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间已望见一抹娇丽身影遥遥逼近,?儿望着他,微不可见地轻轻摇首,他会意苦笑。玉隐向来是须臾不离左右的,此时来到玄清身边,一把紧紧握住玄清的手,似是害怕失去一般,柔声问:“王爷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叫妾身好是担心。若是有什么话要与长姐说,妾身在一边守着也好些。”

玄清略略点头,扭头望向别处,眼风一扫的刹那,感觉到玉隐警觉地盯了?儿两眼,然而再次望向他时,眼中的戒备神色已然转换为全身心温柔的笑意,她低柔道:“宫中闲人闲话多,王爷不顾忌自身,也要顾忌长姐。”

玄清有些不悦,只淡淡嗯了一声,“这些话你这些年劝我甚多。若非要事,我也不敢打扰淑妃。”又问:“你怎么紧跟着出来了?”

玉隐忙低首陪笑着道:“外头太阳晒,妾身怕王爷喝了酒出来中了暑气,所以心里放不下。等下妾身吩咐玢儿去做些青梅羹醒醒酒。”她顿了顿,又笑着转向?儿道:“王爷每每喝醉总要喝青梅羹解酒。若是皇上在长姐那里醉了,长姐也该做个青梅羹,既清口又不腻胃。”

?儿抿唇不答,倒是槿汐施礼答道:“多谢隐妃告知。”

玉隐眼眸一转,又笑吟吟道:“其实青梅羹对皇上也未必有用,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醉在长姐宫里,何止是因为酒呢。”

玄清的心突地一阵刺痛,眼见得?儿亦是,她神色尴尬,唇边僵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一副不知该如何自处的窘迫模样。玄清终于忍不住开口,“玉隐,你今日多口了。”

玉隐故意撒娇似的一笑,牵着他的衣袖连摇了几下,婉声道:“我和长姐玩笑呢,王爷勿要见怪才好。”

玉隐这样的故作亲密,分明是要?儿觉得自己多余。玄清心中澄澈明净,轻轻抽回自己的衣袖,凝望着?儿转身离去的背影,不再言语。

风还在轻柔吹拂,但是有些什么东西在慢慢流逝了。玄清望一望天空,烈日晴空下,心里的温度,一点点、一点点地冷下去。

返回宴席的路上,玉隐无声跟随在后,玄清从竹林穿拂而过,蓦然瞧见?儿与摩格两相对立在当地,摩格脸容气恼,似有怒意,不由一惊,寒意顿起。

忽然?儿莞尔一笑,摩格生气之意顿缓,亦笑道:“原来你还会笑得这样高兴,我以为你只在辉山时才会这样笑。”

玄清一怔,玉隐大约也听见了这话,她双眉紧拢,却又展眉勉强一笑道:“可汗好记性,还记得妾身与王爷同游辉山的情景。话说今日重逢也还真是有缘呢。”

摩格瞥一眼玉隐,却只是向着?儿努努嘴,“你是当年淑妃身边的小丫头。”

玉隐本就忌讳自己出身,摩格的话想是挑到了她的痛处,她粲然笑道:“当年我和王爷同游辉山,长姐只是跟着我们去的。许是我当时年纪小,又爱跟在长姐身后,可汗就把我当小丫鬟看了。”

摩格只是不屑地一笑,“虽然你与淑妃有些相似,但本汗相信自己的眼力。即便她是你长姐,你那小丫鬟的样子是错不了的。”

玉隐色变,她极力压制着怒气,强笑道:“可汗非要这么说,我倒是不好辩驳了。”她瞥一眼?儿,再次挽住玄清的臂膀,侧首温婉而笑,“今日故人相逢,等下可要和可汗好好碰几杯,王爷您说是不是?”

