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垂首屈膝于地,裙裾系边的织锦翠罗带委落尘埃,只瞧得见裙角的白色底子橘红绣金凤尾花卉纹样渐渐洇湿,颜色由橘红变做深红,滚珠似的泪水仍在不断滴落。

玄清背转身去,牵过御风的马缰在手,微不可闻地再度叹息,“好好带大澈儿吧,这是你欠静娴的,也算是我留给你最后的嘱托。”

玉隐猛然抬首,斜插的一只金鸦翅点翠钗自发间松脱,坠断地面变作两截。她什么也不顾地扑上前去,牢牢牵住玄清衣袍的一角,泪满如霜:“王爷,玉隐知错了,玉隐真的知错了。王爷不怪罪玉隐,却要弃玉隐而去,这比任何一种刑罚都要厉害百倍!玉隐求求王爷,不要撇下我,不要让我孤伶伶一个!”

玄清执鞭在手,跨前一步,攥在玉隐手里的衣袍顿时撕裂一角。他只稍顿了一顿,便蹬鞍上马,勒一勒马缰,平静目视前方,温和言道:“你不是一个,玉隐,你还有予澈。”

他一松缰缆,御风知意,长嘶一声,扬蹄而去。

尘土飞扬,黄沙遍地,呛人的滚滚风沙袭面,夜晚深远天幕上悬的一弯冷月,都不能让玄清手中的缰绳稍稍松弛。一颗心忽冷忽热,半边浸在雪水里,半边却被滚烫的开水浇了又浇。

阿晋的声音在后面远远响起,“王爷,王爷。”

玄清按住缰绳,抚一抚御风的鬃毛,回首询问,“如何了?”

阿晋的气息显然尚未平复,“王爷,信鸽传讯,摩格的车队已越过上京城,离关外不远了。”

玄清心中一滞,第一次露出焦急神色,“咱们距离上京城还有多少路程?”

“一天左右。王爷,阿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阿晋觑着玄清神色,咬一咬牙道,“走官道怕是追不上了,万一摩格的车队出了关外,那就不好办了。不如,咱们改走渭南道,跨过渭河,兴许还能追得上。”

玄清面露笑意,拍一拍阿晋膀臂,“走!”语音未落,已是一骑绝尘而去。

马蹄如风,踏遍黄土。御风口中喷出浓重鼻息,马蹄不住在地上敲击,不远地界,已是滚滚渭河。

“王爷,渭河发大水了。”阿晋焦虑地喊起来。

渭河水浊黄大浪漫上河堤,枯枝败物随河水泛滥而下,形成一个个漩涡。玄清神色肃穆,甩镫下马,挽起衣袖,扎起裤腿,将长袍卷系成结。阿晋惶急道,“王爷,过不去的,等一等吧。”

玄清蹙眉道,“吩咐兵士们,愿意随我过河的就跟着,不愿过河的均在上京城外驻扎,等咱们回转。”

“姐夫,你不要命了?”女声清脆响起。玄清惊愕回首,玉姚一身亲随打扮,清弱中不失英气,苍白如玉的容色有些许连日赶路来的憔悴。他的唇微张,惊疑地问道,“玉姚?你是如何跟来的?”

“是我拼命求了九王和小妹,他们让我跟来的。”玉姚笑道。

“真真是胡闹!”玄清苦笑道,“你跟去做什么,万一出了事,叫我怎样跟你大姐交代?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玉姚凝视河水,凄然一笑道,“姐夫,为什么是跟大姐交代,不是跟二姐?”

玄清语塞,一时尴尬回首。玉姚了然笑道,“姐夫这几日里不要命地赶路,玉姚看在眼里,心里比什么时候都要清楚明白。玉姚真是羡慕大姐,有姐夫这样的男子愿意为了她拼命,大姐原来幸福得紧。”

玄清动容,“三妹!”

玉姚眼波荡漾奇异神色,笑容如冰雪消融,“我不知道大姐和姐夫的故事,也不知道姐夫为何要娶玉隐。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姐夫心里只有大姐。大姐在宫里过得并不幸福,皇帝,不是她的良人。如果这次救到大姐,请姐夫带她远走高飞吧,人,总是要为自己活一次的!”

