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星宿的中央,是一个篆书的“斗”字。

“斗”,即北斗。

北斗之上,正东方位绘有神兽苍龙,正西方位绘有神兽白虎,正南方位绘有神兽朱雀,正北方位绘有神兽玄武。

每一只神兽,覆盖七个星宿;一共四只神兽,便掌管二十八星宿。这些星宿,是太史局官员们用来观测天象、计算历法之重要依据。

在裴承秀的脑子里,她只知一句俗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却不知商星竟是东方之心宿,心宿,苍穹之中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虎视眈眈遥望着西方参宿这一颗将军之星。

裴承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四方神兽与星辰二十八宿,这一刻,她仿佛置身于玄武宫门,遥远着整座太极宫。想她这几年轮值于玄武宫门,常有机会遥望太极宫与长安城,竟然不知太极宫与长安城的建筑布局竟仿制于天空星辰。

沉心静气地盯着眼前的奇景,时间之久,久到连裴承秀的促急呼吸亦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地平复。

但她的内心却是万千滋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以为,一个真正清高孤介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像陶渊明那般自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同时又忿忿不平叫唤“我如此正直耿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但是,在这里,在这一座寂静无边只剩下清浅呼吸声的孤寂之所,她见到了一个拥有冰魄雪魂之人,这一个人,便是李淳风。他高风劲节,他甘于平淡与孤寂,他不慕名利,遗世独立,怀质抱真。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李淳风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寡淡乏味的夜晚,长年累月不知疲倦的观测斗转星移,才能最终镌刻出印刻在他脑海之中的浩瀚景象?

缓缓闭上眼,稍稍想象一下,似乎就能够看见李淳风孤身一人长奉于观天台,不知孤独寂寞为何物,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施鬼斧天工之技,将浩瀚星辰详尽如实地雕凿在髹漆木。

裴承秀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她很想用“长歌当哭”这四个字来形容当下的心情,却有暗暗好笑于自己词穷,无法精准的描述这会儿只喜不悲的复杂情绪。

当前,裴承秀已然忘却她打算向太子殿下、向父亲告李淳风一记大状的初衷。她只是款款迈步往前,伸出手,轻轻触碰神兽朱雀七宿之首,井宿。

她知道,井宿星明亮,则意味国富民安,天下升平。

就在指尖即将触摸上井宿,她的视野忽然一花,井宿之星猝的黯淡些许。

裴承秀惊愕不已,举目四望,大风肆虐,天昏地暗,高悬于苍穹之中的太阳正被什么东西所遮挡,呈现出被吞蚀之相。

裴承秀暗自惊呼,瞧见观天台一旁设有一架浑天黄道仪,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这架浑仪,急急忙忙扶住窥管,对向天空。

她看到了很神奇的一幕。

太阳被什么东西一寸一寸缓缓吞下,阴风阵阵,四野昏垂,不一会儿,清晖失去大半,只剩一轮弯日当空高悬。

裴承秀一脸的震惊,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下一刻,忍不住大喜过望——李淳风料事如神,还真被他准确推算出日偏蚀!

可是下一瞬,裴承秀又不免为李淳风隐隐担忧起来。自古以来,日蚀乃大凶之兆。譬如诗经中记载的一幕“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食有之”就曾被历朝历代的司天监用来借古醒今劝诫帝王勤勉于朝政,如今,不详征兆赫然出现在长安城上空,皇上必定龙颜大怒,万一怒不自胜,或将牵连太史局。

裴承秀皱起眉头,犯起了愁,可是嘛,再转念一想,她颇有顾虑的小心肝又稳稳妥妥的落回原处。

李淳风近来的运势如日中天,又颇得秦王信赖、有秦王在,他能吃什么苦头?唇边泛起一丝恬淡的笑,裴承秀嘲笑自己杞人忧天。

这会儿,裴承秀终于想起偷偷摸摸离开家宅来见李淳风的初衷。心念一动,移步回到书案,以火折子点燃案头的灯烛。

在清晖与流光皆被遮挡的这一刹,在苍穹与万物皆黯淡失色的片刻之中,裴承秀俯身磨墨,字斟句酌,写下一封书信。

再然后,她把书信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从怀中取出一枚明珠,且用明珠轻轻压住叠纸一角。

