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晚太多啊!没菜吃别怪我们!”

“啰嗦,快走吧!”贺云聪把手上的球向其中一个少年砸了过去。

少年接了球嘻嘻哈哈和另几个人一起走了。

冬禹站在篮框下,抬头望着那无论他怎么用力跳起也摸不着的篮板。

贺云聪没管冬禹,径自走到苏真真坐的地方,拾起滚在草地里的矿泉水兀自喝起水来。

苏真真吃力地从草地上站起身,大声对还在发愣的冬禹说:“冬禹!今天就练到这里吧!快点回家吃饭去!”

冬禹听到叫声回过神来,他慢慢走到两人身边,用力对贺云聪鞠了一躬,说:“谢谢!”然后,蹭到苏真真身边说:“苏老师,我…我先走了!下周…下周还请你帮我带…带蒸糕行吗?”

“当然,我答应你的!”

“谢谢!”冬禹难得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暗光里脸都微微红着。

他走到球场另一边,骑上车,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渐暗的天色中。苏真真环顾四周,诺大的球场上,只剩她和贺云聪两人。

脊背上渐渐冒出一丝凉气来,却不能退缩。

“那个…”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苏真真站在贺云聪身侧说:“谢谢你愿意教冬禹打球,真的谢谢!”

“不必。”贺云聪用手指轻轻将鼻尖上的汗水拂去,声音与动作一样的轻描淡写。

真真被他淡淡两个字的回答弄的更加窘迫,她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跺了跺脚转身就要离开。

“喂,你等到现在还不走,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我!”真真因为喉咙发涩,声音都变了调。她强自忍了一会儿,说:“冬禹,冬禹是我从上个月开始教的孩子。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欢说话,后来才知道,他是有轻微自闭症,很难与人交流,也不喜欢和人亲近。”

贺云聪扭过头看着她,眼睛里有了些幽烁的光。

“你是第一个他想要接近的人,我能看的出来,他很崇拜你。他想要学打篮球,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所以呢?”

“所以,”真真聚集了心里所有的勇气抬头看着贺云聪的眼睛说:“请你帮助他,多和他交流,让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变成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

贺云聪将两条堪称秀丽的长眉拧在一起,轻扬了扬嘴角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助他?”

“我…我…”真真涨红了脸。

“请问,你很了解我吗?”贺云聪靠近她身边,用戏谑的口吻问。

“贺…贺云聪!”苏真真突然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大声吼道:“你这个混蛋!”说完转身拔腿就跑。

真真一边跑,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贺云聪恨她。他们做不成朋友,连陌路也不行,她已经变成他最憎恨的人。

贺云聪捂着受了苏真真全力一击的胸口,弓着腰,望着她渐渐跑远的背影,过了许久才从那由外到内迅速渗透的疼痛里缓过气来。

“拷!”贺云聪突然恼羞成怒的一脚将还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踢飞,颓然地倒在柔软的草地里不再动弹。

真真一路哭着回到学校,因为怕舍友们询问,她在宿舍楼下徘徊了很久。

女生宿舍的管理员大妈见她走来走去,忍不住伸头说:“是真真吗?”

“唉?”真真抽噎着抬起头,“大妈…是我啦!”

“这么晚还不回宿舍,在这里瞎晃什么!”

“我…我散散步,马上回去。”

真真终于把眼泪擦干准备上楼时,大妈又把她叫住了。

“真真啊,有你的信!北京来的哦!”大妈笑嘻嘻的挥着白色的信封。

“啊!真的吗?”真真双眸蓦地一亮,把什么伤心难过的事都给忘了。

是吴晋书给她写来的信!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依然那么飘逸潇洒。把信像珍宝似的捧在心口,苏真真三两步蹿回宿舍,拱到自己的小床上,拉上帘子,只点一盏桔色的小台灯细细读起信来。

吴晋书的信很长,主要写了暑假在云南寻墓的历险和故事。他文字本就精妙,景色描写如同一篇上好的散文,而那些原本枯燥的工作则在他笔下变成了精彩的故事。

把信仔仔细细读了三遍,真真依然意犹未尽地看着那些文字。

忽然从一直斜夹在指缝间的信封里掉出一片黑色的东西。真真小心地将那片东西用指尖捏起来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片被打磨的光滑的牛角,黑色的角片,莹润的色泽如玉一般,轻轻反转过来,牛角的另一面上刻了一个小小的“真”字。

“啊…”真真禁不住惊呼出声,因为那字的笔迹正出自吴晋书之手。她不禁开始猜想,难道这竟是晋书哥亲手刻上去的吗?

