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不去也罢!你别这么激动,只要你在家乖乖吃药把烧退下去也是一样的。”真真安抚似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仿佛贺云聪只是个生了病不想去医院打针挂水的任性小朋友。

人在生病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最脆弱的一面。生病时,人的生理和心理都处于最脆弱的低谷。

贺云聪也一样。

一向强势的贺云聪被病魔一翻狠狠折腾之后,什么气势都没了。苏真真去厨房给他煮稀饭,他就睁大眼睛望着客厅的门口,时时刻刻盼她快点回来。

苏真真端了稀粥小菜回来,他盯着门口看太久的眼睛里盈了水光,哀哀地看着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真真觉得贺云聪病的可怜,话也不能说,被他用乌黑的眸子这样看着,就觉得昨天自己那样拎着包走掉实在是罪大恶极,是自己害他病成这样,伤成这样。于是加倍小心地伺候他,每一勺粥都要吹的半凉了才给他喂到嘴里。又怕他这样吃着太淡没味,每一勺粥上都必上沾一小撮乳酱瓜,看他心满意足地把一大碗粥吃下去,心里才觉得稍稍安定些。

她只看到眼前贺云聪的可怜样,全忘了昨天他狠狠掐了她电话时的可恶。

到了傍晚,贺云聪的烧还没退,但总比之前死人一样趴在门口好了很多。真真在他吃完粥后,扶他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对病人来说,床当然比沙发要舒服很多。

想到小芸还在家里等她,趁着贺云聪睡着的时候,她打了电话过去。吱吱唔唔解释了半天,小芸急的在电话那端跳脚,“苏真真!你这傻子!肯定是被人家三言两语又给哄的回心转意了是不是?”

“小芸,不是这样的,昨天他就生病了…”

“真真,他家门牌号是多少?我和小柯马上过来找你!”

“小芸你别来!我真的没事!”真真急的对电话大声说。

小芸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真儿,你这呆子!我总要帮你把行李送过去吧!”

“哦,”真真舒了口气,“今天太晚啦,你们别来了,明天我自己去取。”

“真的不用我来?”

“恩!放心!”

真真挂上电话,想到小芸对自己的情义,心里暖暖的感动。又想到房间里病的厉害的贺云聪,心情又变的沉重起来。

三问

给小芸打完电话,真真走到贺云聪房门口,就着门缝往里一看,贺云聪侧着身子,背对门睡着,还算安稳。真真舒了口气,下楼把客厅收拾了,自己到厨房随便热了点饭吃下,又跑去街上的药店买体温计。

正是黄昏,街上人来人往。暖暖的春风拂面而过,风里携的花香薰人欲醉。

忽然想起昨天电话只接了一半的吴晋书,真真犹疑了一下,走到路边的电话亭里给他打电话。

吴晋书是很善解人意的,他甚至没有问真真昨天电话为什么会突然挂断,只说已经收到了平安符,现在时时都放在身上,要真真放心。

挂电话前,吴晋书习惯性地问真真最近过的好不好。真真本该向往常那样带着笑说,好,当然好!可她却握着电话凝滞了半天,而后缓缓说,好,蛮好。

她这语气中的变化,却让电话那端的吴晋书悬了心。

真真是吴晋书一直小心翼翼呵护在心里的一个特殊存在。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个犹如春芽般的小姑娘时,他就已把她种在心里。那时的他,虽然比她沉稳,却也是单纯。用一个少年的心思小心地护着那春芽,也保持着距离。他以为,总有一天,那春芽会开出美丽的花朵,只为他而开的花朵。

谁知一隔千万里,时过万重山。

岁月在流淌,他们行进在彼此各不相融的河流里,虽然还远远知道对方的消息,沿途的风光却完全两样。

他也曾想要摒弃自己现在的河流融到她那里去,可是,这样真的就可以让彼此得到快乐吗?

