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欧阳,这是真的吗?”雷净闻喃喃地问,不明白为什么大哥狂怒至此,她只是要揭穿这个女人的真面目而已啊。她只是,想让她爱的人知道,和宁甄蓝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啊。

难道,这也有错吗?

“没错!”雷净阎豁出去了,他不能任人误解甄蓝,即使自己的亲人也不可以。“十七年前,甄蓝为救包括我在内的二十个人,几乎死去。她的痛苦,我没办法分担,所以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来往她的伤口上洒盐,即使是我的亲妹妹也不可以。”

如果,必须要在甄蓝和家人间做出选择,他可以放弃那个空有亿万家产却没有温馨的雷家,放弃那份空拿千万年薪却束手缚脚难有更高成就的总经理职务,放弃热闹喧嚣的生活,只要可以和甄蓝生活在一起。

“蓝,这是怎么回事?”真澄完全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甄蓝和雷净阎老早便已经认识了吗?为什么Die Ray说甄蓝变成这个样子是为了“他们”?

“没事,欧阳,麻烦你到楼下去看看我的包裹有没有寄来好吗?”甄蓝不想让真澄知道这些已经深刻烙印在他们每个人生命里的过往。

可是真澄却不肯让她转开话题,他恨他们人人都对他三缄其口,他恨这种被排斥的感觉。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的神情不是迷惘就是哀伤?

甄蓝缓缓将视线迎向真澄,一贯澄清无波的眼中溢满了绝望伤悲,她终于还是要再拖一个人进入这永无止境的痛苦漩涡吗?她垂下眼睫,如果当初没被救活就好了,不必长大,不必知情识爱,或者,她老早在天堂里同父母重逢了罢?她——累了,这一刻,了无生趣。

闭上眼,甄蓝悠悠叹息,胸口的窒息与疼痛已经渐渐将她的意识扯离,喉头涌上的甜热,她已经无力阻挡,一切,就交由死神来掌管罢。

她,想睡了。

鲜红的血,慢慢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呼吸,渐渐弱了。

“蓝!”真澄与雷净阎同时被她苍白容颜上刺目的血迹给惊骇。

那是,死亡的颜色。

“蓝!”路易士也发现了,他弯腰抱起她,发疯一样地向外冲。

“路易士,我累了,让我走。”她勉力说,嘴角甚至有一抹小小的笑纹,温柔清雅,却有更多鲜血从她口中滴出。触目惊心地滴落在地板上,那一滴滴坠落的血,仿佛是她渐渐消逝的生命力,无可挽回。

“不!不可以!蓝,看着我,不要睡,看我啊!我们放下一切,我带你去做环球旅行,我们去你最向往的普罗旺斯,蓝,你不可以放弃!”路易士碧绿眼中升起绝望,爱了她这么多年,守护了她这么多年,终于,他们都要失去她了么?

虽然血仍不断自甄蓝口鼻中大量涌出,可是她的嘴角却始终噙着一个淡薄的笑,形成诡异的画面。

所有的嘈杂的呼唤,她已经听不到了。

天国,终于要来了。

“啪!”

“啪!”

“啪!”

医院走廊上,二男一女分别捱了耳光,但却没人还手或者闪避,全都一声不响地承受了。

“别以为你是女人,家里又有钱就可以随便伤害别人。如果宁小姐——”优那律娃娃脸上一贯可爱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霾狠毒颜色,“我要你陪葬。就算你是雷净阎的妹妹我也一样要你偿命!”她没有开玩笑,即使法律上雷净闻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但是,道义上,雷净闻与杀人犯无二。而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甄蓝的人。早在她心悦诚服在甄蓝的魅力与实力时,她就已经这样发誓。

“你的好妹妹!她派人到医院四处探听蓝的消息,我以为她是为了替自己的哥哥多了解一点心上人的情况。我保护了甄蓝这么多年,却被你妹妹这样轻易地伤了她!”俞书亚铁青着脸,揪住雷净阎的衣襟。千防万防,伤害蓝的却是一个几乎不相干的人。是他太天真,仍然相信人性,所以疏忽了。雷家培养出来的女孩子,又怎么会仅仅为了亲请而四处奔走?

“叫你别撩拨女人,叫你别伤害蓝。”欧阳遥老泪纵横,“蓝已经为你受了多少苦?因为你,她中枪致残,一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现在,你在外面惹来的女人又一次伤害了她,我老早警告过你!”

“父亲,在你判我出局之前,告诉我,求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澄直挺挺闪也未闪地受了一掌。肉体上的疼痛怎样也比不过他心灵上遭受的重击。

为了他!一切都是为了他!这教他怎么能相信?