玄清的眼眸晶亮,神采菁菁,仰望远处火烧云一卷映亮半边云天,也映红整张面庞。他微笑挥起马鞭,直指天际,清朗的笑声回荡在半空,“渡河!”

扑面黄沙渐渐生硬得硌人,打在面上有种龟裂的疼痛,白袍上混了一层浅浅的沙土,千余人的马蹄在关外的荒原上扑起漫天的尘暴。眼睛迷蒙得看不清前方的路,没有人迹,也没有炊烟,天地苍茫,如同希望般渺茫。

“王爷,”阿晋惊喜地喊起来,“是摩格的车队!”

心底有温热之气涌起,几乎就要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氲。玄清的眼神牢牢定在了前方,摩格的身边,一个面蒙轻纱,宫女打扮的女子,身姿轻曼,清瘦依旧。

摩格扬眉笑道:“幸会,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

他并不下马,只是拱手含笑道:“可汗离开大周,清怕来日难得再聚,所以特来相送。”他望向那个女子,语调变做温柔和缓,“?儿,你送可汗已久,是该跟我回去了。”

摩格扫一眼他身后千余名亲随,不由哈哈大笑,“你以为凭这些人就可做到?”

玄清淡淡一笑:“不是这些人,是我一人。”他琥珀色双眸泛起温润光泽,缓缓抚上?儿的容颜,“虽万千人,吾往矣。”

摩格闻言不觉微微含怒,轻哼一声,“赫赫人的规矩,若要为女人起了争执,那是两个男人的事。你要带走她,先要问问我这把焦尾圆月刀。”

玄清微微一笑道:“焦尾圆月刀名气甚大,可惜在我玄清眼中,不过也是破铜烂铁罢了。利器之利,堪比人心之坚吗?”

话音刚落,?儿微笑的眼眸就如春水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亦回望,笑容温热柔和,如日色般湛澈和煦。两心相通,彼此洞知。

?儿于两军对峙前,徐徐行至他身边,抚落面上轻纱,粲然向他一笑,“那刀甚利,你要小心。”

心中温暖如春,明光无限。他温然含笑点头,“好,我还要带你离开这里。”他轻轻伸出臂膀,将?儿拦在身后。

?儿在他身后,伸手与他的手紧紧相握。俄顷又拔下发上针簪,从自己裙上抽出一缕丝线,绕了一绕穿针过去,柔声道:“你衣裳破了,我先为你补一补吧。”

他握一握?儿的手,柔声道:“好,你许久没有为我补衣裳了。”

?儿垂首缝补,低声道:“你战赢了摩格,他身后的十万军马亦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反握住?儿的手,低声道:“我自知不活,只是不想你和他远去大漠,皇兄可以不顾你,我不可以。”他心中悲怆,目光只凝在?儿脸上,“我曾经眼睁睁失去过你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没有我。”

针脚缝成一个如意纹,?儿低头用力咬断线头,霍然抬首含笑望着他,一字一字用尽力气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今日你若死了,我绝不独自活着。”

茫茫荒野上空,仿似有千年前的悲雁在绝望悲鸣,扑面朔风卷来,旗帜烈烈如云翻飞,他心中却欢喜无尽。这是?儿生死相随的诺言,纵不能白首,在生死那一刻,有她相陪,人生何来遗憾?

金风玉露一相逢(三十二)[本章字数:3352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3 1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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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万丈荒原之上,十数万金戈带甲的兵士列阵以待。摩格手中的焦尾圆月刀在黄昏的天幕下反投出雪亮银光,他视若不见,眼中只有心爱女子的含泪容颜。

手指拂过曾为之梦萦魂牵的脸容,轻轻拭去?儿眼角溢出的晶莹泪光,他的笑容清浅得如同游弋渐散的白云,爱怜道,“傻子。”

?儿亦笑,依靠在他肩头,泪水却仍止不住滴滴落下来,洇湿他的肩头,“你才是个十足十的傻子。”

玄清仔细触摸细密滑润的针脚,最后凝望一眼?儿,似要将这最后一刻铭记在心里。他微笑,终于抬首向摩格正色道:“可汗请。”

摩格似有失神,然而很快扬起头来,目光冷冷自他与她交握的手中划过,将焦尾圆月刀向地上一抛,神情懊丧,仰天长啸一声道:“不必了,你的确比我更喜爱她。”他又瞧一瞧玄清身后的?儿,苦笑道:“你不说话我也晓得,你心里,也是像他喜爱你一样的喜爱他。”

?儿只紧紧握住玄清左手带泪含笑不语,微卷的睫毛上还凝着剔透泪珠。玄清心中情涌,诚挚对摩格言道:“可汗说的不错,我心里只有她,她心里也只有我!”

