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议事厅内一片沉默。

少顷,秦王李世民执着茶盏,不著痕迹的顿了一顿,话锋蓦转:“敬德,本王听闻裴承秀与你有书信来往?”

长孙无忌听罢,瞥向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颔首承认。

“哎,哪里是什么书信来往。”程咬金抢在尉迟敬德之前无所顾忌道,“裴承秀那个小贱人,心细如绵不说,还相当投机取巧,自知没把握突袭战胜刘黑闼,便提前修书一封给敬德老兄,向敬德老兄讨教玄甲军奇袭敌人之策略。”

说到这时,程咬金一拂袖,重重哼了一声。

“他奶奶的,裴承秀偷袭刘黑闼之功劳应该算在咱们玄甲军的头上。没有咱们玄甲军屡战屡胜的沙场经验,她如何能从刘黑闼占得便宜?哎,甭提了,一想到敬德老兄毫无保留地把重骑兵进攻策略写给裴承秀,一想到皇帝陛下赐给裴寂老匹夫自行铸钱之特权,老子心里怪难受的,一阵羡慕一阵嫉妒。”

絮絮叨叨的牢骚令尉迟敬德脸色僵硬,亦把长孙无忌逗得直发笑,笑完,一捋胡须揶揄尉迟敬德:“看不出来,你竟这般无私。”

尉迟敬德唇角一扯,欲解释,程咬金又抢在他之前一通抱怨:“他无私个屁!他肯定是因为裴承秀长得不错,又败在她剑下,不好意思明着拒绝。你们别不信啊,找一个丑八怪来试试,敬德老兄一定不会据实相告!”

程咬金想起了什么,言语急急忙忙的一收,转过脸庞,朝身后人吆喝——

“黄冠子,你也一定这么认为。对罢?”

长孙无忌饶有兴致地看向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李淳风,等待李淳风的注意力从议事厅一隅的太极八卦图转移到当下的探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淳风过了好久才转过身子,盯着程咬金,狭长的凤目闪过一抹深邃:“程咬金,你话太多。”

程咬金瞪眼:“老子哪里话多?明明是你话太少。你忘啦?上回哥俩几个在敬德老兄府中还觉得裴承秀长得不错,咬牙忍一忍,还是可以娶回去老婆。你当时还说,裴承秀与尉迟敬德挺般配。”

李淳风沉默一会儿,丰神俊逸的脸庞浮出一丝少有的厌烦:“你记错了。”

“哪能,你明明说过的。”程咬金抚掌道,笑嘻嘻却又信誓旦旦的调子,“你也赞同尉迟敬德娶裴承秀,如此一来,可令裴承秀惟秦王殿下马首是瞻。”

李世民正在品茗,遽然听到这么一句,竟若有所思的放下茶盏,勾唇道:“如此,令本王想起一桩事。年前,父皇曾向本王询问裴承秀的人品操守,还打听敬德是否有续弦之念。”

迎着尉迟敬德惊讶的目光,李世民缓缓道:“本王以为,父皇或有意撮合你与裴承秀。”

此言既出,程咬金沉沉的“啊”了一声,长孙无忌捋须不语,尉迟敬德的脸色变得很复杂,似在犹豫什么。

惟有李淳风神色不变,波澜不惊的看着李世民,嗓音低沉带了些淡淡的质疑:“微臣听闻,长安城大街小巷正传唱‘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女当若裴承秀’之歌谣,关陇贵族亦为裴承秀趋之若鹜,大有攀附裴氏之企图。”

李世民颔首:“裴氏风头正盛,凡与裴氏沾亲带故者,各个鸡犬升天。譬如一位叫张世贵的寒门子弟,无任何军功,却也得到玄武门长上一职。”

李淳风的薄唇勾起,半晌,淡淡道:“福兮祸之所倚。”

“未必。裴承秀之福,亦可转换成我天策府之福。”长孙无忌开口道,伸手拍了一下李淳风的肩膀,自认为与李淳风心意相通,“竟然连你也认为裴承秀与尉迟敬德挺般配,不妨趁热打铁,乘势而上,把裴承秀这一位太子心腹争取过来,为我天策府所用。”

李淳风皱眉:“我没有…”

“再看看罢。”秦王长叹道,“今时不同往日,若父皇真有意让敬德娶裴承秀为妻,本王也觉得这是一桩好事。敬德,你意下如何?”

