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慈悲,如果他安慰她,只会令她痛苦一生,而不只是一时。

他还去监狱,见了母亲最初的恋人——害蓝终生坐在轮椅上的男子。

那男人已经满头白发,脸上皱纹丛生,可是眼神却异常平静清澈。见到真澄,甚至还露出淡淡的微笑。“你与令堂,貌似以极。”

“为什么?”这是真澄唯一疑问。

“怨恨。”男人始终淡然平静,“恨令堂娘家嫌贫爱富,恨令尊横刀夺爱,恨命运待我不公,恨这世间的一切。当你们幸福快乐时,我的妻子早逝,唯一的儿子罹患绝症,所以,我才铤而走险,想绑架你,勒索赎金,救治病危的儿子。

真澄捏紧拳头,那么蓝呢?她该去恨谁?

男人微笑。“我错了,既伤害了无辜,也错过了小儿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也,永远,错过了他今生最爱的女子。

真澄摇头,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他也知道错了啊!可是,他却帮不了蓝,一点儿也帮不了。

“我已悔改,但不求宽恕,直到死亡来临,我的罪才能得以洗清。”男人平静地起身,走出监狱会客室。

真澄知道,他是真的求取了心灵的平静,才能如此从容地面对他,并说出那番话的。那么他自己呢?此时此刻,面对昏迷不醒的蓝。他能做到平静吗?他能得到救赎吗?

有那么一刻,他只想这样无言地静静陪她到地老天荒。

可是,他不甘心呵!

轻轻执起甄蓝的一只手,贴在他脸颊上,他凝视着她无暇纯洁的容颜。少了冷淡自持,她看起来更加柔弱娇小。

我有时几乎是恨你的,蓝。真澄在心中说,恨你明明知道我的爱,却轻易判我出局;恨你隐瞒事实真相,什么也不告诉我;恨你心硬似铁,冷眼看我苦恼无措;恨你私自认定我有罪,却不让我忏悔。你知道你有多狠、多绝情吗?

真澄突然捏紧她的手,仿佛要捏碎她的掌骨。

“醒来!宁甄蓝,你给我醒来!醒来继续微笑着拒我于千里之外啊!继续睥睨我啊!你怎么不醒来?!醒过来啊!我们去世界尽头,去看日出日落,去听雨观雪…”

眼泪,无声滴落在白色床单上,真澄却没有发现自己哭了。

“告诉我,为什么?!这就是你所谓的体贴吗?让所有活着的人承受失去你的痛苦,这就是你的体贴吗?你醒来啊!回答我啊!如果你放弃回来的念头,我就追随你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别想抛下我!我不管欧阳氏,不管双亲,什么也不管,只要你放弃,我就和你一起死!”

真澄猛地攫住她的肩膀,一边摇撼她,一边语无伦次,狂乱地嘶吼咆哮。

“你舍得抛下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在这红尘浊世吗?”

他害怕,怕就此失去她,怕来不及陪她走过余生。

特护听见咆哮响动,连忙进来,试图阻止他。

“先生,对不起,请你出去!病人的情况太脆弱,禁不起你如此剧烈的刺激。”

“不,甄蓝,你醒过来!”真澄不放弃地摇晃着甄蓝,想唤醒她。

特别护士心中懊恼,这个男人,竟是个危险的疯子。

“先生,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哔——哔——

仪器上,心电图曲线突然剧烈地起伏,然后,蓦然归于一条绿色。

永无止境般的直线,在寂静的夜里,似通往地狱的通道。

“不!”真澄骇然惊觉,属于蓝的生命脉动,消失了。

特别护士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拽开真澄,按响床头的急救铃。“出去!如果不想失去她,就立刻给我出去!”她冷冷命令。

真澄机械式地走出病房,双手捂着脸,颓然坐在长椅上。

医生来了,护士来了,院长来了,所有人,都来了。

在这样的深夜里,没有交谈,没有指责,没有埋怨,所做的,是惊人一致的祈祷。他们,只能祈祷。

祈祷,天降奇迹,不要夺走里面女子的生命。

祈祷,给她恋恋尘寰的理由,不错过下一个日出。

祈祷,命运善待她,给她足够的爱与信任,勇敢地活下来。

突然,病房的门被人大力拉开,护士推着甄蓝的病床,急匆匆出来。

“医生!”众人齐齐起身。

“请别拦住急救通道。”医生护士匆忙而去,没有人多做一秒停留。

留下甄蓝的特别护士,面对一群焦虑的人们。

“她的心肺功能本已虚弱,这一次则彻底衰竭。”特别护士迟疑,不知怎样告诉他们更大恶耗。“急救已不能令她醒来,医生要切开她的气管,安插一部呼吸机,并且在心脏植入芯片,靠电流刺激来维持基础生命体征…”

她不忍再说下去。这样做的话,甄蓝同活死人,并无二致。

欧阳遥听闻,当即老泪纵横。

他可怜的甄蓝,苦命的甄蓝,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呵!

