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年从三里屯酒吧聚会结束以后,我们边走边聊的那个晚上吗?”

沈皓的话将董悠然带回了八年前那个晚上,那是新年之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和一大帮同事一起去狂欢,结束以后他陪她走了一段夜路,然后,好像他吻了她。那个吻很特别,是吻在她眼睛上的。

董悠然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他温润的唇与迷人的眼眸在那个晚上曾经深深烙进她的心里。

是的,对于他,始终有着淡淡的情愫萦绕着。

“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吻你的眼睛吗?”他进而直击要害。

董悠然的脸更红了,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水,在那个浅浅的影子里悼念着那段根本称不上初恋的恋情。

“因为珍视!”他说,“所以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那个时候我太自私了。我承认,当时我对钱的渴望超过一切,我之所以会带着你和其他的同事在外面接一些私活来做,是因为我一直都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出国。”

她微微有些意外,目光从茶杯移至他的脸上。

“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其实我们是校友,我也是贸大的。我比你高三届,你入校的时候我正在为毕业分配的事情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了五矿。辛苦工作了两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公派出国机会又被别人挤掉了。所以心比天高的我自然感慨命运不济,于是就辞了职做起了ae,为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挣点钱,自费出去。”说起那段经历,他脸上依旧有些愤愤之色。

是呀,这事上的事情如果要想处处要求公平,自然是没法活了!

“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你没有做错。”董悠然终于明白了,心中隐隐的怨恨也消散得干干净净。

“有件事情,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我其实不是北京土著。我的家在唐山郊区,父母是唐山陶瓷厂的工人。1976年那场大地震,父母用生命护佑了我。”他的眼中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比悲伤更让人难过的神色。董悠然微微低下头,此时她竟然不敢去看他的眼神儿。

“我们这批孤儿先是被送到北京的福利院里,在这儿我认识了很多同命相连的小伙伴,心底的伤痛渐渐平复时,又受到一次打击。”他突然笑了,笑容有些吓人,“福利院容纳不了越来越多的孤儿。于是决定分一批到邢台的福利院去。你知道挑选标准吗?”

董悠然想了想:“应该是大一点儿的孩子,或者是男孩子,因为北京的条件必定好一些,送去邢台的孩子要更能吃苦。”

他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的我了。当时的分配标准是按照户籍。唐山市内的孩子留在北京,而郊区和附近农村的孩子则被送往邢台。”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唇边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

然而董悠然却突然鼻子发酸,眼中渐渐湿润起来。那么小的孩子,在经历了生死劫难之后,还要面对这样残酷的生存法则,那对他将会产生怎样锥心刺骨般的痛楚。那时候并没有心理专家的心理干预疗法,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样成长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又一个目标,每一个目标都不会为了任何的事情所更改,只有实现。我记得你考入贸大的时候是那一届的全校第二。而我,是全校第一。”他笑了,骄傲的笑容久久地挂在脸上。

“你的成长足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让他们以你为荣。”虽然此时的安慰不痛不痒,毫无意义,可是董悠然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想不到这样一个帅气高大的男孩,始终带着明朗笑容的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身世。

“不,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他收敛了笑容,静静地对上董悠然的目光,“因为我是父母的延续,每走一步每做一件事,都得对得起自己,让自己开心,这就是对得起他们。”

“也许经历过生死的人,想法与常人不太一样,我想,我能够理解。”董悠然面对他的目光,这一次没有闪烁和游离,她的目光里尽是诚挚与温柔。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庭院里的春华,不远处青花鱼缸里游来游去的红鲮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虽然缸的面积有限,但是置身其中的鱼儿还是尽情游曳。在它们的概念里,这儿就是江河湖海,这儿就是它们的家,也是它们的整个世界。

小院像一座私密的花园,坐在这儿静静地想一会儿心事,为平日奔忙的身心找到一处休憩的所在,可以怡情也可以醉人。

“前些日子,我见过雨珊!”他再一次挑起话题。

“哦?”她稍稍有些意外,“难怪今天我们不是偶遇?”

