,胸臆亦为之一阔。只在寒雨凄凄之夜,会惦念起?儿因他而起的足疾是否发作,身子是否又消瘦得弱不更衣?

凌云峰上一切如旧,如今重到旧时明月路,玄清心中亦不免惴惴。隔了远处山峦重霭望去,缥缈峰笼罩在青烟薄云之间,辽远山谷间仿若能够遥遥听闻清凉寺里八宝玲珑塔上的梵铃回响,声声扣痛心扉。

“主子,你看是谁来了?”耳边传来阿晋抑不住的喜悦之声。他昨日下山去探听消息,不想回来得竟如此之早。

玄清回转身来,也不由一怔。

却是槿汐立在面前,只着一身青莲交领外裳,系一条玄色滚边黛紫双褶裙,外罩浅灰底子折枝寒梅刺绣对襟褙子,宫妆严谨,却遮不住眉梢眼角的悲喜交集之意。她端正行了宫礼,口中几近哽咽唤道:“王爷安好。”

玄清上前一步,搀起槿汐,感慨道:“不必如此,如今我已非清河王。”

槿汐含泪道:“娘娘后日即将前来清凉寺礼佛一月,差我先行前来寺里安置打点。不想回程时竟遇见了阿晋,奴婢初听阿晋言道王爷尚在人世,心中尚是半信半疑,如今眼见王爷好端端站在面前,才信阿晋果不诓我。”

玄清叹道:“我已再世为人,今日得见故人,亦是恍若隔世。”

阿晋早已在一旁抹泪。槿汐知意,低声道:“娘娘一切安好,只是这些年,心里苦顿,于无人处暗自神伤而已。”

玄清默然不语,眼中盈然,半晌方道:“前两年皇兄后宫充盈,频选秀女,?儿想必心力交瘁许多,怎能不苦。”

槿汐望一眼玄清,欲言又止,终还是言道:“人人都道是娘娘贤良淑德,为皇上广开子嗣之门,才多选淑女充裕后宫。”

玄清一震,似不敢相信,胸臆之间千百个念头转过,不由失声问出了口:“经过澜依一事,皇兄的身子怎禁得如此!?儿是为我…这样待皇兄的是不是?她竟…”

槿汐依然垂首低语道:“王爷不在,娘娘的心也随之而去了。娘娘深恨当年回宫的锥心之痛,一直以来她总有许多的不忍和不能,原以为就这样过一世了,到底心中还能留个念想。不想皇上却逼着娘娘亲手断绝了最后一线希望!娘娘心中之恨,若不如此,无可抒解。”

槿汐霍然抬首,略带哽咽:“这几年每逢阴雨,娘娘的旧疾都要发作,疼痛难忍。可是娘娘总也不愿意根治,娘娘说王爷不在了,她再不用跳舞了。娘娘情愿留着这治不好的伤,时时提醒自己,王爷是怎样离去的…”

玄清心中怆然,转头望向远处山峦叠嶂、雾霭云烟深处,喟然一叹。情深如此,情深如斯,原来不止他苦,她亦苦。此时已恨不能胁下生出双翼,飞入重重宫禁,得见伊人一面。

他语意温然,诚挚道:“多谢你。槿汐。”

槿汐轻声道:“盼王爷后日早入清凉寺。奴婢会先行安排妥当。”

玄清颔首道:“有劳你了。”

槿汐忽而一笑:“惟恐宫中人多口杂,王爷之事奴婢预备暂且不告诉娘娘,只怕娘娘事后得知要怪罪呢。”

玄清心中陡然一松,还未及作答,一旁的阿晋早已笑道:“断然不会,槿汐姑姑,阿晋可以作保,不但不怪罪。说不定还要赏呢。”

槿汐笑骂道:“这顽皮耍嘴的小皮猴儿,还不送我下山去。”

良夜无眠,晨风微起,山岚未散,山中雾气弥漫。玄清立足山巅,遥遥望去,依稀晨光破晓之际,山峰轮廓渐现,四周古树参天,青翠枝叶俱都凝满夜露,垂垂欲滴。天色澄澄如青玉,一线金光自云层中四散开来,晨风鼓起衣袂,一时心绪如潮。

这里曾有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幕。他与她第一次双手相牵,十指相扣,共赏一轮日出,那时以为握住她的手,就握住了这一生仅有的幸福,握住了他与她的未来。?儿依偎在他怀里低语:“你在我心里是‘世无其二’!”