玄清淡淡一笑,向着摩格拱手为礼道:“可汗好酒量,本王远远不及。”他在心中告诫自己,稍有不慎,?儿就会万劫不复,眼下情形只能避重就轻,默认玉隐的说辞。

摩格只是笑,“你们三个当真是奇怪。从前本是一对的有情人做了叔嫂,一转头小丫鬟却嫁了情郎。你们不觉得别扭,本汗只见了两面便觉得别扭。”

这话语打在心上与脸上俱是透彻的痛,玄清笑意清淡,平静道:“可汗这话取笑了。”他心知肚明,再不制止摩格看似直爽实际别有用心的话语,宫墙高处,处处有耳,则他和?儿两人俱危矣。

思及此处,他自然地将手臂从玉隐怀中脱出,将她挡在身后,正色道:“可汗开玩笑也无妨,但请勿拿小王的爱妻取笑。”

玉隐又惊又喜,面上漾起绯色晕红,伸手握住玄清的左手,“多谢王爷爱护。”

摩格却是冲着玉隐“嗤”地一笑,“夫妻爱护本事理所当然,这也要谢,可见平时难得爱护。抓着了人抓不住心有什么意思?”他瞟了眼玄清,亦正色道:“别人不曾看见你护她的样子,本汗却是亲眼见过的。你即便护着你王妃,也和当年护着她全然不同!”

玄清心头一震,不禁转眸去看?儿。她恍似梦中,脸容难得露出温柔甘甜之意,笑如春风,亦柔情绻缱回望过来。然而只在一瞬间,接触到玉隐冰冷酸涩的眸子,神情一滞,随即风清云淡,一笑置之。

玄清暗自感叹,摩格眼力犀利,辉山之事自然瞒他不过,只是眼下看他并无吐露此事之意。此人究竟持何心思,尚难分辩。只盼着不要再被他人发觉才好,否则会是何等凶险诡谲的风险!

变灭须臾岂不闻(二十九)[本章字数:2921最新更新时间:2010-07-31 22:37: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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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心的波诡云谲尚来不及揣测,眼前的危险已迎面扑来。翠云嘉荫堂内,摩格所进献的人熊被和睦帝姬所激,突然狂性大发,破笼而出。一时之间,殿内嫔妃惊惶如鸟兽散,满眼俱是柔弱女子的尖叫与呼嚎,跌仆与踩踏的狼狈之态,华贵绫罗绸纱撕裂一地,幼童哭泣之声不绝。

没错,是幼童的哭泣之声!玄清心中猛一惊醒,望见人熊不远处,幼小的予润伸开双手,正无助地向?儿不停哭泣,而?儿怀中搂紧予涵与灵犀,彼时万幸已处于安全地带。

他的?儿,如此善良忘我!面对着好姐妹眉庄留下的遗腹子,那样决绝地把自己的两个孩儿推入别人怀里,毫不犹豫提起裙裾奔向润儿,一把护住他幼小的身体。

人群混乱中似有人踩住了?儿,她猛地扑倒在地,挣扎了两次都无法爬起来。只得以护雏的姿态用身体护卫予润,向距离甚近的皇兄求救,“皇上,皇上快抱走润儿--”直到这个时刻,?儿还是忘却自身安危,一心只惦念着予润。

玄清身不由己被玉隐扯得远远避开,心却在滚油里不停熬煎。只盼着皇兄会即刻扑上去,把?儿与予润牢牢护卫,带离这样危险的境地。

人熊已越来越迫近?儿与予润,皇兄明显迟疑了一下,已被胡蕴容一把拉住,后者嚷道:“皇上万圣之尊,岂可以身犯险!”她几乎以得意地眼光瞥了一眼跌倒在地的?儿,随即尖声道:“听闻人熊吃了人便不会再伤人了,淑妃为皇上,理应献身护驾--”

皇兄怒道:“胡说,怎可伤了淑妃!”然而他的身子仍然往里缩了一缩,只是伸长了脖子唤道:“羽林军在哪里,快救淑妃!”

皇兄竟然如此!那是他最宠爱的淑妃,怀中还抱着他的一个皇子,他怎能犹豫?怎能退却?怎能眼睁睁见人熊逼近?儿?那距离只剩十步之遥,?儿大概已无处可逃了…

玄清心中被尖锐的痛意与惶急盈满,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顾不得了,豁出去了!?儿不能有事,情愿是自己,也不能是?儿!他急望去,那猛兽已然带起一股猩风朝着?儿扑去,?儿最后一眼望向自己,含着无限欣慰与宁静,同时紧紧把予润覆在自己身下,然后迅即地闭上双眼。

玄清脑海中忽然有一瞬间的空灵,?儿在凌云峰上拈花一笑的翩然影像充盈身心。他挣脱开玉隐死死拉住不放的双手,朝着?儿的方向,人熊的方向,猛然地掠了过去。

耳边似传来玉隐如裂帛一般撕心裂肺的呼声,“王爷别去---”玄清浑然忘却一切,只觉毕生气力全部凝聚于掌中那一推。

?儿轻柔的身子被他的力道生生推开了三尺,玄清张开双臂,将?儿与予润俱护在自己身下,沉稳低声安抚着心爱的女子,柔声道:“别看!”

