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轻柔的脚步步上桐花台高高的台阶,是女子裙裾迤逦拖过汉玉石阶的细碎声。他迷惑地抬首望去,有神女如玉,悄然现身碧玉珠帘之外,珠光朦胧间,望不清这女子的脸容。

“是我。”隔着一挂碧玉珠帘,?儿的声音仿佛有些颤抖,带着遥不可及的凉意:“王爷不必客气。”

皇兄贴身的小太监小厦子放下手中的缠丝玛瑙盘,满面笑容,“有劳淑妃娘娘陪坐,奴才先去请皇上。”

盘中搁着的是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壶上有极精巧的盖帽,两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看似是完整的一块。几近透明的壶身,瞧得见殷红的酒水艳若桃汁,散发着恬腻醉人的馥香。

?儿似是走完了一段绵长冗沉的路程般酸软无力地跌坐在座位上。

他微微有些一怔,皇兄竟单独遣?儿前来,用意之明显,已经不用再揣测了。他心中明白,微微叹息,笑容却依然温暖清和,“有劳淑妃了。”

?儿的微笑像是挤出来一样:“难得与王爷一起饮酒。”

黄昏重霞,倦鸟归巢,四下静寂,这是最后的时光。玄清静静望向?儿,在心中仔细描摹在桐花台初见她时的模样,有种预料之外的巧合喜悦:“你还是喜欢妃色的衣衫。”

?儿浑身一颤,执起酒壶,纤细手指轻按壶盖右瓣,浅红的酒液如绸滑落杯中,她双手递到他面前,眸中有清浅水光盈然,“这些年,你在边关辛苦了。”

他爱怜的望向她,语意深长答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终于言道,“入宫之前,我曾去过凌云峰,一山一水,一切如旧。”

?儿似是不忍再听,双眸微闭,半晌,方转首去瞧窗外。玄清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窗棂外的翠色梧桐,往日嫣紫粉白的桐花大多已开败,在夜色如许中散发出颓败的寂寞。

他的语音清凉伤感,“清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凌云峰了。”

夜色完全笼罩行宫,琉璃宫灯盏盏亮起,似天际星子远不可及。半合的窗扇间,虽是溢满十七的清澈月光,终是残缺了一角。

人月终究此生不能两圆。

怀中的锦盒硌得心口微痛,抬眸望向?儿,眼中已然蕴满霜泪,却是生怕被他瞧见,悄悄拿绢子拭去。

玄清人尚未离去,你便如此伤心失魂,怎能掩盖得住情绪不被皇兄责难呢??儿,若是你再迟迟拖延下不了决心,该当如何回去复旨?我总是不愿你为难的。他思及此处,下了决心,拼尽全力对着她微笑起来,“还记得那张合婚庚帖吗?”

?儿几乎哽咽,仍是勉力笑道:“记得。”

他微微一笑,“有庚帖,却不曾饮过交杯酒。”

?儿蓦然全身一震,似是疼痛到了极点,终于垂首下去,睫上凝结的一滴清泪便自零落,寂然无声坠落酒杯中。她悄悄掩袖,只用指尾轻轻按住壶盖左瓣,如血酒液直直流入她面前的杯中。随即笑靥若花,抬首望向他,恬静温婉答道:“好。”

她以为掩饰得那样好,却不知连细微之处都已落入他眼里。如有雷震,他的身子不由自主便一颤,凄凉的悲喜之意袭上心头:在这最后的生死一刻,她情愿自己选择死路,只要他活着!

这是第一次,?儿抛却所有顾忌,连同视若性命的孩儿,全都放下。这样决绝而绝望,却无半分犹疑的抉择,会令得他今后远避尘世之外的人生圆满如初,再无遗憾!

只是?儿,你尚如此,何况是我?这一生仿佛只是为了你而活的,原本希冀能在你身后,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你就好,皇兄却连这仅存的缈缈希望也剥夺了。?儿,你要原谅玄清,即将要永远离开,抛下你在这寂寂深宫,独自承受噬骨的伤痛与绝望…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就在你面前。

他清朗的声音不露出一丝颤抖的痕迹,平和而温柔,“夜风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儿面上酸楚,盈盈起身,行至窗前,双手轻拢合上窗扇。他望着她的背影,只轻柔道:“你仔细看那窗上的图案,是否极应景?”

