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小组会议吗?”一道优雅淡定的女声在真澄身后响起。

真澄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他认得这个声音,他缓缓转身,面对声音的主人。

然后,他迎来了一生中最讶异惊诧的时刻。

第三章 疑.惑

欧阳真澄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有太多猜测与想象堆积起来的期待,但,无一可以与他乍见到蓝时的震惊相比。

她有一双美丽澄澈、无垢无尘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淡红色的嘴唇,深刻的轮廓,细腻洁白的皮肤,俐落的短发,一身灰蓝色便服。最奇异的是她前额上镶着一颗蓝色的宝石,指甲大小,闪烁着妖异光芒。让人无法逼视。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以和看见她坐在电动轮椅上的震撼相比。

那种嗡嗡声一刹那在他耳际幻化为轰然巨响,如死般击中真澄的心脏。令他疼痛难当。

她——竟然——是一个残疾人。

这项认知令真澄早前所有的猜测和不满被彻底推翻。

甄蓝仰起头迎视真澄,唇角勾起浅而又浅的笑意,他——不记得她,不认识她,毫不掩饰的错愕使得英俊的他看起来有一点点呆怔。

这样,也好。

“你们都在,那就好。优,去把其他助理都找来好吗?我有事宣布。”甄蓝轻声说道。

“好的。”圆圆苹果脸笑容可爱的漂亮少女衔命而去。

而甄蓝则控制轮椅,绕过众人,去到工作室的一角。

“都坐。让我仰头看你们,好累。”她轻笑,小小的抱怨,唇边的梨窝若隐若现。

所有人都拖把椅子过来坐定,包括陆续而来的助理们。

“好,现在总公司设计部的人员都到齐了,我有事宣布。大家也知道,我有意辞去设计总监这一职务已经多年,只是一直以来囿于各方面因素,而没有付诸行动。现在,终于有机会去做富贵闲人。这两年我已经不再接手个案,但设计部和公司的业绩并没有下滑的迹象,足以证明你们的工作十分出色,能力获得客户的肯定。今次,又有新同事加入,我会给你们一个竞争机会,考察大家的实力。也就是说,将由你们中产生一个新的设计总监,我将移交所有事务给他。”

说完,甄蓝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先不要激动。

“有什么问题,午休时间或下班之后来与我谈,现在都回各自的岗位去。欧阳,请与我来。”

由震惊中省过神来的真澄,老早盼着与甄蓝独处,见她叫他,迅速跟了上去。

甄蓝领着真澄进入到他的工作室,然后回过身,面向他。

“欢迎回国,欧阳,我是宁甄蓝。”甄蓝轻浅的笑容下,是淡淡的期待。

是期待罢,即使,她不想承认。

宁甄蓝?很熟悉的名字,接着他记了起来。

“我在《居家杂志》里看见过Real Blue写的文章,那是你!”他亮起笑容,“很精彩!”

甄蓝敛下眼睫,期待什么呢?他,终归是一无记忆罢。没有多说什么,她驱动轮椅,滑出工作室,临去前,她复又扬起浓长的睫毛。

“欧阳,一切就拜托你了。”

“等等。”真澄拽住轮椅的扶手,“我希望可以见见设计欧阳宅邸那间婴儿房的设计师。”

“你已经见过了。”甄蓝仰首凝视他的眼睛,那里头太清澈了,清澈得,找不到一点属于她的回忆。

“是你?”真澄求证,可是语气是肯定的,他并不觉得意外,她对蓝色有些许的执著。

“但愿没有令你觉得不适意。”甄蓝轻轻转动轮椅,脱离他的掌控。

“不,正合我意。”真澄没有尝试挽留她。看着她明显比常人纤细瘦弱的身形,还有她同样纤瘦的腕骨,眼中升起浓厚的好奇。就是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半残女子,一手掌握着欧阳建筑旗下的设计部门和设计公司,并且左右父亲的决定,被大多数员工所景仰敬畏。

现在真澄知道为什么当父亲听到有人嘲笑她时会咆啸着要开除对方,而他不得不感到佩服。她竟然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不必介怀。