“是或不是,对你来说有何分别?”从男孩变为男人,他改变了许多,敏感而尖锐。

董悠然想,或者他原本就当如此。当年在广告圈当业务员,笑脸逢迎、见人说人话、幽默而爽朗的那个,原本就不是真正的他。

“我回国时间不长,但是我一直在找你。直到前不久才从雨珊那儿得知你的近况,雨珊说你从上一家公司离职以后,你空降了,现在的着陆点并不让你满意。我在公司里给你留了一个市场总监的位子,当年我连累你离开先锋,现在还给你。”他镇定自若,风淡云清的表情透着一股成功男人的睿智与豪气,“一直虚位以待,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

好大的口气。

心中正在疑惑,沈皓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董悠然。

目光一扫,满脸愕然。

此时,脑子里闪过京信大厦电子广告牌上那个巨大的标语,“舍得”。

“舍得”二字太不好理解,然而何为“舍”?何为“得”?常常被人搞混。

就像她和沈浩。董悠然笑了,她仔细拿起那张名片,然后闪着灵动的眼眸笑问:“沈总,jacky沈?ton公司的总裁?您可不可以坦白告诉我,为了给我留这个市场总监的位子,你是否搁置了人事部的招聘计划,并且将一个经过三次复试的候选人pass了?”

沈皓微微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

“生活有的时候就是这样阴错阳差。你想要的尽在咫尺,可是却在不经意间被你亲手扼杀了。我,就是那个经过三次复试,在最后等着见你一面就入职的市场总监候选人。”董悠然再次笑了,是无可奈何的笑。

自己十年职场经历,从来没有借助过任何人的力量寻求所谓的捷径,唯有这次,老板是昔日有着暧昧情愫的旧同事,可是自己却偏偏因为他特意的照顾而糊里糊涂地被斩落马下,如果不是那个敬业又善良的人事部经理anny好意相帮,估计自己现在还得在金融危机的风潮里体会失业的滋味。

“八年前,你连累我解职。八年后,你又让我尝到了‘暗哨’的滋味,看来,你跟我真是有仇。”无奈之中,董悠然只好说了一句玩笑话。

“难道你就是那个被anny她们交口称赞后来被放到客服主管位置上的…”沈皓彻底无语了。

“不过,要是没有这次的歪打正着,我想我也是不会接受你的好意的。因为我与你一样,都是骄傲又有些自负的。嗟来之食,我不会接受,你也一样。对吗?”董悠然现在考虑的是,这样的关系,自己是不是还能继续留在ton。

“那么,工作的事情就当我从来没有提过。”他眼中精光微闪,仿佛立即放下芥蒂,他微微向前探着身子,注视着她满脸诚恳地说:“现在我无比虔诚地问你,生活中,你能接受我吗?”

董悠然好像有些困惑,她眨了眨眼睛,希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更多的信息。

“我的意思是说,在了解了关于我的种种经历,还有那个让你觉得不愉快的事件真相以后,你是不是可以接受我?我知道你现在单身,我也一样。我希望我们可以续上八年前的那段情。”

他眼中的真诚让她毫不怀疑他的话是出自内心。

她甚至有些犹豫和摇摆,只是刚巧有服务员过来添水,清淡的茶香混在院子里春的气息里,让她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

“记得好像是三毛说过,沙漠里有种茶,第一遍甜若爱情,第二遍苦若生命,第三遍淡若微风。”看着他好看的眼睛,她歪着头像一个孩子似地笑了。

“不明白!”他皱起眉头,像个固执的大男孩。

“唉…有一天,我跟雨珊去前门的茶汤李喝杏仁茶,那是我最爱喝的。淡淡的苦涩中有杏仁独特的甜香,只是刚喝了一口,突然在里面发现一个小黑点,像是一条小虫子。于是叫来服务员,可是你猜服务员说什么?”

