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在这时突兀地响起,一声接一声,不断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一定是晋书哥!真真听着一遍遍响起的铃声急躁起来。

“不——”

铃声中,她终于开了口,用高过铃声的音调说了一个字。

贺云聪的脸刹时间变的惨白。

“请再说一次你的答案。”他沉着声音,眼睛深沉的像两潭看不见底的黑色湖水。

“不…”这一次,真真回答的声音随着身体一起微颤起来。

可是,答案并没有改变。

“好吧,我知道了。”贺云聪长吸了口气,站起身。

他挺直了肩背,用冷淡的语气说:“谢谢你的晚餐。再见。”然后,直接转身走出客厅,推开大门,走进那冰冷黑暗的夜色之中。

真真愣愣地坐在原地,电话铃早已停了,只有贺云聪走时呯——地关门声还久久回荡在屋里。

她讷讷地将桌上两只空碗收拾了送进厨房,出来时,发现贺云聪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那只金色盒子放在他曾坐过的椅子上。

真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将那盒子拿了起来。

是一只橡木的盒子,还没打开,就闻到一阵淡淡的馨香。

轻轻将盒盖翻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朵五彩蔷薇。

是的,就是真真枕头里塞满的那种五彩蔷薇。

并且,还是鲜活的花朵。

花瓣柔嫩而清新,蔷薇特有的香气在屋里弥漫,带着微微辛辣的香气。那香气袭上真真的眼睛,让她觉得胀痛的想要流泪。

高二新年的第二天,是苏真真最后一次与贺云聪说话。直到高中毕业前,苏真真都没有再与贺云聪相遇过几次。偶尔远远看见走在校园里某一处的彼此,两人总是很默契地往相反方向转身。

真真不知道贺云聪怎么想,只是她,她总会想起那朵在雪里的盛开的五彩蔷薇,会在想起时心里有微微的刺痛。

贺云聪与苏真真,两人已成陌路。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似水的流年缓缓流淌而过。

重缘(一)

岁月是一条漫长而又短暂的河流。有时,我们觉得他止步不前,度日如年。有时,却又觉得他攸忽来去,如白驹过隙。

高中毕业那天,苏真真突然觉得这三年的时光只是眨眼之间,而在高考前那夜,她明明觉得这夜漫长的没有尽头。

填报志愿的时候真真做了很大的反抗。虽然家里不让她报美院,但她还是坚持要选择和画画沾点儿边的专业,设计。真真妈虽然一心想让女儿学金融,觉得将来毕业了到银行去上班,对真真的人生来说是很不错的前景,但真真爸觉得设计比金融更适合自己的女儿。二比一,真真最后报了Y大学的园林景观设计专业。

以真真的高考分数来说,Y大学算是填低了,更好的大学她也可以上。事后虽然后悔,但也没办法,谁让她高考的时候是先填志愿再参加考试呢!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家里还是挺欢欣的,真真妈烧了一桌好菜,二叔,三叔,四叔,还有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全家族的人都来吃饭庆贺。当然还有红包,厚厚的红包让真真拿到手软。她长到十八岁,还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

圆圆和天天用艳羡的眼神看着她说:“大姐,你可真是个富婆啊!”

真真看他俩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笑着拆了一个红包,把里面的钱分给三个弟妹说:“等你们将来考上大学,一定收的比我还要多!”

圆圆转了转眼珠子,笑道:“那是,现在你只能收长辈的,收不到我们的。等我们考上大学时你已经工作了,那时还怕你不乖乖奉上红包?”

大人们听了笑成一片,说圆圆的小算盘实在是算的精。

“今年真真学校的升学率还是很高的,真真班考上一本的就有二十几个人!”真真妈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说。

“听说今年的文科状元就在真真班上呢!是不是啊真真?”三婶婶问道。

“恩。”真真点了点,答道:“就是我同桌。一模二模都没进年级前五,没想到最后高考竟然考了个状元!”