“我出去抽支烟。”俞书亚淡淡道,转身走开。

优那律眸光一闪,无声无息地跟上去。

站在医院中庭里,俞书亚抬头仰望,墨色的夜空,竟不见一点繁星,幽沉得如他此时此刻的心境,没有一丝光明。

“约书亚。”优那律踱至他身后。

俞书亚没有回头,他不想让优那律看见他眼中的那抹痛苦。

那样没有尊严的活着,是甄蓝最最不愿意的。

可是,他们终于要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靠一堆冰冷的仪器维持没有意识的生命吗?

“你,要放弃了么?”优那律问他,也问自己。

俞书亚不做声,默认。

刚才护士的话,言犹在耳。

除非天降奇迹,不然,蓝今次真要随死神而去了。将她渴望自由的肉体同灵魂悉数绑缚在一堆冰冷机器中,不得解脱,太痛苦,那决不是蓝想要的生活。

而,让他们看着她在器械帮助下,维持一个毫无知觉的残破身躯的煎熬,更不是蓝所乐见的。

“我们,能不放弃吗?”良久,俞书亚自语般地问。

优那律轻轻太息。

“让她去罢。”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自两人背后传来。欧阳遥原本硬朗的身体,竟似一夜间垮了。然后,他蹒跚走远。他要去陪蓝,走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即使痛苦,即使悲伤,至少,有他这个老头子陪同。

由远而近,又传来救护车凄厉的呜咽声,随之,伴着急救人员简洁有序的病况介绍。

“…伤员十八岁,在车祸中被卡车碾过骨盆,心跳四十,血压五十,还在下降中,伴有颅内出血的迹象,盆骨粉碎性骨折…血型”杂沓人声模糊了最后的话语,“…RH阴性…”

俞书亚和优那律几乎同时眸光闪烁,互相对望一眼,俞书亚捻熄手中香烟,“我去看一看。”

优那律点头。

她从无一刻,似现在,希望上帝听见了他们的祈祷。

天空,划过一颗红色流星。

仿佛昭示着,今夜,注定有一个生命,须得陨落。

夏花凋零,秋风渐起,万物因循着生死往复的自然规律,静静度过季节交替的时光。

寂静的墓园中,清爽的风拂过树梢,带过细细沙沙声响,似在安慰前来送行的人,莫悲伤,且吟唱,他已解脱,须当开怀。

一群人,伫立在一座简单墓碑前,蓝色碑石上有纵横蔓延的纹路,似一张精巧的网,要捕捉什么,却,不留痕迹。

墓碑上空无一言,没有姓名,亦无生卒年月,只得这一块在高天白云之下,默默如海般碧蓝的石碑,屹立在青空下。

人们神色平和,眼波似水,一一在墓前奉上花束,垂头默祷,然后退开。

大捧大捧的蓝色勿忘我,美丽得让人不忍注视。

那是灿烂得仿佛燃烧的生命颜色。

有些忧郁,却执著绽放。

在这静谧的墓园中。

默立片刻,人群中金发碧眼的男子,上前半步。

“今天,我们带着感恩的心,聚集在这里,同我们生命中无法不铭记的人告别。谢谢她,让我们懂得坚强,懂得希望总在人间,懂得施爱于人。如今,当她生命最灿烂的时刻,她如流星般自天际划落。我愿相信,她化作那温柔的轻风,自由自在,去往她梦寐以求的广阔世界。从此,不再受肉体与世俗的羁绊,任意翱翔。让我们,以喜悦的心,祝福她罢。”

人们微笑,彼此拥抱、握手。然后,往不同的方向,渐次散去。

惟有一名老者,仍伫留在原地。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始终放不下的孩子。

未几,一个修长的身形,缓缓走近,在老者身边停下脚步。

“父亲。”他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还是来了,真澄。”欧阳遥转头,望着儿子清减许多的脸,心中有不忍,更多的却是下定决心后的清明。他早该这样做了。

“告诉我,父亲,她没死,对不对?”欧阳真澄看也不看墓碑一眼。那么冰冷的墓碑底下,怎么会是蓝呢?

