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换了一袭素白锦锻衣袍,伏案而坐,执笔在一册书卷上写字。他的神情非常专注,全部的心神皆倾落在笔下,对于裴承秀的踏门而入丝毫不能察觉。

裴承秀没有出声打扰李淳风,放缓呼吸,安安静静地站在李淳风的身后,看着他眉宇舒展,扬扬洒洒写下一整篇文字,然后,又看着他浓眉蹙起,罢笔不写,把黑字白纸揉成一团,弃之。

灯烛,临窗摇曳。纸张,散乱一地。

裴承秀看着这一幕熟悉的景象,摇摇脑袋,为李淳风感到辛苦。

方才一路走来,她仔细数过,整整十三间游廊厢房全被李淳风改作了藏书房。其中所藏之书籍,涉及天文、地理,数术、历法、阴阳五行。

书本典籍种类繁多,可谓满室墨香。若用“学富五车”来形容李淳风,就好似用一粒粟米来丈量沧海,令她竖然起敬,不得不敬佩李淳风在学术方面的执著。

幸好做学问不似做人,太执著,倒也无害处。

裴承秀嘟起嘴,双手环抱于胸前,她要看看,李淳风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的存在。她不相信,李淳风把他的执著不舍分毫地奉献给了学术,心中再无一物。

答案,很无情。

李淳风伏案疾书,许久许久,始终不曾留意书房里多了一个裴承秀。

裴承秀的脸色很难堪,也很羞恼,联想到自己傻乎乎守候在大佛寺整整一日,她愣了愣,一下子就悟了。

这个李淳风,根本没打算要赴约!

她在大佛寺接受风吹雨打,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伏案编撰圣贤书!

裴承秀噎住,瞪着眼盯视李淳风的背影,片刻之后,她撇了一下嘴角,皓齿咬住唇,重重的咳了一声。

突然岔入的咳嗽声,令李淳风停住毛笔,回眸——

裴承秀笑眯眯地站在他的身旁。

她刚沐浴完,脸颊仍是红润的,白皙瓜子脸上的五指印也消下去了,柳眉琼鼻,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一双眸子光华流转。

不似平日里的男儿郎装束,她的乌发被解开,只用一根白色丝带缠绕在发梢,随意的垂落在颈边,整个人精神奕奕,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疲惫与低落,亦没有了一贯的飞扬跋扈…很秀静,也很活泼。

稍有不妥的是,她大约嫌弃他准备的衣裳过于宽大,放弃了襦衫,只著一袭广袖中衣和高腰素面裙,毫无避讳地出现在他面前。然而,无论是什么理由,她这样子的装束只适合待在闺房,不适合出现在他的书房。

李淳风微微地蹙了眉,刚要开口,裴承秀倏然发问:“李淳风,说好的酃酒呢?”

不待李淳风回答,裴承秀已是来到他身旁,一张鹅蛋脸大大方方地凑近于他,盈盈水眸盯着他手边的书卷,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念出声:“天文大象赋?”

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端而来,李淳风不动声色地侧开脸庞,拉开与裴承秀的距离。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天文大象赋》,欲盖住书页,整本书卷竟被裴承秀生生地抽走。

“哟,藏着掖着,这么宝贝它?”笑吟吟。

裴承秀有意捉弄李淳风,两指夹住书卷掂了掂,盈盈水眸扑闪几下,故作认真:“我这个人呢,若是没有酒喝,就喜欢听撕书的声音。你这本《天文大象赋》看起来很陈旧,手感却颇好,随意撕几张纸来听听,声音一定又清脆又响亮。”

李淳风沉默一下:“裴承秀,不要胡闹。”

“我不胡闹,我喜欢胡作非为。不过呢,万事皆可商量,我也不是非要撕你这本书不可,除非嘛…”裴承秀沉吟,心底盘算一番,既为了一洗大佛寺之前耻,亦为了挽回被李淳风捂住双唇时毁于一旦的颜面,更为了让李淳风记住她,坚决地把抬杠进行到底。

