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梦中么?”玄清喃喃道,他只觉神志昏昏,无论如何看不清楚面前这女子的脸容。

“你在发烧,不是做梦…我就在你身畔,你竟不信么?”那女子柔声答道。

清泪溢出,他语音含糊,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一直期盼着这样的一天,却也知晓永没有这样的一天。”

“这亦是我日夜所思的肺腑之言…”这女子轻答道。

玄清轻轻拥住怀中之人,疲惫不堪地合上双眼,“如果这是梦,我情愿就这样长睡不醒。我真的累了,?儿。”

怀中人蓦地身子一颤,然而犹疑只在一瞬间,她更紧地环抱住玄清,柔声道:“?儿就在这里。”

玄清身子滚烫,只觉一只冰凉的手掌抚上他的面颊,外衫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他站立不住,跌进一堆丝绵软絮之中,温滑暖香的女子气息扑面而来…

玄清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有凌云峰禅房外热烈绽放的漫天桃花,大红泥金鸳鸯合婚庚帖,怀里春睡正酣的?儿。情知是梦,所以那样害怕醒来,唯恐一睁眼,梦境便会化为乌有,?儿也会不知去向!

因为睡得并不安稳,天色墨黑时,玄清便已清醒。四周百骸酸软无力,额间热度稍褪。睁眼时四周一片陌生陈设,帐顶刺绣是百合石榴花纹相错交织的图案。

然而更为骇人的是身边竟然躺着一个女子,钗横鬓散,只着贴身小衣,分明是侧妃尤静娴。

明明只是梦中遇见?儿,怎会变成尤静娴?

当他望见床头那件银色织锦素裙时,昨晚片断的记忆忽然就连成了线。昨日是他和?儿合婚的日子,白日里蓦然见过?儿,晚间在荷池边饮酒过量又受了风寒,加上被玉隐刺激,骤然间失去控制力烂醉如泥,加之对?儿思念成疾,竟然错把与?儿衣着相似的尤静娴当成?儿,铸下大错!

然而眼下最惶急的事情并菲是追究其它,却是尤静娴到底知道了多少,会不会因为他的错失而祸及?儿?这才是玄清此时心中最为焦虑之事。

当他整理好衣衫,站立窗前默默凝望夜色如许之时,尤静娴已然悠悠醒转,她披一件外裳倚在床头,既羞且喜唤道:“王爷…”

玄清并不回首,只背对她道:“你醒了?”

尤静娴温婉答道:“王爷,窗边风大,你身子尚未好,站进来些。”

玄清默然,半晌方道:“昨夜我…喝醉了。”

尤静娴忽然轻笑,淡淡道:“王爷是身子不适,又饮了酒,自然醉的比平常厉害些。”

玄清垂首,艰难道:“我…说过什么醉话没有?”

尤静娴无语,忽道:“王爷,你难道要一直这样背对妾身讲话?”

玄清一动不动,一句轻柔而语意坚定的话语自唇中吐露:“你只须答复我的问话即可。”

尤静娴轻叹一声,软弱道:“王爷想听妾身如何回答?”

“自然是以实相告。”玄清望一望天空,依旧漆黑,连半点星子俱无,像是叫浓云给遮住了。

尤静娴轻声道:“静娴自嫁入王府,只有昨夜,才做成了王爷的枕边人…”玄清蹙眉苦笑不语,只听得她宛转道来:“静娴如此,玉隐姐姐想必亦如此。王爷如此苦心,自然有不愿为外人道的原因。”

她抬眸,无望凝视玄清背影,眸中晶莹闪烁,“…只是,静娴虽不智,亦明白情有独钟这个道理…王爷的心事,静娴直到昨夜,方才知晓!”

玄清一颤,慢慢回转身来:她果然是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

天教心愿与身违(二十六)[本章字数:3358最新更新时间:2010-07-28 08:00:00.0]

----------------------------------------------------

尤静娴苦笑:“王爷现在一定恨极了我罢。”

玄清默然半晌,低低道:“你知道了多少?昨夜…是你刻意而为么?”

