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男人走了。

拆下另一边的假睫毛,林馥蓁来到窗前。

林默跟着佣人从窗前经过,已不见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手腕上戴的还是以前的劳力士表,表带已经换了,六成新的表带和旧得像来自回收站的表心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刺眼。

依稀间,记不清何时,有人告诉她你爸爸的留学中介所经营状况不是很好。

那两人从植物园中间的小径经过。

植物园种植的都是极具名贵的花种,在佣人提醒下,那男人脚步小心翼翼,似乎深怕去碰坏园里的名贵花种,忽然串出来的红嘴鸥让他在猝不及防间身体失去平衡,庆幸地是最后关头他平衡住身体。

平衡身体,擦拭起了额头上的汗水。

看看,平淡的生活那男人现在变得这么胆小了,也对,哪怕碰坏植物园任意一样花种,他都得赔上从中法往返机票和住宿差不多等额的钱。

其实,不需要经过那个植物园就可以到达后门,但她给管家打了一通电话,目的就是为了见证眼前这一幕。

咧嘴笑。

只是,那种惬意却只抵达至嘴角,却迟迟没能漫到心上,反而,那正在擦拭汗水的身影让林馥蓁心里一阵烦躁。

怒气冲冲回到房间,找出手机。

在手机接通时她冲着手机另外一段的人大喊:“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为什么要把我的地址给他。”

也只有兰秀锦那傻女人才会搭理已经变成前夫的男人了,哦,对了,兰秀锦管那种傻叫做理性。

在她大喊大叫一通之后,兰秀锦又拿出她的理性来了:“林馥蓁,你不是一再强调自己已经长大了吗?妈妈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又来了,又来了!

怒气冲冲地挂断电话,手机往床上一扔。

手机落位方位让林馥蓁皱起眉头,她怎么把那倒霉玩意带到房间来了,她可没有什么兴趣去看一个六岁的孩子写的信。

而且,盒子颜色看着也惹人心烦。

打开窗户,最后一秒,手收回,瞅着手掌心里的盒子,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心态的驱使下,打开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张小男孩的照片还有一张卡片。

照片里的小男孩戴着一副眼镜,那眼镜一看就是用来矫正视力的,小男孩有着极为柔顺的头发,柔顺的头发配老学究眼镜,咋一看…

咋一看,她还以为是自己童年时代的照片。

察觉到自己心里某一处领土正在变得柔软顿时警铃大作,把盒子往抽屉一扔,快速关上抽屉。

那个抽屉直到午夜即将来临时才被打开,盒子里的卡片为米白色,卡片上的字很工整。

卡片写着:姐姐,虽然我没见过你,但你在我心里已经非常熟悉,爸爸总是和我说你的事情,我长大以后也要变成像姐姐那样优秀的人,姐姐,等我变成优秀的人时,我一定去找你。

真可笑,连面都没见过,凭什么叫她姐姐,那孩子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把盒子放回抽屉里。

十分钟后,林馥蓁再次拨通兰秀锦电话。

次日,林馥蓁起了一个大早,出门时管家问她要不要备车,摇头,戴上太阳帽。

出现在车站时她和一般游客没什么两样,T恤、牛仔裤配轻便的球鞋,九点,她坐上前往尼斯的班车。

就像昨晚妈妈说的“这个世界最难留住的是情感,在它消失不见时我们能做到的是顺其自然。”昨晚仔细想了想,林馥蓁觉得妈妈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你不是一直强调你已经长大了吗?”

是的,她已经长大了,长大就应该干长大的事情,比如说她应该到那个叫做林默的男人的面前,为自己昨天的行为道歉。

但,道歉并不代表原谅。

十一点二十分,林默将乘坐从尼斯飞法兰克福的航班,林馥蓁得赶在飞机起飞前想站在那个男人面前,让他知道妈妈并没有失去一名母亲应有的责任,她不会让妈妈落下任何话柄。

十点十五分,林馥蓁赶到尼斯机场。

十点二十五分,林馥蓁背贴在大方柱上,目送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从她面前经过。

目光无意识追随这长发女孩的脚步,找耳边回响的那句脆生生的“爸爸”直把她耳膜震得嗡嗡作响。

那声脆生生的“爸爸”也让林馥蓁意识到自己再次做了一件及其愚蠢的事情。

嘉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在爸爸即将离开她之前和爸爸要了一个承诺“爸爸,你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叫你爸爸,你只能让她叫你叔叔。”那是一个有点固执的女孩,与其说固执倒不如说是占有欲。

