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敬德低沉的嗓音堵在喉咙深处,过了好一会儿,唇角上扬,发自肺腑感慨道:“淳风,是你啊。”

他二人已经有二十多年不曾相见,面面相看,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还是李淳风语气自然地同尉迟敬德攀谈:“我路过夏州,想到应该来拜访你。”“你很有眼力,光明寺据山而建,四面开阔,风水极好。”

尉迟敬德放下佛像,从容地收好刀刃,“选建光明寺之前,我仔细拜读了你在贞观二年写下的《宅经》。《宅经》写得很不错,很有用处,难怪世人称你为一代风水宗师。”

李淳风微微一笑:“多谢。”

尉迟敬德拍去尘土,站起身,嘴角牵扯出一抹温和的弧度:“客气,实话实说。”

就这样,别离二十二载的男人们、四十而不惑的成熟男人们,彼此心照不宣——

一笑泯恩仇。

*

夕阳西下之时,大悲山的一座亭子设了一桌炭烧暖锅,清酒素菜,浅斟慢酌,男人们迎着萧索寒风,对话谈心。

“长孙无忌已逝,朝中再无人排挤你,你不妨启奏陛下,申述调回长安。”

“心不在长安,回不回长安又何妨。”

李淳风低低的“嗯”一声,不再劝,左手端起酒盏送至薄唇,轻抿一口,酒香淡淡,反而衬出心中无法诉说的浓浓悲苦,仰头畅饮,索性将满满一杯酒水吞咽入喉。

尉迟敬德的视线从李淳风举杯的左手渐渐地流转至李淳风搭在桌面的右手。

陈年旧事,在脑子里闪现片刻,旋又散去。

“是我不对,伤了你最重要的右手。”尉迟敬德心平气和地道歉。

李淳风有些走神,当意识到尉迟敬德说了什么,他转过脸,浓眉一挑,语气微微的紧绷:“好在你当年留下了我的左手,否则,我无法再度入朝为官。”

李淳风并没有立刻说下去,晦涩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尉迟敬德,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委婉地说出心底话。

“这些年来,我时常质问我自己,如果我没有在益州占有她的身子,如果我没有阻挠你带她回长安,如果我没有自作聪明地带她去静州,她最终的结局,会不会更好一些?”

尉迟敬德一点也不意外李淳风忽然提起裴承秀,他沉默着,聆听着。

“我爱她,我也知道你也爱她。”

“方才看见你一丝不苟雕刻佛陀的面容,我忍不住再度质问我自己,如果她嫁给了你,如果她跟随你来到了夏州…”

诉说,猝然收住。

李淳风一双深邃的眸子因为情绪大起大落而泛起红红的血丝,情绪也变得很低落,不说话,只无声的苦笑。

直至炭火渐熄,李淳风终又开口:“敬德,应该由我说抱歉…她已经是你的未婚妻,我却放不下她,还主动接近她,一天一天的,越来越离不开她。如果我没有夺爱,她至少还活着,对不对?”

痛苦而彷徨的道歉,悲凉而无奈的叹息,尉迟敬德的心情亦随之变得苦涩。

当年,他何尝不希望把她带回长安?

然而,她选择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长安,心灰意冷地参与玄武门叛变,心灰意冷地射杀齐王…他认为一切也就如此,长安再无其它变故,但是,他错了,他无形之中促成的谋逆,竟然在李世民登基之后转变成一场降临在裴寂头上的灾祸。

而他,先被长孙无忌排挤、再被调至襄州担任都督。

更震惊的是,没过多久就听闻李淳风回到长安担任太史令,他心中顿感不妙,立即派人前往静州探访,竟获知裴承秀不见所踪的消息。

彼时,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心寒的事实…裴承秀,死了。

再后来,他得知李淳风明夸实贬折损了驸马长孙冲的颜面,那一刻,他什么都懂得。

他懂得裴承秀被谁所害,懂得李淳风返回长安的真正意图,甚至方才抬起眼眸看到李淳风的一刹那,他能够懂得李淳风这些年从来不被外人洞悉的痛苦。

自责,是天底下最兵不血刃的利器,伤人于无形…伤了李淳风,也伤了他。

他每一日都深深地后悔。

如果,没有听从长孙无忌的计议。

如果,没有协助秦王在玄武门起事。

或许,她还活着,她还和李淳风在静州过着平淡安宁的生活。

并不是李淳风的错,而是他的过错…无法返回长安,并非心不在长安,而是对长安有愧,此生此世,再无法面对。

尉迟敬德苦笑,端起酒水,饮尽。

他并不希望李淳风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依然如此自责,因此,有些话本来不打算说出口,在聆听到了李淳风诚意十足的道歉,他还是决定顺水推舟送李淳风一个人情,“淳风,以我之见,你的妻子还活着。”