尤静娴眼角滚落一颗泪,摇头道:“我知道得并不多。…妾身嫁入王府近年,府里的事情留心之下颇有些疑惑。我只看得出,王爷对玉隐姐姐的好,有亲情、有同情,就是没有男女之情。”

尤静娴唇角绽出一丝苦笑,“所以,妾身开始疑心…却也只是疑心,毕竟没有实迹。”她轻轻叹息,“若非昨夜王爷如此失态,妾身恐怕今生亦不得亲近王爷了,我若不抓住这仅有的一次机会,必定后悔终身。也就顾不得王爷把我当成别人了。”

玄清尴尬躲开她的视线,凝视烛台微弱闪烁的火苗,兀自出神,半晌方叹道:“你既知晓情有独钟,又何苦如此!”

尤静娴望住玄清,面露犹豫之色,她思忖一下,终于低语道:“妾身不苦,乃是心甘情愿而为。妾身只羡慕那个女子,能够得到清河王的情有独钟,想必也是不凡的女子,只是我无缘得见罢了。”

玄清身躯一震,似不可置信望向尤静娴。难道他在那等失态情形下竟未曾吐露过?儿的半点讯息,若然果真如此,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绷紧的心弦乍然一松,面容在不知不觉中就变得和缓,愧疚之心顿起,他不由温和道:“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

尤静娴眼中闪现惊喜火花,她侧首道:“妾身谢王爷关心。王爷不怪静娴,静娴便已欢喜不尽。”

玄清迈步出门的一霎那,尤静娴幽幽的话语自身后传来:“但愿上苍垂怜,能赐给我一个可爱的孩子…”

心中一紧,像是被谁揪住揉搓,玄清逃也似的离开,那句话却像催命符咒一般盘旋不去。

若是尤静娴果真因此而有孕,他该如何来面对他曾对?儿许下的诺言?他曾在心中立誓,在他的生命中,除了?儿,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他曾答应?儿,要好好照顾她的妹妹玉隐,玉隐那样求他,他都不能够应允…

不能强迫自己再想下去,玄清的身影渐渐融进无边暗夜,渐渐模糊、渐渐消逝。

从来是天教心愿与身违,越害怕的事情越是会发生。当尤静娴满脸喜色告诉他身怀有孕的那一刹那,玄清茫然地环顾四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将要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尤静娴宽袍广袖坐在一旁,闲雅端庄地笑道:“妾身抢了玉隐姐姐的先机,心中甚为过意不去。姐姐这几日在未央宫帮忙,故而妾身先去宫中拜见姐姐,意欲告知此事。”

玄清听得未央宫三字,眉心已是一动,只淡淡道:“这又是何必。”

尤静娴觑见玄清神色,面上一黯,仍作不知,笑道:“姐姐主持府中事宜,也该告诉她一声的。只不过没有见着姐姐,倒是和淑妃娘娘聊了一会子。”

玄清吃惊抬起头,忽然望见尤静娴端详自己的眼神,忙掩饰道:“些许小事,连淑妃亦惊动,甚为不妥。”

尤静娴似是无意,温柔眼波掠过玄清面容,笑道:“其实,淑妃娘娘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个知道妾身有孕的人呢。我与娘娘,也算是有缘了。”

玄清心中酸楚,一字也道不出。他勉力笑笑,只是不语。

尤静娴恍若未见,继续道:“妾身自知不如玉隐姐姐受王爷爱重,将此担忧对淑妃娘娘和盘托出。难得淑妃娘娘体谅备至,道我乃是孕中多思,还说玉隐姐姐一定高兴,反劝慰了妾身好一阵子。“

玄清目光触动,喃喃道:“淑妃…是玉隐的长姐,她能…如此待你,这份心意确实难得!”

