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回到家,本来愁容满面,看到杜璟贤,先是一喜,又看到丈夫围着围裙,居然噗地喷笑。

“你看你真是的,有客人在欸!”

“不好意思,见笑。”薛雪捂住嘴,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

等梁刻铭吃到杜宇辰端上来的菜时菜理解她那高深莫测的笑容所为何意。能把鱼做成泔水豆腐的味道也不容易啊。一条大青鱼硬是用手拗成两截的,而且汤还是水油不溶的状态。

“杜叔叔,这菜可以拿去对付不肯招供的人犯了。”梁刻铭很直白地给出这句意见,“我宁肯吃筷子。”

薛雪又一次破功。

“哎,我老婆太不容易了,连璟贤都比我强。”第一次一番长叹,然后问梁刻铭,“学做菜难不难?”

“不难,我刚进学校的时候,很多同学连尖椒和四季豆都分不清。”

“那我压力小很多。”

杜璟贤始终不发一语,偶尔被注视也只是一笑带过。

薛雪把第一次糟蹋得不那么残的半成品拿来做了杂烩炒饭,四个人各端一盘,坐在沙发上边吃边聊。

“杂志上写的不必介意,那位置我早就不想待了,放心,就算现在失业我也可以让你们母子衣食无忧的。”第一次说着,把盘子往前一送,“至少八宝炒饭还是吃得起嘛!而且又很好吃。”

梁刻铭也觉得这盘什么都有的炒饭很好吃,一个人做出来的食物和心情有很大关系,这是家常菜和饭馆菜最大的区别,就算拿了几十年锅铲的厨子回到家,做出来的饭菜也和在饭店时不同。

只有杜璟贤那盘几乎未动,勺子在边沿划来划去。薛雪看在眼里,用膝盖碰碰杜宇辰。

杜宇辰说:“璟贤,跟我到书房来一下好么?”

杜璟贤慢慢抬起眼。

梁刻铭不知道他们在上面谈了什么,她和薛雪随便闲聊,话题也漫无边际,薛雪给她看家庭影集,说:“璟贤跟你说了他是领养的孩子吗?”

梁刻铭点点头,薛雪说:“我想也是,你是不一样的朋友,肯定知道。”

“他四岁时候的照片——不太上相哦?”

梁刻铭又点点头,“小时候不好看的,长大了才漂亮,好像是有这种说法。”

从六岁起,杜璟贤的照片上开始有了笑容,还出现过双下巴。梁刻铭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努力堆出一点肉层。

“今年我们一张照片也没照过。”薛雪有些遗憾地说,然后立即变得很振奋,“不过,春节一定会补上的。”

梁刻铭深深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盯着那个笑得很开的小胖仔。

“你喜欢?”薛雪观察梁刻铭半晌,笑了,抽出那张三寸黑白照给她,意味深长地说,“送你了,你拿着要挟他吧。”

“回去路上小心点。”杜宇辰和杜璟贤一前一后从楼梯上下来,杜宇辰嘱咐着。

“不留下来吗?”薛雪问,得到答复后把那盘炒饭放进保鲜盒,拿着追出来说,“璟贤,饿了放微波炉热一下。”

杜璟贤迟疑片刻,梁刻铭替他接过来。

她走在他右边偏后一点的位置,看着他的半个侧面。现在这种天气,中午热,早晚特别冷,入夜的温度简直刺骨,她手里的八宝炒饭隔着环保袋,散发着浓浓暖意。

她正走神,杜璟贤身体忽然歪了歪,失去平衡似的,往绿化带的方向倒去。梁刻铭一愣,飞快地抓住它,却还是被惯性拽得伏低,两个人跌在木栅栏上,起先她以为他只是没站稳,突然反应过来,意外跌倒不可能连本能的挣扎都没有!

“杜璟贤!”梁刻铭急得连名带姓叫起来,并抬起头打算大喊救命,杜璟贤一把抓住她的肩。

“没事,没事……我眼花了一下。”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抓着她肩膀的手也几乎没有力道。

“你在这等我,我去找人!”

“别去!”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扯住她,哀求说,“坐一下就好,我刚才真的只是眼前黑了一秒钟。”

梁刻铭大口呼吸着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马上翻开挎包拿出保温瓶和速效救心丸,倒一小把给他。

杜璟贤看着,淡淡地笑着说:“你还当真了。”

“我含过,苦是苦了点,但是喉咙立马就很舒爽。”梁刻铭把那些药粒全部抹到掌心,放到他唇边,再托住他后脑,急声说,“先吞了再说!”