木椅,被轻轻拖动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观天台窸窣的响起,裴承秀举起明烛照亮来时之路,悄然离去。

*

日偏蚀之相,足足维持了三刻之久。

当一轮艳阳重回昊穹,当四方重新被光明所笼罩而恢复勃然生机时,苍生照共仰,九土依是太平之象。

就连拂动案头书信的微风,也是和煦之风,悄然无言吹干白纸上最后两行墨色字迹。

【今日求见,憾未相见。】

【与君相约,七月初七,大佛寺,不见不散。】

第十九章 谁是孙秀

裴承秀哼唱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在长街,才一转弯,在自家府邸的后门遇见了呂珠。

乍的见到呂珠,裴承秀有一种隔世之感的恍惚。

在受伤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里,相当多的公子哥一波继一波登门造访,裴承秀认定这些人属于攀附交情之徒,于是叮嘱宝笙关好闭月轩的门窗,一只苍蝇都不许宝笙放进来。时日久矣,粗略算来,她许久不见呂珠。

一想到呂珠几次因她受伤之事而自裁,又在稍后答应父亲大人为她代嫁,裴承秀有几分感动,更多的,是感叹世事变化无常、红颜抵不过随波逐流,不禁为吕珠唏嘘。

思及此,裴承秀走上前,柔声呼唤吕珠,并且主动释出关怀,“珠儿,怎的独自一人?是刚回府,还是打算离府?”

吕珠同样意外于这一刻撞见裴承秀。

自从遇见了李淳风,呂珠便不再似先前那般着急夺取裴承秀的性命,一颗心全都记挂在李淳风的身上。以至于裴承秀因玉佛庇佑而躲过一死这桩事也没有带给呂珠太多的打击。尤其,当裴寂找到呂珠,劝说呂珠代替爱女下嫁李淳风,呂珠几乎是立即颔首应允。

这段日子里,吕珠经常离开裴府,不是伺机偷偷探视李淳风,便是前往终南山为李淳风采集凝露。

尔今忽然偶遇裴承秀,吕珠意外于裴承秀明明负伤在身,气色却是极好。仔细打量裴承秀,春风满面,一双眸子盛着欢喜,似是心情正好。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呂珠揣测,一不留神,裴承秀已经站在她面前,纤长的指伸过来,精准的捏住她的下颔,强行让她抬头。

呂珠一时错愕,脱口而出:“裴承秀,你…”

“珠儿,你的下巴何以有几道浅浅的血痕?”温柔的声线响起,打断了吕珠的质疑。呢喃轻语缓缓诉出,虽有插科打诨之嫌,却是藏不住的满满关怀,“被锐物划着了?疼不疼?姑娘家不爱惜容颜,难道想学我当男人婆?”

即使是在上一世,也从未受到这般细致体贴的对待,呂珠很不自在的推开裴承秀的手,垂下眼眸,道:“许是被树枝划伤,并无大碍。”

裴承秀只当呂珠经不起最后一句戏谑调侃,遂笑着收回手,徐徐再问:“树枝?你爬树去了?”

呂珠沉默。不是她不愿回答,而是无从回答。

裴承秀眼尖,这会儿瞥见呂珠右手里的黄花梨提盒,轻轻“咦”了一声:“里头装着什么?”

吕珠仍是不答。

世人不知,长安城郊终南山脉,群山之巅有一处仰天池,池边有仙松数株,逢日亏月盈之时,凝光聚于松叶,叶生寒露,寒露坠入仰天池中,化作一泓池水。

若能得到一滴寒露,是妖,修为精进,法力增持;是人,百病全消,益寿延年。

呂珠于昨夜三更时分离开裴府,在仙松树林守候整整一宿,好不容易采得一滴寒露,尔今被裴承秀询问,她下意识不愿意回答,提着黄花梨木盒的右手稍稍握紧,表情也有几分不自然,半晌,勉为其难挤出几个字:“没什么。”

裴承秀不相信,眯起眼眸,语气一沉:“表妹,听你如是说,我反而觉得有什么。”