摩格叹道,“非是我不近人情,只是,赫赫人尽皆知,此行我非得带一位身份尊贵的阏氏回去不可!”

玉姚娇小的身影自亲随队列中闪出,以素来未见的果毅决绝语气蓦然出语,“大周淑妃之妹,平阳王妃之姐,天子小姨,身份可来得尊贵否?”

“玉姚!”?儿惶急唤道。

摩格眯起眼睛注视玉姚,她娇弱的身子在浅金色夕阳下只投下淡淡影像,脸容清秀如玉,别有一种楚楚风姿,“大姐,姐夫这一路上拼了命来救你,他是为你而来的,莫要辜负了姐夫的一片心!跟他走吧…天涯海角,何处不能容身?”她走至摩格身边,笑容如花绽放,“一张医治时疫的方子加上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可汗,你会做何选择?”

摩格凝视她半晌,眼中大起欣赏兴味之意,伸掌握住玉姚不盈一握的小手。?儿一凛,颤抖道,“玉姚,回来!我…总有法子的。”

玉姚待要跨足弯腰进入赫赫车帐,闻言回转视线,混合着凄绝欣慰神情忽地嫣然一笑,“大姐,事已至此,你能有什么法子?皇帝能出卖你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玉姚从前不懂事,如今该是我为大姐、为甄家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她的身影被余晖勾勒出一道淡淡剪影,话语刚出唇便被朔风卷散:“姐夫,你知我这样唤你并不是因为玉隐!带姐姐走吧,不要让她再回那个嗜人的后宫了…”言语未毕,素手轻放帷帐,身子已隐入车帐不见。

摩格车帐拔营而去,转瞬漫天黄尘覆盖眼帘,万马奔腾,蹄声惊破沉寂莽原,连地面也似在抖颤。玄清将?儿轻轻揽上马背,微叹道,“三妹走了。”?儿垂首不语,滚烫泪水滴落在他手背,心头泛起一阵温暖的凉意。

荒漠的夜色如许沉静,天幕是深蓝如水的绒,繁星如坠,颗颗斗大,一直迁延到遥远的霄汉,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际。

?儿安静倚在他怀里,御风也似知人意,不急不缓踏着马蹄徐徐前行。原野空旷,渺无人际,前方是漫漫黄沙与温柔不可知的夜雾,像是可以一生一世走下去,心中涨满迷蒙欢喜心酸慰藉。

?儿低低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他收紧手臂拥住?儿,不由自主低语道:“你喜欢就好。”抬望眼寥落苍穹,银汉倾斜,宛若辽远不可知的甜蜜忧伤,怀里是熟悉久远的温热,像是多年后终于成真的一个梦幻,此刻的欣喜如此真切,“?儿,我不曾想还有今日,可以失而复得。”

?儿在他怀里微微一动,他已然察觉,伸指拂过她的发丝,柔声道:“?儿,等待了这许多年才有一次机会跟你这样说话。所以我要你记得,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浅去,只会越来越深。”他的声音忽然有微微黯意,“即便你在皇兄身边,即便玉隐在我身边…”

他轻轻将下颔抵在她的颊边,含着微笑,像个孩子,此刻只觉得无限满足与松弛。?儿依偎蜷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只是低低答道:“我都知道。”

她的手轻柔探入他怀中,矜缨在手,唇角不觉露出笑意:“这么多年了,还带着,多傻气。”此刻他真觉得自己是有些傻气的,遂笑意融融道:“是啊,你却不嫌我傻气。”?儿俏皮轻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脸:“你羞不羞?”

这样的亲昵仿佛已隔了前生来世般久远,月色如笼轻纱,漫天漫地倾洒。银光之下?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矜缨,忽然一顿,她仰起脸问道:“你还自己补这个?”