顾不得了!死则死矣!玄清心头巨石一般重重敲击着心房的负荷骤然放松,?儿温热的身子就在怀里:她是安好的,她还活着,她还会继续活下去,儿孙满堂,幸福宁静,安度她今后如花的岁月与人生!这已足够!至于自己,就算成为猛兽的腹中食,抑或皇兄的刀下魂,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儿还活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儿也想到了这一层吧,她的手臂在拼命使劲,想着要推开他!他俩总是这样心灵相通,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是情愿自己死去也要对方活着的傻子。他沉身附在?儿耳边道:“不许乱动,否则大家都是死!”

?儿的身子一僵,泪水一滴滴落在衣襟,滴落在他按住她衣袖的那只手上,滚烫又冰凉的泪水在手背肆意流淌。玄清忽然仰首微微一笑,这样的幸福,远胜于昔年同舟太液的情形。那时身相近,心相远;此时却是身心相映,心领神会。哪怕是面对着猛兽,生死悬于一刻的危急时刻,这幸福,依然来得如此真实与珍贵!

摩格曾说,“你即便护着你王妃,也和当年护着她全然不同!”是了,这便是他护着她的方式!决绝、忘我、不顾一切、舍命相护!这姿态,伪装不来,也掩饰不住!只有真爱着的人,才会有这样真情自然的相护,才会这样舍生忘死地以命相护!

所有这一切,仿佛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那一瞬间,时间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羽林军终于赶到,在玄汾的带领之下迅速逼近人熊,各持兵器,把那猛兽牢牢格住。

那人熊甚是刚猛,尽管被架的动弹不得,却仍然凶悍异常。寻常兵器与羽箭竟然只被它轻轻一拂便纷纷落地,一时奈何它不得。玄清起身,将一臂伸展,护卫?儿在身后,另外一臂一伸,一柄长枪已然在手。他深吸一口气,展臂掷了出去。

那一枪正中人熊要害,长枪尖直贯穿那猛兽的喉咙,枪尖穿出喉管寸把长,银亮的枪头上,缓缓地、缓缓地滴下点点殷红的血珠来。只听得一声惊彻云霄的猛吼,人熊仆地,震得殿内地面金砖碎裂几块,每个人的心头仍在砰砰不定。

摩格眼色复杂锐利,他鼓掌,语音低冷道:“好枪法!”大殿之内那样寂静,一时之间呼吸之声细微可闻。

玉隐鬓散发乱,飞身扑入过来,她容颜变色,急惶惶看向他全身上下每一处,流泪不止问道:“王爷没事吧?没事吧?”所有人眼睛俱都看向他们,玄清深知那些视线里,有皇兄的阴沉不定,有胡蕴蓉的不怀好意,有摩格的冷眼旁观,每一道都不能令他放松心防。

他努力压抑住想转回头去看?儿是否安好的念头,只伸出手去,安抚玉隐失措的情绪,低声道:“没事,虚惊一场。”

玉隐得了抚慰,终于松一口气,转头看向?儿,“长姐还好吧?”?儿定一定神,深深吸一口气,道:“玉隐,幸好有你家王爷…”

冰雪聪慧的?儿,深知眼下尴尬猜忌的局面,恢复淑妃的端庄持重,勉力起身,向着他深深欠了一礼,“多谢王爷之恩,本宫替惠仪贵妃就此谢过。”

玄清瞧见玉隐的眼底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却也忙伸手握住了?儿的手臂,以看不出破绽的语气答道:“王爷是长姐的妹夫,怎么会见长姐和润儿有险却袖手不理,岂非伤了我们夫妻情分!”