吕珠的脸上露出少有的不悦,口吻亦变得硬邦邦:“真没什么。”话罢,吕珠迈着莲花碎步,急往前行,欲避开裴承秀的寻根追底。

裴承秀自幼习武,对于她而言,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力所不能及,如同瓮中捉鳖,她一个闪身截住呂珠,长臂一伸,稳稳妥妥的扣住吕珠瘦削的肩,亦顺顺利利抢过提盒。

“表妹,莫怪我穷追不舍,我这个人,好奇心忒重,见不得旁人私藏好东西。”裴承秀翻手揭开盒盖,不忘笑着揶揄吕珠。

吕珠登时火大,寒露珍贵,又是为李淳风所采,万不可落入裴承秀之手。然而,实不能与裴承秀硬碰硬,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弃阻挠之念。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道光芒在呂珠深幽黑眸刹那迸发,亦在同一刻,当裴承秀完完全全揭开黄花梨提盒,盒子里装着稀世凝露,变成了几类寻常的药剂: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

裴承秀看得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裴承秀投眸望向呂珠,表情不复先前的吊儿郎当,而是极为严肃:“珠儿,这些东西合在一起服用,是五石散。”

刻意压低的声线,阐述了事实,也藏着一部分隐情。

呂珠神色镇定:“我知道。”她当然知道五石散的用法,情急之下以移花接木之法将寒露变化为五石散,仅是起了摆布裴承秀之念头。

“你知道还用?!”裴承秀见吕珠如此沉得住气,自己反而沉不住气,情急之下差点跳起来,脱口责骂道,“魏晋以来,常有谣言称‘服食五石散有益于延年健体’。世人不知真假,纷纷以身试药,滥用五石散——结果呢,五石散不仅无益于健康,反而极大损伤身体发肤!你偷偷摸摸服食这些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呂珠被骂,脸色不改,一声不吭。

见对方由始至终不说一个字,裴承秀停住,转念一想,紧绷的语气勉强放缓,再道:“珠儿,你来自洛阳乡下,定是不懂这些个旁门左道。且告诉我,你从何得知五石散?”

见裴承秀负气不已,呂珠不禁心生讶异。

犹然记得上一世,石崇在金谷园大设华宴,吩咐美姬以五石散招待贵宾。孙秀坐首座,未有任何犹豫便把五石散掺入美酒之中,一饮而下。

魏晋至今,仅相距几百年的光景,原以为孙秀的转世一定也喜好服食五石散,不料,竟判断错误。

呂珠快速思索着,戏弄裴承秀之心意不改,不一会儿,缓缓道出一个人名:“张氏。”

裴承秀以为自己听错,重复一遍:“张氏?”张氏,二哥之妾室,相貌不及梁洛纱,手段却极厉害,深得二哥宠爱。

见裴承秀信以为真,呂珠故作娇羞,实则有意挑衅裴承秀,道:“张氏说,我出身卑微,仓促之间代替表姐出嫁,只怕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先行服食五石散,令女子玉门小方,尔后在床笫之间承欢,讨李淳风之欢喜。”

一席话,让裴承秀的情绪在短短一瞬间从难以置信到瞠目结舌,再从瞠目结舌到恨不能自插双耳!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妾室张氏的.狐.媚.手段如此超群,不但花样百出,还深谋远虑,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循循善诱呂珠表妹施下三滥手段迷惑李淳风!

彼时,裴承秀吐血的心情都有了!

女人心细如绵,到了这份上,简直是绵里藏针!从今往后,万勿再腹诽梁洛纱醋海生波以致失心疯,哪怕是换成她裴承秀本人,遇见张氏这么一个敌手,只怕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醋兴大发!

长这么大,从来不曾听过如此不入流的言论,裴承秀呼吸猛的一滞,胸口竟一阵一阵的揪疼,很难说是为吕珠心疼,还是为李淳风郁闷气结。

“珠儿,张氏支使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的自尊、你的颜面呢?!!”实在气不过,裴承秀抿了抿发干的唇,完整的一句话被她分成支离破碎的三段,丢给吕珠,“你先回房,我去找张氏理论!”