“除非,你让我亲一口。”

第二七章 万丈荣光

说完一句石破天惊的戏言,裴承秀料定李淳风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屈就于她,粗略环顾了书房一周,瞥见东南角有一个顶梁立地的金丝楠木书橱,小心思顿起,疾步走过去,脚尖轻点中间一层书架,身体跃起,离开地面,轻轻松松地掠上屋内横梁。

裴承秀合书而坐,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度之后倾泻而下,一双纤足则在裙底自由地晃荡,不时地露出白皙细致的脚踝,“李淳风,你怎么说?”

李淳风抬眸,凝视着高高在上的裴承秀,若有所思。“在下能否说实话?”语滞声迟。

“说。”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回答。

李淳风原本无意折损裴承秀的自尊,偏偏她不知轻重缓急,一再地犯了他的忌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在下从未见过裴姑娘这般厚颜无耻之女子。纵使寻开心,亦要有一个限度。”

《天文大象赋》由李淳风的父亲所著,以骈文体裁写成,内容虽有诸多错漏之处,却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占星著作,被李淳风视若珍宝。

李淳风不是不知裴承秀在戏弄他,然而,凡事适可而止,她先是扬言要撕书,尔后又道出不堪入耳的下流字句,委实令他动怒。

李淳风很少动怒,一旦动怒,则毫不留情面:“裴姑娘从前便自称家大业大,在下曾不以为然,仔细一想,事实也确实如此,纵观朝堂,无人能与右仆射裴寂大人相提并论。裴寂大人仗着与陛下有几分旧交,纰漏谬误极多,仍能让一家老小享受锦衣玉食,以至于裴姑娘娇生惯养,行为多有不检点。”

裴承秀被骂懵了。

乍听见“厚颜无耻”,她还以为听错,哪怕李淳风说出“凡事适可而止”这一句,她只当他受不起玩笑,并未往心里去,直到“不检点”三个字声声入耳,她彻底震惊了。

不就是夺走他一本书稿,不就是开他一句玩笑话,至于砌词羞辱她嘛?

裴承秀攥紧手中的《天文大象赋》,收住笑,与李淳风对视,一本正经道:“你这个人,忽热忽冷的,发脾气之前连个预兆都没有,对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骂。”

其实,“不检点”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后,李淳风自知话说重了。忽然被裴承秀反呛,他一时噎住,怒意消下去几分,半晌,沉默着别开视线。

裴承秀柳眉紧皱,较真:“你若是针对‘让我亲一口’这一句玩笑话而训斥我不守礼仪,我裴承秀无话可说。但是,什么叫我行为不检点?我裴承秀究竟做了哪些天怒人怨的龌龊事,要被你如此羞辱?”

李淳风不回答,片刻,淡淡道:“此事稍后再议,在下先去取酃酒。”

裴承秀登时跃下房梁,拦住李淳风:“话没说完之前不许走!”

李淳风道:“裴承秀,不要置气。”

“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尽,不置气也置气了。”裴承秀不依不饶,“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行为多有不检点?我哪一方面不检点?”

面对胡搅蛮缠,李淳风很无奈:“不检点的解释有许多种,譬如,行为不端。你何不反省一番,平日里是否做多错多?”

“做多错多?”裴承秀气笑了,“我长这么大,从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

李淳风见她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亦不再拐弯抹角,说出心中所想:“裴承秀,你我认识不过月余,然而在这短短数日之中,你先与尉迟敬德大打出手,再与程咬金结仇,甚至还与妾室磨牙斗嘴,闹得满城皆知。前几日,你又以论剑比试之理由,重剑刺伤尉迟敬德。”犹豫片刻,李淳风再道:“你屡次胡作非为,当真从未心存几分愧疚?”