“好了!你们都别激动,现在不是追究责任,指责谁对谁错的时候。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希望医生能及时把甄蓝救回来。”俞氏纪念医院的院长,俞书亚的母亲俞冷月馨是在场所有人里最镇定的,毕竟是一院之长,在紧要关头比较沉着镇定。

“母亲,甄蓝的情况怎么样?”俞书亚放开雷净阎,望着母亲的眼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祈求,他祈望一切不过是他们的小题大做,他祈望睡一觉明天甄蓝就会醒来。

“书亚,我不想给你虚无的希望,你们都知道她前一次能活下来,除了奇迹之外,还因为她年少,心无旁骛,可现在,我们只尽人事而听天命了。”俞冷月馨曾经亲历当年那一场手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甄蓝的实际情况。

“母亲,我们终于要失去她了吗?”俞书亚低下头。十七年啊,当他知道母亲的医院收治甄蓝之后,他执意留在了国内,不肯象其他人,转校去国。那一年,他已经立下终生志愿,他要守着甄蓝,告诉她这个世界发生的每一件事,与她一起学习成长生活,不教她觉得自己被命运抛弃。后来,他知道甄蓝要为欧阳建筑的设计部门工作,就放下自己学到一半的医科,投资开了约书亚,将整个整体设计交给她,当她的第一个客户。不谈恋爱,不近女色,只一心守着她。如果她不能享受一个女人该有的生活,他也放弃一个男人应有的享受。没有人强制他逼迫他,是他自愿。

可是这一切,全被一个人破坏了。

他转向面色茫然惊惶的真澄。

“欧阳真澄,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远离她!她这一生,因你所受的伤害还少吗?你为什么还要再次出现?如果不是你风流成性招蜂引蝶,沾惹女人,雷的妹妹怎么会去找她?”揪住真澄的衣领,他只想狠狠揍人。他在迁怒,他知道,可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

“大哥,我不知道会这样,你相信我!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雷净闻捂住脸,不停地说,她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真的是无心的。

“我受够了!”优那律暴喝一声,如愿使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约书亚、雷净阎、欧阳老先生,你们请找一个偏僻无人处,把发生的一切向不知情的人解释,我们留在这里等待手术结束。另外,通知那些关心宁小姐的人尽快赶来医院罢。我们谁也没办法保证什么。”

虽然,她知道她这么说十分残忍,可是,也许,会有人,能唤起宁小姐求生的意志。

只为了这渺茫的希望,她愿意一搏。

“好罢。”欧阳遥长声叹息,如果蓝今次熬不过去了,他又何其忍心让另外两个无辜的孩子也背上沉重的枷锁。然而,正在生死之间徘徊的蓝,又有何辜?“真澄,雷小姐,请跟我来,书亚,雷先生也来罢,以免我的讲述有什么疏漏,你们也可以替我补充。”

在路易士的办公室里,众人一一坐定,欧阳遥沉吟半晌,才开始回溯往事。

“十七年前…”

“十七年又八个月又十三日前。”俞书亚纠正。他在替蓝细数她的时光,希望她过去的每一天,都过得幸福。那么即使有一日,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她也能笑着幸福着去往天国。

欧阳遥苦笑,是啊,之于蓝,每一日都是珍贵的。“没错,十七年又八个月又十三日之前,那天早上,原本真澄应该按时去学校,可是他调皮,任性地支使司机载他去他外祖母家,逃学厮混了一天,所以他不知道当天发生的事。”

“岂止不知道这样简单?他足足迟了将近二十年。”俞书亚冷冷地哼了一声。

“书亚,先不忙讽刺真澄,毕竟没有告诉他实情,是我这个为人父的私心。”欧阳遥忍不住替儿子说话。当年是他因为一己之私,不想儿子涉险,所以送他出国。而他错了。他应该让儿子知道真相。“当天上午,一名持枪匪徒闯进飞鹰A班,想要绑架真澄。他本以为可以轻易从教室里带走他的目标,却完全没有料想到真澄竟然不在教室里。彼时彼刻他紧张到了极点,随时都有可能开枪。”

“歹徒当时持枪挟持汪老师,还有我们全班十几个学生。”俞书亚低声解释。

“就在歹徒随时可以开枪伤人的时候,甄蓝冲上去用一把美工刀刺伤歹徒的侧腹,受伤的歹徒下意识地转身向她开了枪,而汪老师则拼命反抗,我们也一涌而上,一齐制伏了歹徒。可是,甄蓝却头部中弹倒在地上,象是没有了生命的洋娃娃。”雷净阎的声音瞬间苍老,而他自己的妹妹,竟还忍心揭开甄蓝最伤最痛的隐私。