尤静娴笑道:“淑妃娘娘道,王爷膝下无子,怎会不珍视妾身腹中的孩子?为王爷诞育世子,乃是大功一件!”

玄清睫毛抖动,微微不忍,轻合上双目,颔首道:“淑妃娘娘所说的话自然是不错的。你且安心将养身子,余事不要操心了。”

玉隐自宫中回府起,变得沉默了许多,她内敛谦卑的神色如同她素色的衣衫一般隐藏在绵延不断的雨水季节里,玄清偶尔也会看见她以极端隐忍的表情瞥一眼尤静娴的石榴花红广幅百褶裙。

国公府送来的各色补身养胎汤水,漱玉轩中重重叠叠的多子多福花纹帘帐,还有渐渐开始觑尤静娴的贴身丫鬟诗绯脸色来办事和伺候的下人们,这一切都使玉隐脸上的颜色渐渐颓败如过季的残蕊,委顿消瘦。

尤静娴有孕的事经由国公府传遍紫奥城,宫内宫外无人不知。难得的携玉隐与尤静娴同时去给太后请安时,亦听得太后如此言语,“当真是难得的福气,与隐妃的事固然是一段佳话,终究是静娴有福气拔了头筹。”

心中五味杂陈,玄清的心刹时抽得那样紧:不为其他,只为?儿正端坐在那里。他回头望了玉隐一眼,眼风的末梢却在?儿面上拂过,带着冰凉绝望与无奈,只望见眼中的那个女子,唇角噙着得体的笑意,正眼也不望向他。

半晌,终于,?儿脸容漾起一朵微笑,款款起身,向他施礼道:“恭喜六王,恭喜静妃。”又向太后笑道,“太后为六王的子嗣悬心多年,如今也可安心了。”玄清的心因了这一句而跌入谷底,怔仲出神间连太后的留膳之语亦未作答。尤静娴见机忙回道“身子乏”,挽起玄清起身作辞。

玄清恍惚间甚至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府的。府门外出轿时,方才恍然发觉玉隐一人独自寥落在后,忙唤玢儿去将玉隐迎进来。玉隐神色幽怨,犹带几分凄凉之色,眼神牢牢望住尤静娴的小腹,玄清只得叹息一声,视而不见。

从未曾如此尴尬体验即将身为人父的感觉,哪怕尤静娴即将临盆,哪怕转眼又是年关,喜气只是旁人的喜气,与他无关。

又逢元宵,皇城内外喧闹欢腾,朱墙粉饰一新,碧瓦流转琉璃,宫门重重叠锦绣,灯火辉煌如星宿。满目红锦,遍地绫罗,丝竹之音不绝,俏语欢声满耳。又在重华设宴,面对满眼花团锦簇的嫔妃斗艳,玄清身边双生花一般的两位侧妃一左一右夹在身边也不见丝毫逊色。

尤静娴已近临产之期,肚腹隆然,身着茜红牡丹晓月宫装,由于略见丰腴,更显得肤白胜雪。另一边着寒烟色紫蝴蝶穿花锦绣长衣的玉隐稍显清瘦寥落,脸容沉静,时常略有发怔。

玄清只默默看着予涵:?儿的孩子,那样隽秀可爱,又稚气得紧!倏地一下从?儿膝上滑下来,格格笑着跑到尤静娴身边,拉着她的手笑个不停。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跟涵儿那样接近。他的亲骨肉,就在他身边,他竟那样懵懂不知!那孩子转动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眸,好奇地摸着尤静娴肚子里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样教人心疼的紧,恨不得紧紧抱在怀里才好。

涵儿似乎很喜欢乐器,不时拨弄乐师手中一把箜篌,“铮铮”弹得自得其乐。生怕他不小心伤了手,玄清情不自禁舒开双臂,抱了予涵在怀中,仔细去查看他稚嫩的小手,但见白白净净,半点无恙,方放心下来,微笑道,“你若喜欢箜篌,让乐师弹给你听。”