见裴承秀暴跳如雷,吕珠再一次暗暗吃惊。既错愕于裴承秀为她打抱不平,亦拿捏不准裴承秀是否因李淳风之缘故才大发雷霆。

回忆上一世,亦是石崇大设华宴的仲夏之夜,绿珠亲眼目睹石崇与众美姬因服食五石散而浑身燥热、脱衣裸袒。绿珠无法接受这些靡乱之事,又气又恼,孤身一人前往后花园,放声大哭。

没料到,哭声竟引来了一位酒客。

这位酒客,正是孙秀。

大约是自制力极强,同样服食了五石散的孙秀并不曾宽衣解带,也没有借酒醉行无耻之事,仅是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凝视绿珠,许久之后,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绿珠便听到了孙秀试图向石崇索要自己却被石崇直言拒绝的传闻。

看着裴承秀一张小脸气得煞白,柳眉紧皱,眸子里盈满了愤怒,呂珠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似乎,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并非孙秀的转世,而是记忆深处那一道躲藏在后花园失声痛哭的霓裳魅影。

难道,裴承秀是绿珠?

被脑子里一闪即逝的古怪念头吓了一大跳,呂珠勉强收住游移散乱的思绪。

再一抬眼,只见裴承秀怒气冲冲的迈过门槛,直向张氏小院而去。

吕珠张了张嘴,欲唤住裴承秀,劝她不必与张氏置气,可是,出于对孙秀转世的厌恶,吕珠隐忍不发,不肯说一个字。

目光,缓缓流转至被裴承秀弃于一旁的黄花梨木盒,吕珠怔住,忽而,唇角一勾,抿出一抹含义复杂的嗤笑——

裴承秀即是孙秀,孙秀即是裴承秀。

这桩事,她一定不会看走眼。

第二十章 难言之隐

二更时分,秦.王.府议事厅内依然灯火通明。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淳风受召见之命而来,齐聚此地,与秦王李世民商议要事。

长孙无忌是秦王妃的长兄,与秦王是郎舅关系,自然是第一个发言。分析完当下的朝堂形势,长孙无忌叹息一声,面有忧虑,道:“殿下,齐王正暗中指使六部官员上疏弹劾天策府,您务必早做应对之策,万不可大意。”

“再者,太子之心腹屡次向圣上进言主张严惩程咬金。依臣之见,圣上优柔寡断,万一听信太子之言而赐死程咬金,亦不是不可能。”

李世民坐在书桌前,单手捧着一本《孙子兵法》研读。听完长孙无忌的进言,缓缓放下兵书,侧脸望向长孙无忌,以及长孙无忌身旁的尉迟敬德。

李世民思索片刻,唤道:“敬德,你前几日曾对本王提起过一柄神剑,说此剑乃稀世珍宝,并打算携剑登门拜访裴寂、且将此物赠送裴承秀?”

尉迟敬德身长修八尺有余,身量魁梧,跨步上前,沉声道:“殿下,微臣正有此意。”

长孙无忌听完一问一答,摇头,不看好:“敬德,我知你耿耿于怀玄武门前械斗之事,然而,既已得罪裴承秀,也不必登门拜访讨好她。她这个人啊,和她父亲一样,全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仗着与太子交情匪浅,飞扬跋扈,无法无天。你啊,何必自讨没趣与虎谋皮?”

尉迟敬德沉默一会儿,平静道:“毕竟是我伤裴承秀在前,毁其容貌在后,久久不曾登门致歉,已是我之过失。若能与她、与裴寂大人冰释前嫌,于天策府于我,皆大欢喜。”

一袭白袍的李淳风正孤身立于窗边,抬眸仰望苍穹。听见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的对答,他由始至终保持沉默,仿佛置身事外,神色平静观望长空之中的明月。

长孙无忌见尉迟敬德如此坚持,也不再反对,片时,复提议道:“这样罢,裴承秀是已故平阳公主之伴读。平阳公主虽逝,驸马柴绍仍然健在。听说,柴绍驸马与殿下交情甚好,不妨请柴驸马出面,向裴承秀讨个人情?”

此话既出,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如有默契,一同静候李世民的回答。

此时李世民起身,缓步走下书桌,来到长孙无忌身旁,苦笑一下:“平阳公主成亲之时,裴承秀尚且年幼,并不能记得驸马柴绍的面容。再来,裴承秀曾出言不逊得罪过驸马,本王纵使巧舌如簧,亦不敢劳驾驸马。”

长孙无忌惊疑:“殿下,裴承秀还得罪过柴绍?”