蓝是那样坚强的女子,那么热爱生命,美好得让人无法不爱上她,怎么会就这样轻易离所有爱她的人而去了呢?他不相信。

“她这次真的离开了,我们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困囿了她十八年,儿子,十八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呢?让渴望翱翔的甄蓝,在寂寂的都市森林里,不得展翅,太太太痛苦了。欧阳遥仰望青空,现在,甄蓝终于自由了,所以,他会微笑着,送她远行。

“我不相信!”真澄低吼,“你们所有人都阻挠我,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还立刻把她送去火化,这不符合正常程序!甚至…”

真澄握紧拳,甚至,他们在第一时间将蓝的骨灰撒入大海,不留一丝痕迹。

欧阳遥别开眼。“这是她的遗愿,我们只是遵从她的遗嘱。”

真澄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父亲,我爱甄蓝,这有什么错?即使所有人都反对,即使连命运都嘲笑,可我还是爱她。而且,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我对她的爱呢,父亲。”

欧阳遥轻轻叹息,造化弄人呵。

“我知道,她没有死。终我一生,我都会不停寻找,哪怕,要去到世界尽头。”真澄对父亲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微笑,“所以,父亲,原谅我,才回来不久,又要远游。”

欧阳遥轻轻摆了摆手。罢了,孩子长大了,便不再听话了。而且,让他看着自己挚爱的儿子陷在沮丧低落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也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那就去罢。如果这能令你忘却痛苦,让你无畏前行,我不拦你。”

“谢谢父亲。”真澄犹豫一下,上前拥抱老父,“好好照顾自己,公司交给下属打理。我…会与您保持联络。”

说完,他转身,阔步离开。

欧阳遥目送儿子身影,嘴角有淡淡欣慰笑容,那孩子的背影,少了纨绔子弟的浮华,多了些许男子汉的担当。或者,在他下决心去寻找的那一刻,他已真正长大了罢?

蓝,你能感觉得到吗?感觉到我们对你的爱,感觉到我们对你的祝福?无论你去了何处,哪怕是世界尽头,也请记得,我们希望你幸福。

风,轻轻吹送,去往,不知名处…

结局之 梦.真

两年后。

阳光明媚,微风怡人,真澄独自驱车,在普罗旺斯鲁伯隆山区的乡间小径上,慢慢行进。道路两旁,是大片薰衣草花田,紫色小花静静绽放在自地中海沿岸吹往内陆的风中,与蔚蓝的天空遥相映衬,美丽壮观得令人惊艳不已。

不知不觉中,真澄的车已经驶近一座古老朴实、并不怎样起眼的修道院,与花海相对,格外遗世独立。

停下车,真澄走下车来,倚在车身上,凝视这座著名的塞南克修道院。两年前,他经历了最初的那段醉生梦死的颓靡沮丧。他把自己关在甄蓝房间整理她留下的东西,感受她在那冷色调的空旷房间里忍受寂寞和肉体束缚的煎熬感,感受她向往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可以和同龄人上天下海的游玩却不能成行的痛苦…

当他倍受煎熬无法忍受呆在没有她的冷硬空间里时,他就把自己灌醉,让酒精麻痹他痛苦思念的灵魂和健康悸动的肉体。

当父亲和雷净阎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酒精中毒而死。

父亲和雷净阎合力把他送往医院,他被及时自死亡线上救了回来,与他一起被救回来的,还有他被酒精破坏怠尽的胃。从今往后,他也和蓝一样,不能碰任何刺激性饮料,即使是咖啡也不行。

当他醒来后,父亲没有责骂他,只是带来一些蓝曾经困囿病榻时看过的书,其中一本写满批注的《山居岁月》,正是英国作家彼得?梅尔以此塞南克修道院为背景创作的。因为是蓝喜爱的书,所以他躺在床上,用了整整一日,认真阅读,每一字,每一句,还有蓝以左手写在书页上的批注。