至少他,他自己要付出许多痛苦的代价。

如果真真能对他说,晋书哥,我喜欢你!不管多痛苦,他一定会折断脚下的路,哪怕穿过沙漠与海洋也要飞奔到她身边。可她从未说过,她只说,晋书哥,你是个好哥哥。

他知道,在真真生活的河流里,有一个叫贺云聪的人,他可以让真真笑,也可以让真真哭。

吴晋书比苏真真自己看的更明白。

就算真真替他求了平安符,他也知道,那只是一个为兄长而求的平安。

展开珍藏的画卷,一幅蜡笔描出的江南春色。

北方的杨柳才刚刚吐翠,南方早已是鸟语花香。

吴晋书对画默然。

真真推开院门,蔷薇花香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五彩蔷薇在一天的时间里开了几十朵如星子般繁密的花儿。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过隔了一天,他种的蔷薇就全开了。真真想,这些蔷薇莫非也是有灵性的,知道那个人病了,花儿报答种花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到极致的绚烂。

在小园里流连了一小会儿,想到楼上还有个重病号,真真去厨房淘米煮上新粥,倒了杯掺着蜂蜜的温水端上楼。

刚走到客厅里,就听楼上传来咕咚一声巨响。真真忙将水杯放一边跑到楼梯处查看。只见贺云聪头朝下,脚在上,整个人横在楼梯拐角处。不知撞着了哪里,他疼地闭着眼睛滋滋吸气。

“贺云聪!你跑出来干嘛?不是让你好好在床上躺着么!”真真又气又急,手忙脚乱地把贺云聪扶起来,见他额上撞青了一大块,高高肿着,脸色还是苍白又惨淡,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心疼。忍不住轻轻在那伤处吹气,希望能为他减轻一点疼痛。

贺云聪偏过头,咳了两声,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你不是又走了吗?干嘛还回来?”

真真征了一下,说:“我…我没走,我去药店给你买体温计了!”

贺云聪抬起头看她,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了下来,两只因为高烧而红红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只是眼珠子依然黑亮晶透,“你真的不走?”

“我不走。”真真扶着他滚烫的胳膊,努力想把他从地上架起来。

贺云聪突然伸手牢牢抱住她,将额头抵在她肩上低声说:“真真,不走好不好…别走…”

真真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一片空白,只能感到肩胛处被贺云聪的额头灼的越来越烫。

“贺云聪…”真真喃喃地叫他的名字,一时间恍了神志。四年前大雪纷飞的夜晚,他问她,苏真真,你会不会喜欢我?会不会?

她说,不…

其实,她是想说,不知道。

她哪里会知道,她还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不懂得那双眼睛里的灼热是什么,也不懂自己的心里到底有没有那种他想要的感情。

时光荏苒,他们都长大了。

岁月在她身上并没有白白流淌。虽然她丢三拉四的坏毛病没有改变,但她已经懂得解读自己的心,也稍稍懂得一些怎么去触碰别人的心。

可她会假装。假装自己依然什么都不懂得,假装自己对看见的一切依然不明白。

假装的程度之绝妙,把自己都给骗了。

贺云聪的手还紧紧搂在她腰上,火热的温度,一如他每每靠近时给她的感觉。

“我不走…贺云聪,我真的不走…”苏真真轻轻伸手揽过贺云聪的肩,用冰凉的手抚住他滚烫的面颊。她想,终于还是骗不住了。她骗不住自己的心了。

把贺云聪这样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从二楼拖上三楼,转过几个弯,还要妥妥贴贴塞进被子里,对并不擅长干体力活的苏真真来说,绝不是件容易事。