真是奇特的女子,连身上的饰品也独树一帜。通身只得额前的那一颗蓝色宝石做装饰,大胆,却有画龙点睛之妙。

宁甄蓝,特立独行得让人无法形容。因为她的美丽,所以会遗憾于她的残疾,可是因为她的独特,很容易便让人忽略了她的残疾。

真是矛盾得彻底,那么纤瘦的躯体,行事作风却强悍得天经地义,然而眼睛里又无一丝一毫的精明霸道,只觉纯净清澈。

而且,她似是十分了解他,当她称他为“欧阳”的时候,语气里有种自然而然的熟稔,仿佛他们彼此相识已经一生一世。

从听到她名字的最初产生的好奇,到累积至今的强烈期待,在真正见到她后,转化为一探究竟的冲动。

真澄没有失望,事实上更强烈的探知欲望,驱使他打电话到父亲的办公室。

“父亲,我见到了蓝。”

欧阳遥在电话一端沉默。

“她很特殊。”真澄讲述自己的感受,“似一口井,不见得如海一般的浩瀚,却深幽无比。”

“儿子,别去惹她。”欧阳遥警告真澄,“我不管你玩过多少女人,又因为什么而与她们分手,但蓝不行。假如你的归来是一种对蓝的隐患,我会义无返顾地再把你丢回英国。”

“父亲,她究竟是什么人,让您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真澄不能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说这种话。他是他儿子诶,他怎么说得仿佛宁甄蓝才是他的孩子似的。

“蓝是故人之女,如果我死后不能上天堂,那么可能唯一的罪状就是没能令得她幸福。真澄,这么多年以来,她在我的庇护下,生活得尚算适意,我不希望你的归来打破她生活的宁静。”欧阳遥的声音里有对那段残酷惨痛过去永远无法释怀的自责。不能怪他防患于未然,因为他再也不能让甄蓝承受任何意外的伤害了。

奇怪,为什么父亲也认定他对她有影响呢?他还什么也未做,已经被好多人警告过了。

“父亲,若我不同她接触,又怎么接手设计部?”真澄有些莫可奈何。

“接手?蓝说的?”欧阳遥一愣。

“显然是的。”

“那好,你同她只要有工作上的接触就好。私底下你没必要了解她。”

“您不觉得这样很怪异吗?她是一个融入欧阳家日常生活的人,我的父亲,家里的管家、司机,或者还有园丁、大厨都熟悉她,公司里她更是一个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大有说一不二的味道。而我——您的儿子,竟被告知,没必要了解她?!”真澄的语气里已经隐约有火药味,“并且,她还对我知之甚详。”

欧阳遥顿了一会儿,是他太紧张了,物极必反,只怕儿子会对蓝穷追不舍。深吸一口气,他解释:

“蓝的世界比较单纯,人际关系也很简单。你和她,简直似两个世界的人。对待蓝,你不能似对待你的那些女朋友一样,鲜花珠宝名车豪宅的讨好。她从来不需要这些肤浅浮华的东西。而且,如果你以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去进驻了她的生活之后,你就必须有为她的余生负责、娶她回家的心理准备。是时,我这个作父亲的,绝对会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打算。所以,儿子,你要有所准备,碰了她,我就会押你同她结婚,我不是威胁你。”

说罢,欧阳遥挂上电话。

真澄有数秒钟时间的目瞪口呆。父亲说得信誓旦旦,好象料准了他一旦了解甄蓝,就会忍不住去碰她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扬起自信的笑容,还没有几个女人可以拒绝他,也没有几个女人在他冷峻的对待后敢纠缠上来。她——宁甄蓝,也不会是例外。而,父亲越是阻止,他就越是想要去撩开覆在蓝周身的神秘面纱。

甄蓝回到自己的工作室,看到其他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微笑。她进欧阳建筑那一年,二十二岁,从最基础的写字员做起,一边跟在欧阳伯伯身边学习管理。那时公司里风传既无文凭学历又无工作经验的她,实际上是董事长的私生女。所以董事长夫人与公子长年旅居海外,不肯回来共享天伦。一时之间,亲近拍马者有之,鄙夷不屑者亦有之。她与欧阳伯伯只是从容以对。只是伯伯常常因为有人嘲笑她的残疾而光火。直到她在一个公开场合应以云淡风轻,他才不再有过激举动。而现在仍留在她身边的几个左右手,就是在最初和最终,都对她的身份与身世,既未好奇探听,亦未不齿排斥的人。他们始终更在意她的才华。这使得她对待自己的工作更执着认真,更有不停前进的动力。