尤静娴是善于弹奏箜篌的,见他喜欢予涵,了然地起身,含着恬静的微笑,接过予涵小小的手,扣合在自己的掌心中,含情凝睇玄清一眼,才转向予涵,略带一点讨好孩子的口吻道:“涵儿若喜欢,婶母奏箜篌给你听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自然连连拍手称好。玉隐独坐一旁,见状一霎那眼眶有些洇湿,她只是别过脸去,望一眼?儿,?儿怜惜回望她一眼,微微摇首似是教她隐忍。玉隐旋即轻轻颔首,转眼垂首遮掩了所有的情绪。

一曲箜篌奏毕,尤静娴费力地欠身,双颊溢满红晕,双眸盈盈望向玄清。玄清轻轻颔首道:“比之从前又精进了少许。我已叮嘱过你了,平时多养胎,勿要只惦记着箜篌技艺。”

尤静娴有些娇嗔,手抚腹部笑道:“孩子似乎也喜欢听呢。”玄清目光柔和望向予涵,再看向她的腹部,不由自主温和道:“你也累了,坐下歇息吧。”

尤静娴温柔一笑,看向一旁的玉隐道:“姐姐让一让吧。”

此话甚是刺心,玉隐本来一直握着白璧杯在发怔,这才蓦然警觉自己的位子挡住了尤静娴的路,只得起身相让,手却倏地抓紧杯身,指节已然用力扣得发白。

玄清只一径微笑看着涵儿不肯喝汤的调皮样儿,尤静娴察言观色,遂含笑遥遥向着涵儿招手,“婶母喂你可好。”予涵想是调皮够了,一下飞扑到她身边,嚷道:“我要婶母喂,我要婶母喂。”

尤静娴舀了一勺先含在口中试着热度,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小勺旋覆汤,结束了那晚喧嚣华彩的元宵宫宴,也结束了她尚未为人母的所有期待与希望。

虽然从来没有爱过尤静娴,虽然对她的用心一直感到尴尬与难为,到底只是一个痴心可怜的女子。当她一口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倒在自己怀里的一霎那,玄清那一刻的震惊与惶急自是无法言喻。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那碗旋覆花汤,本是?儿和涵儿要食用的,尤静娴不是为了他喜爱涵儿,意欲讨他欢喜,也不会亲自试食,去饮下那勺夺命的汤水。

深夜之中,不断有新雪飘下,落地即化为乌有!死生无常事,玄清第一次感觉如此凄凉,如此纠结,亦是如此不应该的庆幸:幸好是静娴,不是涵儿!更不是?儿!老天如此垂怜,听得见人心的切切期盼,只要不是她母子,哪怕静娴还怀着他的孩子,哪怕是他自己,都没有关系!只要-不是她母子就好!

此身争合不衰残(二十七)[本章字数:2430最新更新时间:2010-07-29 08:00:00.0]

----------------------------------------------------

依稀还记得那个时辰,尤静娴一声接一声的痛呼从内殿传出,太医探入汤碗的银针如同外面的夜空一般漆黑。玄清的耳边反复只萦绕着?儿的一句话,“皇上,有人要杀臣妾和涵儿,连累了静妃。”

他的心痛楚撕裂得已快要负荷不住,不顾一切地抬头直视?儿:她是否安好,她的孩子受到惊吓了么?这是他当下所有的希冀,殷切的盼望。

万幸,?儿虽然脸容苍白,神情却是镇定自若,只有紧紧揽住涵儿的双手俱在微微颤抖。这个时刻,他很想冲上去护住?儿,将她与她的孩子圈在他的怀里,温暖而坚定地道上一句:“不要怕。我在这里!”