可她做到了,尽管那个病号像只无尾熊似地抱在她背上,嘴里还叽咕着“说话要算话,骗人是小狗!”之类的无用之词,苏真真还是怀着一腔从未有过的温柔把他给伺候服帖了。

贺云聪含着体温计,眨巴着眼睛看在一边为他吹凉蜂蜜水的苏真真。

真真的睫毛很长,往下垂看时,像两把密密的小扇子。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琉璃一般的眼珠子,让人不能相信这双眼睛竟然有着七百度的近视。上学时,真真戴着副黑框眼镜,几乎遮了半边脸去,可贺云聪还是看见了那黑镜框后眸子里的神采与美丽。她笑的时候,总习惯先把眼睛睁大一下,而后突然因为笑意而变成两弯半含春意半含泪的月牙。

蜂蜜水大约已经够凉了,真真试了试温度,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她唇边有梨窝。

很浅的梨窝,盈盈地盛着笑意,贺云聪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那笑梨。

这是他很久以来的愿望了,从不敢说出口的愿望。

今天,趁着病,趁着头晕脑热的糊涂,他竟然伸了手。

真真的脸真凉。

酒窝也是凉的。贺云聪满意地用手指轻轻从那小窝处抚过。

真真捧着蜂蜜水征住了。

贺云聪的手指停在她唇边,望着她的眼睛,也征住了。

月已上西楼,满庭暗香。

贺云聪将口中的体温计取出,对她说:“真真,你戴隐形眼镜哦…”

真真原本冰凉的面颊瞬时烧的火热,“嗯…戴了很多年…”

贺云聪低笑着咳了两声,“是呵,大一在篮球场遇见你时吃了一惊。”

真真垂着头,连颈脖处都红了起来。

“真真,你的眼睛真好看,”贺云聪的手指慢慢向上移动,滑过真真微颤的睫毛,“虽然现在挂着两个黑眼圈。”

真真听了前半句害羞的不行,听了后半句又禁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还说我,你自己比我还要厉害呢!”

贺云聪也轻轻笑了两声,忽然沉默。

“你该吃药了,”真真将退烧药放在掌心里送到贺云聪唇边,“如果明天还不能…”

真真的话还没说完,贺云聪忽然捉住她的手腕,用晶亮的眸子盯着她问:“苏真真,你会不会喜欢我?会不会?”

那眼睛里的灼热与光亮,比四年前更炽热,已快将苏真真融化。

贺云聪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

他中了一味叫苏真真的毒,然后为毒所伤,疼痛不堪。他却从未想过解毒,他只想,让这毒化在血液里,融在呼吸间,哪怕疼一辈子。

世人皆说他聪明,他其实却是痴。

这是他第三次问苏真真,第三次服下的毒。

是毒还是蜜,全在苏真真一个回答。

“贺云聪…”真真长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明明是个傻子…”

贺云聪将那握了药的手轻轻拉到唇边,低头从她手心里将药吃到嘴里,而后抬头,带着一抹极淡却极富神采的笑说:“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喜欢。大约是我生命里所缺少的,你却有。”

真真努起嘴,佯装生气道:“你生命里缺少什么?难道是傻气?”

“也许吧!”贺云聪扬眉一笑,就着真真另一只手里的水把药吞了下去。

“你!”真真想气偏偏又气不起来,便翻过被捉住的手狠狠在贺云聪手背上掐了一下。

“真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贺云聪不管手背上是不是已经被掐出青来,只是拗执地盯着苏真真的眼睛问。

真真脸上满是红云,她呼地从床上站起来说:“我…我要去厨房看看粥了!已经熬了好一会儿!”

“别想逃!”贺云聪虽然生着病,但这会儿伸手圈住苏真真的力气却大的惊人。他一把将准备逃跑的苏真真捉住圈在怀里,说:“不回答就别想走!”

“你…你!!”真真又急又羞,垂了头背对着贺云聪,过了半晌终于说:“也许吧…”

贺云聪虽然得了答案,却仍不满意,四年前苏真真若是这么说,他或许能接受,可在苦熬了四年之后,“也许吧”这三个字已经不能把他给打发了。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我了?”他把脸贴在苏真真的背上小声问。

真真依然垂着头,像是想了很久,发出了极轻微的一声“嗯”。

贺云聪只觉得心头一颤,全身四肢百骸都如电流通过一般,抱着苏真真的手也轻抖了起来。

“是不是喜欢的比一点还要多?”