“不知道。”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庞,不放过她脸上闪过的任何表情。

“服务员说是一粒黑芝麻,并且夹起来当场吃下。”董悠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茶依旧是好茶,可是经过这件事,心有余悸,那茶看起来似乎没有初始时的那种味道了。”

“你说我是那条虫子?”他哑然了。

“是芝麻。”她乐不可支,“感谢你今天告诉我关于你当时的心境。说实话,在我的回忆中那段经历是青涩的,我其实挺介意的。自己诚心以待的人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走开,并且急着跟我撇清关系,我当然有一种挫败感。但是今天,我知道了事情始末原委,感觉很开心。真诚待人,用心做事,这一切原来并没有错。”

“芝麻?”他脸上神色有些黯然,目光转而投向自己面前的那杯茶,静静地注视着那抹浅碧色的影子暗自思忖着,不知过了多久,将那杯早已冷却的茶一饮而尽,随后只说了句,“淡若微风。果然如此!”

第36章 美丽人生 (1)

房山霞云岭,是北京一处名不见经传的风景。

没有交织的游客,也没有林立的商业建筑。像一幅最自然的水墨画,隐于山水之间在温泉环绕的梨树园后面是一座白墙灰瓦的江南民居风格的院落。

推门进去,别有洞天。

院子里满目苍翠,回廊、小径、花园与松柏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正对着影壁墙的是一座被巧妙地分成两层的小楼,古色古香的客厅,舒适安静的东西厢房。装修不见繁复豪华,也没有刻意营造出来的情调,有的只是温暖如家的感觉。

董悠然与陈浩凡正在二楼室内的矮榻上吃午饭,盘腿而坐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对面山上那片火红的山楂树。

“你什么时候弄了这么一个地方?”董悠然拿起一张香喷喷刚出锅的葱花饼,夹了一筷子香椿鸡蛋,又舀了一小勺香菜末和青辣椒丁裹成卷递给陈浩凡。

陈浩凡并没有用手去接,只是就着董悠然的手张大嘴咬了一口,然而一口下去,虽然唇齿留香,却也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紫檀小炕桌上洒下不少碎渣。于是,她开口啧道:“看看,吃东西弄得满处都是!”

“是你的饼烙得太焦了。应该是脆而不断,韧而不绵,不掉渣不黏连,这才是极致。”虽然陈浩凡话里透着不以为然,但还是立即从桌上捡起碎渣收放在自己的碟中。

董悠然笑了,转过脸去透过玻璃看着窗外的风景,五月,阳光是最明媚的。

陈浩凡用手扳过她的脸:“看风景连饭都不吃了?”

“能这样天天看着山上的风景,真的不饿了。”董悠然靠在窗台上,眼睛盯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山上是遍布的野花,水里是自由自在的大白鹅,她不由轻叹:“优哉闲趣,写意人生,真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哦?是谁昨天拉着我看什么商业计划书,雄心勃勃地要开始创业,怎么今天来这儿全都变了?”陈浩凡语气中带着调侃,拿起桌上还带着缨子的白萝卜,蘸着新鲜的豆瓣酱大嚼特嚼起来。

萝卜是院子后面自家地里种的,洗完以后放在井水里浸着,甘甜清脆、汁水丰富,口感极好。

董悠然回转过头,看着陈浩凡笑意盈盈地说:“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有多大。在写字楼里,您是高高在上严肃坚毅的陈总,然而在这炕头上,嚼着萝卜,吃着烙饼卷大葱,就像一个农村老头儿。我突然改了主意也不难理解了。”

陈浩凡听了,立即丢掉手里的烙饼,将小炕桌移到炕边,紧挨着董悠然将她搂在怀里,轻声低语:“这儿原本是我前几年买下的一块地,盖了这所院子,就是想着有一天自己老了,回到这儿种种菜养养狗,当一个优哉游哉的老农。只是没想到会遇到你,于是我觉得自己还不能老,还得在商场上打拼几年,多积累点家底。”

“商人的情话果然半句也离不开钱!”董悠然把头靠在陈浩凡的怀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懒懒的,眼睛微微有些打架,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的声音又传入耳中:“真的想好了?不再给别人打工,而准备自己干了?”

