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裴府堪称鸡飞狗叫,乱成一团。

裴承秀被程咬金所伤之事迅速传入宫中,惊动了皇帝。皇帝陛下雷霆震怒,当即指派内官前往裴府邸探视,于是,内官刚入裴府便见到了这么一番乱如麻的景象——

闺房之中,躺在床榻上的裴承秀因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呼吸将断不断,仿佛是回天乏术。

右仆射裴寂坐在爱女病榻一旁,掩面悲泣,悲痛得不能自已。

禁卫大将军裴法师怒发冲冠,不断高声咒骂,把程咬金一家老小二十八口悉数问候了一遍。

至于奴仆丫鬟什么的,更是跪了满满一屋;连把脉问诊的群医,也一个个束手无策,面色如土。

内官左手捧卷、右手执笔,速速写下一行纪要,这才鼓足勇气朝病榻瞅了一眼,仅仅一眼,随即慌忙转过脸,再不敢多看。

裴承秀的胸口插着一柄泛着寒光的钢刀,刃上还沾着未干的斑斑血迹。

内官发出一声哀叹,犯起愁来。

虽说是皇帝下旨派他过府探视,显而易见的是,皇帝老人家并不知晓裴承秀伤得如此严重。

若立即赶回宫并向皇帝陛下据实禀告,依照尉迟敬德被处以杖刑的先例,程咬金这回或许不仅仅丢了官职,还有可能丢了性命。如此一来,他极有可能得罪程咬金的靠山,秦王殿下。

莫看秦王李世民只是一位亲王,他四方征战屡立战功,前不久刚被皇帝擢升为天策上将,赐洛阳天策府,府邸官阶品制皆仿东宫殿,实不宜开罪。

可是,若不据实禀告,万一裴承秀真的断了气,得罪的不仅仅是右仆射裴寂,还将得罪裴寂的后台,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这二位殿下…哎,齐王也就罢了,太子可是将来的天子,开罪太子无异于自掘坟墓!

愁啊,真愁。

正当内官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是好,门童这时急匆匆来报,太子殿下、秦王殿下、齐王殿下登门拜访!

说曹操,曹操到。内官这会儿不再心急如焚,眼看着裴寂这会儿擦干眼泪上前迎接三位殿下,裴法师亦停止破口大骂转换成毕恭毕敬的态度叩拜三位殿下,内官索性怀揣着一颗谋定而后动的心,躲在一旁看起热闹来。

一位发束黑玉冠者、著紫色大科直裾宽袍的男子最先步入闺房之中——此男子五官丰神俊朗,精神饱满,气质非凡,便是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环视房中,仅见裴寂、裴法师二人向他叩拜,独不见裴承秀,神情一凛,慎重道:“裴老万勿伤心,本王携神医前来,可为承秀一治。”

接着迈入房中的男子相貌堂堂,年纪稍长,便是本朝太子李建成。李建成墨发束羊脂玉通天冠,著一袭赭黄弁服,腰佩双瑜玉,脸上是倨傲的神色。

在跨入门槛的一刹那,李建成的目光睨向众人,一番仔仔细细巡视过后,他的视线落到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裴承秀,眼底立刻少了一分不屑,多了几分震惊与担忧。

最后不急不忙进入房中的男子年纪最轻,相貌亦略逊于前二位,便是齐王李元吉。

李元吉不著冠冕衣裳,似乎极不在意当下的庄重场合,仅著墨绿圆领袍衫,幞头纱帽。他步入房中,环顾一周,见李世民竟已在列,微抿的唇立刻勾弯出一丝讽刺的弧度。

三王素来不睦,除了朝堂,否则很难有机会可以聚集三王于一处。裴寂表面上依然垂泪伤心不已,心中却亮如明镜,若非爱女被程咬金重伤兹事体大,秦王岂会纡尊降贵移驾此地。

于是,裴寂拭了一把老泪,回复道:“秦王殿下,老朽膝下虽有二子二女,却独偏爱承秀幺女。老朽无能,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始终不能劝诫爱女一改舞刀弄剑的坏脾性。今日之事,实不能怪罪于他人,是爱女福薄命浅。”