不难看出,甄蓝对此地的喜爱向往。

等到他出院的那天,雷净阎来接他出院,两人在医院的停车场上大打一架。雷净阎把他揍得象是遭到暴徒袭击的白痴,他也狠狠还手,并没有让雷净阎占太多便宜。

“我们每一个人,你,我,能这样健康地活在世界上,是因为蓝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你可能会不以为然,因为你并不知道这一切曾经发生。可是,你没资格浪费生命。蓝那么想活下去,那么想看看世界,那么想感受日升月落,她却没有机会。而你呢?你就象是一块腐败的烂肉,充满臭气。蓝怎么会喜欢你?她真是瞎了眼,才要我们为了你,答应她向你隐瞒真相。你凭什么醉生梦死?你有什么资格消沉失落?你应该庆幸,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那样美丽澄净仿佛是天使的女孩子,那么毫无怨尤不求回报地爱着你。欧阳真澄,如果你哪怕有一点点爱甄蓝,你都应该振作,连同她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真澄回到家里,脱掉因扭打而脏污的衣物,把自己泡进满满一浴缸热水里,将头沉入水里,在水中痛快地号哭。

甄蓝!甄蓝!甄蓝!

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心底这个令他痛彻心扉的名字,这个令他几尽绝望的名字。

第二天,他出现在蓝的葬礼上。

真澄微笑。从那时,到现在,两年了,他寻遍了每一寸可以寻找、蓝可能驻足的地方:奥黛丽?赫本和葛利高利?派克的罗马,看罗马的古迹,参观教廷,感受浪漫;罗伯特?雷德福和梅丽尔?斯特里普的非洲,与非洲草原上的野兽为伴,搭起帐篷,仰躺在墨蓝的天空下,眺望亿万年前的星夜;艾维塔和贝隆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健美的舞娘跳一曲弗拉明哥,让血液随着音乐沸腾;村上春树的挪威在世界上最深最长最窄是峡湾松恩峡湾,乘着小小的游船,一边看着船外烟雨迷离中碧蓝沉静的海水,一边以热巧克力茶佐美味的苹果派…每到一处,他都会用数码摄像机记录下当地美丽的风土人情。

他希望有朝一日,甄蓝,会有机会看到他所看到的这一切。

却一直没有踏足大阿尔卑斯——普罗旺斯地区。

这美丽得仿佛只应存在于画作中的地方,说大,也并不大。可是,他不敢轻易寻来。他怕,怕自己最终会象两年以来的每一次追寻般失望而归。

他害怕太多的失望终至累积成将他灭顶的绝望,他害怕。

他的胸口,有一处无法弥合的空洞缺口,每一次无功而返,都令它更深更幽。他记得路易士在蓝昏迷前最后一刻的嘶吼,记得他说这是蓝最爱的地方,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两年,他再不能等待了,所以,他怀着忐忑与期待,来了。

两年间,发生太多变故。

父亲,终于将一切都交给可以信赖的年轻人,退休在家。闲来无事,便在老宅高大茂盛的悬铃木下,支一张圆桌,置几碟点心,与老管家饮茶聊天。时间之于两位老者,仿佛静止不前了。听说,两人最大的话题,是蓝。他们会给蓝也留出一个位置,一杯新茶,数块点心,仿佛她从来不曾离开。他们会絮絮低语,把每天发生的事,讲个不曾坐在那里的蓝听。

英俊的路易士,在蓝去后,辞去医院的工作,回了瑞士,后来环球旅行去了。听说,他想完成蓝的心愿。每到一处,他都会寄风光明媚的明信片回来,写着寥寥数句,讲述他的感受。

俞书亚,将酒吧交予他人管理后,便似人间蒸发,杳无音讯。

雷净阎,推拒了家里安排的所有相亲,埋首致力于工作,并出巨资赞助一家科研机构,研制更轻巧智能化的人工行走器械。媒体访问他,何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时,他云淡风轻地回答:想了却一生之中无法弥补的遗憾。而一贯势利的雷家,竟意外地没有阻止他的烧钱行动。听说,有举足轻重分量的雷小姐,投了决定性的赞成票。

除优那律以外,蓝手下的一班伙计,悉数留在原工作岗位。他们说,那是蓝留给他们的事业,他们不会撒手不管。而优那律,则挂冠而去,不知所踪。这个女孩子,仿佛仅仅是为了蓝而停留,如今蓝不在了,她也继续走属于她的道路。

那些关心着蓝的人们,纷纷以这样那样的形式,纪念着她。

每到那特别的一天,他们都会聚集在无名墓碑前,然后又各自散去。

可是,真澄始终不相信,甄蓝就这样离开了。优那律曾经发誓,如果甄蓝发生不幸,她绝对会教雷净闻一命偿一命。他相信优那律没有开玩笑,那女孩子有一双老于世故又狠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