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甄蓝,大约是十五六岁年纪,多数情况下都是在医护人员的陪伴下在进行康复训练。有一小部分,是她在学习、看书和小睡的生活片断。

金发男子路易士?奎因总会出现在她的身侧,看起来,他的确是个严格的医师。

而,蓝的脸上,始终有倔强的神色。好多次,他看见照片里的她咬着牙,眼中有泪,可是,立刻又是坚毅冷静的表情取代了短暂的软弱。

随着相片中甄蓝的年龄逐渐增大,她脸上的表情也就越来越趋于温和淡定。所有小女孩的娇羞、病人的痛苦,以及坚毅等强烈的情感反射,都自她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优雅从容。

越来越多的时候,很难自照片上看出彼时彼刻她的心绪。

她将一切应有的喜怒哀乐掩藏在了无波的平静表情之后,惯于当一个澹然的宁甄蓝。

一个拒绝让人接近她的真实内心的宁甄蓝。

象一尊没有喜怒哀乐的、超然物外的柔美神像。

这是真澄的结论。

甄蓝不希望身边的人痛苦,所以她将软弱无依的那个自我藏了起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不是完整的她,只是她想给人看的那一部分:成熟、职业化、温和,并且——无情。

叹息不由自主地从真澄的口中逸出,对于一个身边不乏英俊富有男人环绕的蓝,他实在是没什么优势可以赢得她的倾心。

他望着那扇通往蓝的寓所的大门,如是感慨着。

蓦然,真澄眯起眼,看着从门廊里走出来的挺拔身影。

雷净阎?他怎么会从门里面走出来?

真澄不由得回想起那夜在法国餐厅里雷净阎见到甄蓝时的态度,现在想来,那不只是见到心仪久矣的设计师的兴奋,更有一种男人对仰慕的女子的认定和眷恋。

哈,莫非他又多出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真澄摇头,待雷净阎的车驶走之后,才下车。

走进大厦,底楼的管理员叫住他。

“先生,请问您找谁?”高大黝黑的管理员脸上是对陌生人的谨慎。

真澄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这幢高品质的公寓楼,的确需要一个认真负责的管理员。谨小慎微不是坏事。

“我是顶楼的户主,欧阳真澄。今天来熟悉一下环境,顺便来郭亲睦邻。”他向管理员伸出手:“你好。”

“我是管理员崔志承。”管理员与真澄握手,“大家都叫我小崔。”

“那么,以后请多关照了,小崔。”真澄微笑着准备上电梯。

“欧阳先生。”管理员小崔在他身后叫住他。

真澄停步回身,等待小崔的下文。

“二楼的户主身体不是最好,请您尽量不要打扰她的作息。”小崔一脸严谨地说。

真澄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迈进电梯。在电梯里,真澄挑起了眉。统共四层高的楼,底楼设成了管理处,二楼住着甄蓝,顶楼是他们家的新宅,不晓得三楼住着什么人?好玩的是,如果父亲不给他暗示,他或者要用其他手段来获取关于蓝的资料呢。

电梯停在二楼,真澄步出去,停在了甄蓝门前。

犹豫再三,他还是按响了门铃。可是没有反应。他再按,隔了许久,就在他以为屋中没有人,准备返身离去时,白色的门却徐徐地开启。

真澄走进屋内,还来不及打量,就听见尖锐的哨音,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就看见甄蓝在半开放式的厨房里忙碌着。

“没吓到你罢?”甄蓝眼里有笑,轮椅从厨房里转出来,膝上横搁着一只漆木托盘。托盘里是一只小号的水壶,壶嘴还在向外冒着热气。淡淡弥漫的水蒸汽,模糊了她的容颜。

真澄立刻意识到刚才那尖锐的哨音很可能是这个会叫的茶壶发出的。

甄蓝用下巴指了指稍早雷净阎坐过,眼下还留在原地的亮蓝色坐垫。

“请坐,我正准备泡茶,你要不要也喝一杯?或者,你喜欢英式的红茶?”留学英伦的人,想必是很习惯喝下午茶的。

真澄在垫子上坐了下来,有些不太习惯地找寻最佳姿势。

“你喝什么?”他问甄蓝,不介意让她知道自己的无知。对于中式茶叶,他一窍不通,他喝惯了咖啡和英式红茶。

“朋友送了一些恩施玉露,是上好的新茶。我闲暇无事,想品一品,你不妨也尝一下。”甄蓝将托盘放在长几上,然后驱动轮椅到书架前,轻轻挪开几册线装书,自之后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又转回来。

揭开木匣,她小心地拿出两只上好薄胎青瓷杯及一只白玉小瓶,先在杯中注了水,再自白玉瓶里倒出茶叶投入杯中。

“我喝茶还不算顶考究,欧阳伯伯的茶道才堪称一绝。”甄蓝将其中一杯交到真澄手里,“可惜他忙于公务,一直很少有机会做一个快活闲人。”

真澄捧住茶杯,感受着茶香之余,他忍不住发问:

“我父亲认识你很久了?”