然而他只能将诸般想象埋在心里,只能无望地看着皇兄用力地搂过?儿和予涵,沉声说道:“朕在这里。”

往日不是不知?儿在宫中的如履薄冰,不是不知她的心力耗费,却原来再怎样智计百出小心防范,亦是难躲后宫的千般算计和万种谋害的!万千复杂情绪萦绕心头,只化作一个那样迫切的疑问! 玄清只觉那一刻心内犹如火焚,他倏然仰起头来,目光炯然锐利,不由自主便将哽在喉头的疑问倾泄而出:“是谁?谁要害她?!”

来不及多想,身畔的玉隐已经伸手过来,紧紧攥住了他的双手,也按住了他不知不觉间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节。这话语问得如此得唐突、如此的不应该,好在玉隐急智间为他转圜的话听来合情又合理:“王爷,太医还在救治静妃和孩子,您别过于担心。”

是啊,他该担心的是内殿正在生死关头挣扎的尤静娴和尚未出生的孩子,怎能任由自己的心一直牵挂在皇兄身边的宠妃身上?玉隐看向他的目光与手心一样冰凉,这回答,是在帮他解围亦是在提醒他:“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说到“皇上”二字时,玄清感觉玉隐加重了力道,重重按住了自己的手心。他垂首苦笑,终将眸子自?儿身上移开,投向殿外渺茫夜色。

谁也不曾想到荣嫔竟会是华妃慕容世兰的小妹,她是那样的恨?儿啊,以致于恨不得要她母子的性命!当皇兄转过脸去,冰冷地吩咐“赐死荣嫔”的一刻,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喀哒”一声折断四枚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声嘶力竭地喊道:“甄?,你一定会有报应!”

玄清陡然震动,?儿的心境,他仿佛感同身受。眼看着她紧紧抱住涵儿,清秋冷月般的眸子里覆满霜雪,凄冷萧瑟。直到多年以后他方才知晓,他的?儿,当时以护雏的姿势,护卫着他和她的骨血,拼尽了全力,却始终不让他分担一分一毫!

他痴痴凝望着她,看着她终于慢慢转眸,视线交汇间,心意相通,百念流转。今日这一番惊心动魄,杀机毕现,还好,他,陪在她身边。只要在身边便好,哪怕只能默然相对,亦胜过万语千言。

只是,他从来不曾想过,予澈会这样突兀来到人世间,会当着?儿的面被产婆大剌剌捧在他面前!产婆欢天喜地的声音听来无论如何不悦耳:“恭喜王爷,是位小王子呢。”

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抱着那孩子,茫茫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欢喜的:尤静娴有气力产子,也许不会有性命之忧,这孩子,总算有福气能得到亲生母亲的疼爱。

?儿的心是酸涩的吧,她脸上不自然流露的笑容尽管是大方而得体的,眼神却是晦暗无光的,“恭喜王爷!”

他勉强地挤出笑来,望着?儿,艰难回道:“多谢淑妃。”便尴尬地转首过去,掩饰地问产婆:“静妃还好么?”

产婆满面堆笑回答:“还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脱力了。”隔了一会儿,又讨好地笑道:“王爷以后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王妃”二字重重击在玄清心头,他视作妻子与王妃的人儿就亭亭立在眼前,却不能承认也不能相认,他几乎隐忍不住地脱口而出:“静妃不是王妃。”

?儿好似听明白了,眼中浮起细碎的水光,假作垂首哄涵儿,避开他的目光。

倒是产婆在一边陪笑道:“都是一样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玉隐听了这话,顿时一震。她艳羡看一眼玄清臂弯里的孩子,随即微笑着接过宫人手中的参汤道:“静妃怕是睡着,闲杂人等不要进去,我端进去就是了。”

她的身形翩然转进内殿,再次出来的时候双颊绯红,气定神闲,对着玄清盈盈笑道:“静妃喝完了,参汤可以吊气安神,她应该很快就会好的。”笑语间好似一个错手,碗盏砰地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李长立即笑容满面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么一摔,小王子定会福泽绵延,岁岁平安如意呢。”同时见机命那宫人赶紧将碗盏残渣扫走。