世无其二!?儿,你在玄清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是玄清的世无其二,更是玄清的天上人间,值得玄清用前半生的时间来呵护守候,用后半生的时间来珍惜拥有。

沿着甘露长河堤岸徐徐行来,河水粼粼,微波泛起涟漪,浅岸边已抽出新枝的芦苇如白雪绽放,随风摇曳,极目望去,清凉寺已隐约在山中露出飞檐一角。早已听不见阿奴吟唱的那只山歌,玄清驻足岸边,含笑看一叶小舟横渡,艄公摇动船桨缓缓荡来。

“客官莫非要去清凉寺么?”艄公问道。

玄清轻笑,淡淡答道:“只是去访一位故人。”

小舟刚刚靠岸,便已见一人驻立岸边,玄清定睛看去,不由含笑问候:“温兄,多年不见。”

温实初脸孔瘦削,玄色长衫衬出一双眸子晶亮深沉,他似是感慨万千,攸然叹道:“王…”

玄清骤然打断他略显迟疑的话语,“阮清今日得遇温兄,甚为欢喜。”

温实初恍然明白过来,拱手为礼道:“阮兄,我特来接你。”

玄清回首付过船资,与温实初信步前行。一时默然,温实初良久方道:“原本为?妹妹所制的失魂散,不想居然用在了你身上。槿汐昨日告知我此事,我方如梦初醒。”

玄清道:“还未谢过温兄当日所制假死药,否则今日清已不在人世了。”

温实初摇头叹道:“何必言谢,当日我空有医术,却救不得想救之人性命。如今看你好生立于面前,已自欣慰知足,你与?妹妹,终究,比我与…福厚绵长。这也是上天注定。”

玄清心中稍许讶异,却也不便多问。

温实初语音稍显低沉,旋即又道:“?妹妹自那年以来,未尝见过她一日真心开颜,积年沉郁,今日终可以一扫阴霾。实初当真心为她欣喜。”

玄清顿住脚步,抱拳道:“多承温兄多年来照拂?儿,清当真无以为谢。”

温实初淡淡一笑道:“不必。我想这几日还能为?妹妹做最后一件要紧的事,待此事之后,再一并谢我也不迟。”

他指一指前面不远处,几十米台阶扶级而上之处,有山墙巍耸,宝殿壮阔,绿荫葱茸间见香雾缭绕,钟鸣木鱼之声不绝:“清凉寺,那是她为你所建的庙宇,亦是她囚心之所,只待你这系铃之人前去为她解铃。”

温实初拱一拱手,请辞道:“实初送你至此,前方已有槿汐安排妥当,阮兄你前行便是,实初还有要事,告辞了。”

玄清徐徐迈步而上石阶,步步沉重,心若暮鼓晨钟,络绎回响不绝:这是他昔年故居清凉台,一草一木尽皆熟知,眼前却又依稀仿佛,陌生得惶恐。这一生,原本以为穷极一生也再不能与她相见,不想还有今日!不想还有此时!

?儿,你可听得见我的脚步?它离你近在咫尺,终于从天涯海角,风尘仆仆回到你的身边。

一生一代一双人(三十九)[本章字数:3382最新更新时间:2010-08-10 09: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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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绿野堂往西,长廊尽头,眼前是熟悉的一溜矮粉墙根儿,园子清幽冷僻,正是清凉寺最清静的所在,萧闲馆正座落在此园之中。如今满园正盛放他昔日所种的西府海棠,此时花事正盛,满园粉白芬芳,花朵明艳绝伦,有清风拂枝,拂落瓣瓣花落如雪。

玄清缓缓步行至门庭,抬眼望去,眼前蓦然一颤,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小女童,双丫髻上各压一只通透晶莹的红珊瑚猫蝶头花,身穿粉底月笼裙,正在海棠花树下戏耍。

这一定是雪魄帝姬了,他和她的雪魄!玄清心绪起伏,情不自禁走近几步,含笑凝望自己的女儿。

这孩子生了一对乌溜溜黑葡萄般晶亮的双眸,五官肖似?儿,唯有前额和下颌的线条,柔和温润,酷似于他。仿佛感觉到了他爱怜的目光,雪魄好奇的转过头来,瞳仁漆黑深邃,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陌生人。

只不过一会儿,雪魄便拍着手笑起来:“我见过你的,是在梦里。你也这样用这双跟别人都不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还从没见谁有琉璃似的眼珠子呢,连皇帝哥哥也没有。你是神仙吗?”

玄清不由哑然失笑,半晌方轻柔地回答:“我也见过你的,雪魄。我还抱过你呢…”

“母后,”雪魄蓦然瞧向他身后,欢喜笑道:“快来,这里有许多西府海棠,还有个好看得紧的神仙。”

玄清的心刹时如雷震,身形轻颤,心绪激荡间,连呼吸都顿感艰涩窘迫!不敢回眸,偏又如此迫切地期望回眸:那个他心底一时一刻都忘不了撇不下的女子,他心心念念守护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的女子,此时已近在咫尺,不再远隔天涯!