甄蓝不答,只是执起茶盏轻轻啜饮,怎么回答呢?如果他问起因由,又说不说呢?

“嗯——我从今天开始就住在你楼上了,日常有什么事,也可以守望相助。”真澄有点儿词穷。花花公子那一套,不晓得为什么,一到甄蓝的面前,就施展不开。总怕说错做错,一来二去的,就不自觉地拘束了手脚。窝囊啊…真澄几乎想仰天长叹。

“为什么?你在国外经年,终于学成归来,怎么不同伯伯多亲近,反而要搬出来?”甄蓝有些不解,也有淡淡恼意,“伯伯为了欢迎你回来,特地叫人把你的房间重新装修过。”

那是一个父亲期待子女归来的心啊。

“也许是因为,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儿罢。”真澄自嘲地笑了笑。多少美丽女郎向他示好,投怀送抱他不理,偏偏为一个云淡风轻兼且不解风情的女人动了心。

若仅仅如此也还就罢了,更令他无奈的是,她身边不乏裙下拜臣,他一点胜算也无。

真是报应啊,他哀哀地瞥了一眼径自喝茶的人。万花丛中过,却终于被一朵风信子给绊住了逍遥自在的心,却——不想挣脱。

“欧阳,公司里一切都还好吗?”甄蓝回避了他意有所指的注视。

“很好,优是十分称职的助手,有她的协助,我很快就熟悉了公事。”真澄蓦地垮下肩膀,无力感好强啊。

“那就好。”甄蓝沉默了下来,单独同真澄相处,她有些不自在,不晓得该怎样让彼此都轻松。无可否认,她防着他,总是才聊了数句,就小心翼翼地试图掩藏自己的心思,不让他捉摸。她害怕,害怕他,也害怕自己。

“蓝。”真澄放下茶杯,下定决心般地轻轻用手抬起她的脸。

甄蓝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在心里拼命命令自己放松,放松,不可以在他眼前流露出丝毫软弱惊慌。不然,她会输,输得奇惨无比。

“倘使我从没有遇见过你,我会象所有富有的花花公子一样,游戏红尘直到厌倦同各色女子往来,然后娶一个温顺听话白璧无瑕的纯洁女子安定下来。偶尔在外面逢场作戏一番,那几乎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结果。可是,我遇见了你。瞧,上天终不免还是要惩罚我这样的男人。”真澄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凑近她娇小的脸:“我爱上了一个温和却不会没有主见、淡定却不会没有性格,坚强却不会没有婉约的女子——如你。”

甄蓝的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近在咫尺的男人,不可谓不震撼。他用那些美好的辞藻形容一身病骨的她,仿佛她是他心中的天使。他距她是这样的近,他温热稳定的气息拂在她的唇。他坚定而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肩,只要她稍稍向前倾靠,就能吻上他性感的唇瓣。

可是,她不能呵,她怎么能呵。

她心中的秘密,就是他们间的天涯。

咫尺,天涯。

“欧阳,你——不要错把温情做爱情,你认识我才多久?又了解我多少?”甄蓝,最终,还是别开了眼。

真澄幽幽地叹息,稍一用力,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然后他放开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已是近午时分。

“我帮你把东西收一收,带你出去吃饭,然后去看展览。”

真澄将长几上的托盘端起,送进厨房去。

甄蓝怔忡地,抬起手,用手背轻轻贴在额上。那里,火热、火热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烙在皮肤上,渗进了深心里去了。又好象,有不知名的骚动,挣扎着,要摆脱心灵的束缚,破土而出,滋长蔓延…

那是什么呢?灼热得似要将她沉冷的世界融成一片火海。

甄蓝垂下眼帘,她该怎么办?是依从直觉,任由它发生,还是听从理智的警告,避免这一场无可挽回的沉沦。否则,她会被隐隐燃烧着的火,伤得体无完肤甚至焚成灰烬罢?