牛角片上有一个小小的洞,真真想了想,把扣在脖子上的小玉佛解下来,将那片牛角扣在玉佛背面,重又贴身戴上。

将信折好放在枕下,真真关上灯,在黑暗里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睡神的降临。

心仿佛浮在一片温暖的池水之上,微微荡漾着。

还好有吴晋书。

在她伤心狼狈时,只要想起吴晋书,心绪总能渐宁。

对苏真真而言,吴晋书无疑是一剂清凉镇静的良药。

他总是能让人内心觉得很安稳。

倘若吴晋书知道自己对某人来说是只是一味宁神的中药,也不知他是该喜还是该悲。

每个周六的下午,真真去冬禹家的路上,她总会买上一小包蒸儿糕。也知道冬禹巴巴地请她买糕是为了带去给他崇拜的贺云聪吃,但为了冬禹,她忍了。

每次五点钟上完课,冬禹就会兴奋地骑上车直奔D大篮球场。苏真真没再跟着去,从冬禹不多的话语和表现可以看出,贺云聪对他不错。也许是打球的原因,瘦小的冬禹在一年的时间里竟然长了十几厘米的身高。

随着时光的慢慢推移,冬禹身上改变的不仅仅是身高,他的性格也一点点变的开朗起来。

苏真真心里滋味颇为复杂。

虽然贺云聪那天说的话让她难堪,但他却真的帮助了冬禹。冬禹现在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云聪哥说…”

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冬禹沟通的,这孩子如同被洗了脑一般,脑子里突然就多了许多新奇的想法。也喜欢和人交谈,有了表达与表现的欲望。

这些都不是她这个做老师的功劳,而是因为贺云聪的引导和努力。

冬禹终于初中毕业,考上高中的那天,苏真真长舒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个她第一个担任家教的孩子,可以像阳光一样灿烂明亮的微笑,是让她最欣慰的事。

本想一切就到此结束的苏真真,在冬禹父母的再三挽留下,终于答应继续给冬禹补习。冬禹的爸爸妈妈认为,冬禹所有的进步,不管是学习上还是性格上,全都是苏真真的功劳。补习费也是主动的一提再提,过年时还包了大红包给真真,弄的她非常不好意思。最后用那些钱给冬禹买了一只最贵的斯泊汀篮球。

苏真真与贺云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再没见面。但通过冬禹,总能多多少少得到一些对方的消息。在冬禹心目中,云聪哥和苏老师都是他最信赖的人。

冬禹说,每次和云聪哥在一起打篮球都有许多漂亮姐姐在一边又喊又叫的给云聪哥加油。其中有一个最漂亮的,听说是D大的校花。

真真说,冬禹你要么不说话,怎么一说话就尽说这些八卦。

冬禹说,可是确实有许多漂亮姐姐嘛!还抢着给云聪哥买水。

真真说,都是一帮有眼无珠的美女!

冬禹说,苏老师这次又把小画本儿丢在我家了,还有上个星期的植物画册,上上个星期的钥匙扣…

云聪说,你把苏老师丢在你家的东西都带给我。

冬禹说,为什么呀,我该还给苏老师。

云聪说,为了帮她治好丢东西的坏毛病,就不能轻易还给她。交给我来保管,以后在恰当的时候,会还给她的。

冬禹有时觉得自己挺糊涂,苏老师和云聪哥他们以前一定认识吧!可究竟是朋友还是别的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在提到对方的时候,表情都那么诡异?

苏真真和贺云聪升上大三的时候,冬禹入选了校篮球队。

又是在金色的秋天,他要参加一场很重要的比赛。他对苏真真和贺云聪说,你们如果不来看我比赛,给我加油,那我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打球了。

这小孩儿显然是在要挟,但苏真真和贺云聪也只能老老实实接受。

在自己努力下一点点改变,一点点长大的冬禹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苏真真升上大三后就被学校从宿舍楼里一脚踢了出来,好不容易和一个原来的舍友一起找了房子搬了家,忙的心力交瘁。

同住的舍友将东西搬进来后,接了男朋友的电话就出去约会,丢了一屋子的混乱给苏真真。真真看了看表,离下午冬禹的比赛还有两个小时。

将自己的房间稍稍收拾,又找了包方便面到厨房煮了草草吃下,真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出了门。

看了看表,坐公交车要转两趟车,可能会迟到。咬咬牙,打车算了。

偏偏每一辆从她面前过去的车上都坐了人,流着汗在路边站了二十分钟,苏真真急的胃都疼了。

远远的,又有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开了过来。真真急忙招手,那车渐渐开近了,心里不由又是一阵失望,车后排坐了一个人。

心中正对那开过去的车懊恼,车却突然倒回她面前来。

“苏真真?”贺云聪摇下车窗探头叫她。

“嘎?是你!”真真傻愣愣地望着他。

“是要去体育馆看冬禹比赛吗?”