他的心微微一痛,难道要告诉?儿,她的妹妹如何设计损毁他最珍贵的物什,如何处心积虑李代桃僵嫁给他的事实??儿定会伤心,会刺痛,玉隐毕竟是她的亲妹妹,不说也罢。然而他的眸光还是微微一黯,只淡淡笑道:“是玉隐缝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为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来是带子年久断了,玉隐知道我不想换新的,后来她缝补好了。”

?儿默然无语,只轻轻将矜缨仔细放入他怀中。他觉察到了,握一握她的手,问:“怎么了?”略有凉意的晚风扑来,?儿的话语似针尖刺入他的心扉,“你要为她和予澈考虑。”他忽然就有些情绪失控,“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亲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万一!万一你不能回来,万一你一辈子只能留在赫赫…?儿,这次,我一定要带你走。”

?儿仰脸深深望向他,语音里浸着酸辛甜蜜无望的凄楚,“我们可以往哪里去?”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他俯身下去,轻吻?儿的鬓发,眼中浮起清明坚定之意,“这么多年,他要什么我都可以不和他争,唯有你。他既然出卖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就当我,唯一和他争夺一次!”

马蹄声答答,夜风卷起细沙,打在脸上切切的痛,提醒不可回避的现实。他冷静分析,把一路上揣摩酝酿的想法对?儿和盘托出,“我会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却听闻你刺杀摩格不成,潜逃不知所踪。等事情安定下来,我会安顿好一切来寻你。”

?儿似乎听得痴了,半晌方喃喃道:“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吧!”

原来路途再远也会有尽头,大漠再开阔也会走到尽头。深蓝夜空下,茫茫地平线已隐隐看得见有驿馆的点点灯火,人世间的万丈红尘已近在咫尺。?儿深深望住他的眼,流露出莫名的娇弱依恋,紧紧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轻声唤他:“清…”

他捉住她的手,那样冰凉。从未见?儿如此柔弱感伤,仿佛冷极,只紧紧蜷在他怀里。废弃多时的驿馆杳无人烟,沙尘浮动,他抱她下马,院落外月光清冷,洒下一地银霜。

阿晋推开院落门扉,轻声道,“王爷,内屋打扫好了。早些歇息吧。”他点头,垂首去瞧怀中的?儿,她轻阖双眸,半月型的睫毛微抖,似乎困乏已极朦胧睡去了。

霜色自驿馆窗棂的罅隙穿透进来,照出?儿睡梦中宁静甜美的容颜。他为?儿轻掖一掖被角,手指不禁爱怜地轻触她的眉、她的眸和脸庞,这样的睡颜已经数年不见,还是那样熟悉。多少回梦中重温凌云峰当日情形,醒来只是一场好梦。如今?儿这样真切在身边,倒觉得如身在梦中,竟是不信还有这样一天。

他的手终于有些颤抖,正待起身,忽然一个怔仲间,手上一紧,?儿温热的手已交握住了他,带一点惶急语气,“清,你要撇下我到哪儿去?”

他温柔俯身下去,附耳道,“你安心歇息,我就在这里。”?儿粉白的脸颊隐隐泛起一点清晰可见的红晕,软语道,“清,不要走。”

他一怔,心中泛起辛酸甜蜜之意,曾经期盼用一生所有换取她的一句轻唤,自她的唇中吐露的语句,哪怕只有一个“清”字,亦是那般难得珍贵。教他怎样抑制,教他怎样离得开?

多年以后,玄清忆起那一刻,才恍然明白,?儿在彼时已起了要独自回宫承受命运安排的心思。她还是那样放不下!放不下她的父母、他和她的孩儿,放不下要保护他不受皇兄伤害的执着念头。她以为凭她自己的力量,就可以保护她想要保护的每一个人!她不肯接受他为她想好的退路,傻得那样令人无奈和心疼!