手轻轻往下移,触到额心的宝石,冰凉的触感提醒了她。

放下手,重又睁开眼,甄蓝将稍早萌动荡漾的莫明情愫,深深沉回了心湖里,澄清的眼波里再无一丝涟漪。她一生一次的任性已经被她用掉了,不可以再放纵自己了。

“咱们可以出门了。”真澄返回客厅,将洗拭干净的茶杯摆回盒子里,然后转身抱起甄蓝。

“欧阳,我可以坐轮椅。”甄蓝小声抗议。

“没关系,我足够强壮,又乐意为女士服务。”他抱着她走到门边,“麻烦小姐开一下门。”

“欧阳,不要闹了,我要去洗手间呢!”她拒绝陪他一起发疯。

“你太瘦了,是不是三餐不继?你该多吃一点儿,女孩子象凯特?莫斯一样瘦绝对不是美丽,而是病态。从今天开始,由我盯着你早午晚餐加消夜。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就以布里吉特?琼斯的尺寸为标准好了。”他完全不理她的推拒,也不催她开门,就这样抱着她伫立在门前,僵持着。

甄蓝低下头。所有她身边的人,都以一种强硬的姿势存在着。虽然从来没有人催她做任何事,但他们都会暗暗以各种方式迫她强起来。

可是,没人似他,强势而坚定,不容她反对。

她大可以挣扎、反抗,竭力固执己见,又或者,撒娇,用嗲兮兮的语气要求他放她下来。

只是,二十七年来,她习惯了安安静静地对待每一件事。而自十七年前始,她的人生就不复寻常。她丧失了许多资格,没资格娇纵任性,没资格轻狂不羁。她连发脾气狂歌当哭的资格也没有。她,只是无趣的宁甄蓝而已。

“欧阳。”她轻声唤他。

“嗯?”他应声。用深邃的眼光注视怀中的女子,这样抱着她,不动不语到地老天荒,也未尝不好。

“没什么,走罢。”

她伸手按开门锁,推开门。

“想吃什么?”真澄抱甄蓝进电梯,同时低头问双臂中的人儿。他真的很不喜欢她苍白孱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成云烟的样子,他要把她养胖养壮。

“环境清静的地方就好,吃什么也无所谓。”甄蓝淡淡地说。她从不去速食快餐店,不喜欢那种闹烘烘的嘈杂场所。不是她孤僻的见不得人,只是人太拥挤的公共场合,她薄弱的免疫系统不能抵抗各色细菌与病毒,她的呼吸系统也会严重抗议,而她的轮椅并不方便在人堆里随心所欲的操控,累人累己。

“是,公主。”真澄笑开了一张俊颜。

这是第一步,还有许多以后。

真澄就这么抱着她进出本埠最豪华的餐厅。

甄蓝只能挂着一副轻浅的笑脸。随他去了,他自己都不介意了,她又执意介怀什么呢?安心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由他抱着坐进他那辆亮眼的银灰色跑车里,眯起眼小睡。

真澄平稳地驱车,不时自后视镜里看看倚在后座里午睡的甄蓝。她的淡长的眉舒展着,唇角有浅浅的笑纹,是做了什么好梦罢?他猜。

所以当他的车子驶进国际展览中心停车场的时候,他几乎不舍得叫醒她。可他还是下车转至后备箱里取出专门购置的轻便折叠轮椅,按部就班地将它展开然后才绕回去,打开车门,弯腰探身轻轻唤醒在后座上的甄蓝。

“蓝,醒来,起床了,我们已经到了展览中心。”

甄蓝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男性俊美的脸,她要想一想,才省起自己身在何处。

“来罢,我们去看展览。”真澄伸手将她抱出车厢,安放在轮椅上,随即关上车门,落锁。

甄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轮椅,发现他老早已经计划好。她没有乘自己的电动轮椅,坐在这辆手动轮椅上,要想独自逛遍整个展览中心几乎是不现实的痴想,体力上她就已经落了下风,是以她必须要倚靠他才行。奸诈!