玉隐心中大约是恨了她长姐,恨了他的罢。恨他不顾一切奔去救她的长姐,恨他舍下了她,舍下了她精心照料的襁褓中的澈儿,甚么也不顾地扑了上去!要不然为什么握着她长姐的手臂迟迟不肯放下?她那样用力的表情,不像是握着姐姐的手,却像是在发着狠一般,指甲似乎要陷进?儿的皮肉里了。

?儿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挣开她的手,将润儿放入乳母的怀中,急忙吩咐道:“快去请温太医来瞧。”

“表哥,”胡蕴容上前两步,急道:“你可要多谢谢六表哥呢,方才他奋不顾身救了淑妃与四殿下,连自己的侧妃与幼子都抛之不理呢。”

玄清为避嫌疑,本已携着玉隐走到殿侧,闻言不觉回首,见?儿束手立在当地,不知如何辩解。遂淡淡笑道:“臣弟之侧妃幼子方才已在安全之地。皇兄心中十分牵挂淑妃安危,然又乃万金之体不易冒险,臣弟与皇兄兄弟连心,理所应当为皇兄分忧。”

皇兄脸色平静无波,只是微微一笑回答道,“清河王很会说话。”然而始终不肯回头看?儿一眼。

因着存了这样的忧心,玄清出宫的步伐也渐变得沉重。方才发生的一幕不知?儿会以怎样的慧心与急智来化解皇兄的疑心,大祸降临,由不得玄清不重重挂牵她的安危。

“王爷请留步。”身后李长气吁吁跑来,来不及喘一口气便道,“皇上口谕,宣清河王仪元殿外侯旨觐见。”

玉隐的手倏地一紧,害怕地紧紧牵住他的手指,眼神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恐惧与恍惚。玄清心中一叹,该来的终究要来。他松脱玉隐的手,淡然道:“带澈儿回去等我。”

屏息立于仪元殿外。这个地方玄清并不熟悉,这是皇兄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他一向低调隐讳,远离政事,所以对这地方有着说不出的陌生。

他的手指微曲,藏在衣袖之内,其实也是有些担忧的。不是在担忧自身,只是在担心一个守候了多年的秘密被揭破后的宫闱巨变,担心他心心念念的人为此将要承受的某种不可名知的莫测未来…

一去紫台连朔漠(三十)[本章字数:3455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1 09: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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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和风拂来蝉儿聒噪的声音,仪元殿内似有细微声音传来,皇兄分明的冷淡语气在命令着谁,“过来。”

殿内有一阵子默然无声,俄顷皇兄才以冰冷的口吻继续在问,“是什么时候的事?”玄清一个恍惚间,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温婉回答,“恕臣妾愚昧,臣妾实在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皇兄冷笑出声,“你这样聪明,当真不知?”玄清蓦然心头大震,似有暮鼓晨钟在重重撞击,手心已然微微汗出。

皇兄的语调轻缓,恨意却如此明显,殿中这样静,几乎能听见他的指节骨骼轻微的“咯咯”声,“方才摩格特意来见朕,要求朕许你和亲!”

玄清几乎要阖上双目,望天苦笑。摩格,是摩格。明知?儿是他心头所爱,亦是皇兄身边位分最尊、诞有皇子的宠妃,竟然还敢提出如此非分要求!显然对?儿已是志在必得。当年辉山一游,果然种下隐患,摩格用意竟在此!

听得?儿含泣回道:“臣妾乃天子妃嫔,怎可委身和亲,摩格实在荒谬!何况臣妾乃四子之母,若真如此,以后皇子与帝姬要如何抬得起头来做人!”

皇兄的语调终于出现一丝颤音,想是为?儿的哀求所感,无奈道:“大周虽然以时疫逼住赫赫一时,摩格的性子却仍然不肯轻易低头。”他顿一顿,然而也只是一顿,就立即道,“摩格告诉朕,只要许你为赫赫阏氏,再予他治疗时疫的方子,赫赫大军便退回边境,再加上每年三千粮草,十万银帑便可,从此再不与大周起战火烽烟。”

殿内死寂,玄清的心也一片死寂。天色已渐黑,殿内乌沉沉并未掌灯,极目望去,朦朦胧胧中似有幽暗一缕烛火燃起,窗户洞开,烛火亦随夜风飘摇不定。在这样黑??殿宇深处的这一点孱弱的光明,像随时要被风扑灭的可能。

?儿的声音在沉寂良久之后,终于清凌凌响起,“两害相衡取其轻也。臣妾身为大周的淑妃,深受皇上宠爱多年。臣妾不敢爱惜一己之身,但凭皇上所遣。”

玄清几乎能想象得出皇兄松一口气,又羞又愧的表情:“朕是一国之君,但凭…但凭你自己做主吧。”

玄清的唇角凄然浮起一丝哀凉而了然的笑意,皇兄他,原来,凉薄如斯。他也曾抱有一丝幻想,皇兄那样宠爱?儿,那样喜欢涵儿,也许会顾忌?儿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而最终留下她。

却原来帝王薄情,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皇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他几乎都忘了,这世上除了玄清这个傻子,又有谁能真正放得下江山社稷,而去选择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呢?