真真点点头。

“上车。”贺云聪将车门推了开来。

真真望着他身边空出的位子,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了上去。

“谢谢。”她垂着头小声说。

“唔。”贺云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重缘(三)

冬禹真的长高很多。真真望着他在球场上追逐跳跃的身影禁不住在心中感叹。

两年前,她每一次看到冬禹时,那样瘦瘦小小的一个男孩子,让她以为不过是个小学生。转眼之间,这样瘦小的孩子已经长的比她还要高,曾经默默无言的脸上也有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让冬禹有这么大改变的人是贺云聪。

真真偷偷打量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年。

他也长大了。

肩背不再是清瘦的单薄,眉宇之间也有了沉稳。

忽然怀念起高中时的贺云聪。

那个聪明又狡猾的少年才是自己所熟悉的,而眼前这个端坐在身边,抿着嘴角一言不发的贺云聪,真真觉得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对于贺云聪,苏真真有说不清的感觉。

高中时曾发生的点滴涌上心头,真真呆呆看着贺云聪半转的侧脸竟然失了神。

贺云聪突然转过脸来,眼神与真真在半空中交汇。真真正发着愣,一时之间没转回神来,竟然不晓得避开,直直与贺云聪对视。

贺云聪望着真真,漆黑的瞳仁渐渐变的更加深沉,眉角也微微扬起。

真真额上渐渐有冷汗渗出。

不是因为贺云聪,而是她的胃突然绞痛起来,像是有一把剪刀在内里搅缠着,真真痛的捂着腹部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贺云聪见真真像只虾米似地慢慢蜷缩在座位上,立刻问道。

“我…我…”真真犹豫了半天,终于咬着牙关回答:“我胃痛。”

贺云聪脸色蓦地一变,弯下腰看着她说:“是不是痛的很厉害?”

“还…还好吧…”真真违心地回答,其实她疼的恨不能自己晕过去才好。

“马上去医院!”贺云聪立刻要将她从坐位上拖起来。

“别!!”真真急地缩了回去,“冬禹的比赛还没结束呢!”

“痛成这样还管什么比赛!”贺云聪拧着眉,瞪着眼,不理会她的挣扎用力将她揪了起来。

“哦哟!好痛…”真真躬着腰,眼泪哗哗地流。

贺云聪二话没说,转身将她往自己身上一背,就往安全出口奔去。

真真痛的没法子,只能用力勾住贺云聪的脖子,趴在他温热的脊背上。

好在体育馆旁边就是市立第二医院,贺云聪背着真真小跑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对处在极度疼痛中的真真来说却是非常漫长的十分钟。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饮食不规律引起的胃痉挛。给她按摩了几下稍稍缓解疼痛,又开了几盒看不懂名字的胃药,让她回家好好躺着休息,晚上吃点清淡的粥食,很快就好。

医生虽然只是看似随便地帮真真按摩了几下,但真真的胃立刻从剧痛中缓解了下来。她用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总算是喘了口气。

贺云聪去药房帮她取了药,真真拿着药,垂着头小声说:“谢谢你了…”

“自己能走了吗?”贺云聪没理会她的道谢。

“可…可以的!”真真努力直起腰,表示自己已经没问题,可刚直起一点点,胃就又抽痛起来,吓的她忙又躬回虾米的样子。

贺云聪转过身,将背对着她说:“上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吧…”

“是不是要我拽你?”

真真乖乖趴了上去。

贺云聪背着真真站在医院门口拦出租车。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热,额上和发间全是汗珠。真真轻仰起脸,云聪的短发从她颊上拂过,汗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她柔软的脸侧留下一颗晶莹的水珠。

真真觉得脸上好痒,但用不能用手去挠,只能低下头,偷偷在云聪的衣领上轻轻蹭几下。鼻尖轻触到他颈项间时,一股淡淡的柑橘味漫溢在呼吸的气息之中。

真真僵着脖子,闻着贺云聪身上的味道,脸突然红了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啊!”她羞地急急转过头,不敢再向他凑近。

终于拦到空车,贺云聪上车就报了Y大学的地址,真真急忙更正说:“不是那里,我住小区啦!”

贺云聪奇怪地望着她问:“你怎么不住校了?”

“我们学校宿舍不够,大三以上的学生都被赶出来自己租房子住。”真真解释道。

贺云聪点了点头。

车厢里静默下来,气氛莫名的尴尬。

到了租住房子的小区,真真自己勉强开了车门下车,原以为贺云聪一定会走,谁知他竟然跟着一起下了车。

“我…我到了,你回去吧!”真真依旧弓着腰,一看就知道正处在病痛的折磨之中。

“我背你上去。”贺云聪又转过了身。

“谢谢…”真真乖乖地又趴在了他的背上。

贺云聪跟真真要了钥匙开门,已经上锈的锁很不灵光,捅了半天才吱吱歪歪地拧开。推开门,贺云聪就被震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