他们,都是罪人罢?因为无知,所以任意伤害别人。

故而他们必须受到惩罚,不得幸福。

“我们不能说甄蓝幸运,因为歹徒用的是一把自制手枪,所以威力不强,因此没有当场丧命。可是,前额中弹的蓝,在手术取出子弹后,昏迷了整整两年才醒来——她的血型特殊,手术过程中还曾经出现过血浆不足的危险情况——这之间,她的心跳曾经数度停止,也曾经肺部感染,一度开出了病危通知书…她如今只剩下一部分的肺叶。最残酷的是,开颅手术还伤及了她的部分运动神经,就算是醒来,她也只能成日躺在床上被人照顾。她,不能动,不能受任何刺激,更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她今生必需不停吃药,增强免疫能力…她是为了不让我愧疚,不让大家担心,而坚强地活下来。在人前,她总是微笑,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孤独的暗夜里,她会不会痛苦低泣。”欧阳遥老泪盈眶,几度哽咽不能成声。

不!真澄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啊!他的爱,把蓝提前推向了死亡吗?

没人可怜他,连欧阳遥也不想原谅自己的儿子。

“如果,宁小姐今次不能醒来,我以优那律之名发誓,欧阳真澄,我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家医院,还有你,雷净闻!”优那律小女生的甜润声音,早已被凛利阴冷的语调所取代。

真澄却仿佛置若罔闻。

甄蓝,他的蓝。如果失去她,他的世界,将再也没有色彩。

三小时以后,医生自急救室里出来宣布。

“我们已尽全力。”医生摘下口罩,看惯生离死别,他仍不想面对病人亲友充满焦急和希望的脸,宣布令他们失望绝望的消息。“病人陷入深度昏迷,目前仅靠仪器维持呼吸。她求生意志薄弱,正一点点走向死亡,去见她最后一面罢。她在手术中曾一度清醒,但没有任何…交代。”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也没有见过死意如此之坚决的病人,毫不留恋尘寰。

西西听了,第一个哭倒在罗宾怀中。上天何其残忍!要宁小姐承受这么多磨难。如今竟连她唯一的愿望也剥夺了。她只想毫无牵挂地,去看看世界啊。

“我要去见她。”路易士灿烂金发下的碧眼,痛苦地暗了暗。她不要爱情,因为不想拖累所爱的人。所以他维持朋友身份,守在甄蓝身边,希望她的人生能多些值得留恋的东西。可是,他竟没能守护她不被伤害。

“我也去。”雷净阎跟上路易士。如果十七年来他对甄蓝的执着是源于内疚自责怀念等复杂的感情,那么现在他对甄蓝的执着,就只是单纯的爱情了。他爱她的才华,爱她的疏淡,更爱她的坚强和体贴。

“每次两人,尽量多说些鼓励她的话,给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医生最后交代一句,走开了。事已至此,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真澄却始终木然呆坐着,一语不发。

他不知道呵。

他的世界一直那么美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俊雅出色的相貌人品令得他在人际、爱情上可谓无往不胜。他以为逢场作戏、两厢情愿的事,不会对他生活里的人造成伤害。

可是,就在他毫不知情时,他的过往伤害了他最爱的女子。

他爱她呵。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根本来不及为她创造幸福,已经将她推入地狱。

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拥有幸福?

所以,上天惩罚他。

这时,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搭在真澄肩上。

“儿子,陪我走一走罢。”欧阳遥看着儿子眼中灰败绝望的颜色,心中的痛苦,绝不下于他。

两父子沿着医院深长的走廊,缓缓向外行去。

“我同你母亲的结合,并不是由于爱情,而是门当户对的考量。所以,即使你母亲并不爱我,也和我结婚生子。她始终不能从心灵上接受我,而我,并不是一个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所以当我几经努力发现你母亲永远不可能爱上我的时候,我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事业上。而你母亲,她有她的交际圈,我们是典型经济联姻下的相敬如宾。直到你两岁那年,她收到一张结婚请柬,竟然当场落下泪来。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曾经有一个相爱甚深的男朋友,只是碍于这样那样原因,没有走在一起。”欧阳遥淡淡苦笑。即使明知妻子对自己没有爱情,可当她为另一个男子哭泣,也并不好受。“很俗套的故事,她崩溃了,没办法再强颜欢笑面对我们。所以,她留下你,远赴他乡,旅居英国。”

真澄仍然沉默,是吗?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吗?并不是父亲有了外遇,而是母亲对最初的恋人不能忘情吗?

欧阳遥望着儿子酷似妻子的侧面,太息,这是命运罢?注定他们两父子,都得不到幸福。

“你母亲的恋人,在失去你母亲后,虽然结婚生子,可是过的也并不幸福,可以说是穷困潦倒。妻子早逝,孩子染上重病,他曾几次尝试联络你母亲,向她求助。可是她心灰意懒,没有回应他。我想他是走投无路了罢,所以竟铤而走险,想挟持你向我勒索赎金,以挽救他孩子的生命。”

真澄饱受震撼地抬眸凝视父亲,不!他怎能相信?他们一家人才是蓝一生恶魇的真正源头!