来不及多想,再不阻止,?儿就要被皇兄一道圣旨,送去连绵千里之外的胡沙荒漠之地,从此两相分离,今世不得相见了。?儿的额头已然叩上冰凉的金地,口中缓缓道:“臣妾不敢忘恩。”

他霍然移步,步履带风,顾不得未得皇兄传召,直闯入殿内,“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他强忍住心底酸楚,以罕见的果决语气正声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只怕会陷皇兄于不义之地!”

?儿缓缓起身,脸容已从起初的震惊迅即恢复沉静,她冷冷道:“六王多虑了。是本宫自愿的,皇上并未强迫本宫。”

不能再由着?儿自作主张了,玄清面沉如水,拱手道:“娘娘自然不愿让皇兄为难,可是娘娘一旦和亲,皇兄便会如汉元帝一般,为千古后人耻笑。”

玄清感觉皇兄的眼眸第一次略带戚然之色注视着自己,“六弟,朕岂舍得淑妃!只是齐不迟已死,你以为大周还有多少可用之将?”

在这样的时刻,就算是皇兄设的计策,玄清也不得不往下跳了。他揽衣屈膝,深深施礼,顾不得避嫌,朗声言道:“皇兄若不嫌弃臣弟无用,臣弟愿领兵出关,不退赫赫绝不还朝。”

皇兄果然冷笑起来,他的目光像千年寒冰,无数细碎的冰芒直直戳入玄清的胸膛,“你果然说出这句话了!你告诉朕,你这句请求究竟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她?”

地上的?儿身形微晃,玄清感觉眼前一眩,浓重的黑雾弥漫大殿,胸口似被什么扼住了,重负得甚至喘不出一口气来。

耳边皇兄杀机四伏的话语句句入耳。“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你一向很听朕的话,为何一听到朕允许淑妃和亲你便冒然闯殿?你对朝政极少注目,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欢亲王领兵,为何还要提出领兵之事?”

皇兄此时的冷笑有如钻心之痛,“当年你也曾为她的兄长上书请奏,今日更是为了她连自己的妻儿也不顾!若不是方才你这样闯殿,朕还不信旁人所言,说你们二人午后在宫中私会!朕只恨自己从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们二人的私情!”

皇兄连连冷笑,一把抓住?儿的手腕,“你很好!”?儿柔嫩雪白的手腕立起一圈青紫淤痕,然而她垂首咬牙,一声未吭。

玄清心痛如绞,面容几近惨白,他终于抬首,迎着皇兄咄咄逼人的目光,过往岁月一丝丝、一缕缕重重叠叠在眼前。为了瞒住这个秘密,他无奈娶了玉隐与尤静娴;为了瞒住这个秘密,他忍受着心爱的女子在皇兄面前婉转受宠的煎熬;他看也看不得一眼,见也见不到一面,就连梦中,也时时在害怕会给她带来滔天的祸事!如今,这一切全都摊开在阳光下,暴露在皇兄面前,他的心虽急痛,思维却并未因此而紊乱,从未如此平静,如此镇定自若!

他没有看?儿,却仿佛能听得见?儿心底的声音:“无论他怎样说,清,我们都不能承认---不能!”是了,?儿,还有她的孩子们、还有玉隐,还有九弟妹,以及她们身后的甄家满门,为了这背后无辜的那么多人,为了他最心爱的女子!他,不能承认!

