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秀大惊,随即心疼不已:“怎么没有躲开呢?”

李淳风捂住火辣辣的右颊,颀长的身形立起,往后倒退了一大步。好在他向来处变不惊,君子风度长存,薄唇紧抿,不置一词。

裴承秀讪讪地缩回手,支起身体,笑笑:“过来,让我仔细瞧一瞧。”

李淳风伫在原地,不动。

裴承秀“啊”了一声:“生气了?”

李淳风不置可否,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裴承秀圆溜溜的眼眸转了两转,笑靥如花,插科打诨道:“君不肯纡尊降贵走过来,妾身只好不辞辛劳挪过去。”话音刚落,她推开堆在腰间的被子,作势便要下床。

李淳风先一步按住她,脸颊犹挂五指山,却不知悔改亦是亲密无间地搂住她,当他与她的心脏跳动几近混为同一个节拍之时,他心念大动,惩罚性地在她纤细的颈子咬了一口,留下一抹暧昧的艳红。

她蹙眉,故意嚷嚷疼。

他也皱眉,勾起薄唇:“能不能放肆?”

这个嘛,好女不吃眼前亏,不能硬碰硬…裴承秀点头如捣蒜,巴结讨好:“君随意,妾身深感荣幸。”

李淳风捏捏她的鼻尖,一双温柔的凤目似笑非笑地凝着她:“既然如此,家中事务不分大小,悉数由你来做主。”

裴承秀愣住,片晌,歪了脑袋,杏圆的眼眸扑闪扑闪,很认真的问:“你是不是想说,我负责照顾你,你负责扶养我?”

李淳风的长指细致地摩挲她的小脸,把她一缕散落的青丝挽到耳后,低头,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温暖的吻。

“秀秀,我养你一辈子。”

*

“一辈子”三个字,宛如一记鸡血注入到裴承秀的身体。

她几乎是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自学成才”。

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每一样吃穿用度都是她亲手包办,在她看来,握过剑的手,还怕握不好家门钥匙?

事实也确实如此。

刚开始,裴承秀觉得很为难、觉得很没有头绪,从高门闺秀到小家碧玉经历了一阵“兵荒马乱”的头疼期,之后,当家理纪再也难不倒她,所有家务在她的打理下井然有序,而且,李淳风给了她一笔丰厚的家用,她大大方方地聘来几位厨子,且不说一日三顿膳食绝不重复,宵夜之类的点心也是换着花样端来。

哪怕她亲自上阵,只会苦瓜炒蛋再简单不过的菜肴,经她妙手摆盘,也能生生营造出翡翠白玉的效果——当然,此番夸赞之词,出自于李淳风之口。

加之她自幼习武,又掌过兵权,所以又精挑细选地聘来几位体格壮硕的羌族汉子,既做家仆,又做护院,确保家宅每一个角落都平平安安。

甚至,别出心裁地为她和李淳风的家取了一个雅名,醉仙居。

谨以静州城里的醉仙居,追忆长安城里的醉仙居。

生活里的一切似乎都很理想,偏偏有一件事令裴承秀无所适从。

之前忙于为袁天罡补种翠竹,之后又把所有的精力全放在看家护院,竟不曾留意癸水久久不至这一件大事。

裴承秀有些慌神。

她和李淳风只行过一回周公之礼,莫非,真的有了?

她没有立即告诉李淳风,一来,李淳风准备为静州的穷苦孩子们开设学堂,琐事缠身;二来,她想起李淳风的命格预言。

【刑妻,克子】

裴承秀不敢往下想,偷偷摸摸地求医诊脉。

诊脉的结果,令裴承秀目瞪口呆如坠万丈冰窟——她的身子受过奇毒侵袭,无法怀胎,即使勉强怀上,也一定会滑胎。

她和她腹中的骨肉,注定分离。

裴承秀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馆,扶墙,几乎崩溃。

第七九章 云散泥沉

裴承秀回到醉仙居的时候,李淳风也没有回来,家仆在打扫庭院里的落叶,厨子在小厨房煲汤,大火烧沸,小火慢煨,陶胚的汤盖在火上“咕噜噜”作响,桂圆红枣乌鸡的香气四溢,一切种种都如此温馨而闲适,惟有当裴承秀步入寝居,屋子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却是一丁点的人气都没有。