“是因为沈皓吗?你不想承他的人情,所以才执意离开?”董悠然虽然没有回答,但是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那看似闭着的眼睫毛还在微微扑扇。

她依旧靠在他的怀里,声音有些缥缈:“好多年以前,我遇到一个钻石级的男人,他曾经直言不讳地扬言要包我,甚至为此害我从第一家公司被迫离职。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一句话,‘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则是要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当时我觉得这话狗屁不通,但是现在我信了。”

“哦?”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很是有些炫目。

她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直起腰身对上他的眼睛,“经过十年的职场打拼,我明白了一句话,女人不能依靠男人,但是,也不能不会利用男人。”

“这就是你的职场秘籍吗?”他挑了挑眉,嘴边漾起微乎其微的笑意。

“你,愿意给我一个支点,让我去试一试吗?”她的眼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

他用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她的鼻子:“你是问我愿不愿意甘心被你利用?”

她嘟着嘴,不作回答。

再次将她搂在怀里,他笑了:“那个男人一定还有下文,只是你没给他机会讲。他还想说,男人之所以会被某个女人利用,那是因为他愿意。”

她笑了,幸福满满。

两个人一起去院子外面的小山上散步,携手看夕阳,落日的余晖在他们身上洒下金光与祥和,快乐有的时候可望不可即,而有时,又是这样简单。

站在小山坡上,她说:“初见你的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寂寞潦倒的时候。工作、婚姻都处于低谷之中,不仅仅是工作十年之后的所谓的倦怠期,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灰意冷,总觉得看不到未来和希望,也不知道自己之前的努力究竟有没有意义。”

站在她的身后,牢牢牵着她的手,把温暖和信心传递给她,此时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半年,一切都过去了。这段时间我才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一件事是白做的,也许暂时得不到回报,然而今日种种都在为明天做着铺垫。从职员到主管再到总监再被打回原形重新做个小主管,没有心不甘、情不愿地怨天尤人,而是依旧努力做好自己。结果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想不到在ton做客服主管这段期间,我才发现自己真正适合做什么,也才发现了这个被大家忽视的商机。人人都在说自己的教育理念好,可是我却跳出来,面对家长做专职的教育顾问,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学派、任何一所机构,只是根据孩子的特点,客观地为他提供教育计划和推荐相应的训练课程,这样一定应该会受到家长的欢迎,你说对吗?”

“你的职业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样的时候还不忘游说你的投资人。”陈浩凡有些无可奈何,轻抚着她的秀发,似怨非怨。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也学会撒娇了。

陈浩凡在她额上印上一个吻,笑笑指着山下:“我不能承诺给你什么。只是想牵着你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不管你是要上山还是要下山。你也不用向我描绘什么蓝图,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前方的不可预知。对吗?”

“天哪!陈浩凡,我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崇拜你了!”董悠然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他。

“老公原本就是应该用来崇拜的!”他却骄傲起来,仰着脸得意的神情尽显无疑。

美丽的景,动人的情,偏偏被一个来电所打扰了。

陈浩凡看了一眼手机,递给了董悠然:“是雨珊和周涛!”

董悠然接起电话,还未开口,雨珊的大嗓门已经传了出来:“你们在哪儿呢?我们已经到了院门口,只听见一阵犬吠,却没有你们俩的影子。”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怎么一上来就没有好听的!”董悠然笑道。

“别笑了,快点回来,有急事!”雨珊的语气仿佛与平日有些不同,董悠然挂断电话与陈浩凡对视了一下,立即下山。

回到院子里,发现雨珊与狗狗们玩得正欢,周涛远远地坐在海棠树下的藤椅里注视着她,眼中满是爱怜。

“什么急事?”董悠然进门就问。

“哪有什么急事,不过是为了骗你们早点儿回来。”周涛笑了,站起身拍了拍陈浩凡的肩膀,“有了这样的世外桃源,难怪你们舍不得回市里了。”

好像哪里出了问题,雨珊的注意力仿佛完全被院子里那对纯白色的哈士奇雪橇犬所吸引了,以至于整个晚上都没有跟董悠然好好聊上几句。

吃过晚饭以后,雨珊和周涛起身告辞,董悠然想拦却没有拦住。

坐在舒适的沙发里,古漪红木电视柜上的液晶电视里播放的正是《桃花运》,片子虽然好看,但董悠然此时则有些心神不宁,她轻轻地用手推了推坐在旁边看杂志的陈浩凡:“是你约他们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