反而也就是这一批工作伙伴,在经年累月的合作过程中,与她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桑塔纳和罗宾甚至几次放弃了高薪跳槽的机会,只是为了留下来继续和她共事。所以她知道他们是舍不得她的。

“我知道你们有话要说,但现在是工作时间,讨论我的去留,似乎不妥。不过我答应你们,午饭我请客,你们可以说个痛快。”甄蓝诚恳地面对自己一班仿佛手足的同事们。

“宁小姐,可不要食言。”西西笑,笑却不深。

“不会的。”她立刻大力点头予以保证,不然这班伙计是不会放过她的。

“宁,董事长的电话。”罗宾将电话递到她手中。

“谢谢。”甄蓝接过电话。

“蓝,真澄没有找你麻烦吧?”欧阳遥关切地问。

“怎么会?他才来不过一日,要兴风作浪只怕还来不及。正相反,我不找他的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毕竟无缘无故降下一个天外飞仙,能不能服众还很难说。虽然他替贝先生当过助手,但是仍不足以证明实力。不过,您不用担心,下个月有德士集团新办公楼的室内设计招标,我会让他全程参加。如果他的设计能被认可,您就可以正式升任他为总公司设计部经理。而我,也可以功成身退。”她并不讳言,这些话,迟早要讲,私底下同老人家说,只怕会被感情攻势所挽留。摊开来说,反而痛快。

“真的去意已决?”欧阳遥决没有料到她这样坚定。

“如无意外——是的。”她想了想,还是不给自己留恋的机会。

“什么是意外?”

甄蓝抬眼看了一下公然听她讲电话的好搭档兼好朋友们一下,然后吐出真言:

“诸如发生了我不得不留下的情形。”

“蓝!”欧阳遥啼笑皆非,有说等于没说嘛。

“您放心,又不是一去经年,终归要回来的。”她安慰老人家。欧阳伯伯,几乎已经是如父亲般重要的存在了,她不想他伤心。

“好好,说不过你。”欧阳遥放弃和小辈在同一问题上的异议:“中午陪伯伯一起吃饭罢。”

“今天不行。已经和同事们约好。”

“那就来吃晚饭,我叫厨师煮一款黄苓天麻鱼头汤。”

考虑了一会儿,甄蓝应允。总是要同欧阳相处的,避不开。

中午时分,甄蓝先敲敲真澄办公室的门,然后驱动轮椅,进入门内。

“欧阳,明晚可有安排?”

“有事?”真澄放下优那律交给他的几份文件,抬头看向甄蓝。她身上,总有淡淡的疏离,不浓,然而就是教他介意。

“嗯。设计部想在约书亚为你举行一个欢迎会,希望你赏光。”

“谢谢,我一定到场。”他笑。

“午餐时间可以到员工餐厅用餐,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到公司附近的餐馆进餐。”她转向在一旁埋头整理材料的优那律:“优,中午就麻烦你带欧阳熟悉环境,明晚也麻烦你下班后与欧阳来同我们会合。”

“是的,女王陛下。”优那律正经八百地说。

甄蓝摇摇头,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中午我们去岚夜吃饭,如果有事,就打那里的电话罢。”

说完,她向真澄微微颔首,又退了出去。

“她——完全不以为意?”真澄深思地问,不是不好奇的。

优那律一边将整理好的材料归档,一边轻声回答他:

“宁小姐从来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中豪杰。换成我是她,或恐一早寻死觅活了,但她从未。本部里留下的人,除开喜欢这里的工作环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她的个人魅力所折服。你很难想象,一个拥有剑桥建筑工程博士学位的人,只为一个毫无任何高等学历的女子,而屈居在她麾下。有这样人格魅力的她,亦不必在意。

真澄听人事经理简单介绍过宁甄蓝的经历,是以知道她是自学成材的。但对于这样的真相,还是不免有些吃惊。

“你也佩服蓝?”