哭过的眼睛显得异常红肿,湿帕子贴敷在眼睑周围也丝毫不能起到消除的作用。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无法控制地又开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自己吓自己,长长的眼睫沾了点晶莹的泪光,腹部竟出现一阵细微的抽痛,吸气时,不适感陡增。

裴承秀不敢再哭,侧卧在床榻,拉过锦被覆住肚子,也不敢乱动,更不敢乱想,唯恐一时不慎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她折腾没了。

就这么僵硬地躺着,虚掩的门被不分轻重地推开,一阵凉风挟入,掺着丝缕秋寒。

是李淳风归来了。

裴承秀急忙背过身,偷偷摸摸地拭了一下眼眶,与此同时灯烛被点燃,突如其来的光芒照应在墙壁,刺得她不得不闭上双眸适用手背遮住小半张脸。

李淳风人未至床边声音先抵达:“秀秀,怎么睡了?”

裴承秀平生第一回假寐。

柔软的身体被结实的臂弯从后方搂住,他温热的呼吸掺着浓郁的酒香扑落她在脖颈,一声声轻唤贴在耳畔,“秀秀,秀秀。”

心事重重的缘故,她不想理会他,假装沉沉地睡着了,他缠她缠得厉害,她只好转过脸,睁开眼眸。目光,非常意外地对上他手中的一纸加盖官印的公文告示。

她眸子里的神色变得极不可思议,直勾勾地盯着告示。

【即册立秦王为皇太子,朕让出军政大权予秦王。】

【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于朕。】

裴承秀猝然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反反复复地又看了好几遍,脸色唰的一下子煞白。

不是不知秦王终有一日谋反,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仓促如此突然…心脏猛烈跳动几乎要迸出嗓子眼,裴承秀双手紧紧地扯住李淳风的衣袖,嗓声发干发涩:“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安在?”

李淳风今夜饮了许多酒,凤目血丝鲜红,仿佛下一瞬鲜血就能滴出来:”隐太子李建成、剌王李元吉已于本月初六日被射杀于玄武门,除此之外,李建成的五个子嗣、李元吉的五个子嗣一并被凌迟处死。”

裴承秀听得心惊肉跳,难以用世间言语形容的震惊与悲痛噎在喉咙深处,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皓齿几乎咬碎:“陛下安在?”

李淳风薄唇紧紧地抿着:“陛下被软禁于太极宫,已退位为太上皇。”

裴承秀惊得一身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同时小腹的疼痛猝然加剧。她极难受的蜷起身子,手按住腹部,尽量让大起大落的情绪恢复平静,然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越想冷静,越不能冷静。

不能哭…不可以伤到腹中的孩子…裴承秀深呼吸几下,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语气又酸又涩又苦:“我想不通,东宫得陛下偏爱,秦王如何能谋反成功?”

东宫与天策府的摩擦尚未愈演愈烈之前,陛下曾经对她的父亲感慨,“世民此儿典兵既久,在外.专.制,在内心高,非复我昔日之子。”

这一句评价,成为了裴氏满门忠心耿耿地追随李建成之根本原因,良禽择木而栖,何况人乎?

李淳风踟蹰,犹豫,终究还是讲出他所得知的始末:“你病逝之后,东宫与天策府已是一山二虎。没过多久,尉迟敬德被陛下从天策府征调入东宫,程咬金也被陛下封为康州刺史远迁外地,甚至连长孙无忌一类的谋士也即将被逐出天策府,如此一来,秦王与长孙无忌密谋,决定先发制人。”

裴承秀皱眉,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

“玄武门门长张士贵虽是太子亲信,却被李世民策反。初六日,李建成、李元吉受陛下召见前往太极宫,李建成与李元吉一入玄武门,玄武门被张士贵落锁,二位皇子立即被天策府玄甲兵重重包围。李建成被秦王一箭射中咽喉,李元吉也被尉迟敬德从背后一箭射透心脏。”

鲜血淋漓的一幕被李淳风以相当冷静的语调描述出来,裴承秀不寒而栗,既后悔当初可怜张士贵出身寒门、循私向李建成举荐他为玄武门门长,又震惊尉迟敬德诛杀齐王这一事实。

她思绪凌乱,有气无力的道:“尉迟敬德亲自射杀齐王,是为竭智尽忠。反观张士贵不报李建成知遇之恩反而倒戈相向,简直可耻可恨!至于我,我耽迷于.男.女.情.爱,明知李建成大厦将倾而毫无所作为,分明不忠不义。”