皇兄只是在猜疑,就像刚才引他入彀一样,只是在套他的话。一定是有人瞧见了午后他与?儿的谈话,所以在皇兄面前嚼了舌头根子。玄清想到这里,心思越发清明,他直面皇兄,神色宁和清淡,“皇兄误会了。淑妃一向谨守宫礼,若非与臣弟结为姻亲,连一语相干也无。”

他肃然端敬言道:“臣弟适才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臣弟枉受亲王俸禄,只是不忍见大周蒙赫赫要胁强求之辱而已。至于早年间为淑妃兄长求情之事,实乃当年平定汝南王祸患时,与甄衍惺惺相惜之故。”

他停顿一下,再次施礼道:“人熊之祸时,玉隐与予澈皆远离殿外,实无后顾之忧。而四殿下,是惠仪贵妃唯一一点骨血。惠仪贵妃曾命侍女采月赠臣弟棉袍与母妃御寒,一顾之恩,臣弟不能不报,更不能见皇兄与贵妃唯一血脉有险而袖手旁观。”

他凝望脸容渐缓的皇兄,诚挚地微微一笑,“臣弟还有一层私心。玉隐乃臣弟侧妃,若淑妃有不测,玉隐必定对臣弟怨恨之至。”他垂衣拱手,似是虔诚应对,“臣弟私心揣测,皇兄如此臆想,诚然是对臣弟不公,却是真的很在意淑妃。臣弟为此该恭喜淑妃娘娘才对!”

心上仿佛被钝刀一道道割裂开来,“淑妃娘娘”几个字自他唇中吐露,有如凌迟之刑。然而唯有如此,才能释皇兄疑心,才能解脱?儿的欲加之罪。

皇兄的目光稍稍温和,只是语气依旧冷峻,“你若顾忌隐妃,便不该与淑妃在宫中私会。”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里落了些闲话,仿佛你与隐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玄清心中别的一跳,却仍然坦言道:“臣弟自知不该与宫妃私下相见,但是臣弟确是有要事询问淑妃,事关静娴…”

“是关于静妃…”?儿的声音突地响起。皇兄面色沉晦,转头望向?儿,“淑妃,清河王说的够多了,朕想听你说。”

?儿端庄跪禀,清悦柔婉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坠玉珠,“六王冷落隐妃自静妃死后便如是,臣妾身为玉隐之姐,不能不为她担心。今日王爷遇见臣妾,是臣妾担心不过,再三追问,却原来乃是王爷总觉得静妃之死有些蹊跷之故。然则静妃中毒之事是众人亲眼所见,总不能这般冤屈了玉隐,所以臣妾为此劝解王爷平息对玉隐的疑心。”

好一个冰雪聪慧的?儿!玄清会意地接下话头,“淑妃开解过臣弟不久,臣弟便与玉隐将话说清了,彼此无事。至于与淑妃私会之事臣弟不敢?同,不知是何人在皇兄面前嚼舌?”

?儿亦借机答道,“方才臣妾与王爷异口同声,皇上该知臣妾并未与王爷串供。臣妾不怕为大周受些折辱,只是有些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吗?”皇兄明显还未完全释去疑心,“朕曾有一转念的疑心,当年老六因小像而娶隐妃,此事若是隐妃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

“皇兄多虑了。”玄清心头震颤,皇兄果然开始疑虑玉隐当初设的计了。

“就算是朕多虑了,“玄凌稍稍和蔼神气,语气仍然微凉,“但是淑妃横于你我兄弟之间,又惹蛮夷觊觎,实乃祸水,不宜再留在宫中。朕决意从摩格之求,将她送予赫赫和亲。”

玄清跪地求告:“皇上三思…”然而皇兄果断挥手,“你回去罢,朕心意已决,再不会改。”

死一般的寂静。

?儿默然,俄顷盈盈起身,俯首三拜,“春日宴,缘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她话音哽咽,泪下如珠,滑落于金砖地面,映着烛光闪烁出一点晶莹剔透的碎芒。

玄清心中如受针刺,唇色发白,抖颤的手指紧紧扣在袖中,极力保持镇静。纵然已经听明白?儿要他“郎君千岁”,为她而保重,不要再为她而见罪于皇兄,他又怎能如此眼睁睁见?儿从此踏上紫陌黄沙的出塞之路?