李淳风沉默地瞥向尉迟敬德。然而,仅是一刹那的停顿,接下去,李淳风听见尉迟敬德未有任何反对的回答——

“好。”

第三三章 漫天风雪

李淳风从秦.王.府.出来时已经日近西山。

天寒,积雪逾数日不化,道路受阻,轿辇逆着凛冽朔风摇摇晃晃地前行,当李淳风终于走入国子监西舍书院,学生们各个伸长了脖颈,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对上学生们期待的目光,李淳风报以歉疚的一笑,解下狐裘大氅,一袭锦缎白袍身姿挺拔地伫立讲台之上,从容地切入课题:“方才来时,我想到一个数术问题。”

“尉迟敬德有枣红良马一匹,可日行三百里。昨日,尉迟敬德离府巡游而忘持衣,日近三分之一,总管觉查,乘黑马追之,将衣交与尉迟敬德而还家。当总管至家,日已近四分之三。试问黑马不休,日行几百里?”

李淳风传道授业之风格,常以身旁人讲身旁事。

听完老师的提问,一部分学生开始苦思问题答案,一部分学生毫无头绪,心想反正也解不开难题,七嘴八舌的聊开,“天寒地冻,尉迟大人怎会忘记穿外袍?”“日近三分之一,也就是日上三竿,昨日大雪纷飞,冬风刺骨一刀一刀的吹拂,总管如何追得上尉迟大人?”

李淳风并不打算训斥这些离题万里的学生们,仅仅眯了眯狭长的凤目,一霎时,所有的题外话骤然止住,学生老老实实的低下脑袋,研磨执笔,伏案推算。

淳风博士好脾气,不等于没有脾气…千万不能惹他生气。

不一会儿,一只纤纤素手举起,清脆的声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响起:“黑马一日行七百八十里。”

国学生们循声回望,看到了一张秀丽容颜。

肌肤白皙水嫩,饱满光洁的额头下有着一对弯弯的娥眉和一双含情脉脉的明眸,粉唇微张,是一位模样娇俏可爱的姑娘,不施粉黛,大大方方以素颜示人。

来者正是呂珠。碧衫白裘,织金缎边串珠云头锦靴,低调亦华美。

无视于周遭国学生们的目光,呂珠莞尔一笑,柔声问:“淳风博士,珠儿答对了么?”

李淳风些微诧异的目光投向她,倏尔颔首,赞赏:“很好。”

聆听着周遭一片啧啧惊叹声,呂珠表面上淡然,心中甚是得意。

须菩提这个傻子,亏他还是神祇,估计连“佛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句俗语都没听过。封印她大部分法力又能如何?她没法谋害裴承秀的性命,却也因祸得福,拥有了大把时光接近李淳风。

数日来,她不去理会裴承秀的生死,勤勉好学,日复一日地混入国学监旁听。起初担心女儿身多有不方便,哪知学生们见她相貌出挑,不被没有被驱逐出课堂,还有同窗为她占座。她么,也算是付出终有回报,时不时得到李淳风的称赞,也常常得到同窗学子们的钦佩。

原以为凡人的生命很无聊,不料,竟然如此美好…她愿意放弃几百年的修为,三餐改食五谷杂粮,不舍昼夜陪伴在李淳风身旁。

“淳风博士,学生愚钝,不知如何计算得出‘七百八十里’这个答案?”一声疑问打断呂珠的缥缈神思,令她的注意力再度集中到了李淳风。

迎着学生们迷惘懵懂的目光,李淳风淡淡道:“这一道数术题意在考验各位的‘均输观’。所谓均输,字面意义即‘平均输出’。‘均输观’并不局限于数术,还能推用至民生大计。譬如汉武帝时期,大司农颁下一道均输令,命中央以统一价格征收买卖民生物资,意图平抑物价,扶持积贫之地,削弱强富之州。”