“右仆射大人此言差矣。若您老的子女都福薄命浅,只怕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皇子们都得各个小心翼翼,唯恐哪天不留神被天策府武将一刀夺命。”齐王李元吉冷不丁岔言,面色似笑非笑瞥向身旁不发一言的李世民,“二哥,你府中的武将可谓神功盖世,遇人杀人,遇佛杀佛。”

李世民淡淡的看了李元吉一眼,冷然道:“四弟不必危言耸听,程咬金看似鲁莽,实则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李元吉闻言,眼中泛出讽刺的锋芒:“二哥护犊之心可谓昭然若揭!亏得本王提前传唤酒馆掌柜,才将血案之事的来龙去脉盘问清楚——程咬金当众辱骂裴承秀为‘贱妇’,并命其‘速速滚出来受死’!程咬金如此咄咄逼人,难道二哥打算装聋作哑?”

李世民遭到证据确凿的质疑,脸色登时变得难堪:“本王…”

“够了!”太子李建成面色阴沉打断李世民,“目前救人要紧,秦王若要起争执,大可与齐王出去争执,不必再此喋喋不休打扰群医诊治。”

李世民的喉头上下翻滚,双唇紧抿,再不发一言。

太子李建成将目光投向裴寂,发问道:“裴老,孤王见秀秀危在旦夕,何不速速取出插入她胸口的宝刀?”‘秀秀’二字是裴承秀的小名,李建成一时口快唤出,浑然不自察。

一提到爱女心窝被刺入钢刀,裴寂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此剑深及经脉脏腑,又接近膻中死穴,若冒然拔刀,只怕爱女就此一命呜呼,与老朽天人永隔。可若不拔剑,爱女她气息奄奄,恐怕亦活不过今日。”

李建成听罢,愤怒的目光投向病榻旁的群医,道:“尔等一个个再无其它良方,惟有让秀秀卧榻等死?!”

群医面面相觑,见太子殿下发如此大火,皆露出胆颤心惊之色,纷纷低下头颅。

李建成见此状发出一声嗟叹:“尔等庸医推诿不肯献计医治,无外乎一旦拔刀致人死,恐将背负罪责。也罢,尔等不必计较秀秀生死,只管大胆献计,孤王一概免责。”

听到太子如此承诺,群医们暗地长舒一口气,当即有一位医官迈上前,朝李建成行礼道:“太子殿下,并非微臣不敢尽心为裴姑娘医治,只是裴姑娘伤势太重,流血过多,不便冒然拔剑。待会儿微臣先以匕首割开裴姑娘衣衫,以求宝剑从血肉之躯拔出,可若万一在拔刀过程中裴姑娘提气不足…”言尽于此,医官犹豫片刻才道,“还请右仆射大人节哀。”

裴寂正欲表态,齐王李元吉冷不丁再度岔出一句:“拔刀之人选,可有定论?”此话既出,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皆抬眸看向他。

医官愣了愣,道:“自然是由微臣拔刀。”

李元吉眯起眼眸,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摇摇头,啧叹:“见你满头白发,怕是不满七十亦六十有余。姑且不论你老眼昏花,万一你不慎失了手,该如何是好?”话罢,李元吉斜斜的看了李世民一眼,“二哥,你屡次平定突厥之乱,历经刀枪剑戟。倒不如由你拔刀,也可谓轻车熟路,举手之劳?”

李元吉自知提议颇有几分歹毒,可他一点也不在乎裴承秀的生死。他唯一在乎的是,李世民拔刀时裴承秀果真一命呜呼,他便有了充足的说辞在父皇面前痛斥天策府罔顾人命,力劝父皇撤去天策府。

李世民岂会不察李元吉的用意,然而,一贯能言善辩的他在这一刻找不到推诿之辞。他自幼习武,一贯善战,若于众目睽睽之下断然拒绝李元吉的提议,大有罔顾裴承秀性命之嫌。若此事传到父皇耳里,或将再造隔阂。

裴寂这会儿也左右为难。他纵横官场数十年,一生左右逢源,老奸巨猾,早就将齐王李元吉的心思摸得个清清楚楚。

不拔刀,万一失去爱女,他也不想活了;可若拔刀,他又不愿由秦王李世民亲自动手,只因他曾在皇帝跟前数次中伤过秦王,万一秦王有什么私心,在拔刀过程中罔顾爱女的生死,他亦后悔莫及…这会儿,裴寂悄悄打量太子李建成的面色,见李建成沉吟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愈发心塞不已。