是颜色极鲜亮图案极繁密的合欢花样,镂空的花蕊上描着细细的金粉,明艳夺目的大红金色,喜庆之极。手心微微汗出,?儿的那杯酒水已然被他轻轻泼洒于案下,他镇静心神,提壶再次缓缓斟满空杯,继续言道:“母妃喜欢合欢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时嘱咐窗扇皆镂此花。…合欢,是很温柔长久的名字。”

?儿望窗而立,想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兀自笑道,“你从前的镂月开云馆不也是遍种合欢吗?”

七日失魂散握在手心滚烫如炙火,他微微颔首,含着无限欣慰与温柔之意微笑道:“我自幼生长于桐花台,直到昭宪太后过世才回紫奥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见父皇与母妃恩爱喜悦。”

?儿神往,缓缓答道,“我也很羡慕先帝与舒贵太妃的情意。”

丸药入喉即化,清苦之味弥漫开来。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被霜意覆盖,酸涩之极,“父皇再钟情母妃也不能只与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对不起静娴,对不起玉隐,更对不起你。”

?儿蓦然回首,轻盈扑至他面前,急急以指轻按他的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懂得的。”

有些事再不说,?儿也许永远也听不见了。他费力摇一摇头,深深呼吸,眸中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艰难出口,“我毕生唯一后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儿眼中蓄积起苍冷的泪意,“清,即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分毫。”

这样的回答让他悲凉而沉重,“我毕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却又辜负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儿挟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这是在先帝与舒贵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的故居,何必说这些伤心言语。”

他手中把玩着酒盏,盏中酒液却一滴不洒,语音平静得令自己也讶异,“我怕再不说,以后会来不及!”

?儿手中的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脱口而出:“胡说!”

他心中一颤,已知失言,为了安抚?儿,只作神色如常,唇角微弯道,“不是吗?与你相见多半是在合宫饮宴之时,连接近你都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这样说话!人生数十年这样过去,我永远也来不及对你说。”

?儿稍稍安心下来,语气也随之和缓,“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说话还是这样没有忌讳!”

“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他面容沉静如水,淡淡道“今年花谢得这样早,我错过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触,静默如夜。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儿,即将别离,只想这样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是好的。只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笑如暖阳,举杯向着?儿,“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儿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蹙,转瞬即轻绽笑颜,同样举杯在手,“琴瑟再御,岁月静好。”

这迟来的合卺酒,原来在要分离的前夕才能实现,虽然迟了多年,终究实现,此生再无憾事。他一气饮尽杯中酒,翻过空盏给?儿瞧,笑容满面,再无遗憾,“你瞧,我都喝完了。”

?儿含着愉跃的笑意,毫不犹豫仰头喝尽,然后亦把空杯给他瞧,像孩子般的快乐,“这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腹中已卒起烧灼之意,如同五内俱焚,眉心终于剧烈一颤。然而只是微微笑着,笑容光明璀璨,心中安宁满足。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最后保护一次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她的余生无忧,便是他最大的挂牵。他笑道,“极好。”

夜凉如水,柔风轻抚,?儿怀着必死之意,只顾贪恋的看着他,意图记清他的脸容。?儿,请你原谅,原谅玄清唯一的一次欺瞒。从今后即将天涯海角,相会无期。玄清这个名字,将会永远消逝,成为玉碟族谱上一个冰冷的牌位;他惟愿留给你的爱与回忆,仍会温暖你的余生,让你不再孤寂。

惜花人去花无主(三十五)[本章字数:2862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6 1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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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台上夕颜盛开如雪,映得他一张容颜惨白,他勉力向着?儿伸出手来,“?儿,让我再抱抱你。”

是他此生最后能获取的温暖了。?儿的身体渐渐靠向怀里,还是温热的,健康的,年轻的,如此值得。他的?儿,还活着,今后还将继续活下去。

耳边传来?儿低低的絮语,柔软而悦耳:“涵儿小时候很调皮,却十分机灵,不像灵犀,自小安静沉稳,他俩一静一动。可是雪魄,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三兄妹中,却是她最美…”

他含笑听着,今后这样静谧恬美的时光再不会拥有了。直到?儿忽然道,“清,我想回凌云峰去。”

他心中一恸,一股热流自喉中涌出,顺着下颔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落在她素洁芙蕖的抹胸之上,似开了一朵又一朵木棉花,鲜红而耀目。

?儿在他怀中迷蒙地伸手为他擦拭,柔声道:“清,你怎么哭了?”猛然间,她的身子陡然一震,大颗的泪滚落在他手心。她惊惧地转身,慌乱地去抓面前的酒杯,他无力按住?儿颤抖的手,极力微笑,“不用,我已经换过你的酒杯。”

?儿凄然间拼命攥住他的衣袖:“怎么会?”