“所以说模拟不准嘛!”晨晨咬着花生米插嘴说:“就说我好朋友的哥哥吧,高一也和我姐是一个班的,他一模二模的成绩不要太好哦!都说是清华的料,结果高考竟然考砸了。”

“是吗?还有这样的事啊…”长辈们纷纷唏嘘。

“咳…那个…”真真觉得自己有必要出面澄清一下,“其实他那个考砸了也只是相对而言的。模拟考680分,高考650分,虽然差了三十分,但这种分数,怎么看也不能算是考砸了!”

“什么?650分?”苏家的长辈们都倒吸口凉气。

“这么高的分数!清华也差不多够了吧!”真真妈羡慕地说。

“哦,他没报清华,听说被第一志愿的D大建筑系录取了。”真真有点出神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

“D大建筑系?那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名门了!”真真爸感叹,“我当年的梦想也是D大建筑系啊,可惜没考上…啧啧…”

“大姐,D大和你考的Y大在一个城市呢!”苏晨晨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说道。

“哦…是吧…”真真讷讷地答着。

在一个城市又怎么样?同在一个校园都已经形同陌路,何况是在诺大的一座城里。

晚上吴晋书打了电话来,祝贺真真考上大学。这两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也仅止于联系。吴晋书的专业是历史考古,全国著名的考古专家是他的教授,正好这位教授又非常喜欢吴晋书,不管是去洛阳开墓还是去西安挖坟,都非得把他给带在身边。所以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吴晋书回家的次数真是少的可怜。别说寒暑假回不了家,就连去年过年他都因为跟着教授在敦煌找一个千年之前的古墓而没有回家。

真真靠在窗前想,已经有多久没见到过晋书哥了呢?应该很久了,久到脑海中他的样子都渐渐模糊起来。

“晋书哥,你今年暑假又不回来吗?”真真拨弄着窗台上搁着的一朵晚香玉。

“回不来了,我现在跟教授在云南。”吴晋书的声音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淡淡的温润,让人听了心意平和。

“云南啊!真好,我也想去!”真真推开窗,望着天上的一弯殘月叹道,“那你在云南哪里?”

“在大理古城。这里非常美,如果推开窗,外面就是蔚蓝色的洱海,和漫山鲜花的苍山。”

“真好…”真真想象着那美丽的景象,心中生出无限向往。“我推开窗了,可外面只有柳树梢上的一弯殘月…”

“呵呵,”吴晋书听了笑道:“我现然也推开窗了,外面很黑,也只有幽幽水光之上的一弯殘月。”

真真听完噗地笑了出来,“晋书哥,不管怎么样月亮总是公平的。总不能说我在江南望殘月而你在大理观月圆吧?”

“你这丫头,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吴晋书在电话那头笑言:“等上了大学,不知道你要变成什么样子呢!”

真真努着嘴说:“还能变什么样子,傻样子呗!”

两人隔着千山万水,在同一弯殘月下聊了许久。直到殘月升转到窗户看不见的地方时,真真才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

很久没这样畅快地和晋书哥聊天了,之前因为高考,吴晋书怕打挠她学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打电话来过。现在高考结束,她也变成了一名准大学生,忽然之间真真觉得自己在心理上和吴晋书更接近了些,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是一个将要独自在陌生城市里生活学习的大人。

带着已经变成大人的满满自信,真真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了新生活开始的起点,N市的Y大学。

大学生活并没有真真想象中那么轻松有趣,在最初的新奇过去之后,生活的主要内容还是吃饭,上课,睡觉这三样。

Y大学什么都好,就有一样不好,宿舍楼又旧又老,床位非常紧张。并且,所有升到大三的学生都要自己出去找房子住,学校只提供宿舍到大二为止。

这叫什么事儿啊!苏真真和一帮同学在宿舍里愤愤不平地抱怨,大家都说要写信去教育部投诉学校,但说了半天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动笔。反正她们才大一,就算会被赶出去,那也是两年以后的事。

相对于高中生而言,大学生的课余时间非常丰富,丰富到苏真真开始觉得无聊的地步。同宿舍里已经有姐妹因为耐不住寂寞,或者说是耐不住诱惑开始谈恋爱。看着她们那因为爱情而粉红滋润的脸庞,苏真真却没一点想要恋爱的欲望。自从两年前的冬天,她亲口对一个男孩子说了“不”以后,她就开始对所谓的恋爱惧怕起来。

