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疲惫的赶路,再赶路,夜色来临,山林愈来愈寂静,除了偶有倦鸟惊啼,昆虫细呖,惟有车轱辘声滚滚,马蹄声踏踏。

须臾,大雾充满整座山谷,前路难以辩识。

经车夫数次善意的提醒,李淳风勉强同意止步于此,露宿在山林之中。眼看着车夫升起篝火取暖,李淳风并不觉得寒冷,选择独处在宽敞的马车里。

赶了整整一天的路程,李淳风并不觉得疲惫。寤寐不宁之间,聆听到车窗外一阵又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心中不禁隐约怅然,遂步下马车,往山林深处走去,追随清冷如银的月辉。

直至步入万籁俱寂之地,李淳风驻足不前,凝神思索。

出发之前,程咬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竭力阻挠他离开长安——

“黄冠子,传言未必属实,老子没有听到任何不利于裴承秀的消息。再说,裴承秀是死是活与你何干?老子就是不懂,你为何决定前往晋阳?”

“啥?问心有愧?好端端的你愧个粑粑?!”

李淳风缓缓地闭上凤目。

如果没有自恃其才,或许,他就不会疏忽大意…也不会,害她受苦。

*

半个多月之后,李淳风的马车终于在日出时分驶入了晋阳城。

与繁荣的长安大相径庭,晋阳地广人稀,城内随处可见战争之后的损坏与修补痕迹。唐军已竭力修缮城内被毁坏之建筑,然而时日太短,仍不能尽善尽美。

把行囊搁置在客栈,天空已零星地飘下雪花。李淳风撑了纸伞,往晋阳城霸府而行。

霸府,曾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藩臣的署府,现今为晋阳幕府的驻地,亦是裴承秀养伤之所。

经数道关卡,李淳风进入幕府,抵达东内苑。

意识到裴承秀与他不再相距千山万水而是近在咫尺,李淳风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心头拂过顾虑。

待会儿见到了裴承秀,他该如何向她解释不远千里从长安来到晋阳这一事实?

止步于苑外,李淳风犹疑不决。

犹疑并未持续太久,苑内先是一阵瓷器轻微相碰声,接着,低柔的嗓音倏然响起,还带了一丝刁难。

“不吃不吃不吃。你就不能带一些味道不错的膳食么?”

熟悉的语气令李淳风愣了。转瞬,他薄唇微翘,抿出一道淡淡的笑。普天之下,也只有裴承秀身负重伤,胃口依然很好。

莫非,裴承秀的伤势被传言夸大?李淳风蹙着的浓眉缓缓地舒展开,推门而入。

门,被完全推开的这一刻,李淳风先看见了一张病榻。榻旁,伫着一袭绿衫女子,正是他的学生,吕珠。

吕珠一见李淳风,呆住,双手猛的颤抖,托盘里一碗寡淡而无味的白粥险些泼洒。

李淳风缓缓的侧过脸,目光投向病榻。

他看见了裴承秀…形销骨立的裴承秀。

犹记华文殿夜宴,伊人容颜明艳,窄肩细腰,身量纤秾合度,如今仿佛得了厌食症,整个人清减了一大半的体重,衣带宽松,衣衫垂垮,脸色苍白如纸,瘦骨嶙嶙。

李淳风薄唇紧紧地抿着。

裴承秀的行动受到了限制,她的体力不再充沛,只能勉强撑起上半身,下半身一动不动地埋在厚实的被子里,缓缓的仰起小脸,循着门扉响动声,瞥向李淳风。

李淳风也在看裴承秀。

她的目光如此空洞黯淡,他根本不能从她一双幽黑眸子里找到他的身影。

“放肆!”持默半晌,裴承秀苍白的脸庞多了一丝怒容,语调陡然提高,以紧绷的语气捍卫不可以被触犯的尊严,“不经通传便擅闯本将寝室,该当何罪!”

吕珠张嘴欲答,李淳风一个沉默的眼神制止了吕珠。

李淳风动了动唇,想要亲口回答裴承秀,可是,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一瞬间改变了心意,迈步走向床榻,倾身坐在她身旁。

床榻微微下陷,裴承秀蹙眉。片刻,她狐疑地转过脸,半是呢喃半是讪讪道:“太子哥哥,是你么?”