失魂散药性发作起来,他渐觉身子沉重而冰冷,仍然撑着要安抚?儿的失措:“一壶酒有毒无毒,宫中的伎俩我未必全然不知;你我是第一天相知相许么?即便你手指笼在袖中,左右之分,我还是能察觉的。何况皇兄是何等样人,他让你独自前来,我已觉得异于往常。…?儿,我不愿你为难。”

?儿的声音凄厉不同往日:“不会!明明死的人会是我!我死了,你杀出去,总有一条活路。”

不要伤心,不要失态,?儿,我不愿见你如此!更汹涌的血从他的唇角溢出,他的手只能紧紧握住她的,“从我把你从摩格手中夺回,皇兄杀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脱了!”

仿佛记起了什么,他微笑起来,“我早知有这一天。这杯毒酒,若真是你递与我也无妨,那是你选择保护自己。”然而如此安慰,如此满足,?儿在生死关头亦没有选择保护自己而背弃他,如同他一样!只是如此遗憾,“?儿,从今以后我若不能再保护你,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儿鬓发散乱,满面泪痕,拼力挣扎,几乎语不成调,“我去叫温实初,你快把酒呕出来!温实初必能救你!“

他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月色透过窗格,朦胧罩住视线所及的一切,“宫中的鸩毒何等厉害,一旦服下,必死无疑。”他艰难伸手想拭干她的泪,“?儿,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见你哭过,会迁怒于你。”

“好,我不哭。”模糊中仿佛看见?儿在拼命点头,拼命拭泪,可是冰凉的泪水仍然一滴滴洇湿他的衣衫,渍成一团团扭曲的皱褶。

他伸手拥抱住泣不成声的她,一字一字吃力地说出他最重要的一句话:“?儿,我死后,你切勿哀伤。你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活着!”

原来他毕生所愿,不过如此!何况,他们还有雪魄,为了他和她的孩子,?儿,你一定要勇敢活下去!

他的气息已经不能不急促,手足渐次地冷下去,“雪魄那孩子,真是像你!你有你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玄清的结局已经注定,从此后云天相隔,山重水复,后会无期!他最后轻轻一叹,“抱歉。?儿,我终究不能在你身后一步的距离再保护你。”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只记得?儿声嘶力竭的哭喊,“不!不!清,凌云峰一别已成终身大错,我求你,你别再离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愿意在宫中,你带我走,带我走!”

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刻,有这样毕生渴望的一句话作结也算无憾。他的眼睛沉重阖上,声音仿佛轻飘飘在云天外:“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沉入梦魇般的迷离黑暗之前,仿佛还记得此生从未忘怀的一句话:“我心中,你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还是漫天弥漫的大雾,湿润的雾气,一点点渗过来,如伏冰霜,寒冷而绝望。前方无路,四野茫茫,浓雾似霰,伏着如刀的寒气。

仿佛很遥远的地方有人轻声在低唤:“主子,主子…”原来浮生不过一梦,短短一段路程,已将一生的梦做完。

他虚弱地一笑,“阿晋,不用担心。我只不过是睡了。”

阿晋蹙眉,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半日没有听见主子声息,奴才有些着慌了。这失魂散药性对主子身子损伤不小,日后还需好好调理才是。”

玄清微微颔首,撩起轿帘望了一眼,“眼下什么时辰了?”

阿晋想一想道,“刚过午时罢,咱们已经出城,快到西郊了。”

玄清回首望去,重峦叠嶂的锦绣宫院,烟尘喧嚣的万丈红尘,渐行渐远,逐渐湮没在正午明黄刺眼的日头下。

“那里,便是我的陵墓罢?”玄清凝望着西郊皇陵起伏绵延的山脉,黛青色的一线几乎与天相连。

阿晋垂首答道:“是。隐妃娘娘正是葬在此处。”

玄清眉心忽地一黯,纵然只做了几年名义上的夫妻,她又做过不少的错事,到底也是令人伤感的。玉隐,毕竟是?儿的亲妹妹。

“是第几日的事?”他艰难开口,压下心头深深歉疚与叹惋。

“主子停灵第十日…”阿晋亦望向远处的山峦,声音低沉而缓慢,“主子出事的消息传出行宫,隐妃娘娘便失去常态,日夜哭泣不止,九王妃陪伴多日劝解也不能抒怀。奴才私心揣测,主子进宫前去过凌云峰取失魂散,也许是服了这假死药也未可知。起先奴才还抱着一线希望,待得到了第八日,主子竟未醒来,奴才才慌了神;等到了第十日,奴才已不得不绝望。隐妃娘娘想必亦如此,才萌生死志。”

玄清略微思忖,摇头叹道:“我也不明白如何会沉睡十五日。想来是那药经年历久,药性有所减弱的缘故。…只是,你却又因何还能断定我一息尚存,将我救出?”

