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彦看见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率先开口说道:“叶飒,你昨天不是答应的好好的,今天不来医院,要去学校的。”

今天是她的毕业典礼,本来她应该穿着博士服,带着方帽,跟家人朋友们拍照。

庆祝她终于从漫长的学业中毕业。

可是这一切仿佛都没了意义。

叶飒抬头,微微皱眉,低声歉意道:“抱歉,我忘了。”

“没事儿,这个点应该还来得及,”谢时彦说道。

那天一接到游轮出事的消息,他险些吓得腿软。后来听说整艘船的人都安全获救,他才放下心来,结果后来赶来医院,看见叶飒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才知道温牧寒出事了。

这几天他知道叶飒心底难受,所以哪怕她连毕业典礼都不去,他嘴上教训她,也是防止谢温迪说出什么严厉的话。

“走吧,”谢时彦过来揽着她的肩膀,准备把人往外带。

可是他刚揽着叶飒走到谢温迪面前时,一直没说话的谢温迪开口说:“叶飒,你跟我去美国吧。”

叶飒抬头,连谢时彦都不解的望向她。

突然,叶飒轻笑了下,抑制不住的想要发笑,她望向谢温迪。

一直以来,所有见过她们的人,都说叶飒像她。就连叶飒自己都觉得,她们是真的像。可是这一刻,她又觉得她们真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因为她没有谢温迪那么冷血。

她做不到这样。

她望着谢温迪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躺着,你是亲眼看见他都做了什么的,所以这时候你还要我跟他分手吗?你还能说出这种话吗?”

他是为了救人才会受伤的。

她怎么还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

哪怕是这样的念头,那也是罪恶的。

“你怎么能冷血到这种地步呢?”

叶飒不由想起了那天在游轮上的那些人,只是因为一个病人需要用直升机前往医院,他们一个个就口出恶言。

可是那些人的冷漠和自私,叶飒都可以不在乎。

因为他们都无法伤害到温牧寒,他不会在意的,他拥有那样强大的一颗心。

叶飒甚至能想到,他会怎么跟自己说,他会告诉她,社会上总有那么一小撮自私自利的人。他可能还会举例老百姓对军人好的那些事儿,什么给他们塞吃的,隔着大马路喊他们解放军叔叔。

可是谢温迪不一样,她是她的亲人,她的冷漠会伤害到他的。

所以,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还能这样伤害他。

谢温迪对于她的质疑,丝毫不在意的模样,她只轻声说:“我那天在船上问你,你明白自己选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吗?”

“我明白,我明白,”叶飒不管不顾的打断她的话,她望着谢温迪的眼睛,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话都刻在她的心底那样,“我爱的男人,拥有这个世界上最赤诚的灵魂。我明白我爱上一个什么人。”

“哪怕他牺牲,你也能接受?”

叶飒在顿了一秒后,坚定道:“我能。”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浑身都是在颤抖的。

她能吗?

她真的能接受吗?

谢温迪像是看清她内心最真实的恐惧,轻笑了下,突然她说:“你那时候年纪还小,应该已经不记得。”

“你知道叶铮最后跟我的说一句话是什么吗?”

在听到叶铮这个名字时,叶飒再也止不住身体上的颤抖。

谢温迪淡淡说:“他说,没事,我会回来的。就像温牧寒跟你说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终于,叶飒再也受不了了。

她伸手用力抹了下眼角,掌心瞬间湿透了,她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自己在谢温迪面前哭的样子了,哭好像也是撒娇的权利,她一直觉得她没有这样的资格。可是她想不到,为什么这时候谢温迪还要提爸爸来伤害她。

终于她咬着牙说:“你已经把他忘了,你不配提他。所以你也别再利用他。”

别利用他的牺牲来告诫她,她不需要,不需要。

可是谢温迪却依旧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我再也没等到他回来,十七年过去了,他只给我留下了这一句话。你是不是以为牺牲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突然她凄楚一笑,“我曾经也是这么天真的以为。”

“够了,姐,”一旁的谢时彦都听不下去了。

叶飒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冷眼望着谢温迪:“你说完了吗?如果说完,那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想让我和他分手,这辈子,您死了这条心吧。”

“哪怕你这辈子都不谅解我,我也不会在乎的。”

“我爱他,就像他忠于他身上的那身军装一样,我也会始终忠于他的。”

这一世,都不会放弃。

话已至此,似是说到了尽头。

叶飒转身准备离开。

叶飒脚步微抬,越过谢温迪的瞬间,她转头看了过来,眼神里像是悲悯到了极致,终于她轻声开口说:“叶飒,我得了癌症。”

第82章

骗人!