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儿用驿馆那一夜的痴狂,从此牢牢把他一生都锁在了那个永不会醒来的美梦里。不敢醒来,因为一醒就要承受她再次离己而去的残酷现实!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紧紧环住他的颈项,轻拔下他冠发的簪子,挽起自己的一缕青丝,将尾梢与他的发尾相接,“结发为夫妻,还记得吗?”?儿的眼睛,带着耀目的明光,与他两两相对。怎能忘记,明知永不能忘…他低叹一声,将那命中割舍不开的女子用力揉进怀里。

他的吻落在她的每一处,为了和亲所穿的朱红色外裳那样刺目,被胡乱丢弃在床尾。他的白袍亲密覆住她的衣衫,两件外裳交叠,如同不忍分离的姿势。太过长久的渴望,太过执着的爱恋,一同化作温柔的低吟,激烈的喘息,尽情的沦陷… 然后,同登彼岸,满目花开,遍地芬芳。

庭院深深,但见满院落花,洁白似雪,簌簌有声。天边月圆高悬,冷看人间冷暖悲欢,银辉遍洒无垠旷野。黯然销魂者,唯情而已矣。

此恨不关风与月(三十三)[本章字数:2749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4 1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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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只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握住了她的手:“?儿…别走,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你…”握住了她的手,就以为握住了所有幸福的来源。原来他全部的希冀,也只不过是希望能够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开而已。

这样恬美的梦,这样迷离的梦,没有人愿意醒来。只有塞外风声穿过薄薄的窗纸,划过锐利的啪啪声。

然而还是不得不醒过来,枕畔似乎还留有她滴下的眼泪印记,衿被里芬芳余温犹在,伊人已离开,而窗外,正午的日头穿透进来的光线正照在他的甲胄之上,明晃晃的光叫他一时睁不开眼。

桌上一束安神香燃尽的灰烬颓败如他的心境,他恍惚间就忘记了身在何处。不是不能承受她再次离去的事实,只是,这一次,连默默站在她身后看她莲步珊珊离去也做不到了。

他没有回京。那里已不再有他的家,自从玉隐和尤静娴进了门,清河王府已不再被他视作家。没有可留恋的地方,何如放逐自己到天涯?

他去了雁鸣关。塞外荒漠苦寒,戍守边关的日子,每当朔风卷起扑面黄沙,总能令他想起那一日,?儿泪水落在肩头的温暖湿润,那时虽然面临生死攸关,心绪却多年来未像那样安宁满足过。

阿晋自京城回来,曾经跪地请罪,“阿晋回来向王爷请罪,奴才辜负王爷的信任,擅自把娘子送回京城去了。”这孩子年轻的脸庞布满泪水,几乎泣不成声道,“娘子说,世上路千万条,唯有一条路是她不能走的,那便是逃走!倘若娘子平安回宫,还可说是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带兵救了淑妃。若逃走,几乎是无路可走了。娘子说,托奴才救王爷一命,奴才没有法子才…”

玄清亲手扶起阿晋,为他擦拭泪水,平静道:“她既然选择了回宫,必有万全的法子。便是我,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何况是你?你且起来罢。”

阿晋一边拭泪,一边低声泣道:“娘子还说,如果和王爷终成眷属要拼上王爷的身家性命,她惟愿王爷这一生平安终老!”

他猛然一震,眼角瞬间湿润,转过脸去,有一瞬的恍惚。仿似回到凌云峰上的小小院落,桃树繁茂如旧,天光向晚,柔风轻抚墙角盛开的夕颜。小轩窗下,他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合婚庚贴上写:玄清 甄?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终生所约,终成幻影;永结为好,永成奢望!这一生,就这样了罢,将自己放逐在千里之外,将华年抛掷在边关的冷月孤星之下,也许只有这样,才是玄清最后的归宿。

大周乾元朝的史书为他的戍边生涯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镇守边关两年,赫赫不敢进犯;雁鸣关大雪,他与兵士同饮同寝,铁甲之上积雪三寸,将士爱戴,无一不服;他治军严明,不扰百姓,尊重赫赫,边境祥和,互市兴旺,百姓安居乐业,皆称贤王。

那一年,玉姚产下一女,摩格十分欢喜,竟将无子的她从西帐阏氏升为赫赫大妃。玄清代表大周送去贺礼时玉姚叹息道:“姐夫,大姐这一生,总是顾忌那样多,你要体谅她!”玄清微微一笑,“只要她心里的风一直吹向我,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纵然思念那样刻骨,也只有在写给玉隐的家书里才会泄漏出一丝半缕,“淑妃安?”三字提笔那样轻盈,下笔却能沉淀所有思绪。他总会凝望落在宣纸上最下方的那行墨迹出神一小会,嘴角噙着微笑,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愉悦而祥和。

再度重逢,已是光阴荏苒的两年之后。

他奉旨回京述职,心中却隐隐起了不祥的预感。因着边关将士困苦,先前多番奏请皇兄增发军饷,皇兄都置之不理。如今却一反常态突然召他回京述职,怎会不教人暗地生疑?