一番言语,说得裴承秀瞠目结舌。

“你…”裴承秀嗫嚅,咬住发干的唇,眉慢慢挑起,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真是没有预料到,你对于我的评价,居然和那些市井之徒对我的揣测非议一模一样。”

李淳风愣住。

“你自己也说了,你我认识不过月余。在这短短的数日之中,你是否了解我的为人,有是否懂得我的喜怒?”裴承秀喃喃低诉,目光一瞬间黯淡了许多。

李淳风动了动唇,试图说些什么,终究,哑口无言。

裴承秀苦笑一下,既是质问亦是自问:“我不明白,你既不了解我的为人,也不懂得我的喜怒,如何认定我一贯胡作非为?”

这一刻,裴承秀的心思乱如麻。

如果说她之前对于李淳风的评论是“才华盖世”“甘于平淡和寂寞,心无旁骛,专心致志钻研天文数术之奇才”这一类极高的赞誉,当下,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位奇才,曾经深深打动过她的,却又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

真是讽刺啊,这一位奇才也曾遭受过旁人的妒忌和中伤,他应该知道何谓人心险恶、何谓人言可畏…他心中有猜忌,为何不向她求证,反而站在她的对立面,不体谅她的难处,开口便是对她的指责呢?

裴承秀注视着李淳风,眼眶,渐渐泛红:“尉迟敬德划伤我的脸,程咬金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你为什么只字不提?不检点,好一个不检点…李淳风,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从你口中听到了这样一番狗屁倒灶的评价。”

李淳风不语,脸色越来越凝重。

裴承秀打断他:“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在程咬金不分青红皂白刺伤我之后保持沉默,从不在太子跟前说过程咬金一句谗言。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暗暗赞同尉迟敬德的提议,打算说服父亲,劝他老人家上疏为天策府亦为程咬金说几句公道话,尽可能与秦王化干戈为玉帛。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私自约见你,更不会寄希望得到你的首肯,想方设法打消齐王殿下把呂珠表妹赐给你为妻之主张。”

李淳风听完这一通解释,心里一阵惊讶。

“我和妾室张氏争吵,并不是我寻衅挑事,而是她,她…”裴承秀吸吸鼻子,略顿,语气突然变得焦躁,“女人之间的事,你们男人不懂!”

话至此,裴承秀委屈至极,把手心里一直紧攥着的《天文大象赋》扔到地上,勃然大怒:“可恶!太可恶!”

突然的,裴承秀欺身逼近李淳风,揪住他的衣襟,朱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隐忍多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淳风,如果说我当真做错过什么,那便是明明知道你不会来,仍然执迷不悟在大佛寺苦等你一整日。李淳风,我讨厌你!讨厌你对我不置可否,讨厌你视我于无物,更讨厌你不辨是非曲直!你这个人,自视甚高,还不如尉迟敬德,至少尉迟敬德会和我说‘不必妄自菲薄’!”

整个书房里,只有裴承秀义愤填膺的怒吼,李淳风皱起眉头,脸色相当难看。

裴承秀这会儿才不理会李淳风是否在厌恶她,她只知道,她被戳到了痛处,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

“李淳风,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娶谁就娶谁,我裴承秀再也不会自找没趣!从今往后,我若再与你有任何的接触,我改跟你姓!”

裴承秀平生从未这般暴跳如雷,亦从未如此失态于人前,很愤怒,很想流泪,却又竭力维持不哭。她忍得如此辛苦,明明痛心疾首,临到最后,只能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揉散眸子里的晶莹泪光,深呼吸两口,装作毫不在意,拔腿就走。

走至门边,裴承秀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回望李淳风。

“今日,齐王诘问我为何私自与尉迟敬德论剑。”她迟疑一下,还是打算说出事实经过,“我看不惯齐王那一张处处打压人的嘴脸,也听不惯齐王非议尉迟敬德出身贫寒、嘲讽尉迟敬德反隋之前是在洛阳城混得相当落魄,除了锻铁造剑,再无其它一技之长…就这样,我情不自禁为尉迟敬德仗义执言,结果便挨了齐王两记掌掴。”

说完这些,裴承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盯着李淳风,杏眸里凝结的愤怒渐渐地散去,取而代之是深深的失望,以及,一丝镇定,一丝坚强。

“我裴承秀就是这样,目中无人,也会珍惜人。明明知道人心险恶,明明懂得人言可畏,依然对二者不屑一顾。我裴承秀所享受的锦衣玉食,并非来自于父亲的庇佑,而是因为我也有真本事,也拥有万丈荣光!”