李淳风没有回答,仔仔细细地端视她。

此刻的她已不再仿男儿郎装扮,穿着一件雪白对襟绸衫,墨发垂散在脑后,不施粉黛的五官尽显憔悴。

沉疴多时,她的肌肤也不如从前细腻,唇色惨淡,分明气血不足。

原以为视而不见就可以漠不关心,原以为置身事外就能够高枕无忧,听闻她受伤的噩耗,又目睹她容颜枯槁,这一刻,他的心为之一颤。

李淳风苦笑,微凉的长指轻轻地抚上了裴承秀的脸颊。

裴承秀没有反抗,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仍是努力睁大眼眸,气息虚弱却也一本正经:“太子哥哥不必自责,我还好,并无大碍…”

诉说,中断于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她本能的回避,大手却把她揽紧了些,迫使她的脸倚靠在结实的胸膛上。

她清晰地听到属于这个怀抱的心跳声。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沉稳,怦然。

不是太子,肯定不是太子。那么,来者是谁?

裴承秀愕然的张了张嘴,表情受到了惊吓:“尉迟大哥,难道是你?!”

“…”揽住她的臂膀霎那间减少了几分力道,眨眼,竟松开了她。

怎么的,又猜错了?

裴承秀不打算继续毫无范围的瞎猜,毫无预兆地伸出双手,捧住对方的脸,十指极轻极缓的在这张轮廓分明的面容摩挲,努力的确认什么。

李淳风心如明镜,大手叠覆上去,反握住裴承秀的小手,轻轻地,拉开她。

“是我,李淳风。”

一声低沉的陈述,裴承秀忽然之间停止全部的反抗,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坐姿,任由李淳风握着她的手,任由厚厚的棉被从胸口滑落,堆在腰间。

李淳风的凤目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然而,终究抵不过心虚,李淳风徐徐开口,嗓音浑厚:“我有事傍身,今日途经晋阳。听闻你负伤,便抽空过来探望。”

第三九章 一起去罢

苑外,黄昏的光线投在吕珠与李淳二人,在地面勾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吕珠盯着李淳风,听完他的诉说,红唇勾起:“淳风博士,珠儿是否听错了,您打算带上我家表小姐,一路西行入蜀?”

李淳风颔首:“我在长安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关于裴承秀的传闻。残毒发作时,裴承秀口唇发青、忽冷忽热,几日之后,她已目不能视。我对于药理并不精通,却从书籍得知如述症状皆因马钱子中毒。”

吕珠的神色毫无意外:“据珠儿所知,马钱子是天下至毒,毒性不逊于断肠草鹤顶红,并且无药可解。”

“不一定无药可解。”李淳风沉吟,“恩师曾经从马钱子花叶提取霜露炼药。如若马钱子无药可解,恩师何必以它炼药?”

吕珠愣住,乌黑的眼眸转了一转,不禁高声质问:“博士,暂且不提马钱子是否有药可解,您方才在东苑口口声声称‘有事傍身、途经晋阳’,为何一转身,起了带我表姐入蜀的念头?”

李淳风表情不变,凤目无波:“私事已经办妥。”

吕珠低低的“噢”了一声,面子上仍然竭力忍耐,不显山,不露水:“博士,您何不对表姐直言,反而先与珠儿作一番私下商议?”

“…临时起意。不算商议。”

吕珠噎住,半晌道:“恕珠儿直言,表姐的身子大不似从前,一天不如一天,莫说西行入蜀,哪怕让她离开晋阳返回长安亦是不妥。军医说过,表姐只适合静养,如若勉强折腾,最多可活一年半载。”

李淳风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马钱子的毒性我略知一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设法死里求生。”

吕珠无话可说。

“吕姑娘,有劳你为承秀收拾几件换洗衣裳。”李淳风声线低沉,“我打算将此事通传长安,一旦长安应允,我与承秀立即启程。”

“承秀”两个字刺激到了吕珠,她脸色大变,口吻遽然变得严厉:“不可以!孤男孤女同乘一辆马车,不妥!”为说服李淳风改变心意,她又急切的加上一句,“博士,您不声不响地带走裴承秀,难道不担心被旁人指指点点?比如尉迟敬德,他将如何看待您的所作所为?”