自幼在皇宫中长成,什么伎俩与手段没有见过?他心中苦涩,皇宫深院,朱墙碧瓦,容不得的又岂止是那一点点骨肉亲情?只有无休止的猜忌、忌惮与算计,才是皇兄应该有的手段。皇兄他,终于,容不下他了吗?

他连甲胄都没有卸,就打马去了凌云峰。母妃已有两年未见,一定思儿心切,还有她的故居…

小小院落窗明几净,一切照旧。阿晋眼睛发红,转过脸去,“知道王爷一定要来的,早就安置好了。”他的手一一抚过旧物,触过昔日?儿用过的物事,心中泛起柔软的欢愉。他几乎闭上眼睛也能摸的到,窗下,是一张长榻;床边,有张小小的妆台,一排三个小屉,挂着精巧的黄铜锁。锁匙就握在…手中,他的手蓦然一动,铜锁嘎然而开。

一个锦盒静静躺在妆台小屉之间。他攸然闭上双目,双手微微抖颤。那是温实初当初为?儿配置的假死药,七日失魂散。记得温太医说过,“七日失魂散,服之如饮鸩暴卒,七日无息,状若死者。第八日之后方可醒转,醒转之时因人而异。”

没有人曾经知晓,这药曾经蕴积了玄清多少憧憬与期待,如今已一切成空。他极为缓慢地将锦盒收入怀中:皇兄会以怎样的法子来下手,他丝毫不知。他唯一知晓的就是,自将?儿从摩格手中夺回那日,皇兄杀心已起。早晚有一天,皇兄不会再容他再在?儿身后保护她。即使他远避在万水千山的边塞,与她云天相隔。

回府换衣裳时他刻意避开了积珍阁,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衫,便匆匆出了府门。上马时蓦然一怔,玉隐携着一个三四岁才总角的孩子,守候在府门外,素色菊纹暗花缎面圆领对襟褂子下,只着一条黛紫色斜纹长裙,眼角隐隐露出细细两条鱼尾纹,和她的笑容一般藏在深深心事中。

玉隐惊喜,似乎又有些踌躇,半晌方道,“王爷,澈儿和我等你半日了。”

玄清有些歉意地望向予澈,终于把眸子投向玉隐,淡淡道,“我先进宫,也许会晚些回府。你带澈儿先回去。”

玉隐欲言又止,只得牵住予澈的手道,“澈儿很乖巧呢,早就盼着要见王爷。王爷可要早些回府,莫要耽搁了。”

玄清点头,一勒马缰,向着太平行宫的方向驰去。

五月十七,春末夏初,翻月湖的荷花已开满整个湖面,洁白新荷在翠**滴的荷叶下开了一蓬又一蓬,湖光在艳阳下折射出耀人眼目的金光。如此熟悉的预期,?儿领着灵犀帝姬,怀抱婴孩,含笑凝望着香气沁人的茉莉道:“这里是不该种这些香花的。”

他的气息都仿佛有些不稳,怔了半晌,方温和道:“荷花的香气已经足够清怡,再种别的花,反而乱了气味,不够纯净。”

一旁的灵犀有些迟疑道:“六王叔?”

是那样可爱的孩子,两丸水银般的眸子沉静如月,带点稚气,又分明地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质。他弯下腰来,绽开温暖笑意,“灵犀这样大了。”

?儿立在原地未动,脸容有种悲喜交集的复杂神情一略而过,她只轻轻道:“早听说六王要回来,却没想到那么快。”

隔了长长的岁月风尘,几乎要望穿秋水,终于再度重逢。重重叠叠的影像一齐袭上心头,潮水般涌来的感慨一时之间竟将呼吸哽住。他看着她,似乎只能这样地看着她,足足有一刻之久了罢?他缓缓道:“久未见淑妃,别来无恙?”