嘉澍,在那女孩的理解里占有欲也是一种爱的,只要是她的只要是她爱的她就不会放手,穷尽所有她也要去抓住,所以,她无法忍受那无关紧要的人也叫自己的爸爸为“爸爸”。

小女孩没告诉自己的爸爸:爸爸,假如妈妈遇到别的人,我也不会管那个人叫爸爸,那个人永远只能是叔叔,所以爸爸,请你一定要信守承诺,不然,我会用我的方式惩罚你。

嘉澍,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在心里嫉妒着另外一个女孩,嫉妒另外一个女孩总是能得到妈妈的陪伴,嫉妒另外一个女孩总是能常常吃到可口的曲奇饼干,嫉妒另外一个女孩总是能听着妈妈的故事入睡。

所以,那个女孩给她心里嫉妒的女孩送去了大堆大堆的礼物,以此来营造出她拥有很多很多人的爱。

嘉澍,现在,我心里有一个听起来有点疯狂的念头,我得教训那被林默亲昵挂在嘴角的“小乔”的女孩。

对了,她的全名叫做方绿乔,她刚刚从我面前经过,她妈妈抢走了我的爸爸,而她破坏了我和爸爸之间的约定。

嘉澍,你送给连圣杰的“四月惊奇”已经临近尾声,而我送给方绿乔的“四月惊奇”才即将要拉开帷幕。

值得一提地是,嘉澍,是方绿乔自己送上门来的。

勤工俭学的学生?

现在林馥蓁知道琳达口中那位“勤俭节约的学生”为什么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了,那眉那眼有八分神似另外一张脸。

目送着那抹背影,林馥蓁扬起嘴角。

在某种现象的驱使下,方绿乔脚步越放越慢。

尼斯机场靠海,周遭都是蔚蓝海水,临近中午时分,海平面的光让整个机场的缕空地带都铺上一层层淡淡的光团。

在光团极盛所在,方绿乔停下脚步。

停下脚步,下意识间触了触后脑勺,刚刚她觉得好像有一把刀指在她后脑勺处,刀的锋芒让皮肤表层一阵发凉,唯有停下脚步才能阻挡住那阵凉意。

回望,林叔叔还在哪里呢。

今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喊出那声“爸爸”,即使妈妈曾经多次暗示过她不要随林子岩的叫法,可很久很久以前,林叔叔在她心里已经取代爸爸的位置,她做梦都想喊出那声“爸爸”。

也许那声“爸爸”叫得太过于突然,导致于林叔叔表情…细细一想,方绿乔也说不清那时林叔叔脸上的表情。

算了,叫都叫了,方绿乔抹了抹脸。

有戴着太阳帽的女孩挡住她的视线,把林叔叔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的,那女孩有很好看的背影,太阳帽下露出大半截如绸缎般长发,被蓝色牛仔裤包裹住的腿笔直又均匀。

女孩走路姿势也好看,好看且从容,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女孩一定有着一张自信而又飞扬的脸。

回过头来,方绿乔看了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影子小小的。

其实她并不矮,可由于骨架小导致于她的发育史总是慢半拍,念初中时总是被误以为是小学生,高中时人家说她是初中生,大学后加强身体锻炼后情况好点。

再抹了抹脸,往着机场出口,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方绿乔有一件事情要忙,那就是找出连嘉澍。

她得问连嘉澍到底把珍妮娜带到哪里去了。

到莱德学院去,那是方绿乔能想到见上连嘉澍一面的笨法子。

窥视之眸

面对着林默, 那句“我为昨天说的事情感到抱歉”轻飘飘地就从林馥蓁嘴边溜了出来。

如猜想中那样, 林默露出欣慰的表情。

嘉澍, 看到没有, 这个中年男人现在看起来和普通家长们没什么两样了。

林馥蓁没给林默说出“阿蓁,能再次见到爸爸很开心。”“阿蓁,我就知道你昨天的行为只是你在表达你不高兴的方式”类似这样的话。

她问他了他这样一个问题:“林先生现在还觉得你现任妻子被解雇是你前妻从中作梗的吗?”

林馥蓁比谁都清楚这个答案是NO。

这个问题让林默表情当场僵住。

咧嘴一笑:“林先生该不会把这件事情忘了吧?”

眼神透露出几丝尴尬,很明显,他没把这件事情忘了,避开她的目光:“阿…”

“请不要对我撒谎,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林默垂下眼睛, 机场广播响起, 空务人员甜美的声音在催促旅客最好登机准备, 近在眼前的人如释重负。

拍了拍她肩膀, 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明白了, 答案已经有了。

嘉澍, 这就是兰秀锦昔日爱过的男人, 说不定现在还在爱着呢,那可是一个死脑筋的女人。

笑, 后退半步, 那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滑落。

他看着她, 声音苦涩:“阿蓁, 我知道爸爸让你失望了。”

不, 这话你应该到兰秀锦那个女人面前说, 痛哭鼻涕,肝肠寸断。

机场广播第二次响起,她说林先生再见。

是的,应该还会再见面的,要么就是为了他那继女对她大动肝火以一名父亲的心情痛心疾首,要么就是在他的葬礼上。

挥手,转身,头也不回。

一出机场林馥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安德鲁打一个电话,电话里她问他要不要和她玩一个游戏。

安德鲁是一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伙子,还不到三分钟时间他就在电话那边摩拳擦掌的“林,你真的会给我当一个月义务司机?”