就在众人各有盘算沉默不言之时,一道清冽的声线打破寂静:“秦王万不可纡尊降贵,微臣愿代为之。”

话音未落,病榻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步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此人丰姿英俊,著一袭白衣,衣襟处沾有道道血迹,却丝毫不影响出尘脱俗之气度。

裴寂仅看了一眼,便认出对方即是与张士贵一同护送裴承秀回府的大善人,欲开口询问,却见此人神情庄重朝向三王行叩拜礼:“微臣李淳风,见过三位殿下。”

这个人,居然是李淳风?裴寂暗暗吃惊。

待李淳风起身,李元吉挑眉朝李世民冷笑道:“还真是不论走到何处都会遇见天策府的人。二哥,你府中这位李淳风可是出了名的未卜先知。有此能人异士相伴,难怪二哥征南战北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李世民被讽刺惯了,不愿再与李元吉针锋相对,倒是一旁的李淳风面色平静淡淡道:“世人对微臣误会颇深,微臣在天策府钻研天文、数术、阴阳历法,而非无所事事打卦测字。至于秦王殿下,从不近庙宇,更无论信奉鬼神之说。”

李元吉微微讶异,将目光从李淳风身上收回,不怀好意冷哼一声道:“裴家姑娘乃千金之躯。你一介文臣,若由着你来拔刀,未免显得二哥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李淳风从容道:“微臣不才,早年经刘文静推荐,入秦王麾下为谋士。起兵反隋经五载,刀光血影之事,自然不在话下。”

刘文静?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裴寂这会儿险些沉不住气。

李元吉沉吟,片刻之后放声大笑道:“二哥府中这位李淳风贤士,既忠心耿耿,又文武双全,本王甚为欢喜。不知,这位贤士可曾娶妻?”

此话既出,秦王李世民的神色为之一变,几次张嘴欲言,终保持沉默。

见状,李元吉得意道:“二哥沉默不言,便知李淳风尚未娶妻。方才医官已言,拔刀之时,裴承秀的衣衫将被割破,如此一来她洁白如玉的身躯或将暴露于人前,此事若传出去,岂不是有损裴府千金的名誉?”

这不行,那也不行,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李世民此刻按捺不住满腹怒意,针锋相对道:“四弟你言辞冗多,究竟有何图谋?”

“好说,好说。”李元吉嗤道,“若李淳风拔出宝刀之后,裴承秀幸而不死,本王便做个媒,将裴承秀作为义妹,下嫁李淳风为妻。同时,本王亦愿意向父皇上书求情,看在亲家一场,免去武将程咬金伤人之重责。

话说到这份上,李元吉微微一停顿,朝太子李建成、裴寂投以一个含义叵测的笑:“当然,若宝刀拔出之时,裴承秀一命呜呼,本王则发动群臣,弹劾天策府!亦将恳请父皇,当庭杖杀程咬金,以儆效尤!”

李世民听得一怔。

太子李建成在此时渐渐舒展了眉宇。四弟李元吉可谓用计巧妙,若裴承秀活,李淳风娶裴承秀为妻,秦王身旁便是少了一位忠贞之士、多了一道眼线;若李淳风不愿娶妻,裴寂自然面子上挂不住,皇帝亦会加深对李世民的误会,更生嫌隙。万一裴承秀撒手人寰,程咬金命途多舛,天策府或被撤,相当于斩断李世民在军中的根基!

这一招颇狠毒,却行之有效。

只是可惜了秀秀,不死则已,若活,则要嫁给一位陌路人。

太子李建成只觉一股不悦袭上心头,一时间心浮气躁,语调紧绷质问李淳风:“如齐王所说,你意下如何?”