?儿极力镇静下来,温婉答道:“托王爷的福,一切无恙。”

他的心莫名松弛下来,望向?儿怀中熟睡的婴孩,不由一笑道,“这是雪魄帝姬吧?”他注目怀中婴儿良久,这孩子轮廓五官无一不肖似?儿,他柔声道,“长得很像你。”

听了这话,灵犀攀着湖边的一株昌蒲,笑吟吟插话道:“是呢,妹妹已经十四个月了。”

玄清瞬间怔住,十四个月,十四个月!竟是?儿和亲那月!心中悸动,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悲还是喜:?儿的孩子,她的孩子…他的孩子。

断肠声里忆平生(三十四)[本章字数:3901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5 1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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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抑制不住想要一个答案,急切的目光甚至来不及掩饰就猝然地看向?儿。骤一对视,?儿好似有些不自然,她移开视线,笑得有些勉强:“皇上很疼爱这个小女儿呢。”仿佛为了遮掩方才的失态,有意岔开话题道:“如今澈儿也很大了呢,王爷看见了吗?”

以他和她一向的默契相许,?儿对这问题的回避已经说明了一切。结果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并且那样地明显:?儿素来聪慧从容,无故不会作此态,哪怕这失态如此转瞬即逝,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

玄清心中怦然,他这一生,总在快乐的时候,体会到失去的惶恐;在开怀大笑时,也不能尽情流下喜悦的泪水。人世间最最单纯的幸福,唯有眼前这个女子能带给他。而眼下,?儿赐给他的又岂止是一点点欢喜?是他半生都在希冀的幸福: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一个凝结了他和她的爱而来到人间的孩子!

有汩汩的讶异和喜悦涌上心头,仿佛身在那塞外驿馆如玉的月色下,雪魄熟睡中娇嫩如花的脸庞,瞬间盈满了他全部的视线。不能抑制地伸手去抚摸雪魄粉妆玉琢的小脸,不知不觉便笑如春风。

似乎是有奇妙的感应,雪魄竟然像是感知到了他爱怜的目光般安静地睁开眼来,瞳仁深湛如墨玉,好奇看着玄清,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一旁的灵犀帝姬笑起来,拉着?儿的裙裾便摇了一摇,“妹妹很喜欢六王叔呢。”

玄清心中无限温暖安宁,朝着灵犀笑着眨了一眨眼睛。?儿似是恍然神移,手中微微一松,雪魄已然稳妥自如地被他接在怀中。他如捧珠玉在怀,带着点小心翼翼,温柔的哄着雪魄,那孩子真是高兴,笑声欢快似风穿竹林的清脆,闻者愉悦。

从未如此心恬意静,满心平和柔软,他深深望向?儿,含着一缕知足与隐隐的关怀:“翻月湖莲花依旧,你已经又添一女,可见你在宫中过得很好。”他顿一下,终是把最想说的一句话说出了口,“我很放心。”

“多谢王爷。”?儿眼中有深深地挂牵与了然地惆怅,“边关风霜苦寒,玉隐每每说起,我们都很不放心。”

?儿的“我们”令他感怀顿生,他语音微温,显然明白而自持:“多谢淑妃,我回去会叮嘱玉隐,要她一切放心。”

李长的到来打断了这一刻的轻松平和,玄清只得轻轻将雪魄送至?儿手中。襁褓之下两手相触,他的指尖无意触及她的手腕,温润如玉的手腕肌肤之上,悬着的仍是那串他送她的珊瑚手钏,珠钏颗颗冰凉,胸臆之中却是莫名一暖。

皇兄命他在桐花台候宴。待得稍作梳洗,绾好金冠束发,暮色已然四合。有夏初微熏的南风拂过,碧玉帘帷轻轻晃动,像一场迷离奢侈的梦境,恍然间有种深不可知的倦意。

这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桐花台凝着父皇与母妃旷世无及的爱情,也是他与?儿两心初通的地方。太多的回忆,教人不忍得去触碰,惟恐一触便会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