“当然,如果你赢了游戏,我还会在薇安官网上定时撰写给你当司机时的感言。”

“酷!”响亮的口哨声之后,“林,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你为我开车的样子了,到时,所有人都知道薇安给安德鲁家的孩子当司机的事情,那时谁都会想,安德鲁家的品味让薇安都心甘情愿当他的司机了。”

“喂…”懒懒说着,“你可不要忘了,如果你输了游戏,你不仅得给朵拉之家捐出一百万欧元,还得在你个人社交账号上公开承认被女孩摔了。”

电话那边传来了夸张的笑声:“那不可能,在追女孩这方面上我还从来没失手过。”

这话倒不是在吹牛,安德鲁长相还勉强过得去,高中时期担任过足球队中锋自然身材也过得去,哄女孩子有两手外加安德鲁家的财富让他在情场上无往不利。

“我只要把我漂亮跑车开到她面前,一天一样款式,再以地主身份邀请她见识蔚蓝海岸区的夜生活,然后再一不小心让她看到我各种各样的会员卡,不出一个礼拜她…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方绿乔。”

说也奇怪,即使年代久远,林馥蓁还是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彼时间,那有着一副柔柔弱弱长相的女人说“秋老师家里也有和你相同岁数的女孩,她也是在春天来到这个世界,小乔的爸爸离开得早,我希望她的生命能像乔木一样,经历风雨,高大挺拔,生机勃勃。”

绿,寓意为生机,乔,高大的乔木。

方绿乔。

电话那边,安德鲁夸夸其谈:“我保证,一个礼拜后,方…方绿乔就会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最好是这样,方绿乔最好能被安德鲁家的名声财富一下子迷得神魂颠倒。

这样一来,她也可以省下很多心思,偶尔想及就给她的秋老师打个电话,提起一下其女儿的这段情史,然后以“秋老师,你的小乔也不过如此。”类似这样的话作为总结。

当然,这一切都建筑在一个礼拜之后安德鲁赢得游戏的前提下。

假如说安德鲁输了游戏呢?一旦安德鲁输掉游戏,那么就意味着真正的游戏时间开始了。

手机放回包里时林馥蓁触到一样物件。

看看,今天早上她再次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在前往机场之前她去了一家表行。

现在,那只手表可以扔到大西洋去喂鱼了。

也许是用的力道太大,把手表抛往空中时林馥蓁一个踉跄跌到地上。

就地坐在地上,目送那只手表沉入海底,海平面恢复了平静,在一片波光粼粼中有稚声稚气的声音“爸爸,你会一直和我一起瞒着妈妈,偷偷吃掉我饭里的胡萝卜吗?”“当然。”

手在包里摸索着,找出手机。

电话接通了,只是谁也没说话,目光犹自落在海面上,长时间沉默过后,她说,嘉澍,我想你。

没能得到她所想要的安抚,她半带委屈半带恐吓:连嘉澍!

“小画眉。”声音轻轻浅浅。

那一声都把浮动在她眼眶出的液体激落了下来,小小的两滴沿着眼角,吸了吸鼻子:“什么。”

“待在那里不要动。”

“什么嘛…”拉长着声音。

“就那样呆着,不要回头。”

在那个瞬间,林馥蓁一颗心砰砰乱跳着。

年少时,她参加国际青少年夏令营,撒哈拉沙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每个制高点找寻信号,终于,电话接通了。

电话一接通就嚎啕大哭了起来“嘉澍,他们都是白人,嘉澍,你懂吗?那群白人孩子看不起黄种人,他们孤立我,嘉澍,这些我都不敢和妈妈说,妈妈要是知道我一个礼拜还没处理好这些事情她肯定心里会失望的,嘉澍,我每天干的事情都比他们任何人都还来得多,可他们总是把我的面包藏起来,嘉澍,我想你,特别特别的想,嘉澍…”“小画眉,待在那里别动,也别回头。”

“家澍,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回头。

那一回头,她就看到了他。

在他头顶上,撒哈拉群星灿亮得不可方物。

“就那样待着,不要回头。”这话在阔别多年后重临她耳畔,一颗心砰砰跳着,握着手机的手心聚满细细的汗。

会吗?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