真真又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也点了点头。

贺云聪突然将她身子掰过来,用微恼地语气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求平安符,却给别人求?”

“啊?”真真讶然地转过头,看贺云聪鼓着嘴,如被抢了糖恼怒生气的小朋友般表情,这才明白为什么昨天晚上他会这么生气地掐了她的电话。

不禁哑然失笑,用手点了他的鼻子说:“原来是为这个生气,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也帮你求一个!”

贺云聪脸上的表情更不高兴了,“为什么是‘也帮我求一个’?就不能专门为我求一个?”

“好,下次一定专门为你求一个!”真真越发觉得他像小孩子,干脆软了口气来哄他。

“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去求花神保佑你的病快快好!”

“什么?你希望我到周末病还没好吗?苏真真,你是咒我吧!”

“我哪有!”真真安抚着让他松开胳膊,重新躺回床上,“那就求花神保佑你一生平安!再也不要生这样痛苦的病了。”

贺云聪凝了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指了指心口说:“你对花神说,什么病我都不怕,只是这里的病,再也不要让我生了,我痛了七年,请她一定给我一个圆满。”

苏真真知他话里的意思,心里被触动,眼前水光一闪,含着泪慢慢点了点头。

五月槐花香。

苏真真在月下用冰凉的井水浸槐花。

大病初愈的贺云聪倚在她身后的竹榻上,用眼神描摹着她纤细的背影。

傍晚时,他说,“真真,你想不想吃槐花馒头?”

真真瞥了他一眼,“你想吃吗?”

贺云聪捧着茶杯轻轻咳了两声,而后望着屋后的老槐树说:“只是突然想起,以前高中的食堂里,有位大师傅曾做过。想到有一天,某人买了一大堆槐花馒头捧到教室里,弄的教室里都是槐花香。那天晚自习时我其实很想和她讨一个吃,可不管我怎么敲她的椅背,她就是不理我…”

真真伸手拧了他的鼻子说:“你这小心眼儿!这么久远的事都还记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贺云聪突然正了颜色,握了她的手说:“只要是和你有关的,我全都记的清楚!”

真真被他语气给震住,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于是摘下槐花,用井水浸洗。为了给某个始终不忘前尘旧事的人做槐花馒头。

面粉是去年秋天收的新麦,揉面时就能闻到麦子特有的清香。发面剂是和街头烧饼店老板要的,这种面头发出来的馒头,比酵母发的好吃很多。

雪白的槐花揉进面团里,面裹着花,花又粘着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到了晚上八点钟,满头大汗的真真终于将第一笼滚烫,透着甜香的馒头蒸了出来。

贺云聪把馒头放在鼻尖处闻着,迟迟不吃。

“你怎么不吃?先前不是吵着要吃么?”真真不解地伸手推了推他。

“其实…”贺云聪拈着馒头说:“槐花馒头是闻起来比吃起来更香!我主要是喜欢闻!”

“什么?你!”真真恼地一脚踢在他腿上,“我这么辛苦做出来,你竟只是为了闻?你到底吃是不吃?”

贺云聪在竹榻上缩成一团,故作颤声叫道:“母夜叉来了!”

真真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说:“坏人!害我忙了一晚上!快说,到底吃不吃?”

“我是病号,不能这么欺负我!”

“我说你是装病!烧都退了好几天了,还整天跟我装柔弱!贺云聪,你想让我伺候你到什么时候?”真真使了劲地掐不断躲闪的贺云聪。

“伺候一辈子。”贺云聪突然把脖子送到苏真真手里,浩若星河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

真真一时没缓过劲,手上还用着力,眼见着贺云聪脖子渐渐浮上红晕,吓的猛缩回手。

她被他看的红了脸,扭过头说:“你想的美!为什么不是你伺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