“佩服?”优那律朗声笑,“那不足以形容我对她的崇拜的万一。”

佩服吗?不不不,佩服或者崇拜都不能真切地形容甄蓝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甄蓝,是奇迹呵。

“你——并不想跟在我左右罢?”真澄对这个看似开朗天真,却一直暗藏玄机的女孩,说出心中感受:“而且,我并不受欢迎。”

“我会留在这里协助你尽快熟悉工作,因为这是宁小姐的意愿。至于欢不欢迎——”优那律顿了一下,她想信自己的判断,眼前的男人虽然倜傥风流,却也决容不得被欺瞒。所以她决定说实话:“因为你的到来,给了宁小姐离开公司的绝好理由与机会,故而说欢迎,多少是有些虚伪,但,他们还不至于迁怒于人。”

“蓝为什么执意要离开?”他从来没有表示过要她让出现在的位子。

“这个问题,你还是自己去向宁小姐求证的比较好。”优那律礼貌地笑,却不予回答。

真澄点头,明白她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此时,在岚夜小馆吃午饭的甄蓝,也在向同事兼朋友解释。

“在你们游戏玩耍享乐的时候,我一直在同我的人生进行战斗,拼尽全力也要令自己好起来。现在,我想让自己休息了,去令我向往的地方。只是,仿佛一个中转站罢,停一停,然后继续我的人生旅途。”

“会回来?”西西执意要得到她的保证。

“我保证!一定会回来。”甄蓝举起手来,发誓。“不然叫我受结婚生子之苦。”

“宁!”罗宾轻声斥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们都知道她的心肺功能弱到极点,根本无法承受怀孕生育的重荷。

“所以呀,”甄蓝赶快换话题,免得触犯众怒。“明晚我在约书亚订了包房,大家一起去开心一下,顺便欢迎欧阳的加入。”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给欧阳在未来的工作中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和障碍,所以想替他联络一下同事间的感情。

她,毕竟还是有放不下的人与事。

“今次的检查结果怎样?”桑塔纳喝一口餐酒,关心地问。

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十分稳定,如无意外,活个五十年没问题。”

“宁!”这次众人齐齐喝止她。

“不要使我们担心。”史威格严肃地道,眼底是一抹忧虑。这样的甄蓝,一旦走出他们的视线,他总觉得便会就此消失,再不回来。

甄蓝的手越过桌面,轻轻拍了拍史威格的手背。

她的人生,是抢回来的,向死神抢来的。每多活一天,都是上帝对她的仁慈,是死亡的又一次缓刑。所以,她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在努力而认真的生活着。她,不怕死。只是,难免会觉得遗憾罢。人生路上,许多风景,她永远也看不到。

“可有出游的详细计划?”罗宾问,知道她的行程,就可以设法照顾她。

似乎看出他的用意,甄蓝只是静静喝水,并不回答。

“宁,你有事瞒着我们。”西西忍不住指责温润祥和的人儿。

“啊,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已经够好。”甄蓝吐舌而笑,怎么这班伙计人人似有透视眼呢?

“我们与你同事多年,岂是假的,还不从实招来?!”西西才不让甄蓝有机会打马虎眼,立刻逼供。

“我担心董事会。”甄蓝决定不向和她同甘共苦了这么久的伙伴们隐瞒她的心事。

“原因呢?”大家不解。

“当日我进公司,后又身居要职,董事长为我颇承受了一些外界压力。若非我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只怕他老人家现在已经被董事会给免职。现在,我又要挂冠求去,只怕董事会会向董事长施加新的压力。”

“你担心他们不肯轻易放人?”罗宾问道。

“有一点儿。无论如何我仍挂着总公司设计部经理和设计公司总经理的衔头,想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如果欧阳真澄的实力足够,我脱身起来可能会容易些。”甄蓝知道,她一时的任性,可能要给大家带来很多的麻烦。

要走,也未见得能走得潇洒啊。

“为什么一定要欧阳真澄?”桑塔纳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我们不以为天外飞仙有什么不对,但为什么是他?”

“因为如果他没有出国,那么我现在所处的位子,原本应该是他的。”甄蓝无意向他们隐瞒,事实早晚会公开。“欧阳,是董事长唯一的儿子。”

一片岑寂,没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吃东西咀嚼。良久,西西才恍然大悟似地看着甄蓝:“你是为了将现在的权利归还给他,才执意要走?”

甄蓝摇头,怎么会?欧阳迟早会子承父业,设计部之于他,只是一个过渡性阶段的过度部门,实在是不存在让贤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