“不要如此非议自己。”李淳风安慰她,很想打消她的自责与愧疚,张口来一时语塞,只能长长地叹息,感慨:“即使没有张士贵,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被策反的卑鄙小人。即使你早做打算,你在明,秦王在暗,仍然抵不过秦王暗箭伤人。至于我,若不是得扶乩明示,也不免随波逐流,根本无法明哲保身。”

裴承秀默默地依偎在李淳风的肩膀,想到身首异处的李建成,又想到腹中的骨肉,再度悲从中来,嗫嚅:“扶乩有没有告诉你,我何时会死?”

李淳风听得心中震惊,故作淡然捏一捏她的脸颊,哄她:“话不要乱说。”

他岂能直白地告诉她,玄武门之变的第二日,太白金星于正午出现于天空正南方位,此是“变天”之象征,亦是日蚀之前兆。

尤其,李建成被诛、晋阳边镇幕府行军大总管一职空虚,突厥颉利可汗认定李唐王朝再无第三人与其抗衡,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一路深入,势如破竹,直逼长安城外渭水便桥之北,仅距长安城四十里。

京师震动,百姓惶恐。

所有的预言一一被验证,然而,批命者不批本身命,他如何能告诉她,他推算不出她的未来,不能为她洞悉祸福。

裴承秀并不知李淳风心中的痛苦,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凑上去,抚摸他线条美好的下颔,再慢慢地往上游移抚摸柔软的薄唇,然后触碰他的眉眼。

“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真想给你生一男半女,否则,苍天无眼暴殄天物。”万一她死了,还有个孩子是为念想。

柔软的呢喃是最好的催化之物,李淳风低低的笑了,笑过之后却是沉甸甸的酸楚压在了心底。

他何曾不希望与她有个孩子?拥她入怀仿佛是这辈子最大的奢侈,与她长相厮守在静州也似乎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好运,他不敢再畅想再多。

按捺不住的渴望正在暗潮涌动,拉下摩娑在他脸侧的纤纤素手,他低哑的叹,“试一试,我们生一个?”不待回应,他缠绵的吻烙在她的唇,释放着找不到出路却又满满涨涨的复杂心绪。

“嗯。”她闷闷的回答,愁绪起起伏伏,最终,没有把真正应该说出来的真相告诉他。

人生苦短,活一日,尽一日之欢。

如果注定分离,就不要让他得而复失去。

耳鬓厮磨,情到深处之时,他无比艰难地离开她的唇瓣,皱眉,自言自语:“等一等,不差这几日。”话落,凤目透露出一抹少见的求而不得的不痛快,就好像,明明快要落到到他嘴里的肉,莫名不见了。

裴承秀很奇怪,却听到了让她更错愕更目瞪口呆的一句解释。

“你的父亲,即将流放至静州。”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

她的父亲裴寂,魏国公暨尚书右仆射,曾参与修撰《武德律》、《武德式》、《武德令》、采邑一千五百户、本朝一等一之重臣,被家奴诬告,并被李世民免官削邑,流放至不毛之地静州。

一个“庸”字,结束了裴氏在李唐武德年间长达十年的万丈荣光。

所有的荣华富贵,转眼,云散泥沉。

天下,再无裴氏。

天下,惟有新晋之一等一宠臣——

长孙无忌。

第八十章 长相厮守

秋意渐浓之时,皇太子李世民登基称帝,改年号为“贞观”。

武德,已成为过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隐太子李建成以及剌王李元吉的心腹几乎全被流放,天策府的旧部全被论功行赏。

长孙无忌被封为赵国公兼尚书右仆射,赐金辂,赐釆邑一千三百户;尉迟敬德被封为吴国公,同样赐釆邑一千三百户。

李世民为了嘉奖尉迟敬德射杀李元吉的功劳,特别授意把齐王府的金银财帛都赐给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不肯接受齐王府的财物,反而呈上一道奏章,以表其心意——【臣怀旧,请陛下念在臣与裴氏女有一纸婚约之情分,免除岳丈裴寂流放之重刑。】