槿汐不知何时而至,将雪魄轻轻抱起,一边爱怜拿帕子擦一擦她的小脸,温和道:“帝姬的母后娘娘有故人来访,咱们到别处去玩儿,叫花宜给你捉蝴蝶可好?”一边轻轻掩上院门。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只在一瞬,玄清终于缓缓回转身来。

灿灿生辉的日色之下,?儿脸容苍白,眼眸微红,泪意尚未及掩饰,只怔怔立在原地凝望着他。鬓上一支碧海青天簪垂下的锦瑟离思流苏坠摇弋不定,显然是心神激荡以致身形微颤。象牙色广幅双褶长裙迤逦拖在身后,一阵风过刮起些许浮尘,带起她衣袖飘袂,身子单薄得如同随时要恍然仙去。

记得最后一次在桐花台见她,身子虽然算不上丰腴,但也纤而不弱,可如今站在面前的?儿,却清减得若不胜衣。她的容色虽不减,但比起记忆中的样子却憔悴了不少,一双秋水明眸,早已不复从前那种婉转柔媚的亮色,反倒隐隐泛出金石之质的冷光。

悲、喜、怜、惜,种种涌上心头!他的?儿,没有他在的日子,又受了多少苦楚,耗费了多少心神,竟然清瘦消减至此!一瞬间,神魂俱散,意动神移,像有人在冥冥之中牵引他的脚步,径直迈向她:“?儿,是我,我回来了。”那样急切、喜悦、怜惜、温和地想要抚慰她、抱住她。

?儿踉跄着迈了一步,似要跌倒,他抢前一步,终于牢牢将她拥在怀中。

熟悉的?儿的温度,她鬓发上的淡淡清香,在拥入怀中的一刻,所有心绪汹涌而来,又潮水般退去。多年思忆成狂,多少次魂梦之中重会伊人,醒来时只余窗前冷月清辉一地。无限惆望、无限相思、无限情潮,如同冰雪化作春水,汩汩流淌。

他如此温柔,如此用力,收紧手臂,只能这样地抱紧她,抱紧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珍宝,抱紧占据他所有心神意志的女子。

所有言语全都显得多余,?儿只埋首于他怀中,泪水渐渐洇湿他前胸衣襟,她的手却一刻也不肯松开他的衣襟,揪得紧紧,生怕他只是个梦幻,错手间便会消逝不见。

晚春的和风轻抚过海棠花树,花瓣飞舞如雪,这浮生半刻,似真似幻,美好得如此不真实。玄清微微一叹,轻轻将她抱起,坐在一株海棠树下,两手相握,只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额上。两心相融汇意,人生恬美如斯,难得这片刻的安宁恬静。

不知过了多久,?儿身子一动,伸手轻轻拂去玄清肩头一片落红,将头慢慢靠在他肩头,俄尔又再度仰首望向他,原本止泪的眼眸再次凝满珠泪,无声沿眼角细细渗开。

玄清心中酸涩,温柔为她拭去泪水,却又见?儿笑颜渐开,唇角渐弯成一轮新月。他顿觉好笑,不由爱怜地刮一刮她鼻子:“又哭又笑,还像个孩子。”

?儿忽然将手自他挽发的青玉簪缓缓移至脸庞,手指如春风一一拂过他的眉、眼、唇,玄清只觉浑身痒酥酥一阵发麻,却舍不得叫她停手,他极度温柔地吻一吻她的手,“?儿,为什么不问我?”

“不用问,我自然知道。是实初哥哥的假死药救了你么?”?儿另一只手已然移至他的手心,轻轻磨挲着他虎口上的一枚茧子,那是他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

他只不过稍稍一怔,便释然一笑,“我忘了,?儿原是如此聪慧的女子。”

然而还是缓缓将昔日情形一一道来。从回京述职,到凌云旧地取药,最后假死远遁他乡。桩桩件件,似乎就在昨日,他语意淡淡平缓,只望将过去轻轻揭过,免她心伤,不料仍旧引出?儿的盈盈珠泪。

他似乎陷入了往事的苦顿痛楚之中,含愧带疚:“假死药发作后,待到十五日醒来,玉隐已撞棺而死…终究是我累她如此。”

?儿轻轻捂住他的唇,摇头道:“傻子。”

玄清微微蹙眉:“这几年来你可曾怨过我?你的嘱托,我终究没有做到…虽然她是你妹妹,我对她却并不能算好。有生之年,她也许过得并不快活。”

?儿眼神一黯,“路是她自己选的,纵使过得不快活,也怨不得别人。”她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什么,语气迟缓道:“你还在为静妃之事怨责玉隐么?”

玄清一怔,笑意稍稍凝滞,“我只介意你为了维护于她,而将你我的情分作誓。纵使是姐妹亲情,也不该替她遮掩到此地步!”