玉隐瞟一眼那些碗盏碎片,剩余的一些汤汁俱都泼溅在地面。她见状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才笑吟吟道:“王爷抱得不妥当,所以孩子一直哭呢,应当将他的头稍稍抬起才是。”

玄清现在回想起来,玉隐是在那个时候便露出了些许痕迹的,只是他没有去留意,也根本没有人去留意,那地面的碗盏碎片残汁里,究竟还隐藏了什么秘密。

在这样的不留意之间,人的性命,薄如纸,轻似烟,只不过一个恍惚,就消逝了。只记得太医颓然跪下的告禀,“静妃产后毒发,刚刚过世了。”

那一年的雪连绵无尽的下着,绵延半月的雪覆盖满了整个新年的记忆。清河王府因此日日愁云惨雾,尽管玉隐已经十分精心照护,予澈仍然体弱多病,积珍阁内终日听闻予澈断续如丝的儿啼。

不是不疑心的,尤静娴既有气力产子,如何会迅即便毒发身亡?既存了这样的疑心,发现蛛丝马迹便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无意间玄清便在积珍阁外听得玢儿在安慰玉隐的话:“二小姐,你这阵子都睡不好,今儿还是早些歇息吧。”

玉隐好似苦笑了一声:“最近老是梦见她,澈儿这孩子,也是越长越像她了,那双眼睛,简直就是她的翻版。”

玢儿低声道:“一个死人,二小姐用不着害怕。自己吓自己,是要吓出毛病来的!”

玉隐飘忽的声音若有若无道:“我什么也不怕。现下长姐已经愿意原谅我,只要王爷不知晓,我又有什么可怕?”

玄清心头如同雷震,轰然间泪水便涌了上来,身心俱废的疲累与倦怠瞬间袭满胸怀。府外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府内却是风刀霜剑,寒冷彻骨。他不想发生、尽量避免的一幕终于**裸出现在他眼前,残酷的宫斗果然在清河王府重现。

玉隐,?儿的亲妹妹,为了他不惜杀母夺子,双手沾染鲜血,居然只是为了爱他这个如此荒诞的理由。如今,他累了,真的累了,他只想知道,?儿对这件事究竟知道了多少?她为什么要替玉隐来欺瞒自己,欺瞒自己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难道,仅仅因为,玉隐是她的妹妹?

满眼春风百事非(二十八)[本章字数:3618最新更新时间:2010-07-30 08:00:00.0]

----------------------------------------------------

然而,几乎没有机会面对?儿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有时候他也想,也许没有这个机会也好,那是他生平最爱的女子,真要对面相询,自己又如何能将这样残酷的怀疑问出口呢?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机会竟然来得如此的意料之外。

还记得是七月二十,赫赫可汗摩格入西京。

虽是酷暑天气,空气中却隐隐氤氲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氛。玄清携玉隐赴宫宴,每年亦如是,和往年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儿来迟了。她缓缓步入设宴的翠云嘉荫堂时,身披精绣海棠广袖裙,高髻间凤钗横逸,凤嘴一串珍珠流苏婉转风流,在明珠辉光映照间,两道一斛千金的螺子黛画就的远山眉轻轻隐入鬓间,更显温丽柔和的宠妃风度。这样的?儿,仿佛和他隔得越来越远,陌生得似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样一想,不觉心中萧索,然而这份萧瑟之感随即就被步进堂内的男子给消弭于无形了。那名男子,身着赫赫王服,棱角分明脸庞,飞扬跋扈的剑眉,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黯沉,显得气度迫人、放纵肆意。深吸一口凉气,此人正是昔年与?儿同游辉山时所遇之赫赫男子!