阿晋叹气道:“此事说来也是侥幸。当时隐妃娘娘先是撞棺不及,额上鲜血淋漓;却又拼着一口气爬进棺木,咬舌而亡。事起仓促,众人救护不得。眼见棺木内血迹斑斑,总不成就这样将主子与隐妃满身血污下葬不成。是奴才吩咐采葛为隐妃净面换裳,而主子的衣裳,是奴才亲自换置的。当时主子的身子依旧冰冷,却是天可怜见,教奴才无意之中触到了主子的手腕,竟隐隐地有了些许极微弱的脉息。奴才大喜之下,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只得寻个时机,费了点手脚,终于偷梁换柱将主子安全运出。饶是这样,主子还是五日后方才醒过来…”

玄清仿佛有些出神,半晌方道:“她竟选择如此惨烈的死法,是对我怨怼未解,恨我抛下她和澈儿就这样去了的缘故罢。”

“生不能同寝,但愿死能同穴。”他仰望愁云阴霾渐渐漫过日头,投射下一片阴鹜的影子。眼角有清泪溢出,“玉隐,你至死不明白。玄清岂会希望你如此,这样至死不休又有何益?”

阿晋默然,低声道,“隐妃死状凄怖,想是难以释怀呢。”他蓦然想起一事,急切道,“娘子独自在宫中,会否亦如隐妃…”

“不会!”玄清忽地出语打断阿晋的揣测,语音清朗坚定,“?儿决不会。她轻易不会妄自轻生,抛下身后万事不顾,只留下一个无谓的虚名。”提及?儿,他微笑起来,唇角微微弯成一个月牙的柔和弧度,“她是那样勇敢智慧的女子,既是答允了我要好好活下去,就一定做得到。我只是心痛,从今后再不能在她身后保护她了。”

郊外清新的和风卷来几片零碎的花瓣,混和着泥土青草的干燥芬芳清香,教人心旷神怡。?儿,玄清走了,要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避居乡野,做一个渴望已久的平凡人。从今往后,在有月亮和星子的夜晚,我会将魂魄从万水千山外远度回你身边,陪伴你有梦的整晚。请记住玄清留给你的爱,在今后的余生里,对你的思念只会越来越多,对你的爱,将永不会减少一分一毫。

卷二:重生篇

此情空道两绸缪(三十六)[本章字数:2629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7 09:34: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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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十年二月,滇南与南昭毗邻的摆夷族聚集地,一个名唤阿佤的小村寨。虽然还是二月里,南方毕竟不同于北地。大周其他地域积雪尚未化净,早春寒冽的季节里,只有腊梅孤零零绽放;阿佤的春天来得却比别的地方都早,野花遍地,绿意浓卷,艳阳亦善解人意地高悬,日头明晃晃覆下来,连地上的细沙都泛起璀璨的金光。

阿星正在明媚的阳光底下走得急,身上所穿的窄袖长筒衣裳都是深蓝打底的蜡染布,然而绣花的丝线颜色却染得艳丽缤纷,五彩斑斓的络子和裙幅随她走路带起的微风飘动,如一只张开尾扇的漂亮孔雀。

一座阿佤样式的普通竹楼出现在眼前,阿星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笑得连小小的鼻子也皱起来,就连阮先生也说,她这样笑起来好看。

蹑手蹑脚走上小竹楼的二层,门扉轻掩,阮先生是否在歇午觉?阿星有些踌躇起来,迟疑地站在门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要是换了从前,以她的性子,早就推门进去了,可是现下不同了,阮先生教过她汉家姑娘的礼仪,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忽然屋内传来极其幽暗低徊的一句叹息声,阿星眼睛一亮,先生还没睡呢。她的一只手已扣在门扉上,却被一句话给生生停顿住了。

“家中无事,娘子一切安好,主子不必忧心。”是与阮先生须臾不离的阿晋的声音。好在这两年跟着先生学了不少汉话,简单的对话自然是听得明白的。

只是,阿星的眼睛里原先绽开的笑意渐渐凝滞,手一直轻轻扣在门上,冰凉的触意提醒她,新年里的天气尚寒,自己穿得是不是太单薄了些。然而心中满满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回绕:先生从未提及过他的来历和任何家事,怎么先生家中竟有娘子了么?