停顿片刻,李淳风的语气稍稍加重:“各位皆为贵族子弟,他日必成国家栋梁,纵观历朝历代栋梁者,往往锋芒毕露又刻意炫耀技能,反为其招来杀身之祸。各位,勿忘‘均输观’,一时逞强,不如‘清静无为’。”

“清静无为”属于道派思想,主张心灵虚寂,国学生们听完立刻笑出声,更有一位胆大者提问李淳风。

“博士,您今日感慨良多,可是因为裴氏正得盛宠?学生有一位远方亲戚在齐王府任幕僚,听亲戚说,裴承秀领兵打仗能力并无十分出众之处,狐假虎威,招摇过市。”

此番议论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正月一日以来,长安城街头巷尾对于裴氏的讨论铺天盖地,哪怕是涉世未深的国子监学生,也时常私下集会谈论,或是羡慕裴氏之恩宠,或是腹诽裴氏之殊荣。

李淳风两只手撑在讲台,目光平静:“七百八十里,也是长安与沧州相隔之距离。裴承秀浴血奋战在沙场,你们为后辈,应敬重她。”

李淳风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嗓音醇厚温和,缓缓的,不急不慢的,像极了赞许,以至于坐在最前排竖起耳朵专心听他授业的学生也忍不住咧嘴一笑,想入非非道:“淳风博士,您如何看待裴承秀?听说裴府的门槛快要被媒婆踩烂了。”

稀松平常的一句玩笑话,令呂珠心中同样泛起了疑惑。自从被须菩提封印了大部分法力,她再不能暗地里尾随裴承秀,也不知裴承秀与李淳风是否还有私下来往。

众人皆期待李淳风的回答,然而,李淳风薄唇一勾,淡淡道:“为人师表应谨言慎行,不应武断地议论裴承秀。”

“今日到此为止,散了罢。”

*

李淳风在国学监西舍拥有一座单独的别院。不受秦王召见之时,他或是在钦天监编纂天文历法,或是在此地整理书籍准备授业之所用教案。

尔今正值农历新春长假,国子监各科也都停课。考虑到大雪封路、极少数国子生不能返回家乡与家人团聚,李淳风遂放弃休假,临时起意为学生们准备了几堂不同于平时枯燥无味的课业,即从《九章算术》中挑选了几节比较重要的数术理论来授课。

先前在秦.王.府.议事已觉几分疲惫,不曾料到今日来听课的学生人数超过预期,一堂课业传授下来,李淳风嗓子干痛,不时地轻微咳嗽。

煮一壶顾渚紫笋茶,满室茶香淡淡。

李淳风抬手翻开《九章算经》书页,打算再备一堂课,目光却意外的瞥到一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

李淳风面色不变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便不迟疑地把它揉皱。

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弯的弧线,悄然无声地弃落在楼阁外被白雪覆盖的灌木丛中。

在青灯书卷的陪伴下,李淳风磨墨濡毫,笔势迥劲。

忽然的,他蹙了蚕眉,凤目涌上一丝复杂,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刹那停笔,急急的起身下楼。

北风卷地,漫天飞雪,他忘记披狐裘大氅,修长的手冻得发红,在皑皑白雪地里仔细地摩挲着,寻觅着。

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锦缎白袍,浸透了他的衣襟,刺骨的寒冷令他不时的蹙眉低咳,然而,仅仅是一会儿,大雪好像停住了。

李淳风愣住,缓缓地抬头,看见一位碧衫白裘的姑娘为他撑着纸伞,朝他展露明媚笑靥:“淳风博士,您在找什么?”