“此行入蜀,并非夺人所好,而是成人之美。”在吕珠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李淳风俊逸的面庞依然平静,语调亦非常笃定,“敬德大度,一定懂我初衷。”

*

月明星稀之时,李淳风再次步入内苑。

裴承秀的反应慢了好几拍,直至脚步声逼近病榻,她一阵手忙脚乱地搂着被子盖住脑袋,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假寐。

李淳风等待了一会儿,见她一动不动的,索性在她身旁从容地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厚实的被子终于被纤细的手臂掀开,一张捂得发红的脸默默地钻了出来,呼吸声微促。

李淳风睨裴承秀一眼,了解她的小心思,不急不缓开口:“…你躲什么,我又不是来看你的笑话。”

裴承秀闭着眼,也不回应,忽然的,眼眶开始泛红。

李淳风怔住,知道伤了她的尊严,急忙解释:“我有口无心,不哭啊。”

裴承秀还是不说话,眼角挂着余泪,闷闷不乐的别开脸,神情晦暗。

李淳风思忖一番,倾身靠近她,抿着的薄唇微微地勾起,哄她:“君子不哭,小人泪多。”

哪有这样说话哄人的!裴承秀直直地坐了起来,睁开眼,黯淡的眸子里再无可怜兮兮的泪光,右手却紧握成拳,揍向李淳风!

说时迟那时快,李淳风剑眉微挑,俊颜一偏,拳头擦过他的额,落了空。

裴承秀在这一刻目瞪口呆!

与男人打架斗殴无数次,赢的多,败的少,后来又纵横沙场,指哪打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打一个准,几时被敌方占过上风?

裴承秀又气又恼,小手握成拳,再一次不辨方向地朝李淳风挥舞过去。出乎意料,她的拳头,软绵无力地落到李淳风的手心里。

裴承秀呆住。

脑子里有无数个疑问在泛滥,须臾,裴承秀想起了一个事实,一个令她相当无奈亦沮丧万分的事实。

时移世易。今非昔比。

裴承秀脸色阴郁。

李淳风察觉到不对劲,没有任何迟疑,他反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安慰她:“你应该是累了,休息片刻,自然就有力气。”

裴承秀无言的垂下脸,浅浅的呼吸一口,不一会儿,眼泪夺眶而出。

起初,只是低泣。

接着,放声大哭。

李淳风的凤目泛起一丝复杂,劝她:“不哭了啊。”

裴承秀当作没听见,仍然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不能自己,大哭不止。

李淳风无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安慰之词,低低的叹气:“不哭。哭起来不好看。”

悲悲戚戚的抽泣猝然哽住,裴承秀身体僵住,气结,来不及多想,她抬起胳膊,一记粉拳虎虎生威地砸在李淳风的脸上:“放屁!”

李淳风蹙眉,这一拳来得突然,始料未及,被揍得生疼。

可是,在这一刻,裴承秀小脸还挂着泪两行残泪, 吸吸鼻子,弯唇,破涕为笑:“李淳风,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

宛如打了一场大胜仗,裴承秀转悲为喜,兴奋不已的挥了挥小拳头:“再敢欺负我,揍死你!”

李淳风揉着眉骨,半晌,话锋蓦转,轻声道:“裴承秀,我要走了。”

耀武扬威的拳头一下子收住。

“有急事傍身,不得不离开晋阳。”淡淡的诉说。

裴承秀哑然,许久之后喃喃道出一句:“何时动身?”

“过几日。”

“…回长安么?”

“不是,转道去益州。”

裴承秀咬住发干的嘴唇:“益州…离晋阳非常遥远。”

李淳风颔首,嗓音平缓低沉,“益州是一个好地方,花开时节,满城芙蓉,比长安更美。”

裴承秀心里一阵酸涩:“嗯。”

“你去过益州么?”