往日清悦和缓的语音今日稍稍有些急促,阿星想象得出先生清隽如玉的脸色微微泛白的样子,“阿晋,…说实话。”

“扑通”一声,像是有谁重重跪下,阿晋委屈压抑的声音渐次低下去,低到几乎微不可闻,“昨日接到飞鸽传书,皇上体衰,朝中立储之声不绝,近日越演越烈。目前宫中以皇贵妃甄氏位分最尊,请立赵王予涵之声最高…”

“咳咳…”仿佛是阮先生轻轻咳嗽了几句。阿晋显然迟疑了一下,语音更低:“然则日前司空进言道,若立赵王,则主少而母壮。皇上若执意立赵王为储,为防日后牝鸡司晨,祸乱朝政,请效汉武帝未雨绸缪,赐死皇贵妃甄氏!”

砰一声,想是阮先生几上的茶水翻侧在地,阿星皱皱眉,阿晋的语速很快,还夹杂着很多从来没听见过的词语,她几乎全没听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阿星知道,这件事对先生影响很大。好奇心促使她想一直听下去。

几乎听得见阮先生急促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先生才平稳了情绪,手指轻叩桌面,涩声道:“她虽一向敏慧过人,乍逢此事想必亦举步惟艰…此事是如何应对过去的?”

阿晋暗沉了语调道,“娘子进言道,皇四子予润资质聪慧,生母惠仪贵妃出身名门,敏慧仲怀,生前最得昭成太后钟爱赏识,故而请立皇四子为储。”

阿星从虚掩一线的门隙中瞧去,先生原本微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开来,唇角溢出一丝笑意,缓缓说道,“无论生母出身、德行还是本人资质,润儿都是最适合的人选。?儿是养母,虽不能执理朝务,却能被善待终老。这样做能避开所有人的锋芒所指,这已是最妥善的选择了。”

“是啊。”阿晋颇为感慨地答道,“据闻此言既出,满座皆惊,连司空也无话可讲。皇上当即下昭,册皇四子予润为皇太子,由皇贵妃抚育。”

良久,阮先生方才叹气道,“如今我与她相隔千里,竟是半点助力也使不上了。只愿今后,她能如意安康,不再步步危机。”

“宫中生活,哪能没有风浪呢。何况娘子,一直处在众人的风口浪尖之上。”阿晋亦叹息,“这几年主子身虽远离,心却一直悬在娘子身上。阿晋才重新侍弄起信鸽,指望着能替主子分忧。只是阿晋至今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阮先生拉起阿晋,轻轻为他拂去衣襟上的浮尘,动容道,“阿晋,多谢你。”

阿晋一怔,苦笑道,“若非如此,上次主子你怎会咳起血来。这鸽子,真是祸害。”

阮先生的手一时顿住,半日方放下,叹道,“上回原是我身子还没养好的缘故…”

阿晋打断道,“一句东方多雨,钩弋女祸,娘子就被禁足了整整七日。主子怎会不急怒攻心,忧急如焚呢?若非娘子反戈一击,扳倒了贤妃。我非要将这惹事的鸽子烹来给主子补身不可了。”

阮先生忽然深深凝望窗外,阿星吓得身子一缩,却听见先生极其缓慢忧伤地答道,“兵行险着。纵然赢了对方,却要行那样的苦肉计自损其身,怎不教人担忧。那样大的雨地里站着,哪怕只一刻功夫,腿疾也是要犯的。”

阿晋幽幽一叹,“主子这颗心,只怕要待到雪山上的积雪全化干净了才会放得下娘子呢。”

阿星心中大喜,前面那些对话她固然是没听明白,这句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听懂了,终于忍不住插嘴道,“阿晋你胡说,雪山上的积雪才不会化干净呢,阿娘说,雪山上住着神女娘娘,才能保佑摆夷人世代平安。”

阿晋悚然一惊,不禁喝道,“是谁在门外?”

阿星将门轻轻推开,跳进去笑道:“是我啦,阿晋阿哥。”嘴里这样说,眼睛却偷偷瞟向窗前的阮先生。

先生的脸容漾起一点柔和的笑意,“是阿星姑娘,有事么?”