然而皇兄旨意虽下,未必没有挽救的法子。他心中闪过一道雪亮的坚定念头,面沉如水,恭身徐徐告退。

八千里路云与月(三十一)[本章字数:3835最新更新时间:2010-08-02 1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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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霜清冷,落在人身上如覆霜雪。玄清的脸容在月光下反射出几近透明的质地,似月清冷、如玉温润。

阿晋轻轻推门,垂手告禀:“王爷,平阳王携王妃求见。”

玄清起身,似下了决心,手指在黄梨木桌面重重敲击,“快请!…阿晋,吩咐你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阿晋抬头,目光闪烁坚定神色:“王爷放心,我全挑选了谨慎可信的心腹随从,一共五百六十八人。随时可以跟随王爷出发。”

玄清有些疲倦地颔首,阿晋躬身退了出去。

一扇门呀地轻响,玄汾的身影乍然出现,日渐成熟坚毅的少年面容上写满焦灼与不安,双手几乎攥成拳,“六哥,你究竟要去做什么?”

玄清忽地一笑,舒缓眉头,拍拍他的肩背,“九弟,你长大了。当知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六哥现在要去做的,正是一件不得不为的事情!”

玄汾身后闪出一道身披鹅黄斗篷的身影,玉娆粉面含霜,秋水带悲,一方帕子在手中被绞得不成形,“六哥,三姐全告诉我了。皇上要大姐去赫赫和亲,他竟然做得出这等事!”

玄汾一惊,回手捂住玉娆的嘴,“娆儿,小声些。”

玉娆甩开玄汾的手,恨声道:“他都能做出来,如何我就说不得?果然我素来没看错他,就是个薄情负心汉!”

玄清望一眼玉娆,郑重言道:“弟妹,六哥走后,玉隐与澈儿就拜托你了。”

玉娆眼眶微红,泪意渐涌,“六哥,就是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好二姐的。”

玄汾凝视玄清,忽然展颜一笑,“六哥,我明白了。你要做的那件事,是情之所钟,故而不得不为的事。我早已选出平阳王府四百八十七名亲随,你全部带走吧。”

玄清一怔,似有不解,玄汾笑道:“连妻儿都可以抛下的事情,不是至情至性的六哥所为,唯一的解释就是,六哥的至情至性,不在此处!而在通往关外的那条路上!”

玉娆惊诧望向自己的夫君,“汾…”

玄清亦是一震,唇角缓缓浮起一丝笑意,只点一点头,不再言语。

天光渐亮,几乎已看得清京城近郊黛青的山眉,蕴蓄着青葱的岚霭之气;晨雾渐散,阳光一道道迫散夜间留下的阴霾。玄清结好装束,最后爱惜地抚一抚御风的颈毛。

“王爷。”玉隐的声音在背后娇柔响起。

玄清没有回头,只是淡然道:“收拾好了没有?玉娆待会儿会来接你和澈儿过府一叙。”

玉隐默然无声,俄顷,有压抑的哭泣之声低低响起,“王爷,你要抛下妾身和澈儿不顾了么?”

玄清回首,平静道:“玉隐,你多虑了。”

玉隐双眼红肿,面容苍白,显然一夜未眠,“王爷当知妾身并非妄言。采葛告诉我,阿晋集结了府里头几百待命的亲随卫士…王爷,你万事要想清楚,就算不为了我,也要为澈儿着想呀。”

玄清眉心一动,欲言又止。玉隐见机扯住玄清衣袖,哀求道,“澈儿还小,他已经因为别人之过而失去亲生母亲,难道又要因外人令他再冒失去父亲的风险?澈儿长成之后,将如何看待此事,求王爷三思。”

玄清松脱玉隐的拉扯,第一次直面目视玉隐,“予澈是怎样失去母亲,想来你最为清楚,何必牵扯旁人!”

玉隐浑身一凛,口唇微颤,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忽然启齿一晒,“我早知姊妹之情靠不住,她说的王爷就全都相信么?”

玄清无奈摇头苦笑,“若不是顾忌你长姐极力替你遮掩求情,我此刻只怕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了!”

玉隐一怔,两颊惭红,羞愧难当。却又立即惶恐下跪,双眼含泪泣道,“王爷不知从哪里听信了别人的谗言,妾身不敢分辩。求王爷看在妾身长姐份上,相信妾身,妾身全心全意为了王爷好,所做每一桩事俱是出自一片真心呀。”

玄清凝视玉隐半晌,叹道:“事已至此,你应知我此去未必能全身而回了。过去种种,不必提及,我仍是那句话:玉隐,不论你做过什么,你都是她的妹妹,这点永远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