叶飒脑子里窜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骗人,谢温迪在骗她。为了让她跟温牧寒分手,她居然连这种借口都找了出来,肯定是这样的。她怎么能这么骗人呢,怎么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

叶飒望向谢温迪,企图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可是谢温迪却格外淡然,她轻声说:“本来我打算参加完你的毕业典礼,就去美国做手术。”

毕业典礼。

叶飒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曾经她有多期盼着谢温迪,能够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曾经她有多渴望她妈妈也会像其他的妈妈那样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

她曾经那么努力的读书,努力工作,难道就没存着一丝这样的心思吗?

可是现在她真的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了。

叶飒摇了摇头,终于很艰难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骗人。”

一旁的谢时彦也终于从这个震惊的消息中,缓过神,他眉头紧锁的摇头:“姐,你别这么吓唬我们,对,你怎么能这么骗人呢。”

“你就是想要让我跟温牧寒分手,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固执呢。他那么好,你凭什么要一直否定他。”

谢温迪看着叶飒,低声说:“我承认,他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但是你知道吗,叶飒,优秀不代表适合。他再优秀,我也不希望我的女儿嫁给他。嫁给一个军人不仅仅代表着,你很长时间见不到他这个人,甚至连你生孩子的时候,他可能都不会出现在你的病房里陪你。等你结婚了就会发现,婚姻不全都是爱情,更多的是生活里的坎坷和苟且。对,你可以说我们家里有钱,不在乎这些,但是你想过没,他的工作决定了他不可能只是这一次躺在这个病房里。就算这次他侥幸醒了过来,你就能保证没有下一次吗?”

谢温迪字字句句,透着真实,砸在叶飒的心头。

叶飒张了张嘴,脑海中有一百种借口,最后她轻声开口:“那你呢,你后悔嫁给叶铮吗?当初你不顾一切嫁给他的时候,就没有人劝过你吗?”

有!

当然有人劝过她,甚至不止一个两个,不管是朋友也好,她的父亲也罢,都劝说过她要慎重考虑。她和叶铮之间,家境相差太大,两人身份背景恍如隔着鸿沟,可是她都不在乎。

她义无反顾的嫁给了她爱的男人。

她从来没后悔过!

叶飒看着她不说话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说:“你看,妈妈,你这套说辞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所以你当初怎么义无反顾的嫁给我爸爸,我也会怎么嫁给温牧寒。”

“我们都一样的。”

叶飒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样,她敛起笑容,摇头说:“所以你别再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来骗我了,我不会跟你去美国的。我要在这里等着他醒过来。他很快就会醒的。”

此时她已经笃定谢温迪就是在骗她。

谢温迪看着她,直接从随身拎着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你自己看,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更懂看病例报告。”

叶飒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个文件袋。

过了许久,她机械性地伸手把文件袋拿了过来,抽出里面的报告。

在她看见谢温迪的英文名字时,整个人已经开始颤抖,拿着报告的手指险些撒手。

虽然病例报告是全英文的,可是对于叶飒来说并没有障碍,她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报告看完。

心底的那根弦像是被拉到了最紧绷的状态,终于她看完的时候,砰的一下断裂,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人从脊椎骨开始升起一股入骨的寒冷。

怎么会,怎么会是真的。

叶飒反反复复看着最后的报告结果,可是不管她看多少遍,都改变不了白纸黑字的事实。

她抬头看向谢温迪,又是张了张嘴想问她。

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到现在才跟她,她手术的主刀医生是谁,有没有专门的医疗团队……