说完,裴承秀夺门离去。

李淳风本想去追,然而他始终没有迈出脚步,恰如他由始至终都不置一词,沉默地看着裴承秀离开的背影。

许久之后,凤目微垂,瞥向地上那一本封皮陈旧的《天文大象赋》。

薄而坚韧的书页,竟从当中裂开。

薄唇勾起,发出一声低微不可辨识的叹息。

*

几日之后,李淳风受秦王急召,从秦王李世民口中听一则消息。这则消息宛如平地一声雷,在朝堂造成前所未有之轰动。

这则消息,与裴承秀有关。

她通过父亲裴寂,向皇帝递了一封奏折,避而不谈天策府武将如何仗势欺人,只力谏太子李建成在长安城及四方招募勇士,分屯于左右长林门,号长林军。不战之时,长林军分散为太子东宫六卫率;战时,长林军列入一等一之精锐军,遥领天策府八百精英。

若设长林军,秦王及天策府声势将大不如从前,甚至是例来只由秦王调遣的玄甲军,也会被太子夺去统领大权。

满朝文武,不论是太子,或是齐王,或是秦王,皆认为皇帝会断然拒绝。甚至是李淳风,也以为皇帝当驳回此封奏折。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皇帝颁下圣旨,仅书一个字——

允。

第二八章 马首是瞻

“长孙无忌真他妈扯犊子。老子那一日正在狱中吃牢饭,收到长孙无忌的书信,还以为敬德老兄被裴承秀打成了残废。”程咬金刚从典狱放出来,并未立即向秦王负荆请罪,反而先来到好友尉迟敬德的府邸,坐在尉迟敬德的床头,与他说笑。

“残废倒不至于,却也扎扎实实挨了一道致命伤。”尉迟敬德沉声道,维持卧床休养的姿势不变。

他胸膛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倒还不错,毕竟身子骨硬朗,又在家中歇息了近半月,伤口已恢复了大半,这会儿亦有精神气儿与程咬金闲谈。

“狱中可安好?”

“安好个屁!奶奶的,老子又不会被关一辈子,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咬牙忍过去。”程咬金不屑冷哼,回头,看向与他同来的李淳风,“黄冠子,你给敬德老兄说说,老子走出典狱司大门时是多么威风八面!”

“黄冠子”是李淳风父亲弃官为道士后的自号,除了李淳风的至交好友,知晓这个道号的人并不多。

程咬金仗着与李淳风交情匪浅,又落拓不羁,总喜欢用“黄冠子”直呼李淳风,既是揶揄李淳风父亲放着大官不做偏偏跑去当茅山道士,亦是揶揄李淳风步了父亲的后尘、拜道派大家袁天罡为师。

在程咬金眼里,放着高官厚禄不要、放着如花美眷不娶、一心一意修真问道的男人,都他妈脑子进了黄河水。

一袭白袍的李淳风靠窗而立,双手捧着断成两截的紫电剑,细细端详了一阵,忽听见程咬金的吹嘘,头也不抬,淡淡道:“好说。程兄神功盖世,神气十足。”

是个人都听得出李淳风话里有话。

程咬金干笑两声,脸上闪过一抹赧色,语气稍有停顿,旋又忍不住啧啧惊叹:“黄冠子,你如何得知老子今日出狱?”扪心自问,他确实没预料今日会被放出来,亦没有料到走出典狱见到第一人,竟然是李淳风。