?儿眼中泛起烟雾,唏嘘道:“当日玉隐做下错事,也曾相求于我,言道会尽后半生之力善待予澈,是我一时心软,总想着澈儿是你血脉,稚子无辜,也只得无奈替她隐瞒下来。”

她语调微微转凉:“这许多年下来,玉隐纵然做了许多错事,待你的心总是不错。”

玄清叹息道:“她设计小像之事嫁予我,又害死静娴,我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怪过她,只因她是你的妹妹。”

?儿哑然,半晌方道:“原来你都知晓。”

他温柔覆住她的手:“我自然知道,?儿。其实我当日问你,只不过是想要明了你的态度,你一心要维护妹妹,我当然会顾全你的心思。”

他停一停,深深望向她,低低道:“?儿,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话么?”

她眼中渐渐重又集聚起盈盈泪意,偎在他胸前,像是辩白,像是解释,像是诉苦,又像是娇嗔的委屈,絮语般道:“孩子,涵儿、灵犀、雪魄,都是我们的孩子…你的孩子。”

满园花影动,隐隐暗香来,花树下枝桠疏影轻摇,玄清用尽力气拥紧怀中的?儿,含笑听她吐露这世上最馥郁芬芳的话语,轻声道:“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儿蓦然一惊,抬首道:“你如何知晓?”

“桐花台之后,我去作别母妃,她告诉我的。”玄清唇角微弯:“至于雪魄…你当我是傻子么?” 他眼神瞬间明亮而灼热,深深望住她的双眸,教她不能闪躲:“你忍辱负重,只为了几个孩儿。我却不能为你分担一丝一毫,清愧对你,更愧对几个孩子!”

?儿倏然一惊,挣脱他手腕,急忙去掩他的唇。她凄然一笑:“清,愧对你的是我,若非你赐予我这几个孩子,我在宫中恐怕早已无求生之志了。”

她感觉自己原本有些凉意的手指重又被他紧紧握在手心,如此温暖,春风亦不及他唇边一缕笑意和煦,心中多年积郁与阴霾渐渐冰雪消融。

在他面前,她从不是智计百出、勾心斗角的后宫宠妃;平生惟愿,做个小女子就好,做个一辈子他的傻丫头就好,只因为他是玄清,世间独一无二的玄清,她的一心人玄清!有什么话语不能对他说,有什么心结不能让他为她解?

她含泪凄然一笑:“这些年在宫中如履薄冰,步步算计。为了保全这双儿女,保全自己的亲人,我做了许多你想也不敢想的事,清,我…”她似忆起一场噩梦,害怕得浑身一颤,转头去寻玄清的眼睛。

玄清温柔吻一吻她的鬓角,话音轻柔如呓语:“?儿,莫怕,有我在。”

她浑身松软安心下来,低低道:“回宫后我曾捶落过一个注定保不住的孩子来陷害皇后,这一幕被胧月看见后令我寝食难安;我在驿馆撇下你独自回宫,令你在边塞驻守了两年风霜,还在桐花台…”

她的眼睛不自觉泛出冷冽之色,语调也转作冰冷,“乾元二十七年五月,自从你的身子在我怀中冷去,我就形同换血,冷硬了心肠!我设计扳倒了胡蕴蓉,为皇上广选妃嫔,又命太医用药淘尽他的身子,只因为这二人害得你我天人永隔,令我夜夜承受蚀心之痛!”她的身子在玄清怀里震颤得厉害,嘴唇不住颤抖。

玄清攸然长叹,俯身下去,轻轻吻住他的?儿。多年的辛酸苦楚,一朝终于尽情宣泄,?儿的泪水如泉涌,身子却轻的若一片羽毛,失去了支撑的重量,她闭上眼睛,任玄清如春风拂柳,点水蜻蜓般吻过她的眉梢眼角,吻干每滴泪,听他如沐春风的话语温暖冰雪覆盖的心扉:“都过去了,?儿,全都过去了。”

愿做鸳鸯不羡仙(四十)[本章字数:3765最新更新时间:2010-08-11 09: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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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的吻终于重重落在她的唇上,那样细致、缠绵、辗转地唇齿相依。多年相思情恸,梦里相忆成狂,终于化作此时此刻,不再压抑情伤。

良久,?儿终于睁开双眼,原本泛着金石冷硬之色的眸子,渐化作昔年凌云峰上的盈盈秋波,两颊飞上浅浅一层绯色,她喘气细细,气息有些不稳,羞涩道:“静妃,嗯,你也曾如此对她么?”

玄清一怔,这怕是?儿最后的心结了罢,又何尝不是他的?

见他未及回答,?儿眸子低垂,低语道:“我晓得的,她是你的妻子,我本不该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