她…好像是裴承秀的远房外戚。

李淳风慢慢地把手从积雪中抽出,慢慢的站起,薄唇微动欲解释,一阵阵急咳逼得他不得不把要说的话全部咽回去。

莫名的,在这一刻,思绪混沌,头痛欲裂。

“咦,您是不是感染风寒了?”一声呢喃软语倾落在李淳风的耳边,一双纤纤素手温暖地贴上他苍白且泛青的脸庞。

第三四章 别来无恙

一夜之间,李淳风重病。

在李淳风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之中,尉迟敬德第一个登门探视,稍后几天,程咬金也来了。

不似尉迟敬德带来许多滋补药材,程咬金两手空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李淳风,见李淳风面色依然苍白,他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却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虎步逼近床榻,一巴掌下去,粗鲁地拍掉李淳风手里的《九章算经》。

“黄冠子,老子听说了,你被一位姓吕的姑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整夜?!这位吕姑娘,是不是原本打算送给你当老婆最后却不了了之的裴氏远房亲戚?是她缠着你,还是你不好意思拒绝她?”

“奶奶的,老子一直以为你不近女色,没想到你和尉迟敬德一个德行,没有气节,没有操守,都被国色天香的姑娘勾走三魂七魄。”

粗犷的声线带着极不痛快的奚落。

李淳风看着程咬金,凤目流露出几丝反感,低沉嘶哑的嗓音亦透露出疲惫:“我不能娶妻,又一贯独居,忽然感染风寒,连累学生为我抓药熬药,已是非常惭愧。你如果今天只是来看我笑话,就请回罢。”

“哎呀,开开玩笑,莫生气。”程咬金嘿嘿一笑,掀起衣摆坐到李淳风身旁,“老子心情不好,找你说说话。”

李淳风伸手揉揉涨痛的眉心,缓缓地闭上眼,不打算理他。

程咬金口里兀自道:“老子觉得啊,秦王殿下的脑子好像也进了黄河水…他怎能听从长孙无忌的提议,赞同尉迟敬德与裴承秀的婚事?”

李淳风不语,半晌,薄唇勾起:“初六日在秦.王.府.议事,是你说话没分寸,百般撮合尉迟敬德与裴承秀。”

“哎呀,你难道没听出来老子在开玩笑吗?”程咬金懊恼道。

“…恕我直言,听不出。”

程咬金噎住,忽然,很生气的站起来大吼一声:“怪老子咯?!奶奶的,老子一直以为,敬德老兄拒绝过一次,也一定会不留情面地再拒绝一次,万万没有想到,敬德老兄一口答应!你给分析分析,敬德老兄是不是当真看上裴承秀了?”

李淳风沉默。

程咬金按住李淳风的肩,毫不客气地推搡李淳风:“黄冠子,别睡啦,给老子想想办法,如何阻止敬德老兄与裴承秀的婚事。”

李淳风遽然睁开双眸,眼底满是惊愕。

“敬德老兄官拜右武侯大将军,统领玄甲军。裴承秀呢?野丫头一个,手中又无实际兵权。老子横看竖看,总觉得裴承秀占了敬德老兄的便宜。”程咬金清清嗓子,正儿八经的询问,“要不,咱哥俩偷偷摸摸地想个法子,把这桩婚事给拆了?”

李淳风沉默了许久:“婚姻大事,岂可…”

“珠儿以为,男女情爱之事,首先讲究一个‘缘’字。若有缘,三千大千世界,惟与君相见,为君一展笑颜。”这时,门外响起一道不亢不卑的声音,打断了李淳风的诉说。

呂珠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不急不缓地步入屋,无视程咬金,呂珠笑盈盈地与李淳风对视:“博士,我家表姐与尉迟敬德大人缘分天定,不是您想拆散就可以拆散的。”

李淳风愣住。

程咬金瞪眼:“你是谁?男人们议事,哪里有你女人插嘴的份?下去。”

若是法力没被封印,呂珠早就让程咬金闭嘴。

考虑到给李淳风还在生病,呂珠并不打算与程咬金争个面红耳赤,搁下汤药,呂珠朝李淳风福身,粉唇轻启:“博士,尉迟大人是您为数不多的知己,您病了,他第一个登门探视您。于情于理,您应当赞同尉迟大人与我家表姐的婚事,而不是横加阻拦。万一事情败露,尉迟大人如何看待您,我家表姐又如何议论您?”