原以为李淳风或有犹豫,岂料他微微一思索,竟朝秦王李世民淡然一笑,道:“微臣只在乎裴姑娘的生死,并不在意其它琐事。”

李建成愣住。

李元吉听罢,抚掌哈哈大笑:“甚好。那你速去准备,能不能救回裴承秀,就看你的造化了。”

第十三章 正人君子

闷不吭声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内官这会儿从怀中掏出手札与毛笔,用舌头舔了一下笔尖,唰唰在手札写下第二行纪要。

【裴承秀重伤难治,三王心忧;李淳风君子自荐,妙手施救】

内官龙飞凤舞写完,再一抬头,瞅见众人全都挪步退出闺房,只留寥寥几位医官与李淳风。内官登时心下明了,当即退至屋门之外。

彼时群医们正准备匕首、参片、止血药粉等物品,只有李淳风一人独坐到裴承秀的枕边,仔细观察昏迷不醒的她。

低下头,仔细听闻,能听见裴承秀极浅的呼吸。

李淳风犹豫了一下,大手轻轻触碰上裴承秀的唇瓣,修长的指微弯,缓缓拭去她唇角的残血。

他与她相遇于酒馆,两回。

第一回,她身著佽飞官服,不去执行禁卫巡街督铺职责,反而拿他当谈资,高声阔论,聚众博赌。

第二回,也就是今日,她一袭耀眼红袍,脸上有伤,招摇过市。

无论是哪一回,她留给他的印象都很些许差劲。然而在第二回,她于生死攸关之间以身挡刀庇护亲人,仅凭这一点,他对她便生出一分敬佩。

不曾向她坦露真实身份,实属没必要。方才向太子行君臣之礼并禀明身份,一则维护秦王,二则…她伤势太重,若由其他人冒然拔刀,他认为极不妥。

思及此,李淳风抬眸,瞧见一位医官扶起裴承秀,并以匕首划破她胸口处的衣衫。

布料摩挲声渐起,被鲜血湿透的绸缎外袍被划破,露出血迹斑驳的中衣。这一幕落在李淳风眼里,他深邃的眼眸不由得暗了暗。

“嘶”的一声轻响,随着中衣的布料被割断,一大片白皙如羊脂玉般的肌肤露出,烛光摇曳,阴影倾落在裴承秀的领口,隐约难遮细致的锁骨,以及丰盈柔软的曲线。

李淳风迅速挪开目光。

不多时,医官略显紧绷的话语响起:“大人,可准备拔刀。”

李淳风应允,目光重回裴承秀,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视线直接忽略她的胸口,停留在她苍白似纸的面容。

不自觉的,陷入了沉思。

她其实不知道,大约是半年之前,他曾在洛阳城内见过她。

那会儿秦王李世民以右领军大都督之身份,击败王世充、窦建德等反贼联军,带领玄甲军攻下洛阳城。稍后,他奉秦王诏之命来到洛阳,为天策府选址。

犹记那一日是仲秋的午后,阳光温暖明丽。恰在洛阳城中,他远远的看见她穿着一袭大红衣袍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于狭窄的巷道疾奔而来,又宛如游鸿从他身旁匆匆驰过。

大约是迷了路,没过多久,她竟骑着骏马原路折返,且一跃下马,走到他面前…的一处馄饨摊。

满头热汗的她,很着急的问馄饨摊主:“店家,菜市口怎么走?”

馄饨摊主操着一口浓郁的洛阳口音向她比划了半天,她讶异的双眼由始至终睁得大大,似乎一个字都没听懂,神色亦是尴尬无奈。

就在他暗自好笑转身继续向前行的一刹那,他听见她嘟哝着发出一声很低的抱怨,“诶,我裴承秀这一回真是来错了地方…完了完了,该如何向父亲大人交差呢?”

两个月之后,当他随秦王李世民班师回长安,他从好友尉迟敬德口中听说了一件事——

太子李建成曾上疏皇帝,言辞恳切为王世充之子求恩典,盼能免去王姓子弟之死罪。陛下一时心软,口头应允了太子,然而,诏书迟迟不能抵达洛阳,秦王不知长安有变,早已下令斩了王世充、并派亲兵押送王姓子弟返回长安…偏偏就在王姓子弟前来长安的途中,王世充之子遭遇暗算,死于非命。

太子李建成与秦王素来不睦,因王姓子弟之死,二王愈来愈表面不合。

谁也不知道,武德四年秋,裴氏女奉太子李建成之命秘密前往洛阳。

谁也不知道,武德四年秋,裴氏女不知何故被太子李建成责骂,且被当庭降罪:从东宫行走,贬为佽飞卫禁卫。

只有他一人知道。

至于他为何知道,或是无心,或是有意,并不重要。

“李大人,该准备了。”

听见医官催促,李淳风抬眸睨向对方,缓缓开口道:“请您查验一番,这柄刀是否呈斜向上之三十分斜隅插入裴姑娘的胸口?”