阿星双手绞着裙边,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还是鼓足勇气大声道:“先生,阿星想邀你参加晚上寨子里的插花节。”饶是她胆大,亦是有些羞涩,顾不得许多,话语一毕便飞也似地跑下了楼。只听得沙沙的银饰打在裙边上簌簌作响,人已跑得远了。

玄清怔住,俄顷又无奈地摇摇头。自打他化名阮清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寨住下来,一晃已经两年余了,时光如水,转眼又逢插花节。

“哈哈哈,”阿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直俯下身去,“主子,你今晚又要装病了…”

他调皮地竖起指头数数,神色却故作肃穆,“一个、两个…加上阿星姑娘,一共有六个姑娘邀你参加插花节。主子…”

玄清好笑亦好气,一个恍惚间,仿似又回到那年,她俏皮地调笑他,“清河王风流倜傥,还怕没有曼妙女子前仆后继而来么?”他便急了,去呵她的痒。?儿痒得受不住,娇喘着连连讨饶,结果两人纠缠得衣裳散乱,鬓发相缠。

缱绻往事,忆来总成愁。玄清推开窗,远眺终年积雪的山脉,山下蓄着一汪碧玉似的清潭,幽深不见底。这是母妃的家乡,或许,亦是他终老的地方。地虽偏远,人心却质朴纯善,日子简单平淡,心头却是无限舒展自在。

只是,心深处极柔软极痛楚的地方,还藏着一个触不得的影子,一个芬芳甘冽的名字。只有在想起这个女子的时候,心头才会涌起无限的惆怅与牵挂:此情空道两绸缪。到得如今,铲地见无由。拟待不能思想得,无限事,在心头。也许,这一生,就这样了…这样,也好。

只是,当时光匆匆抹去两年的漫长日夜,在那金雕玉栏的紫奥城中,笙歌锦缎脂粉钗环的靡丽里,她还会想起他么?如他想念她一般地想念他么?

一片相思休不得(三十七)[本章字数:2702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8 09: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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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晒谷坪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鼓乐歌舞声,阿星头上的银冠在月光下显得雪亮,每走一步,脚踝上的银铃便传来轻微的“叮呤”声。

阮先生没有来,失望的情绪如同阴云笼月,阿星年轻的心第一次感受到苦涩的滋味,此刻她只想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独自舔舐内心最柔软隐秘的伤口。

月光下的女儿湖泛着微微的涟漪,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银鳞荡漾其间,初春的凉风吹过,带来岸上野花与青草混杂的气息,阿星每走近一步,便觉得心情平复一分。

突然间,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砰砰跳起来。一轮皎洁的上弦月下,一个青衣男子背对着她正坐在湖边,静静凝视湖水出神,手中持着一把青翠的竹笛,不是阮先生又会是谁?

阿星小心翼翼走近他身边,听见他微叹道:“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汉家人的诗词总是晦涩难懂的,远远不如摆夷的山歌来得明快爽利。虽说这两年跟着阮先生学了一点皮毛,到底还是不得要领。阿星没有听得很明白,只得有些怯生生地开口唤道:“先生。”

玄清缓缓回过头来,一双眸子琉璃光转,氤氲着莫名的雾气,他的唇角柔和地微弯,发髻上簪发用的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玉簪,却在月下反投出一星点淡淡的青光,让阿星几乎睁不开本就有些润湿的双眼。

“阿星姑娘。”玄清轻轻冲她点点头,他总是这样,习惯用亲切中带一点客气,和蔼中透着疏远的语气称呼她,总给人若即若离的感觉,和寨子里那些喜欢她的小伙子们都不一样。

阿星忽然就忘却了今晚所有的委屈情绪,只觉得能够就这样坐在阮先生的身边,心里就感觉到了莫名的安静与满足。

“先生心情不好吗?”阿星关切地问,刚才阮先生吟的诗,好像很伤感呢。

玄清一怔,心弦波动,正要说话,却被晒谷坪方向传来的一阵对歌声给打断了。那是摆夷族男女求爱的对歌,摆夷的青年男女,若遇上爱慕的对象,都会在插花节上,以歌代言,传情递意。

此时那对男女正在以摆夷话答歌互唱,男子唱道:“阿妹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你,下河忘记收渔网,无心砍柴忘耕种。”那女子则拍掌相和道:“阿哥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你,织布忘记搁丝线,无心采茶忘收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