李淳风一时无言。

许久之后,李淳风转过脸庞看向程咬金,目光平静:“此事稍后再议,程兄先请回罢。”

*

长安城中冰雪消融之时,抱恙数日的李淳风渐渐地痊愈。

还和从前一样,李淳风从秦.王.府.同侪们甚至是从铺天盖地的百姓议论声中听到了关于裴氏的消息。

裴承秀受命于皇太子李建成,率唐军追击刘黑闼余部。经数日激战,刘黑闼余部死伤无数,刘黑闼亦被皇太子李建成生擒。

武德六年二月初八,刘黑闼被皇太子李建成斩首于洺州。皇帝李渊问讯大喜过望,写下一纸诏书,五百里加急送至洺州。

满朝文武,没有人知道这篇密诏的具体内容,除了秦.王.及其幕僚。不多时,秦王吩咐李淳风择一个良辰吉日。

这个良辰吉日,既是设宴犒赏凯旋而归的三军,亦是皇帝李渊特意为尉迟敬德和裴承秀二人纳采订盟。

李淳风并没有推辞这一桩差事,而是连着好几个夜晚遥望西北天狼星,最终,白纸黑字写下一个吉日。

然而,这个吉日却令秦王心头一震。“二月十六?”秦王不可思议道,“淳风选定的吉日,竟然是清明节的前一日?”

尉迟敬德因事外出,不在议事厅。此言一出,长孙无忌怔住,程咬金则仰天哈哈大笑,难得一回不骂爹不骂娘。

“微臣绝非信口开河,二月十六日是本年最后一个宜祭祀宜嫁娶的好日子。”李淳风面色平静禀奏,“接下来的日子里,诸位或是辛苦忙碌,或是远离长安。”

李淳风历来以占星精准而闻名于长安,秦王见李淳风言之凿凿,虽然半信半疑,但也习惯了李淳风的语出惊人,遂不再多问,颔首应允:“既然如此,有劳你把这个日子呈给光禄寺。”

良辰吉日,大定。

不多时,皇太子李建成率领三军,从铭州出发,班师回朝。

在一个斜风细雨的日子里,李淳风收到了一封来自洺州前线的书信。

书信无落款人,字迹龙飞凤舞,内容也仅仅寥寥一句。然而,寥寥一句,仿佛是写信人知道李淳风在益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特意用益州方言问候他——

【李淳风,我日你先人板板!】

李淳风面色平静,凤目无波,相当淡然地扫过书信,一个字一个字的端视,直至目光停留在【日】这一个字时,他轻侧过脸庞,瞥向书案的《九章算经》。

倏然,心念一动,李淳风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第三五章 国色天香

武德六年二月十六日,唐军凯旋归来,皇帝李渊亲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一番太庙太社告奠天地仪式之后,内官宣读第一份诏书,布告天下晋封太子李建成为监国。

内官扫视群臣,接过第二份诏书,先是念了一长段忠贤良将的名字,接着,开始分封嘉奖。

当念到“承秀为国尽忠,特授晋阳边镇幕府之行军司马”这一句时,部分文官开始窃窃私语,当念到“尉迟赤胆忠心,承秀勇冠三军,二人可结成秦晋之好”时,消息来得太突然,一记鸡血好似打在了满朝文武的脑门上,肃静的现场一下子炸开了锅,文武百官不是议论纷纷,就是额手称庆。

晋阳,是皇帝李渊起兵反隋之地,也是已故平阳公主率娘子军屡次与隋将进行反围剿之战的边陲重地。旧隋末年,平阳公主被隋军四面围击,晋阳沦陷在即,裴承秀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向太子李建成增求驰援,晋阳解围,这才守住了李唐江山的大后方。

如今,裴承秀被提擢为晋阳幕府之行军司马,便可以遥领北方兵权,如此一来,裴氏之盛宠,满朝文武无人能及。

皇帝李渊如此偏心裴氏,文武百官不服!相当不服!然而,皇帝李渊偏心裴氏也就罢了,眨眼之间,居然把裴承秀指给尉迟敬德为妻,盛宠转移到了尉迟敬德,也就相当于转移到了秦王李世民,文武百官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秦.王.府.幕僚却各个大喜过望!