李淳风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不可思议,既是惊讶尉迟敬德用“你的妻子”四个字称呼裴承秀,更是震惊于“活着”这两个字。

尉迟敬德解释道:“当年得知你决定前往静州,我私底下赠了一笔财帛给她。二十二年过去了,财帛未被动用分文,可是,也就在本月初,这一笔财帛被寄还至夏州,经我清点,发现只少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我以为,她一定还活着,而且,她一定去过静州。”

李淳风震惊得倒抽一口气,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形象全无的跳了起来!

裴承秀,还活着??

不可能!长孙无忌明明白白地说过她死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儿都已成形,除非,除非长孙无忌在撒谎…只是,长孙无忌为何要撒谎?

李淳风的思绪全乱了,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全关注在两个问题——如果裴承秀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他?如果裴承秀还活着,现在又身在何方?

“如果真能把孩子生下来,等到三年禁足期一过,我们可以抱着孩子探望父亲。”

“等孩子再大一点,我们可以偷偷摸摸地回长安。”

“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去洛阳。”

不自觉地想起成亲那一日裴承秀对于未来生活的憧憬,李淳风的心脏停跳一拍之后,突然,不受控制的激烈跳动!

长安!

她在长安!

李淳风再也无法多待一刻,归心似箭,心急如焚,罕见的语无伦次地向尉迟敬德道谢,转身就要下山。

“淳风。”尉迟敬德蓦然开口道。

着急得恨不能插翅飞起来的脚步硬生生地收住。

李淳风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神色不改,缓缓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一句话,说的是你与裴承秀的姻缘。还有一句话,‘知交一场,有今生,没来世’,说的是你与我的情谊。”

端起一盏清酒,尉迟敬德遥敬李淳风,一饮而尽:“今生,你与她好好过。至于你与我,就此别过了。”

李淳风没有回答,薄唇紧紧地抿着,脸上多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或许,尉迟敬德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什么都知道。

二十多年以来,安插在长孙无忌身旁的眼线,来自于尉迟敬德的亲信。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每一次长孙无忌倾尽全力地想要让他身败名裂,他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譬如贞观五年,长孙无忌即将把《丑闻录》付印成册,是尉迟敬德的亲信故意扮成盗贼偷走高阳公主送给辩机和尚的玉枕,玉枕随即被送到京兆尹的官邸,如此一来,揭发了大唐公主不守妇道之私隐、从而保全他和裴承秀之名誉。

尉迟敬德对于裴承秀的付出,有时候,连他都自认莫不能及。

没来夏州之前,他完全不知尉迟敬德醉心于修建佛寺,当亲眼目睹金光寺威严壮阔、当亲眼目睹尉迟敬德一刀一刀仔细认真地雕刻佛陀须菩提的容貌,忽然之间,他什么都懂了。

须菩提,是裴承秀的法名小字。

尉迟敬德用了这样一种不被外人洞察的方式,怀念裴承秀,思念裴承秀。

李淳风咽了咽干涩的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情感压迫着他的胸膛,扰乱了他的心智,徒添了几分伤感。

风华正茂之年共同效忠于秦王,视彼此为无话不谈的至交,再然后,共同爱慕裴承秀,却又共同为裴承秀黯然神伤…在最痛苦的二十二年的岁月里,他自己在波谲云诡的长安二十年如一日为官,尉迟敬德在冷冷清清的地方州府二十年如一日建造佛庙,二人之中,谁过得比较如意,谁过得比较不如意,已很难断定。

又或许,尉迟敬德过得比较不如意。

他至少和裴承秀拜过堂、至少和裴承秀春风二度,反观尉迟敬德,除了拥有一段镜花水月似的赐婚诏书,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已付出。

“敬德,”李淳风心中一阵难过,脱口而出,“如果我能见到裴承秀,你有什么话想让我代为转告?”