李世民颔首:“此事说来话长,大约是武德初年,裴氏长女裴承玉未被纳为赵王妃之前,姿容艳丽,招来不少登门提亲之显贵人家。裴寂爱女心切,有意在众多公子之中挑选一位文质彬彬者配幺女裴承秀。”

“没过多久,长女裴承玉嫁做赵王妃,裴承秀亦与一位关陇门阀子弟有了婚约。就在裴寂为承秀筹备婚事之前夕,裴承秀听闻驸马柴绍在长安郊外蓄起了新欢,竟然骑马奔至平阳公主的陵墓,跪在公主墓前大哭一场。”

“那时的裴承秀,年少气盛,行事亦百无禁忌,居然提笔作了一首打油诗,讽刺驸马柴绍与人.偷.欢。”

长孙无忌忍俊不禁,笑出声:“殿下,敢问打油诗具体之内容?”

李世民轻叹,唇边亦浮起一丝好笑:“据传言,那首打油诗是如此书作——【风吹雨打窗,月夜柴门响。不敢问来者,鸡鸣狗汪汪。烛照影爬床,男盗女亦娼。只恨一心人,年年死光光。】”

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听完皆愣住,李淳风却在这一刻垂下凤目,长长的眼睫适时地遮住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浅淡笑意。

“此打油诗横空出世,长安城中一片哗然。裴承秀不仅得罪了驸马柴绍,还得罪了全天下所有娶了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的男人。这些男人之中,甚至包括那一位关陇门阀子弟,他与裴承秀的婚事亦不了了之。”

长孙无忌未能忍住,再一次的大笑,笑声很是兴灾乐祸:“这个裴承秀,性格如此别扭,难怪一直嫁不出去。且不必提此等旧事,微臣昨日听闻,裴承秀与自家二哥之妾室大吵了一架。那位妾室的话术远不及裴承秀,羞愤不已,当庭痛哭流涕,几度欲悬梁自尽,险被家仆救下。”

话至此,长孙无忌仔细想了想,话锋蓦然一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敬德,不如赌一把,你登门拜访裴承秀,会不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尉迟敬德的反应是皱眉,不苟言笑道:“我与裴承秀在御林军中照面不多,未与她深谈,不知她为人如何,不便猜测非议。”

长孙无忌语塞,面上有几分不自在,遂清了清嗓子,话锋再转:“殿下,或有其它人选能在裴承秀、裴寂父女跟前为咱们说几句好话?”

李世民思索片刻,才道:“若论亲疏远近,裴承秀自幼与平阳公主走得极亲近,与我们这些皇子少有走动。然而,父皇反隋之初,平阳被敌军困于晋阳,裴承秀孤身冲出重围夜行一百里至太子建成麾下。太子见裴承秀年纪尚轻胆量非凡,便对她刮目相看,将她扶持为心腹,久而久之,太子亦把裴承秀当成了义妹,常以小名‘秀秀’唤之。

李世民的目光投向尉迟敬德,缓缓道:“敬德,你毁伤裴承秀的容颜,等同于伤及太子的颜面,父皇只下旨杖刑三十,已是对你小惩大诫。”

尉迟敬德脸庞流露出愧疚:“殿下,微臣知罪。”

李世民长叹,英俊的面庞有了一丝忧虑:“若论人选,本王一时之间想不到何人可在裴氏父女跟前说几句公道话。现如今,御史台数位官员主张严惩程咬金,更言之凿凿‘日蚀凌空,皆因天策府目无法纪,以下犯上’。本王认为,父皇对于此番言论不予驳斥,已是心生嫌隙。”

话,说到这般田地,书房陷入一片沉静。

少顷,李淳风浑厚低沉的嗓音在气氛压抑的书房里响起:“日蚀凌空,与天策府毫无干系,而是江山不稳之征兆。”

此言既出,余下三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长孙无忌眼睛睁得极大,气恼道:“淳风,你又来了,何谓江山不稳?千万注意你的措辞。此话,万一传至齐王那边,免不得又是一条编排天策府的好理由。”

李淳风长身伫立于窗边,淡淡道:“并非妖言惑众,河南道刘黑闼正行策反之计,故曰江山不稳。”