李世民龙颜不悦,扣住此道奏章,不予答复。

奏章的内容终究被尚书省知晓,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在朝堂之上与尉迟敬德厉言争辩,尉迟敬德被迫就奏章中的“岳丈”二字当庭谢罪,再之后,尉迟敬德被李世民调离京师长安,出任地方官。

贞观元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几日之后,突厥颉利可汗率领二十万大军强渡渭水桥,李世民被迫亲率群臣及玄甲军将士隔着渭水与颉利可汗对话。颉利可汗既闻李世民许突厥以金帛财物,又见李世民向突厥臣服,这才领兵退至关外。

史官把这一段历史记载为“渭水之盟”,不痛不痒的一个“盟”字,宣告李唐王朝开始了一段暂时屈服于外侮的不光彩日子。

远在天边的静州百姓们,既不知尉迟敬德的遭遇,也不知长安的变故,日复一日过着毫无起伏变化的生活。

若说唯一的变化,那便是很早地迎来了深秋的第一场冰雹。

裴承秀的肚子也渐渐明显了起来。

幸亏李淳风同意与她分房而睡,加之天寒地冻衣裳越穿越多,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李淳风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变化。

但是,怀孕这种事,岂能被轻易地隐瞒?

很多细节并不需要说破,李淳风稍稍留意,一切皆明了。

起初,李淳风注意到裴承秀迟迟没有使用月事布,本想陪她一起求医,奈何被玄武门之变分了心神,耽误了时日。等到他察觉到她害喜严重,哪怕再怎么旁敲侧击询问问她,她也总是闪烁其词,不肯挑明事实。

如此一来,他也只能假装不知情、不去戳破她的伪装。

不过,李淳风会交待厨房为裴承秀每日准备一碗荷叶粥以消除她害喜时的不适症状;也会推迟开设学堂之类的繁琐事、陪裴承秀散步说话以安抚她起伏多变的情绪;甚至,他还会在裴承秀做噩梦之时悄悄地来到她的屋子,轻手轻脚地钻入衾被,小心翼翼地搂住身量纤纤的她,等到她呼吸变得均匀,另一只手则大胆地抚摸微微隆起的腹部。

奇妙的触感,陌生的感动,无法形容的激动…李淳风往往在这一刹那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考虑到应该耐心等待裴承秀亲口告诉他腹中骨肉之事,否则,他真把她唤醒,与她一同分享为人父母的喜悦。

李淳风不明白,好事一桩,为何裴承秀一再的隐瞒不报?莫非,她耻于未婚先有身孕?

直至一日,他发现她频繁地拜佛、频繁地为明相如来须菩提捐造了一座又一座的金身塑像。

李淳风入道多年,不谙佛门之事,委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了关于裴承秀的陈年往事。

时逢旧隋大业年间,裴夫人中年得女,几次出现滑胎的先兆。裴夫人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遂频繁地前往佛庙烧香祈福,前前后后花费万两黄金捐造了释迦牟尼佛祖坐下十大弟子的金身佛像。

最终,裴承秀平平安安地出世。

裴承秀足月之后,裴夫人又为她取了一个法名小字“须菩提”,连裴承秀脖子佩戴的玉佛,也是须菩提的法相——玉佛在,人在。以佛法加持之力,庇护裴承秀一辈子无妄无灾。

李淳风一下子全明白了。

裴承秀隐瞒有孕之事实,不是耻于未婚先有孕,而是因为他和她的孩子…

留不住。

*

第二场冰雹再度降临之时,也是裴寂即将抵达静州之日。

李淳风逆着风雨推开门扉,进入内室,屋子里一鼎炭火燃势正旺,烧得暖暖的空气掺合着盎然的鲜花香气,丝丝芬芳,清淡美好,他的一颗心也随之变得温暖而柔软。

裴承秀正对着一面铜镜描眉。

乍听闻响动,她抬眸朝着镜子里的李淳风莞尔浅笑,手中眉笔不停,轻描淡扫,远山黛眉一蹴而成,煞是好看。

不愿让李淳风等待太久,她略施胭脂,披了一领莲蓬衣就欲出门。

李淳风提醒道:“发钗。”