可是她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好怕,她从心底陡然升起了一股无助感。

刚才她和谢温迪说什么来着,她说哪怕谢温迪这辈子都不谅解她,她都不会在乎。

不是的,她就是仗着她是妈妈而已。哪有父母会和自己的小孩生一辈子的气,她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说这种狠话罢了。

这一切都得是谢温迪好好活着的前提。

“叶飒,你以为我想逼你吗?”谢温迪望着她,低声说:“我只要一想到,将来……将来我也不在你身边,你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只能一个人扛着。”

叶飒摇头。

不会的,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谢温迪此时也强忍着眼底的泪意,用尽了全部力气说道:“当年你爸爸牺牲之后,我知道我有多绝望吗?我恨不得跟他一起去死。可是我得活着,因为你还在,因为你外公还在,你小舅舅还在。我得为你们活下去。”

“可是你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承受我当年的遭遇时,你要怎么活?”

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想要活下去的动力和信念,当活下去的动力超越悲伤时,哪怕再巨大的伤痛也会被慢慢遗忘,努力往前走。

谢温迪当年尚且还有可以牵挂着的,叶飒呢,当她失去父母之后,如果再失去自己爱的人,她要怎么承受。

许久,叶飒握住手里的病例,突然用力摇头:“你不会有事的,我看了报告,这是早期癌症,是可以治愈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哪怕她自己再否认,脑海中却还是不住的在回荡那个念头。

万一她没有妈妈了……

她要怎么办。

身体里陡然像是空了一块,怎么都填满,哪怕再多的宽慰都无法安慰到她自己。作为医生,她知道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到最危险的时候。

可是作为女儿,她心底只有漫无边际的害怕和恐惧。

谢温迪望着眼前摇摇欲坠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说:“我让你跟我一起去美国,并不单纯想让你分手。”

顿了几秒后,她语气自嘲的说:“是因为我也会害怕。”

害怕做手术,害怕会有更不好的消息,害怕真的把她的女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个世界上。

原本还强撑着的叶飒终于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彻底崩溃,她将谢温迪的病理报告抱在怀里,眼泪如雨般落下,无法停止。

她摇头大哭:“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不会的。”

“我跟你去美国,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一向清冷的人,此刻慢慢滑落坐在地上,崩溃到大哭。为什么会这么难,她只是想要她在乎的人都活着而已。

她不想没有妈妈,她不想彻底变成孤儿。

——

“她睡了吗?”

谢温迪坐在客厅里,见楼梯上有动静,转头看了过去。

叶飒在医院里哭的太过厉害,回来的路上整个人就没了力气,刚才谢时彦把她背到楼上,又在房间里看了她一会儿。

正在从楼上下来的谢时彦,此时眼眶也还是红着的,他站在楼梯上望过来,心底也是空的。他怎么都没想到,谢温迪居然会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他们到最后。

等他走过来的时候,谢温迪见他脸上又是难过又带着怒气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招手:“过来,坐在姐姐旁边。”

她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来。

谢时彦坐下,下一秒转头看着她,“你怎么连我都瞒着,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我连叶飒这个医生都没告诉,”谢温迪淡淡一笑。

谢时彦:“最起码我能给你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疗团队。”

谢温迪瞬间又笑了起来,“难道我自己不会找?我现在的医生就是全世界乳腺癌方面最好的医生了。他要是听到你说的这句话,恐怕会很生气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这种玩笑?”谢时彦听着她满不在乎的口吻,不禁恼火道。

谢温迪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胆子不小了,都敢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

谢时彦一下整个人没了刚才的强势,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掌,低声说:“姐,我求你,我们好好看医生,好好做手术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没好好看医生,你怎么说的,我好像已经放弃治疗似得。”

谢温迪似乎成心在跟谢时彦作对,只要他说一句,她就能反驳出来一句。

谢时彦猛地站起来,他原地转了一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的想法吗?你是不是还在庆幸得了这个病,这样你就能跟姐夫早日团聚了。”

“你在胡说什么呢,”谢温迪皱眉。

谢时彦回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跟孔先生已经离婚的事情。”

……

谢温迪倒是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个,半晌,她低声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两个月之前,我当时还在想你为什么会突然做这个决定,现在我全都明白了,”谢时彦痛苦的看着她。

她这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

他低声说:“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叶飒,你当初和孔景隆结婚的内幕?”