杜璟贤看她好一会儿,直到她再三催促才低头。梁刻铭手心一冰,觉得他的嘴唇像三九天在外面晾了一夜的衣服,又冷又硬。

等他把药粒都含进口中,梁刻铭扭开保温盖子喝了一口茶,还好,还是温的,忙又逼他喝了几口,抚了几十下前胸才作罢。

“还好吧……不行我还是去叫人……”

“没事,可以走了。”

梁刻铭抬起杜璟贤一只胳膊架在颈子上,扶着他慢慢走着。

“对不起。”说对不起的一向都是杜璟贤,这次破天荒换成了梁刻铭。

“怎么了?”

“是我逼你去运动的缘故吧?”

“没有的事。”他笑了笑,“你是我的福音啊,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几个月都没有头通过,还有刚才,你不拉我我可能会撞破头呢。”

梁刻铭不说话,头很低,从杜璟贤这个角度,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离十亿……还有多远?”她轻声问。

他也不说话了,抬头看着下过雨的天空,心里想,也许就像那些此刻隐入云层里的星群一样遥远吧。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很远,一直走到能叫出租车的地方。出租车从金栗庵的外圈一驰而过,梁刻铭下意识地贴在车窗上,那瞬间,一个心愿瞬间成形,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它那远去的轮廓。

她靠向椅背时发现杜璟贤正望着她,便对他笑了笑。却不料杜璟贤说:“师傅,麻烦你往回开,停在金栗庵就好。”

“啊?这个点已经关了。”

“没关系,去就是了。”

梁刻铭也不解,“你要干吗?”

“去烧柱香。”他淡淡一笑。

门外有两个铜鼎,两个香炉,大雨已经把烛火浇灭,香灰冲散,杜璟贤用打火机把烛架上几十根蜡烛一一点上,梁刻铭从隔壁小卖部买来一捆香,把香插进香炉时,梁刻铭随口问:“你许的什么愿?”

“我没有许愿。”

“那是……”

他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淡淡地说:“我拜父母。”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十一月底,就下了第一场,在路灯下抬头,那雪片密集得像破了的鹅毛枕头一样。

路面结了厚厚的冰,出行非常不方便。

饭店生意因此爆好,全都是叫外卖的,在这么忙的时候,梁刻铭还早退,自觉过意不去,可李时空说,只要跟阿引有关,请假不用打招呼。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好像出了交通事故,我是走回来的。”

杜璟贤对着电脑,迟迟没有反应,梁刻铭站在他背后,发现屏幕上就是个屏保,“璟贤?”

“……你回来了?”

“回来好一会儿了,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做饭吗?我给你打下手。”他合上笔记本,却把旁边的水杯带翻了。

梁刻铭按住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问:“一定有事,说!”

杜璟贤在她的逼视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刻铭,你知道我不会骗你的,真的没事。”

梁刻铭狐疑地打量他一番,慢慢松手。

杜璟贤扯了几张面纸吸干那些干渍,但他的手机进了水,怎么按都是黑屏。

“笨死了,我来。”梁刻铭打开暖风机,将手机电池抠出来用报纸包好,一起放在那里烘。过了一会儿装回去,开机,果然没事了,但一条信息跳出来,来自“空”。

她知道空就是李时空,此时拇指比脑子快,竟然就打开了。“确定举报?要不要顺便爆给媒体?”

举报,举报什么?

梁刻铭还愣着,杜璟贤已经一把抢过去,看了眼,咬住唇,整个人绷紧后突然松懈下来似的,对着她,想解释。

“刻铭……”

“你们到底是干了什么?啊?不止是搞对冲基金这么简单吧?”

梁刻铭想到什么,慢慢睁大眼。

“难道你们……在做什么违法的事情?”

“绝对没有!”杜璟贤脱口而出,“做违法事情的人,是他!”

“你养父吗?所以你要去举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懂的……”

“你说了我不就懂了!”

杜璟贤愣愣地看着她,别开目光,半晌深呼吸了一下,平静地说:“我们说了一个局去试他,现在证据搜集得差不多了。”

“你——”梁刻铭气结,她真想说,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杜璟贤了!但往昔一幕立即浮现脑海,同时有个清楚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他当然不是了,他是谭引啊。

谭之盛的儿子,那个“幽灵”的后代。他不是杜璟贤啊,早就不是了。

梁刻铭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你还说你不会骗我,你说过,你会收手,拿回十亿你就收手……”

“刻铭,”杜璟贤露出好笑的神情,反问她,“你以为谭之盛和杜宇辰他们是怎么得到那十亿的?”