“…没有”

“那么,和我一起去罢。”

第四十章 男女有别

五日之后,李淳风把行动不便的裴承秀抱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转道南下——先至荆州,渡洞庭湖至长沙府,再从长沙府一路西进,最终抵达益州。

裴承秀扪心自问,这几日不是不纠结于是否前往益州,只不过,被李淳风抱住怀中,鼻端嗅闻到他衣袍上淡淡的安息香,她脸上泛起一丝羞赧,默默地改变了主意。

去罢,就像今天是最后的日子,行遍千山万水。哪怕到不了益州,也不曾留下任何遗憾。

初夏季节,雨水渐渐的充沛,车走走停停约莫两个多月,终于从平原之地驶入丘陵一带,到达荆州。

裴承秀很安静的伏在车舆窗边,聆听着枯燥单调的车轱辘声响彻在群山狭径,念想着马车距离洞庭湖还有多少里,一旦渡过洞庭湖,离益州就不算太遥远了。

一时间,偌大的车舆很安静,除了裴承秀轻细的轻细均匀的呼吸声,就只有李淳风写字的声音。

当李淳风写完一封洋洋洒洒千字书信,转过脸庞瞥向身旁,看见的却是裴承秀一张沉沉入睡的容颜。她仿佛做着一场美梦,否则,如何解释她唇角微微上翘?

李淳风停下手中的笔。

不一会儿,他的衣衫,轻轻地披在她瘦削的身子。

*

裴承秀是被痛醒的。

被锐箭重伤的左腿突然发生痉挛且伴随尖锐性的抽搐,裴承秀心里咯噔一下,凉了。

下意识的咬着唇,打算勉强忍过这一阵,然而,疼痛加剧,身体不知不觉地僵麻,裴承秀实在撑不住,趁着意志还没有完全涣散,艰难的呼唤李淳风。

她,听不见他的回答。

裴承秀慌了,分神去留意周遭的动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止不前,车夫与李淳风皆不知去向。

裴承秀痛不欲生,额头冷汗涔涔,牙齿再一次地用力咬在已经现出血痕的唇瓣,没过多久,她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一声压抑的低吟,暗淡无光的眸子盈了一层痛苦的泪光。

万蚁蚀骨,生不如死,远胜凌迟之苦。

被剧痛折磨得精神恍惚,裴承秀费力的喘息几口,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还没有离开晋阳之时,吕珠对她的千叮万嘱——“表姐,你经常服用的五灵止痛散就放在包袱里,万勿忘了。”

五灵止痛散…

宛如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裴承秀非常艰难地挪动身子,胡乱摩挲着,急切寻找着,终于,在车舆的角落摸到了一个属于她私有的小小行囊。

不知是情绪激动抑或是体力透支,裴承秀的双手已经不住地颤抖,她心急如焚的扯开行囊,一通翻找,摸到了一叠药包。

药入喉,剧痛止住。

冰冷麻痹的四肢,亦渐渐地恢复了温度。

裴承秀无力地躺在车舆,这一刻,她似乎听见马匹发出一声兴.奋.的嘶鸣,似乎知道车夫回来了,马车继续前行,山路颠簸,她的脑袋被晃得七荤八素,神志模糊,不辨周遭。

倏的,一只温暖的手无声无息地探上她的额头,仅是轻抚,使得遍体发软的她轻吟出声,止不住的浑身颤栗,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酥爽。

裴承秀一张小脸泛起了红晕。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呻.吟.着,身体越来越.酸.软,不知过了多久,她合上疲惫的眼眸,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李淳风回到马车时,车夫正趁空打盹,睡得很沉很沉,全然忘记了他的叮嘱。

李淳风蹙眉,急切地掀起轿帘,出乎他意料之外,映入视野的依然是裴承秀一张沉沉入睡的容颜,大约是睡相不好,她发髻凌乱,衣衫亦些微不整。

李淳风看着手里尚未凉透的酥黄饼,哑然失笑。

他为了让她品尝到荆州特产,一来一回,步履不停;反观她,一睡不醒,雷打不动。

李淳风迟疑,还是尝试着呼唤了几声,却唤得裴承秀摇着脑袋喃喃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