夜色深沉,寒风拂乱了尉迟敬德鬓边的发丝,他面色不改,目光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二十多年来孓然一身与万佛为伴、与经殿香雾为伴的日子,只不过,他的声音低沉,他的言语真实。

“她活着就好,我无话可说。”

光阴如梭。想说的话,尚且来不及说出口,已随着韶华一同消亡了。

又何必徒增悲凉?

*

马车,不眠不休狂奔三百里,再一次回到长安。

常年独居的缘由,空荡荡的私宅没有任何人擅闯的痕迹,李淳风心中一凉,倍感绝望之时,从大门细缝之中找到了一封没有称谓没有落款的简短书笺。

【如归来,醉仙居一聚。】

李淳风十万火急地策马,直奔朱雀街。

热汗浸湿了手心,李淳风从未经历过如此紧张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处于九鼎一丝的危难状态,又觉得自己开到荼蘼万事了了,无数个回忆在脑子里浮现,无数个声音在脑子里盘旋,不停地纠结着待会儿见到裴承秀应该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马蹄声凌乱,目光远眺,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片青布招牌,看见“醉仙居”三个字在寒风中翻覆飘摇,他胸口一紧,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迫切地翻身下马,迫切地走入酒馆。

此时接近宵禁的时刻,酒馆空无一人,惟有一位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的姑娘,坐在柜台后面,一手执着本厚厚的账本,一手拨弄算盘。

“十二两,十五两一钱,四两,九两三钱,八两二钱…”她喃喃自语,手指很僵硬的一下一下的拨着算珠,明明是一个不怎么复杂的数术求和问题,算了半天,算不出答案。

李淳风很着急,直接打断她:“四十八两六钱。”

她呆了一下,抬起杏圆的眼眸,愣愣地看向李淳风。

“你,你是李淳风?!”不等李淳风开口说话,她发出一声过度兴奋的尖叫!账本不要了,算盘也不要了,兀自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泛黄小像,稍稍比对,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柜台,拦腰一把抱住李淳风。

“父亲!你是我的父亲!”

陌生的称谓令李淳风心中一震,惊愕反问:“你是…”

“念珠,阿史那念珠。”她很主动地说出名字,死死抱住李淳风,仰起脑袋,“不过,娘亲说了,从今往后我跟随父亲姓,改名叫李念珠。”

“阿史那”是突厥皇族的姓氏,李淳风更加震惊:“你是突厥人?”

“不是,我和娘亲都是被突厥可汗俘虏了的汉人。”李念珠一板一眼的回答,然后,想起一桩天大的重要事,用力一拍脑袋。

“父亲,你速速去追母亲。”

“她刚走,前往洛阳寻你去了。”

第85章 最后的结局

马蹄声响彻在洛阳城外开阔的官道。

从长安城追出来只要见了驿站便换马,胯.下.的马匹也不知是第几回更换,仍觉得行进速度太慢,恨不能一日三千里。

冽风凛凛刮拂在李淳风的脸庞,他并不觉得寒冷,相反,浑身的血气沸腾,心头暖和得仿佛生起一只火盆。

“母亲说,一个叫张士贵的男人把她绑去晋阳,又秘密地放她离开,还告诫她绝对不可以返回大唐。”

“既忌惮长孙无忌,又顾虑李世民,母亲只能一路向北逃,逃到了东.突.厥与大唐交界的边陲小镇。”

女儿的诉说不断在李淳风耳边回响。

“彼时母亲已经动了胎气,尚未足月就诞下我。我个头小,体弱,还有黄疸,母亲不得不暂住在小镇,一面手忙脚乱地呵护我,一面委托丝绸贩子携书信前往大唐。不知道书信有没有送至静州,反正,没有盼来父亲,却听到了大唐与.东.突.厥开战的消息。”

“烽火连天,百姓颠沛流离。母亲原本打算趁着战乱回到晋阳,然而,我高烧不退,母亲只能抱着我四处寻找大夫,如此一来,越行越远,跟随逃离战乱的百姓们一路往西走,走到了黑沙城。”