“刘黑闼”三字一出,余下所有人悬着的心猛然落回原地,但是,一个一个却半信半疑。

长孙无忌更是不容分说迈步走向李淳风,心急如焚拖拽住他的袖子,欲将李淳风拉近李世民与尉迟敬德,“来来,别站那么远,就近说话。经日蚀一事,咱们所有人都已见识了你料事如神的本领。说来听听,你如何从日偏蚀之相预见刘黑闼起兵造反?若我没记错,刘黑闼于武德二年兵败于秦王殿下,只带着剩余一千多残勇仓惶逃至突厥地盘。”

虽被催促,李淳风依然是面色从容语气平淡:“并非预见,而是已有确切证据。”

话毕,李淳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邹巴巴的黄纸,递给李世民,“微臣曾在日蚀当天秘密出城,见过瀛州刺史马匡武派来的心腹。”

瀛州,地理位置临近突厥;瀛州刺史马匡武,是李淳风不可多得的一位至交好友。

李世民接过黄纸,仔细端详纸上所述内容,脸上的忧虑神色竟一扫而空,喜形于色:“难怪父皇一直犹豫不决不曾下旨严惩程咬金!刘黑闼已借得突厥兵力,意图侵犯河北道。”

“如此一来,眼下困局便可迎刃而解。”长孙无忌抚掌道,同样喜不自胜,“殿下,您务必在明日早朝时向圣上主动奏请领兵出征,届时,程咬金亦能回归玄甲军,不必遭受流放之刑!”

尉迟敬德忽然开口:“殿下,何以见得圣上一定指派您领兵征讨刘黑闼?“

“敬德,你难道忘了数次北伐之战,皆是由殿下领兵吗?这一次,也依然是殿下奉旨出征。想我天策府,别的莫不敢当,能征善战实属第一。”长孙无忌捋了捋胡须,大笑道。

尉迟敬德张了张唇,哑然。

长孙无忌忽然想起什么,偏过脸,直视李淳风:“淳风老弟,难怪日蚀那一天你不与众兄弟参赌,反而步履匆匆离开.秦.王.府,原来是去接密报…这番头等功,且算在你头上。”

李淳风被调侃也不辩解,仅仅挪步走回窗前,抬首继续遥望夜空繁星点点,轻描淡写应允。

长孙无忌不依不饶,继续调侃:“对了,那一日你离开.秦.王.府,忽在半途遇见裴承秀姑娘,何以不避嫌,反而带裴承秀前往太史局?”

尉迟敬德听完此番玩笑之言,目光微诧看向李淳风:“竟有此事?”

长孙无忌未听出尉迟敬德弦外之音,笑道:“不仅有此一事,淳风老弟还说,裴承秀在太史局留下一封书信。”

尉迟敬德蹙眉:“什么书信?”

长孙无忌狡黠一笑,半是讽刺半是玩笑:“信…”

“信中,裴承秀邀约在下于初七日相见。”李淳风不动声色的打断长孙无忌,清冽的视线从明月收回,瞥向尉迟敬德,“只说,有要事相商。”

在裴承秀留下的书信之中,最后四个字实则为“不见不散”,然而,李淳风下意识回避了这四个字,无论是对李世民还是对长孙无忌,只称“有要事相商”。

尉迟敬德的面容透出一丝犹豫,再问:“淳风,你可打算赴约?”

李淳风不言,瞥向秦王李世民,见李世民不开口,遂云淡风轻说出几个字:“自然是不去。”

“不去也好。齐王百般撮合你与裴承秀,无外乎想在本王身旁安插耳目亲信。既然程咬金之困局即将解决,你也不必与裴承秀过从甚密。”李世民在这一刻突然开口,语气含了诸多的不痛快,“况且,裴寂为太子、齐王马首是瞻,如今更是打算让一位远亲与你结亲。万一父皇耳根软,听信裴寂之谗言而默许了这桩婚事,本王也只能哑忍。”

此番肺腑之言,令李淳风长时间的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李淳风侧目,平静的眸光掠向窗外,凝望苍穹里那一轮皓月。彼时月色朦胧,皓月如勾。

少顷,平静得宛如一泓秋水的声线淡淡回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