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严肃而长久地跪坐在喧闹的街巷,这一幕既扎眼又夺目。来来往往的百姓们非常好奇的打量他,有人对他光鲜的外貌评头论足,又有人对于他神秘的身份议论纷纷。

不多时,围观的群众数量越来越多,甚至有几位热心肠的平民不忍目睹李淳风在天寒地冻的时节久跪于长街,劝说他离开。

李淳风充耳不闻周遭的谈论,目光直视前方,固执守望。

夜色深沉,天寒地冻,围观的百姓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地散去,街巷变得沉寂,摊贩们也将远离,露水凝结在街边没有全部被收走的凳子,由始至终,李淳风始终是独自一人。

一个人等待着,一个人盼望着,北风萧索,路面结起一层霜露,他的四肢开始僵冷麻痹,脸色也发青,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坐着。

寂寞的街巷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慢慢地,由远及近。

一道纤长的淡淡的阴影投落在地面。

李淳风没有抬头。

纤纤身姿,停在了李淳风的面前。寒风阵阵,偶然地撩起了白缎披风,揭露出一双云纹花鸟样式的如意绣花鞋,鞋面用金丝银线钉着数枚珍珠…这双鞋,像极了那一年李淳风送给裴承秀的鞋履。

李淳风愣了一下,艰难地仰起眼眸,目光慢慢地往上看。

朱红色的长裙,织锦镶玉的腰带将赢弱不堪握住的细腰束住,寒风吹拂,衣袂飘飘,裙裾飞扬,柔弱的身姿竟有随风而逝的错觉。

李淳风僵硬的表情在这一刹流露出丝毫的松动,他薄唇颤栗,俊脸尽是难以置信,与此同时一双温暖的素手缓缓地抚上他被寒风冻得僵硬的面庞。

并不是幻觉,只因接下去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极为真切。

“出城之时听见行人议论纷纷,所以,我又原路折回。”

“好歹三朝为官,天下谁人不识君,怎么可以长久地跪坐在街巷?传到长安,要被文武大臣取笑了。”

几行朱颜泪,滴落在李淳风的手背。

温暖的柔荑仔仔细细触碰描绘他的五官轮廓,然后,纤细的身姿俯下来,一双噙着泪的眸子深深地望入他的凤目,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张令他朝思暮想二十二载的容颜。虽然,光洁的额头多了一道浅浅的伤痕,但是,瑕不掩玉,依然皎如秋月,依然灿如春华。

难怪突厥可汗舍不得放她离开,强行留她在牙帐。

难怪突厥可敦用铜炉烫伤她,毁她容貌。

红颜犹在,国色天香,宁死也无憾。

李淳风颀长的身躯往前一倾,倚在裴承秀过度纤瘦的身子,伸出手臂,把她紧紧扣入了自己的怀抱里。

总算是抱得美人归,李淳风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他已经尝遍了心碎成灰的滋味,如今,他终于知道见到妻子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闭上眼眸,唇边弯出一抹失而复得的淡淡微笑,他脱口而出,倾诉他的心声。

“夫人,我们回家去罢。”

很多年之前,他瞥见她躲藏在树荫不敢现身、心有不悦地责骂她;很多年之后,他终于明白,他与她的一问一答,其实是一段令他如沐春光怦然心动的情话。

“裴承秀,回家去。”

“不要!我又不是偷跑出来看你的。”

第86章 最后的番外

春暖花开之时,第三次日蚀出现在长安城。没过多久,皇帝李显晕眩症发作,武后不得不临朝听政,代为批阅奏折。

稍后,武后颁下一道圣旨,敕令长安城百姓停止一切寻欢作乐的行为,为皇帝祈福。

如此一来,李念珠不得不暂时停止经营醉仙居,陪同父亲母亲前往益州。

马车一路往西南方向行驶。这一次不同于二十二年前,心中无一事,旅途自然无处不欢声笑语,只不过,母亲与父亲分隔多年再度重逢,眼睛里只看得见对方,久而久之,竟让李念珠生出一丝羡慕——

母亲很仰慕父亲。

父亲很宠爱母亲。

天底下,似乎很难找到一对比父亲母亲更恩恩爱爱的夫妻。

“相公,你受苦了。”

“严重了,远没有夫人辛苦。”

“还是相公比较辛苦。”黯然低落的叹息,“我有女儿作为精神倚靠,你什么都没有。”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温柔的安慰:“夫人,我有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停留在我的心里,也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所以,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相公,难为你为了我与长孙无忌为敌,更难为你为了我与恩师袁天罡决裂。”

“当年很轻率地与恩师决裂,确实是我的过错。”醇厚的嗓音停了一下,透露出歉意,“恩师在道派玄学的造诣远胜于我。他老人家早已洞悉天机,乃至这么多年来一直袖手旁观。”

“谈到洞悉天机,知远的来信提起袁天罡为你卜了一卦,说你命里有一儿一女。”短暂的迟疑之后,是羞涩的支支吾吾,“相公,你在最后关头总是忍得很辛苦,不如…”

“嘘。女儿在听。”尴尬的低咳。

“唔,我知错了。”

李念珠正全神贯注的驾驭马车,未曾仔细留意父母的谈话内容,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一儿一女”四个字。

她柳眉微皱,陷入了纠结。

如果母亲再添一个弟弟,取什么名字好呢?