李淳风放下紫电剑,一拂衣袍坐到尉迟敬德身旁,把近期的变故一一复述——河南道刘黑闼策反,齐王李元吉屡向皇帝上疏领兵征讨刘黑闼,以及,太子李建成广招长林军。

程咬金听完,吹胡子瞪眼,一通大骂:“去他妈的!齐王好大喜功,没别的能耐,就一张嘴皮子厉害,如何能派他征讨刘黑闼?刘黑闼自称汉东王,建都于洺州,反大唐也不是一年两年,老子觉得这一次还和以前一样,由秦王领兵征讨刘黑闼。”

尉迟敬德沉默一会儿,面色凝重:“我以为,皇帝或许另有打算。”

“怎么可能!”程咬金大笑道,安静的卧居惟有他粗犷爽朗的笑声绕梁盘旋,“天底下,还有谁文蹈武略抵得过秦王?”

尉迟敬德没有回答,李淳风亦不出声置疑。

突然意识到身旁的人全在沉默,且是过分的沉默,程咬金止住笑,眉头略皱:“你们咋都不说话?”

尉迟敬德与李淳风对视一眼,似有默契,各自依然不言不语。

“卖什么关子,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程咬金不乐意了,一把扯住李淳风,健硕的身躯压迫向李淳风,“黄冠子,咱兄弟三人之中就数你的脑袋最好使,你给分析分析,难不成皇帝不打算指派秦王领兵征讨刘黑闼?”

李淳风嘴唇勾起,低沉醇厚的声线缓缓道:“如你所想,或有变故。”

程咬金急了:“能有啥变故?”

“程兄,你想的过于简单了。”尉迟敬德打断程咬金,娓娓道来,“武德四年,刘黑闼自立为汉东王,王世充、窦建德两位反贼亦在河北道谋反。那一年,秦王先在卫州大败刘黑闼,又生擒王世充与窦建德,立下辉煌战功。”

尉迟敬德迟疑了一下,又道:“皇帝封无可封,只好赐秦王天策上将,允置天策府。”

李淳风颔首,接着说下去:“这一回,领兵征讨刘黑闼之将领非齐王莫属。万一齐力有不逮,由太子领兵亦不是不可能。”

程咬金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然而,想起太子李建成虽然不及秦王李世民立下诸多战功,但是也曾多次率军打退突厥的侵袭,一时间抓头挠耳,居然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程咬金闷闷不乐道:“黄冠子,你刚刚说,太子李建成正在广招长林军?他奶奶的,这是谁出的鬼主意?分明与秦王、与天策府过不去!”

李淳风愣住,眸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裴承秀。”

程咬金猛的一拍大腿,牢骚满腹:“原来是裴承秀这个扫把星!老子不明白了,她为何总与天策府过不去?不是蓄意谋害敬德老兄,就是有意进谗言劝设立长林军。以后别再让老子看见她,否则,老子见她一次灭她一次!”

李淳风不着痕迹的蹙眉:“她…”

“我与裴承秀私下比试,刀剑无情,非她蓄意伤我。”忽然的,尉迟敬德为裴承秀辩解,“况且,她本就是太子心腹。惟太子马首是瞻,无可厚非。”

李淳风目光微诧看向尉迟敬德。

程咬金不屑冷哼:“老兄,你怎能为裴承秀这个小泼妇说好话?莫非,你看上她了?”

尉迟敬德哽住,额上的青筋猛的一抽,脸色忽红忽白,“程咬金,你胡说什么?当心隔墙有耳。”

“隔个屁的耳,现在在你的府邸,老子高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程咬金见尉迟敬德脸色难堪,愈发起劲了,絮絮叨叨完全停不下来,“嘿,旁人或许不知你的底细,老子难道还不清楚吗?想当年,你初封为大将军,堵在你家门口想要说媒的婆子多得去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但不肯娶老婆,反而找来一块牌位摆放在家中,广而告之,宣称已有家室。”

话说到这般田地,程咬金故意停顿一下,伸长胳膊揽住李淳风的肩,勾着他,玩笑道:“黄冠子,敬德老兄和你一样,常年不碰女人。”