谢温迪挑眉:“这样就能弥补我和叶飒之间的关系吗?”

谢时彦一怔。

客厅里安静了许久,谢温迪才轻声说:“不会的,我和叶飒之所以疏远,不是因为我和孔锦隆结婚,是因为我故意忽略了她。”

“时彦,是我在忽视叶飒,忽视她需要我,只是因为她越长大就越像叶铮。”

她的叶铮,或许是少时清贫身上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倔强。她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倔强的不答应,一板一眼的跟她说,谢温迪同志,我们不合适。

他告诉她自己家境贫寒,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身体也十分不好。

他们家那样的环境,养不起谢温迪这样浓艳至极的玫瑰。

或许是他眼睛里那股执拗较真的劲儿,总是让她放不下来。她出了车祸,明明是自己出门玩时撞断了腿,非要赖在他身上,让她补偿自己。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傻瓜,居然把军校里的津贴省吃俭用下来,真的给她买了补品。

他毕业之后,下了连队就更难见面了。

于是他每天都坚持给谢温迪写信,那么话少的一个人,居然给她写了整整三年的信。很久之后,谢温迪才知道他之所以坚持这么久,是因为当初她喜欢了他三年。

他得还回来。

跟叶铮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富裕。他没什么钱,母亲也总是有病,就连最后求婚用的,都是他自己亲自磨的一枚子弹头做成的项链。

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那样的开心和幸福。

以至于谢温迪用余生都在怀念着这个男人。

突然间,谢温迪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见到叶铮,你说他会不会怪我?怪我对叶飒不好,怪我忽视她。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她的眼睛太像叶铮了,我每次看着她的眼睛时,都觉得是叶铮回来了。”

她有多爱叶铮,她就有多害怕看见叶飒的眼睛。

一样的倔强,特别是她不听话的时候,谢温迪教训她,她一抬起头,眼神里流露的神情就差点儿让她崩溃。

那种感觉,没有一个人能懂。

“姐,”谢时彦想要安慰她,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时彦,你说人怎么会那么爱另外一个人呢?”

谢时彦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谢温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可是眼神却并不空洞,是透着眷念的温暖。

哪怕时至今日,只要她想起叶铮,都会觉得温暖。

——

烈士陵园。

六月的南江天气宜人,特别是这郊区的陵园里,不知道是因为远离城市还是因为陵园里栽种的植被过于茂盛,空气里都透着清新的味道。

叶飒把手里的花放在墓碑前,正巧赶上起风,树上落下一片青绿的叶子。

打着转儿的落到大理石墓碑上。

她望着碑上的照片,年轻俊朗的一张脸,被永恒的定格住了。

“爸爸,我马上就要去美国了,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所以过来看看你,”她轻吸了一下鼻尖,“这次我陪妈妈去做手术,她生病了。”

明明强忍着的情绪,可是在眼睛再次触及叶铮的照片,看着他嘴角噙着的那一抹温和笑容,仿佛在说,有什么事儿可以跟爸爸说说。

叶飒拼命忍着情绪,低声说:“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想她,但是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继续把她借给我,让我陪着她一起到老好不好。”

又是一阵清风刮过,带起浅淡而悠远的清香,仿佛是一双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那样温柔,犹如父亲的手掌。

叶飒在墓碑前坐了下来,许久,她一句话都没说。

就这样静静的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绿荫遮蔽中,仿佛传来一声极淡的哀求。

“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不要让我我失去她。”

……

从陵园出来之后,叶飒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这两天她忙着办理去美国的手续,因此没有过来医院。但是她知道温牧寒的一切体征良好,已经从ICU被转了出来,只是还没有清醒。

她到了医院的时候,直奔着他的病房。

可是到了门口的时候,反而没有进去。她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那一道玻璃看着里面,病床上的人安静躺着。

这层楼很安静,她也就那么安静的站在门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