彼时的“隅”,即角度。李淳风自幼钻研数术,又曾为《九章算术》做过批注,所以在酒馆时他已一眼洞悉刀刃刺入裴承秀时的隅度。

医官惊讶“咦”了一声,仔细查看裴承秀的伤势,片刻才回话:“确实如此。”

李淳风颔首,淡淡道:“那就不必扶起裴姑娘。务必使她平躺,先用参片吊住她的精神,再施六分斜向下之力徐徐拔出刀刃。”

医官怔住:“大人,不是由你亲自拔刀么?”

李淳风淡淡一笑,默而不语。

他之所以愿意留在此地,一则庇护秦王,二则出于私心,打算提点医官在拔刀之时避免对裴承秀造成二度刺伤。如今尽了心意,他亦不愿再插手此事。

瞥见医官一脸的忧心忡忡,李淳风再一次伸手抚向卧榻之中的裴承秀,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眼底泛出一丝从容的神采,缓缓劝慰道:“太医大可放心,裴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命不该绝。”

全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淳风卜卦测字之神准,哪怕方才李淳风声称自己只是专研天文数术,在很多人看来,李淳风就是拥有预测吉凶的本事。听他如此一言,医官心中的焦虑立刻减了一分,语调也不复之前过于紧绷,而是长舒一口气:“此话当真?裴姑娘一定安然无事?”

听见追问,李淳风修长的手从裴承秀的额头缓缓离开。

然后,他的目光从裴承秀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移开,淡淡道出两个字。

“当真。”

*

吕珠回到裴府时,发现全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寂静得很。以至于她都有种错觉,仿佛掉根头发丝儿到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循着回廊往内庭而去,却不见一人。间或,还能听见哽噎低泣之声。

莫非裴承秀撒手人寰了?吕珠暗自得意,心想须菩提所言当真不可尽信。

她和须菩提在三、四百年之前就打过好几次的交道,她太讨厌须菩提那一张悲天悯人的脸,太讨厌诸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类的陈腔滥调。反正么,她暗中筹谋的事儿,除了擅闯酆都鬼城,桩桩件件皆已成功。

譬如,上一世的孙秀,不一样被她玩死在手里么?

为验证心中所想,吕珠快步走向裴承秀的闺房处所,闭月轩。刚接近院门口,居然瞧见裴寂这个糟老头与两位华服男子朝她所在的方位步来。

吕珠下意识地躲在柱子之后。

沉稳的脚步声亦在距离与她不远时戛然而止。

她侧耳聆听,察觉到裴寂支支吾吾了老半天之后,终于道出一句肺腑之言。

“齐王殿下,并非老朽心胸狭隘,老朽诚不愿意李淳风为爱女拔刀。”

第十四章 云胡不喜

被称作齐王的男人语气相当不以为然,“裴老,你此言差矣,好似本王不体谅你一番爱女之心。”

裴寂诚惶惶道:“老朽不敢。老朽仅是在忧虑,万一爱女大难不死,又与李淳风之类不入流者结成秦晋之好。”

齐王哈哈大笑:“裴老大可放心,本王对李淳风之为人有所耳闻。传言他一心修道,从不近女色。以李淳风今日之忠诚,必将出尔反尔不愿娶承秀姑娘为妻。如此一来,本王即有更多的说辞在父皇跟前弹劾秦王,亦可步步紧逼弹劾天策府中官员!斥天策府中不论文臣武将、不论其品阶高低,皆一概仗秦王之势,欺人太甚!”