梁刻铭无言以对。

“那你还差多少?”

“太多了。”

“多少总有个数字吧?”

他看着她,那神情慢慢变得温柔,他笑了笑,“我都说了你不明白的……我不会骗你,但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他笑过后,低头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然后收进口袋,看着她说:“不提这个了,好吗?”

他们沉默地过了一个晚上,梁刻铭知道杜璟贤虽然熄了灯,却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有好几次她都想爬起来过去敲门,跟他聊聊或是打开灯、打开电视机,打散他脑子里那些煎熬的念头,但终究没有那么做。

天蒙蒙亮的时候,梁刻铭听到隔壁传出“砰”的一声,毫无睡意的她立刻弹起来,火速冲过去,推开门却见杜璟贤好端端站在床前,正把围巾往脖子上绕,看见她,愣了下。

“刚才吵到你了?”

“你要出去?”

“啊。”他迟疑地点点头。

“去哪儿?”

见他又迟疑,梁刻铭赶紧说:“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杜璟贤怔了半晌,梁刻铭觉得他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薛雪打来的电话,说杜宇辰几个小时前因为大雪遇到了交通事故,他没有事,但被撞的人伤得不轻,现在全都在医院里。

天刚亮,路上都是积雪,同时还在下雪,根本叫不到车,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到一半时,薛雪又来电话,说已经去了警局录口供。

“璟贤,如果路上不好走你就不要来了,你爸爸还怪我多事呢,他就是额头撞破了点皮,其他没有大碍的。你等等别挂,他跟你说话。”

杜璟贤答应一声,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没有什么表情。

“璟贤。”杜宇辰的声音响起,平静温和,却有着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力道,“你放心,我没事,我想说的是,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和主意了,但我希望你记住一点,那就是,我们永远都是你的父母,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等过些日子,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收了线,杜璟贤后退两步,靠在店铺卷帘门上。

“怎么了?”

杜璟贤抬起视线看着她,没有反应。

“怎么了?你说话呀!”

“没什么。”摇了他半天,他才愣愣地给出这么一句。

“没什么你发什么呆?肯定有事!”

杜璟贤按着额头,梁刻铭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头痛?头晕?”她伸手去抓他的围巾,却被他抓住手。

“我想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了。”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脸色难看到极点。

Chapter 14 彷徨

李时空亲自登门,他说带来的一个好消息,要当面告诉杜璟贤。

“原来那天,杜宇辰是酒后驾车,跟他一起吃晚饭的人都可以作证,这下不仅仅是意外那么简单了!”

梁刻铭倒茶给他,忍不住瞥了一眼杜璟贤,他面无表情,嘴唇没有血色。

偏偏李时空完全没有意识到,仍然滔滔不绝,“现在他的车送检了,只要证实车子没有问题,不是机械事故,他就等着官司缠身,外加名声被搞臭吧,真是苍天有眼!”

李时空咳嗽两声,看了梁刻铭一眼,说:“阿引,有点事私下跟你说。”

梁刻铭瞪他一眼,李时空没看见,杜璟贤却尽收眼底,淡淡笑了笑说:“没事啊,空叔,我什么都告诉刻铭的。”

李时空“哦”了一声,还是有点顾忌地压低声音:“阿引,这么巧我认识鉴定所里的人,而且保证是过硬的关系,你看,鉴定结果这方面,是不是应该打点打点?”

杜璟贤下意识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李时空将他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许,茶杯一放就拿出手机来说:“行,我知道怎么做了。”

梁刻铭急了,一把捏住李时空的手机,“你们是不是疯了?这么严重的事,当然要查清楚,搞不好要坐牢的!”

李时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抽出手说:“哪里疯了,要到就是他坐牢!正好尝尝载花青尝过的滋味!我看载花青多半是冤狱,就是他害的!”

“证据呢?载花青是不是冤枉的先不管,但如果杜宇辰真的是车出了问题,你们做手脚的就是真的冤案懂不懂!”

“别傻了,我问你,难道载花青的死跟他没关系?”

“有是有……”

“那就行了!”

“但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