真澄却不理会她在想什么,笑呵呵地推着轮椅前行,一边同她闲聊。

“我出国一去十七年,回来之后发现这里的一切都不复记忆中的旧时模样,我记得这里以前似乎是一大片水塘。”

记忆里,那是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常也小孩子在夏天脱得赤条条就跳下去捉鱼摸虾。

“国际化大都会里,寸土寸金,所有可供利用的土地与空间,都被充分的开发了。”甄蓝仍低垂着眼,声音平淡且毫无起伏。心,有一些淡淡的酸涩共疼痛。

他记得此地曾是一大片水塘,记得雷净阎,记得俞书亚,偏偏,偏偏却不记得她。

多少次她在心里模拟重逢的时刻,然却没有一个场景比之真正的重逢更令她伤心。却没有办法怨恨他,一个爱玩爱笑的富家子弟,不记得同班级沉默寡言到往往会被人忽视的小朋友,不是罪过。她没理由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记挂得不到回应的不平衡迁怒于他。

他不欠她什么,没有人要她冲出去逞英雄。他更是不知情。

甄蓝无声地幽幽叹息,再睁开眼,又是一片平净无波的澄清。离得他太近了,她有些乱了思绪。太不应该了,她不可以再被他影响了情绪的起伏。

真澄推着甄蓝来到来宾签名处,递出贵宾邀请卡,并在签名薄上签下他飞扬的名字。接待小姐转而将笔递给甄蓝,甄蓝在欧阳真澄的名字旁边写下“Real Blue。”

接待小姐显然是内行,一看见Real Blue这个名字,眼中顿时浮现由惊讶错愕到崇拜仰慕的眼神。将手里一只资料袋递给甄蓝后,忍不住涨红面孔低声问:

“小姐,请问,你就是‘蓝’吗?”只有蓝才会用左手签这个名,斜斜的,向右倾。她曾经有幸见过蓝的一张设计蓝图,那上面的签名就是这样。

甄蓝微笑,没有否认,就让她终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蓝”的神话罢。

她就要去国远游,不希望给某些人留下日后打着她的旗号招摇撞骗的机会。她,要了无牵挂地离开,也斩断十七年来若有似无的少女情愫。

真澄在女接待景仰的注视下推着甄蓝进展览厅去了,没有缘由的,他极端不喜欢她脸上那种类似壮士断腕般坚定决绝的表情,仿佛就在彼时彼刻,她有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决定舍弃什么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第七章 拒.绝

从室内设计展回来之后,甄蓝开始回避真澄。

对于真澄,她知道的一点一滴在这十七年间都来自于第三者,她象一个听故事的小孩一样将她听到的汇总到一起,与她对他童年时的印象相结合,在心里替他塑了一尊像。她了解与爱的,都不是现实生活里的欧阳真澄。

她爱的,从来都只是她心中的那个幻影。

甄蓝不断地告诫自己,可是,想要一下子将萦绕在心中十七年的人驱赶出心海,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午夜梦回,她常常自问:可值得?赔了自己的人生,赔上自己的健康,这一切可值得?

然而,无解啊。

“甄蓝,我已经安排好了。”雷净阎抽出时间上来探望她。

“谢谢你。”甄蓝一边沏茶一边向他道谢,“麻烦你了。”

“没什么。”雷净阎摆手。同她当年所做的比起来,他做什么亦只是举手之劳,显得微不足道。

“小雷,喝茶。”甄蓝浅笑。在这个旧同学新朋友面前,她是放松的。

“我已经确定明天欧阳有一个重要的检讨会要开,肯定没时间,你不用担心他会突然四处找你或我。”他将茶捧在手心,细细打量甄蓝。她气色不错,心情也好。

“甄蓝,见过老同学之后,你有什么计划吗?”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瞒着欧阳的她,分明是有计划地在进行什么。

“去享受生活。”甄蓝侧头,寻思良久,追加一句,“应该说,去享受生命。”

雷净阎不甚理解地挑眉。

甄蓝不厌其烦地耐心解释,因为,她需要他的支持。

“我是死里逃生活下来的,说是苟延残喘也不为过。我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是上帝的恩赐,是死神的施舍。欧阳回来了,我生命中的这一场戏的帷幕可以落下了。余下的时间,我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雷净阎垂首沉思,是这样吗?苟延残喘,这是甄蓝对生命的感觉吗?

“我该走了,明天我来接你。”他轻轻起身,现在的他无话可说,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埋头号啕大哭一场。

真的,无论他们怎么弥补,都无法让甄蓝,回到她最初的模样。

“小雷,”甄蓝在他起身离去前唤住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宽大有力的手掌,“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别在我身上浪费感情,我不希望有人为我受伤。”

雷净阎哑涩然无语,望着甄蓝精灵般清澈慧黠的眼,他没被她握住的手紧了紧,然后放松。他知道,终其一生,也没有可能说服家人接受他爱上一个残废的事,更没可能让甄蓝爱上他。他,只能退守为她身边的一个朋友。

太息一声,他蹲下身,与她面对面地平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