天马行空思索了一阵子,李念珠的眉头舒展开来,没心没肺地笑了,随口道:“好呀,再生一个弟弟,就叫李生珠。老蚌生珠。”

“咚”的一声闷响,不知是谁的脑袋撞到了车壁。须臾,车帘被掀开,母亲裴承秀一张又惊又气的脸探出来。

“女儿,你嫌我老了?”

“娘,生个弟弟好,我不要妹妹。因为,我要做你唯一的宝贝女儿。”李念珠顾左右而言它,话落,猛地一甩鞭子抽打马儿,敦促马儿全速前进。

当马车行驶至一泓溪水,李念珠跃下马,来到溪旁,用羊皮做成的皮囊取了满满的山泉水。

太阳当头晒,鼻尖渗出了汗珠儿,李念珠用山泉水洗了把脸,抬眸,瞥见不远处有一座破旧不堪的佛庙。

母亲虔诚信佛,李念珠也多多少少受到些熏陶,决定入佛门一拜。

大约是崇道抑佛的关系,佛庙年久失修,佛殿也很狭小,转来转去,没有找到大雄宝殿,仅在一间布满灰尘的偏殿里看到了一尊法号难辨的佛陀。

这位佛的尊容似被锐物砸伤,眉骨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痕。

李念珠把皮囊放在地面,双手合十,双膝下跪,对佛陀拜了三拜。转身欲走,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迈步走向佛,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净的丝帕,轻缓而细致地拭去佛眉眼之间积累的薄薄一层尘埃。

她的举动是如此娴熟自然,凝视佛陀的目光又是如此心无旁骛,根本不能察觉一道金色的光芒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皮囊的底部,接着,金光细密如网,覆盖住皮囊。

弹指一挥间,金光骤散。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现在好看多了。”李念珠笑眯眯地看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佛,上下打量几眼,越看越觉得佛目秀眉清,欲细看,突然听到来自父亲的呼唤,她急急忙忙的应了一声,撒腿就跑,完全忘记佛拈花一笑的指间还搁着她遗留的丝帕。

漫山野花开得正灿烂,李淳风久立在金色的阳光之中,雪白的衣袍发出耀目的光芒,一见李念珠,薄唇含笑:“女儿,为父担心你迷路。”

李念珠心头一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抱住李淳风的胳膊,把皮囊递过去:“爹,渴不渴?喝水。”

李淳风根本不口渴,但也不想拒绝女儿的孝心,接过皮囊饮下一口山泉水…不是,是一滴甘甜的山泉水。

李淳风愣住,李念珠瞥见父亲神色异样立刻拿回皮囊一阵摇晃,然后,也愣了:“奇怪,我明明注满泉水,怎就空了?”

李淳风不知道,李念珠也不知道,皮囊里的山泉水早已被替换成一滴凝露。这一滴凝露,还是前世的吕珠守候在终南山山巅的仰天池、费尽心思才采得。

若能得到一滴寒露,是妖,修为精进,法力增持;是人,百病全消,益寿延年。

吕珠曾经想把这一滴凝露赠给李淳风,始终没有机会送出。如今,李念珠把凝露转赠李淳风,可谓善有善终。

李念珠不好意思:“爹,你稍等我片刻,我去打水。”

“无妨,马车里还存放着足够多的清水,先上路吧。”李淳风劝住李念珠,任由她挽着手臂,慢慢地往回走。

走了几步路,凤目透露出一丝歉疚:“女儿,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有未婚夫了。抵达益州之后,为父一定为你选门好亲事,万不能再耽误你的桃李年华。”

李念珠想了想,摇头,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要成亲,我还想一个人逍遥快活呢。”

“成亲之后,也可以逍遥快活。”

“骗人。母亲当年还没有嫁给父亲呢,仅仅只是爱上父亲,就再未逍遥快活。”

“…”李淳风语塞。

李淳风与李念珠有一句没一句闲谈着、前行着,没有留意溪旁一座破旧佛庙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金光浮现,香风习习,名相如来须菩提现身于流水岸边。

佛逆流而伫,指间执握一条沾染尘埃的丝帕,平静无波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李念珠的背影。

此时,李念珠眼巴巴地看着李淳风,询问:“父亲,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李淳风丝毫不惊讶,淡淡地反问:“何有此一说?”

“因为,我经常梦见一位金光闪闪袈裟佛陀,他总是不断地劝说我遁入空门,当我拒绝他,他看着我的眼神流露出无尽的空寂,以至于我梦醒之后忍不住地异想天开…”

“想什么?”

“我在想,这位佛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譬如,对我动了欢喜之心?”否则,如何解释梦醒后一阵泫然欲泣的心酸?

就好像——

终佛一世,欲罢不能,欲爱不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