?儿内心惊惶,骇得容颜色变,惶急间目光波动,顾不得许多,一双眸子立即向着自己投射过来。

他温柔镇定地望向?儿,含着笑,和煦如春风,关切如沐阳光。微微颔首间,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他第一次主动伸手握住玉隐之手,并列同置于膝前案上。玉隐初见摩格也倏然一惊,然而即刻会意玄清的用意,遂也微笑点头。

摩格像是个极有城府的人,他显然已认出了?儿,却隐忍不言,只作不识。宴会中途,玄清觉得甚是压抑气闷,遂起身信步而出。

他与?儿,总在不经意间能遇到。翠云嘉荫堂外不远的竹林,?儿突兀望见他,像是吃了一惊,不觉倒退了两步,脱口唤道:“王爷。”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身边的槿汐一个手快忙扶住,同时有礼欠身道:“王爷万福。”

他的人顿时僵住,手空空地伸在那儿,?儿待他的那份疏远与隔膜令他忽然下了决心,迫视着?儿,终于将疑问道出了口:“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想来问问你。”他的心那样苦涩,如同含了一枚黄连子,沉重问道:“静娴是怎么死的?”

?儿一双秋水顿时波澜微兴,避开他的视线,只轻轻道:“那日你也在,你应该知道是静娴误食了赤芍的毒药。”

她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儿除了维护,也许没有别的法子。可是他不信她会欺瞒他,他并不是要追究什么,只要她告诉他实情,他要的,只是想知道真相:“如果我疑心是旁人呢?”

?儿的眼神突然锐利警觉,脱口问道:“谁?”

玄清默然,不忍地别过脸去,半晌,终于还是低声叹道:“是一个与你与我都至亲的人。”

?儿果然是知道什么的,那样急忙地为玉隐分辨道:“不是玉隐!”

他笑容惨淡,满心绝望:“你也想到是她。”

?儿急促道:“她是你的枕边人,你不可这样疑心她!”她鬓边的步摇垂下的赤金丝珍珠流苏晃荡在颊边,两颊渐红,眼泛波光:“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荣嫔误杀了静娴,与他人无关。”

?儿如此善良执着地为玉隐开脱,他几乎不知要如何才能逼她正视,忽然间就有些激动:“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样的话?”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该是伤到?儿了吧?他平生从未这样对?儿讲过话,如今却为尤静娴之死在这里对?儿苦苦相逼!

?儿的性子果然如他所料,她骤然仰首直视玄清,眼神酸涩怨尤,各种复杂情绪在眼波里流转,眼角处晶莹泪意闪烁,却又生生忍住,一字一字道:“你若要来问我,我只能拿咱们这么久的情分来告诉你,你不能怀疑一个爱你那么多年的女人!”

?儿的激烈反应令玄清心伤几乎崩裂,直到眼见她广袖滑落,露出一截雪藕似的手腕,腕上所戴赫然是一串封妃那日他赠与她的红珊瑚手钏,才如逢大赦,长舒一口气!

掌中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原来她一直心里有他,这么多年下来,皇兄对她的荣宠,未央宫的金壁辉煌,孩子们的无邪笑脸都没有令她忘怀他,她对他的爱从未磨损,只是和他一样是明白却无奈的隐藏在了深处。

这样探究到的心意已经足够了,玄清见?儿终于泪落如断珠,心中又喜又叹又爱又怜,依依不舍将握住她的手缓缓放开。他声音几近哽哑道:“我明白了。只是你再维护她,也不能拿咱们的情分作誓。”

温柔和煦的风拂过两人的鬓发,?儿几缕青丝随风轻扬,一直飘拂到了他的海水青滚蓝金丝边的亲王常服的肩头,柔软的末梢轻轻刮到了他的下颌,痒痒酥酥。他动也不敢动,几乎要阖上双目静静享受这一刻难得的时光。

?儿拂去泪水,低语道:“无论怎样都好,玉隐待你的心是没有错的。”

既然如此,已是如此,还能如何呢?他承诺过?儿,永远待她妹子好,这承诺时刻不敢忘。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但愿如此。我也不希望你的妹妹是这样的人,只愿是我多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