裴承秀抬手摸向发髻,光秃秃的竟然什么都没有,她很惊讶的“咦”了一声,一阵小旋风似的坐回梳妆铜镜前,匆匆地拿起一支珠钗,李淳风凤目微眯,修长的指拈来一支色彩斑斓的芙蓉石桃花簪,斜斜地插入流云似的髻鬟。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一番仔仔细细端视,李淳风由衷地赞叹。

她穿着霓裳月色裙,系着白缎掐银丝莲蓬衣,一张小脸白净无暇,发髻上一支芙蓉石桃花簪成为了万物萧索的深秋时节里唯一一抹明艳的色彩,赤地千里的静州城也似乎只剩下她这么一点点的娇艳,让他舍不得流转目光,恨不能接下去所有的岁月都只为她停留。

“后主陈叔宝的亡国之诗…靡靡艳音,你居然用来形容我?”裴承秀的诉说藏着几许淡淡的羞涩,“还好你不是帝王。”

“得你一人,犹胜帝王后宫三千。”李淳风语气笃定,伸手揽住裴承秀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下了楼梯,走出家宅。

一顶丈宽的轿辇,早已等候多时。

裴承秀的背刚挨上软绵绵的靠垫,轿子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轿子里同样燃着暖炉,裴承秀深呼吸一口,脸色变得严肃,十指交合放在膝关节,维持着端端正正的坐姿,没有因为武德改元为贞观而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大气沉静。

李淳风的大手覆上去,与裴承秀发凉的小手亲密地相握。

行了许久的山路,轿辇停住。

李淳风先下轿,还未来得及撑开纸伞,裴承秀一手提着莲蓬衣摆一手掀开轿帘子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径直登上一处高地,俯瞰整条狭窄的茶马道。

约莫半盏茶功夫,一匹瘦马牵引着一辆刑车缓慢而迟钝地驶来。

裴承秀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阔别多时的老父亲。

刑不上大夫的缘故,父亲裴寂憔悴苍老的脸庞并没有累累伤痕,然而,父亲被李世民判了“长流三千里”的最高流刑,他的双肩多了长五尺阔一尺六的枷锁,整个人被几十斤的重力压得直不起腰,更不忍细看父亲浑身上下粗布麻衣,尘满面,鬓如霜,风烛残年,只剩一口气息。

裴承秀呼吸一滞,身子瑟瑟地晃动,宛如被寒风肆虐摇摇欲坠的枯叶,幸亏李淳风及时扶住她。

她眸子里无泪,惟余深沉的痛苦。

她是“已死之人”,父亲却是戴罪之身,她与父亲无法复见,只能登高望远、默默地遥望身缚枷锁画地为牢的至亲。

她苦笑,伸手拔去固定发髻的钗簪,乌黑的长发如瀑布垂落于脑后,扶着肚子慢慢地跪下来,叩首,再叩首,以一个不孝女的身份向老父亲远去的背影一次次的肃拜、一次次的请罪。

乌发很快地被不断浇淋的雨水打湿,一滴滴的寒雨沿着发梢垂落,把衣衫浸成透薄而透明,湿漉漉地绷在她的身上。

她眼眶泛红,眼眸含泪,一张娇艳的容颜被冻得惨白,浑身止不住哆嗦,口中仍是一声又一声的喃喃呼唤:“父亲,女儿来见你了。”

李淳风薄唇抿得直直的,甩开袍子就把裴承秀从冰冷的地上抱起,不容置喙地把她按在轿辇的软垫。

他脸色凝重,眉头深深地蹙起,没有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几乎是非常急迫地剥掉她的湿衣衫,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想法,然而,她一面拼死护住衣衽一面拼命往后闪躲,就是不愿意让他见到她的肚子。

临到最后,她的衣衫还是在拉拉扯扯之间被大力撕破。

只余一件贴身亵衣的她被密密实实地覆上他的衣袍,他紧紧地拥住她,结实的男性身躯包围着她发凉发颤的身子,双手在她僵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拍抚,无声的安慰她。

听见她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他俯唇在她湿润的眼睫上轻吻,一点一点的吻去她的泪光。

心渐渐的暖了起来,身体也渐渐的暖了起来,肌肤相贴的每一处都是温暖的,令裴承秀再也受不住悲欢离合,把脸埋在李淳风的胸膛,眼泪汹涌,放声大哭。

李淳风长叹:“秀秀,不要哭了,我会难过。”孩子,也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