李淳风只聆听,不语。

“不过,有一位和尚曾给敬德老兄看过面相,说敬德老兄会讨两个老婆,还说他第一个老婆死得早,第二个老婆比他小五岁。”

“裴承秀凶是凶了点,长得倒不丑,身段凹凸有致,家世亦不错…老子算一算,她好像只比敬德老兄小五岁?要不,咬咬牙直接收了,娶回去当老婆,让她惟秦王马首是瞻。”

话音刚落,尉迟敬德脸色一变——

“不好。”

“不好。”

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响起了异口同声的否决。

第二九章 冤家路窄(上)

同一时刻,东宫承庆殿正设下华宴,不但有窖藏美酒及精致膳食,更有司乐为筵宴奏曲,觥筹交错,众宾欢笑之声不绝于耳,当真是一派意气风发之景象。

太子李建成放下杯中酒,目光投向离他最近的裴承秀,嗓音低沉:“秀秀,不见你起筷,似是膳食不合心意?”

承庆殿内,所有人皆喜上眉梢,惟见裴承秀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裴承秀听见太子的询问,摇头,饮下了盏中的美酒,挤出一丝笑容:“太子哥哥,我心有忧虑,难免食之无味。”

“但说无妨。”

裴承秀起身离席,向太子李建成行君臣礼,神情庄重:“据前方线报,刘黑闼已向突厥借得三万兵力,欲南下强攻瀛州。以我之揣测,陛下会在瀛州之战前夕定下统帅人选,太子哥哥应早作打算。”

李建成听完一番陈述,神色冷静:“孤王以为,父皇已经定下齐王元吉为瀛州之战行军大总管。”

裴承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管接下来的话算不算冒犯龙颜,全盘托出:“陛下糊涂了。武德四年,刘黑闼自立为汉东王,秦王在卫州大败刘黑闼,并千叮万嘱齐王截断刘黑闼逃向突厥之退路,然而,齐王不但不能截杀刘黑闼,反而败战而归。”

裴承秀停顿一下,面带苦笑,声音越来越小:“齐王能力略有欠缺,已是军.中.共.识。”

李建成听得笑了:“秀秀如此看轻齐王,莫非仍然记恨齐王掌掴你?”

裴承秀脸色僵住,心中纵使千万个不乐意,仍然硬着头皮回答:“齐王为君,我为臣,臣子岂能记恨君主?”

李建成会心一笑,抬手拍了拍裴承秀的肩膀:“齐王的本事,孤王岂会不知。孤王打算先避开刘黑闼南下之锋芒,坐观齐王之战况。若齐王胜,则天下定;若齐王败,则由孤王请缨,调遣长林军,再战刘黑闼。”

听到一番如此细致缜密的筹划,,裴承秀登时松了一口气,莞尔:“殿下英明。”

“不过,孤王需要你助一臂之力。”

裴承秀眯了眯眼眸:“嗯?”

“齐王能力不足,却又极度自负。”李建成缓缓道,好似肺腑之言,又似漫不经心之揶揄。他端起一盏美酒,一饮而尽,接下去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语调坚定且不容置喙——

“秀秀,你不乏行军作战之经验,应随齐王一同前往瀛州,为齐王督军。”

*

裴承秀吃完酒宴再与太子李建成闲话了许久,离开东宫之时,已是傍晚。

彼时,她酒劲儿上脑,视线有些飘忽,不急于回府,便沿着朱雀街优哉游哉地行走着,一边吹凉风,一边醒脑。

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走过了石龙纹浮雕的御殿,又走过了几道琉璃红门,裴承秀终于后知后觉的停下晃晃悠悠的脚步,面色迷惑的盯视眼前一道集贤门,绞尽脑汁想了想,半晌,一拍脑袋。

糗大了,居然走反方向,走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大唐最高学府,于武德元年时设立,学额仅三百人,学生皆为门阀贵族,甚至是国子监博士亦来自于高门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