“万万没有料到,黑沙城已经被东.突.厥的骑兵所攻下。突厥人仇视汉人,凡男子一概不留,凡女子一概沦为玩.物。母亲身姿窈窕,被一位碧眼突厥蛮子看中,于是,尚在襁褓中的我被提着双腿扔到了草垛,母亲也被武将扛入毡帐…幸亏母亲很冷静,瞥见突厥蛮子右肩的狼图腾纹身,急急地摁住他乱揉乱摸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放了我,我自当感激你,告诉你突围之策’。”

“突厥蛮子轻蔑大笑,笑着笑着,他又不笑了,因为他藉着月光看清楚母亲的长相…再然后,他没有欺负母亲,而是和母亲长谈了一夜。”

“原来,他是突厥的宗族子弟,名叫阿史那贺鲁,也就是之后的西突厥可汗,但是在那一刻,阿史那贺鲁仅仅是颉利可汗的帐前行军大将,曾经和母亲在战场上交战过几个回合,当然,他败的多,胜的少。”

“就这样,母亲和我都得以存活。为了回报阿史那贺鲁的活命之恩,母亲把大唐重骑兵作战的基本策略写成一本小册子送给了他,于是,他率领三万部众非常成功地冲出唐军的重围,开始西撤。”

“西撤的途中遇见一位叫长孙冲的将军,这位将军太轻敌,居然只遣五千兵马追击阿史那贺鲁,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母亲很多年之后都抚掌感叹,如果长孙冲一开始就以绝大多数兵力围堵阿史那贺鲁,说不定,她就不会被阿史那贺鲁掳去了千叶、更不会与大唐书信不通长达二十二年。”

“在千叶城一待就是八年。期间,阿史那贺鲁因为屡立战功而被继任可汗封为叶护,叶护的地位仅次于可汗。阿史那贺鲁很高兴,说要娶母亲为侧室,还赐我姓氏‘阿史那’。母亲不愿意,和阿史那贺鲁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母亲拔出刀剑就要砍他,他也很奇怪,一边躲避母亲的乱剑一边咆哮‘养不回良心的贱女人,高贵的姓氏难道对不住你?宁愿女儿被骂杂.种,也不愿意给女儿一个尊贵的身份。愚蠢!’,母亲被他骂得面红耳赤,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后来,母亲被迫成为阿史那贺鲁的侧室。凡有好吃好喝好玩好用的东西,全都辗转送到了我的毡帐。很多突厥蛮子看不起母亲,诽谤母亲以.色.侍.人,惟有我知道,母亲从来没有失.身.于阿史那贺鲁,她之所以能够得到侧室的地位,靠的不是身体,而是智慧——她把行军打仗多年的心得写成兵法、毫无保留地送给了阿史那贺鲁。”

“话又说回来,母亲容貌脱俗是不争的事实,阿史那贺鲁想要得到母亲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

“他每一次兴致冲冲地走进母亲的毡帐,每一次都被母亲用指甲挠得头破血流。也不知是否求而不得的缘故,有一回场面闹得特别难看,他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母亲,骂她是‘养不熟的狗’,骂我是‘狗.杂.种’,还剥光母亲的衣裳,把母亲丢到了被拔去尖牙的狼群。”

“母亲被反复折磨了八天,放出来的时候肋骨尽断气息奄奄。出乎所有人意料,阿史那贺鲁居然很自责,一边嘀咕母亲是‘下等贱民’,一边亲自给母亲上药、喂母亲喝马奶酒。”

“从此以后,他没有再试图对母亲动手动脚,只是偶尔来到母亲的毡帐,和母亲说会儿话。”

“再后来,西突厥可汗死了,西突厥内乱,阿史那贺鲁自立为沙钵罗可汗。”

“父亲,你没有在西突厥生活过,无法理解西突厥是多么的混乱,部落叛变之事时常发生,阿史那贺鲁好几次险些被强势的部落击败。母亲为求活命,不得不从旁指点两军交战之事。在母亲的协助之下,阿史那贺鲁在双河城建立牙帐,总领十姓部落,控制西域各国。”

“在双河的生活根本不快乐,尤其当阿史那贺鲁病逝之后,他的正妻,也就是突厥可敦,经常欺负母亲,还用铜炉烫伤母亲的额头。”

“母亲一直以不变应万变,直至西突厥与唐军再度开战,母亲趁着战乱带着我回到大唐边境,先进入关内道,再走小路去了静州。本以为能在静州和父亲团聚,但是,静州并没有父亲,也没有外公。原来,外公已经在十九年前就撒手人寰。”