终于有姐妹受不了她日复一日的单调样子,给她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工作。真真觉得这倒不错,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赚钱,真是两全齐美,于是欣然接受。

家教的对象是一个初三的小男生,性格非常沉闷。有时真真说上几十句,他才回答一句。搞的真真整天像对着木偶似的自说自话。

这天又去给小家伙上课,真真在巷子拐口的地方发现一个卖蒸儿糕的小推车,这是她小学时的最爱,常常在放学后用一毛钱买上一只白嫩嫩软绵绵的甜糕犒劳自己。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就很少再有这种在路边用小木模现蒸现卖的蒸儿糕。这会儿竟然在这里遇见,她兴奋地买了十几只。

到了小家伙家,先帮他把上次测验做错的题目讲解了一下,然后把事前准备好的题目给他做,自己则翻开一本植物画册边看边吃起还算热乎的蒸儿糕。

看了几页,忽然觉得有一道炽热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由抬起头来,发现小男生握着笔一直盯着她手上雪白的甜糕。

“冬禹,你要不要吃甜糕?”她取出一只蒸儿糕放在小男生面前问。

小男生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但随后还是慢慢伸手接过糕咬了一口。

“好不好吃?”真真甜笑着问。

“恩!”冬禹用力点了点头。

“呵呵,想不到你也会喜欢啊!

“苏老师,”冬禹盯着她手边纸袋里剩下的几只糕说:“那几只可不可以也送我?”

“唔?你这么喜欢吗?好啊!”苏真真大方地将袋子递给冬禹。

“谢谢!”冬禹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

其实真真在到冬禹家的第二次时,就被冬禹家长告知这孩子有点轻微的自闭。不是很严重,但也非常缺乏同龄孩子该有的交流热情。喜欢一个人独处,沉浸于自己的思想之中。常常是别人叫他许多声,他却没一点反应。

知道这件事后,真真不但没有嫌冬禹难教,反倒花了更多心思在这个孤僻的孩子身上。她总觉得这孩子并不是真的想要独处,他其实也渴望温暖,但他又似乎惧怕和别人的交流。

看着冬禹小心翼翼地将蒸儿糕包起来放到外套口袋里,真真不禁疑惑地问:“冬禹,你不吃糕吗?”

冬禹只是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真真知道追问下去也没有结果,索性笑咪咪地摸了摸他的头说:“冬禹喜欢蒸儿糕,下次我来还给你买吧!”

冬禹只是埋了头做题目,像是没听到真真的话一般。

真真心里越发好奇起来,这小家伙究竟要那些糕做什么用?

时钟过了五点,补习的时间结束了。

冬禹用最快的速度将书桌收拾好,然后在门边做出一副欢送苏真真离开的样子。

真真心里有点伤心,难得冬禹很讨厌她?

等真真慢吞吞地走到冬禹家院门口,冬禹已经骑上他的单车飞驰而去。

这小家伙,到底心急火燎的作什么去?真真在心里嘀咕,看来下次还是得找方法和他沟通沟通。

正是一年中最舒爽的季节,秋风吹在身上又凉又轻。真真在公车站等了一会儿车,突然决定要自己往前走两站,也算是散步吧,舒解一下给小孩子教学的压力。

往前走了没多久,就是一溜长长的米黄色围墙。真真正奇怪什么地方竟然圈了这么一大片地,一个小小的蓝色路牌就出现在她眼前。

“D大本部篮球场”

这里竟然是D大吗?真真的心脏狂跳,就像是误闯了禁区的人,立时手足无措起来。

慌乱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就算她到D大了又自么样?他贺云聪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她到他的大学里来了。再说,学校这么大,里面这么多人,想碰见谁才是件难事呢!

想到这里,真真的心渐渐定了。又往里面走了几步,一辆熟悉的单车映入眼帘。

这不是冬禹的车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冬禹一个人跑到这里打篮球?