大喜过望之人,同样包括了程咬金。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敬德老兄捡了个大便宜!

这一刻,程咬金有些后悔曾经提议过搅黄尉迟敬德与裴承秀的婚事。悄悄地打量一眼李淳风,见李淳风神色无异,程咬金一颗略纠结的心瞬间落了地。

…好惊险,黄冠子没有同意他的鬼主意。

只不过,很奇怪啊,一片人声鼎沸之中竟然不见裴承秀的身影?这个小贱妇,该不会嫌弃敬德老兄,不敢露面?

*

入夜,犒赏三军将领的酒宴设在华文殿。

时逢尉迟敬德的喜事,打完胜仗归来的铁骨汉子们太需要美酒的慰藉,比之前的祭祀仪式相比,酒宴的气氛不受拘束,相当轻松热闹。

品阶较低的将领在华文殿前殿畅饮,官职较高的将军们则在后殿举杯行酒令,无论是哪一桌,皆是一片杯盏碰撞之声。

不多时,军官们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向尉迟敬德祝贺。

军官毕竟不是文官,知书达礼者甚少,祝贺完之后偏还拉扯着尉迟敬德扯淡,扯淡的内容大多不雅并且带了黄色腔调,诸如“裴承秀领兵打仗如此神勇,莫不是尉迟大人私底下为她疏通了一二”,引得旁观者一阵阵恣意大笑,带动酒宴的气氛一路飙升。

忽然,一道婀娜倩影步入华文殿。

莲步无声,一袭逶迤拖地的朱紫霓裳出现在众将士的视野之中。几乎是同一刻,闹哄哄的华文殿登时寂静下来,粗糙汉子们忘了喝酒,忘了戏笑,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的难以置信。

来者,正是裴承秀。

不再模仿男儿郎的装束,朱紫霓裳映衬着裴承秀一张巧施粉黛却光艳动人的容颜。

她的乌发梳成惊鹄髻,斜簪一朵国色天香的芙蓉花,髻前别了几支华美精致的金钗珠钏,眼角微微飞起,清澈眸子里明明透出的是桀骜不驯的气息,然而,她唇如胭脂轻轻地抿着,似笑非笑,却勾出一丝妩媚。

弹指一挥间,众将领群情激动,七嘴八舌嚷嚷起来——苦战刘黑闼数月,身体劳累辛苦,心灵空虚寂寞,忽然亲眼目睹裴承秀从雌雄难辨的“女汉子“华丽转变为一位倾世佳人,莫说激动,嫉妒尉迟敬德的心情都有了!

尉迟敬德亦是非常惊讶的看着裴承秀,许久不见,忽然一见,想起方才那番难登大雅之堂的下流话,他怔住,脸上立刻多了一道不自然。

裴承秀缓步走过去,拂起香风阵阵。

走到尉迟敬德身旁时,裴承秀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桌上七倒八歪的空觥筹,绛唇勾起,轻轻的笑了:“看样子,你败的多,胜得少。”

裴承秀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的温柔,听似淡淡的戏弄,却透露了与尉迟敬德相当熟韧的意蕴,以至于分散在其他酒桌隶属于裴承秀麾下的将士们情绪高涨起来,也不管算不算以下犯下,纷纷厚着脸皮起哄:“唉哟,裴大姑娘心疼夫君了!”

尉迟敬德噤声,脸色隐隐地泛红。

裴承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挨着尉迟敬德坐下,从他手中接过空空如也的酒樽,俯在他耳边道:“今日难得高兴,尉迟大哥不必拘束,继续与诸位将士行酒令。若是输了,换秀秀来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