“幸运的是,我们在静州遇见了谢知远。他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很善良,每一年都会奉袁天罡之命前往静州,照料我们的故居。”

“与谢知远分别之后,母亲与我立即启程直奔长安,然而,刚入长安就听闻父亲已经辞官并且不知下落。母亲很失望,也很无奈,遂交待我留在长安等待父亲归来,她自己则动身前往洛阳。”

“父亲,母亲前往洛阳之前整个人变得有点儿神神叨叨,总说她自己变老变丑,你如果看见她,千万不能嫌弃她,否则,母亲极可能自惭形秽…”

回忆倏然止住。李淳风勾起薄唇,抿出一抹苦笑。

自惭形秽?不,是他自惭才对。

他从来没有设想张士贵会放过裴承秀,如果他在静州多待一段时间,抑或他回到长安之后秘密地拜访张士贵,那么,二十二载的光阴就不会在令人绝望的漫长等待中逝去。

每一次的阴差阳错,造就了每一次的痛苦别离。心中有恨,却又不知应该恨谁。

或许,应恨宿命?

傍晚时分,李淳风策马驰入洛阳城。满城寻寻觅觅,始终不见裴承秀的踪迹。

这种感觉很奇异,也很诡异。她就在这里,他不知她身置于何地,一次次地搜寻前方,冥冥之中感觉到一次次地与她错过。似乎,她和他缘分已尽,无法再相逢。

不断地从起.点回到终点,不断地从终点来到起.点,也不知是第几回在洛阳城翻来覆去找寻,仍不见心爱之人。

李淳风的凤目渐渐流露出一丝慌乱,一颗温热的也慢慢地凉。

洛阳,这座经历了魏晋南北朝以来无数次分裂混战却始终保留着明亮艳丽气息的古老都城,每一处石板路都拥有时光悠悠淌过的痕迹,陈旧而沧桑,沧桑而真切。仿佛只要他驻足不前,裴承秀就有可能从街巷转弯处出现、穿过逝去的二十二载韶光,一步一步回到他身旁。

但是,他等了很久很久,裴承秀就是不出现。

弯月如勾,夜市灯如昼,斑斓灯火辉映之下的街巷是那么的喧嚣热闹,摊贩叫卖声是那么的嘈杂鼎沸,他视觉错乱,恍恍惚惚地看见裴承秀穿着一袭大红衣袍,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一步步出现在市井。

她微微地侧过脸,向满脸皱纹两鬓斑白白的馄饨摊主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馄饨摊主操着一口浓郁的洛阳口音回答了半天,她笑着颔首,馄饨摊主拿起长勺,从热气腾腾的沸汤里舀出几只皮薄馅嫩的馄饨,放入虾皮、紫菜、香菜的青花瓷小碗里,递给了她。

一双纤纤素手放开骏马的缰绳,接过香气四溢的馄饨,一时间,骏马嘶鸣,她不经意地回眸,看见了他。

李淳风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急不可耐地迈开脚步,逆着车如流水人如织的热闹场景走过去,欣喜若狂地走向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她——

空荡荡的臂弯,什么都没有。

李淳风愣了很久很久。当他不可思议地回眸顾看四周,依然是被黄昏所笼罩的喧嚣街巷,依然是嘈杂的摊贩,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馄饨摊摊主正在为食客们专心致志地包馄饨。

什么都存在,惟独她不存在。

思念入骨,以至眼生幻觉。

二十二年的人世别离没有令李淳风意志崩溃,这一刻,旦夕之间的聚散却令他失去了精神支撑,意志几乎崩溃。

还要经历多少次的擦肩而过?还要经历多少次的求而不得?无法捉摸的机缘促成了他和她,又无声无息地分开了他与她。

明明都在同一座城,偏偏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怒火在心中燃烧,越烧越成燎原之势。如果他与她的一切早就被宿命安排好,那么,他与她苟活至今的意义仅在于随波逐流?

李淳风没有任何多虑,撩起衣袍,正襟跪坐。

他不是在跪天地,不是在跪鬼神,更不是跪宿命、跪一切试图阻拦他与她重逢的因果报应,而是以最庄重的仪态等待妻子的到来。

等待,折煞了人心。

但是,心若不死,希望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