这么想着,真真已经走进篮球场里去。

球场里的人很多,大帮大帮的男孩子在一块块长方形的场地里追着球跑来跑去,有的球衣已被汗水湿透,有的则干脆脱了上衣,赤膊上阵。

打篮球的虽然都是男孩子,但来看球的女孩子也不少。她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球场外的草地上,举着可乐,长发翻飞,青春又可爱,也不知到底是看球还是在看打球的人。

真真既不想看球,也没有看打球人的心情,她只想快点找到冬禹。

找了许久,也不见场子上有冬禹的身影。正要沮丧,却发现冬禹站在一个球场外围的一角,呆呆盯着场子里来回追逐的人影发呆。

真真小心地慢慢向冬禹那里靠近,她太想要知道冬禹在做什么。

有个穿白色球衣的人抱着球从球场上走了下来,他拿起放在冬禹身边的矿泉水大口地喝着。冬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睛里满是仰慕与钦佩。

那人背对着真真,看不见模样,但冬禹的表情她却看的非常真切。

“请您教我打篮球!”冬禹走到那个人面前,脸涨的通红,鼓足了全身的勇气说。

“小家伙,我不收徒弟的!”穿白球衣的人答道。

“这个…”冬禹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装了蒸儿糕的纸袋说:“这个请您收下!”

“唔?这是什么?”穿白球衣的人低头看了看袋子,笑道:“小家伙,谢谢你的蒸糕,可我真的不收徒弟。篮球这东西只是个人凭着兴趣在打,我没本事教人啊!”

“请你…请你…”冬禹焦急的已经口吃的说不出话来。

真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里比冬禹还要急。

“请你教他打篮球!”真真走到穿白球衣的人身后,用坚定清晰的声音说。

“苏…苏老…老师?”冬禹惊地睁大了眼睛。

而后,那个穿着十一号白球衣的人慢慢转过身来。

苏真真傻掉了。

重缘(二)

头皮发麻,血液倒流之类的词已经不能形容苏真真当时的感觉。全身都失了力气,除了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永远不再出来之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还是会遇到贺云聪呢?这个世界明明这么大,D大明明这么大…

苏真真晕晕乎乎地转过身,准备假装自己从没来过什么篮球场,更没看见一个叫贺云聪的人,至于冬禹么,还是让他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好了。

“苏真真!”

很久以前,某个秋夜的星空下他也曾这么叫过她。

真真的背因为那个声音而变的僵直,原本已经迈出的步子却再也踏不出去。

原来夕阳不都是温柔的,反射在玻璃上的金色阳光亮的耀眼,让苏真真不由自主伸手捂住了眼睛。

“苏…苏老师…”冬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用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冬禹…”真真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摸了摸冬禹黑色的头发,刚才在一瞬间猛涌上脑门的血气如潮汐般慢慢退了下去。

“冬禹,你是不是想学打篮球?”真真用低低的声音问道。

冬禹点了点头,将苏真真的身子拉转过来,伸手指着贺云聪说:“我想请他教我!”

贺云聪用食指转动着那只深桔色的篮球,半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真真和冬禹。

苏真真咬了咬牙,将冬禹带到贺云聪面前,垂着头说:“能不能麻烦你…教这孩子打球?”

贺云聪半晌没出声。

真真终于耐不住将头抬了起来,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在苏真真以为贺云聪再不会开口和她说话时,他却问了这么一句。

“哦…他,他是我家教的学生。”真真老老实实地回答。

贺云聪伸手拿过冬禹一直捂在怀里的蒸儿糕,取了一块丢进嘴巴里说:“以后,每周这个时间,到球场来找我。”他将手中的球抛向冬禹,“练习就从今天开始!”

冬禹接过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兴奋地抱着球大声说:“是!”

那天,真真坐在球场边的草地上看着冬禹跟在贺云聪身后奔来跑去地追着篮球,努力跳起想要触摸对他来说还太高的篮框的样子时,拼命压下自己想要逃跑的愿望,决定找贺云聪谈一谈。可以看出冬禹非常崇拜他,如果贺云聪肯帮忙,冬禹也许能够走出自闭的阴影。

球场上的人声渐渐弱了,少年们擦着汗,喝着水,三三两两的离开球场。

“嘿!云聪,你还不走吗?”几个少年对贺云聪挥了挥手。

“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去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