这时,突然又响起另一道低沉的男性声线,从缓不迫打断了齐王的盘算。“四弟,你大可不必与秦王针锋相对。无论怎么说,他是你二哥,也深得父皇信任。”

“太子哥哥,我并不是针锋相对,我是摆明了与秦王势不两立。”齐王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还带了勃然的怒意,“我就是看不惯秦王暗地里结党营私!不论走到哪里,都能遇见天策府的人!只允秦王在长安、洛阳两城耀武扬威,就不允我处处灭秦王威风?!反正话也说出去了,既然那个李淳风如此迫不及待站出来维护秦王,我偏要将计就计,摆他们一道!”

“李淳风”这个名字反反复复的被提及,听在吕珠的耳朵里,免不得让她生出一丝鄙夷。

这个叫李淳风的男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可是…”短暂的沉默之后,是裴寂老头儿的唏嘘长叹,“传言终归为传言,李淳风是否喜好女色,一时之间难以做出定论。倒是有另一事,老朽不得不提。”

这一回,是太子殿下的声音,“裴老但说无妨。”

“方才李淳风护送小女回府之时,老朽已觉他有几分面熟。且听李淳风自述早年经已故罪臣刘文静推荐才.入.秦.王.府,老朽不免忧心忡忡。须知刘文静活着时乃秦王旧部,又与老朽大不睦。若非老朽深得陛下信任,否则武德二年落得个抄家的下场,便不是罪臣刘文静而是老朽…万一李淳风喜.好.女.色,万一小女被迫下嫁李淳风…这,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老朽的脚么?”

一阵毫不掩饰的哧笑,来自于齐王:“裴老,李淳风能不能救活承秀姑娘尚难说,你又何必庸人自扰,为一桩八字都没一撇的婚事操心?”

偷听至此,吕珠不免惊愕失色。

她这会儿才恍然大悟,李淳风便是绿珠今生今世的名讳。但是,怎的回事,李淳风居然与裴承秀有了婚约?

胡扯,简直狗屁不通!

一股怒火直冲心田,呂珠暗骂了几句。若不是为了避免暴露身份,这一刻真想冲杀出去,将那位被称作齐王的男子撕成两半!

待裴寂老头儿与两位华服渐行渐远,呂珠立即从柱后现身,一张花颜尽羞恼,莲花小步向裴承秀的闭月轩而去。

她走得太着急,又不曾留意其它,意外的在轩院门口撞上了一位紫袍华服男子。额头,不偏不倚磕碰在一道宽厚的肩膀。

吕珠揉着发疼的眉心,胸中正恼火,却听见一句来者不善的训斥:“放肆!胆敢对秦王殿下无礼!”

秦王?吕珠这会儿根本没心思计议秦王是何许人,哪怕是阎罗王,她亦全不在乎,索性连眼眸都不抬,微微屈身行了一记万福礼,继续步履匆忙直向轩院深处。

才迈出两步,耳听八方的她听见一长串相当不爽快的低沉嘀咕——“裴寂这老匹夫,一贯对秦王殿下您大不敬。万万没想到连他府邸中的婢女也眼高于顶,傲气得厉害!”

婢女?

吕珠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若在闲时,定要让这些乱嚼舌根的凡夫俗子变成第二个梁洛纱。算这家伙走运,此刻她火烧眉毛,尘念满心田,连目光都没任何偏移,思绪如离弦的弓箭,恨不得能插上双翅飞至李淳风的身旁。

吕珠抵至裴承秀的闺房,从虚掩的门缝之中,看到了让她呼吸为之停滞的一幕。

气若游丝、却始终未能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裴承秀躺在床榻,李淳风则陪伴在裴承秀的身旁。他凝视着她,丰神俊逸的面容未透出一丝的嫌弃,惟有显而易见的关怀。少顷,他的大手抚上她光洁的额头。

那一双手,十指匀称纤长,指甲亦修剪得整整齐齐。如此修长漂亮的手,居然…居然与裴承秀有了肌肤相触…如此不避嫌,如此亲昵!

呂珠惊愕万分,只觉得一股沉痛猛然袭上心头,令她无法忍受,却只能在这一刻不得不选择哑忍。

她必须忍…她不愿在此时行为失控,更不愿在此刻惊吓到李淳风。

可是…人世间,不是在意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之类的规矩么?为何李淳风可以单独停留在裴承秀的房中?为何李淳风连眼睛都不眨长久地注视着孙秀?为什么?难道他对她心存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