“撩拨自己不爱的人,给对方不切实际的联想,横刀夺爱的人,必不得幸福。儿子,我们都是罪人。可是,儿子,你的罪没有我来得深,你还可以赎罪,洗清罪孽。”欧阳遥停下脚步,是他们欧阳家欠甄蓝的。

“我有时候会有这种错觉,如果蓝当时就死去,会不会比较幸福?不用承受这之后十七年的痛苦,不会爱上令她痛苦的人,不会…”欧阳遥声音哽咽。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究竟,他当年的自私,是对是错?

有时,死亡才是幸福罢?将一切都解脱,爱与恨,喜与悲,统统化为飞湮,不留痕迹。

可是,对蓝,不公平呵,谁有权决定属于她的人生?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呵。

“儿子,这是上一代造成的悲剧,错不全在你,去祈求蓝的原谅,帮她活下来,我请求你。”说完,欧阳遥继续前行。

留下真澄在原地,沉思…

第十章 希.望

特别护士对躺在病床上,陷入深度昏迷的女患者,有着淡淡的好奇。因为工作关系,她总能接触各色各样的人,但却是第一次碰见这个病历上只写个“蓝”,下头却密密麻麻写满多年来复诊内容的女子。

她面容平静,表情释然,嘴角有朵小小的笑纹,仿佛身处天国,满心欢喜,人世间再无任何人事物值得她留恋。

每天有许多知名人士前来探望“蓝”,坐在她床边,向她细细诉说。希望她能听见他们能发自心底的呼唤,因而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美丽而优雅的女子,放流畅清澈如水的钢琴曲,并亲自拉小提琴伴奏给蓝听。那琴音,激情澎湃如汹涌的潮水;年轻英俊的电影明星在她床前读大段、大段的台词,全是内心独白,感人得让闻者鼻酸不已;冷峻干练、还有些痞气的神秘男子,指手划脚、口沫横飞的讲述惊险刺激的故事;身价不菲、坐拥千万家财的年轻继承人,深情款款、风雨无阻地来探望她…还有还有。

他们每一个人所做的,不过是希望躺在床上的蓝听了,能燃起对生命的渴望,进而产生求生的欲望。

这样多的名人频繁出入这家医院,已经引起媒体注意。不少记者都在向院方打听,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入院,竟可以让这些各行业知名人士一起放下缠身事务,前来探望。甚至还有狗仔队扮成病人和医院的工作人员试图混进监护病房一探究竟。外头据说小道消息甚嚣尘上。

但,没人能从医护人员嘴中探得一点消息。

上一次擅自透露蓝的情况给陌生男子知道的张似苓医生同三位护士已经被医院革职并且吊销执照,永不录用。张医生更是受到严厉的惩戒,据说蓝的监护人有意要采取法律途径,所以她立刻被有权有势的张家在第一时间送到国外去避风头了。

经此一事,哪里还有人敢将蓝的消息拿来八卦?

而“蓝”,只是平静微笑着,却怎样也不醒来。

特别护士按例检查病人身上连接的一切仪器,确定运作正常后,在一旁坐了下来,翻开手旁的小说。她的好奇心,也仅止于此。不可以和濒危病人建立起超越雇佣关系的感情,这是当年她们跨出学校大门时,前辈们的耳提面命。

许多年轻特护,在面对护理对象走至生命终点一日时,情绪低落甚至崩溃,因为她们与护理对象的感情,超越了主雇关系。

而她的这位年轻病人,倘使仔细追究,一定有传奇般的故事罢?可是她不想知道。特别护士神思游离,手边的书,久久也未翻动一页。

蓦然,一道阴影投在她身上,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抬起头,看见透明长窗外,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背光而立,看不清楚他的面貌表情,只看见一双幽亮的眼,哀绝恸绝,一霎不霎地注视着病床上的蓝。

在这样的深夜,竟仿佛是死神的化身。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护士本能地知道,他不是来带蓝走的,而是希望她活下去。

因为半个月来,这个男人是她所见过的,最接近于绝望的虔诚的人。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静静凝望着蓝,贪婪的、专注的、哀伤的…那眼神,如此地复杂,也如此地强烈,在幽静暗夜里,透过玻璃长窗,辐射开来。

护士轻轻放下书,起身拉开门,走进外头的会客室。

“先生,探视时间已经过了,请明天白天再来罢。”她低声说,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怕惊扰了躺在床上的蓝。

男子转过头来,一张轮廓清癯深刻的脸,沐在暖色灯光下。他是英俊的,因为忧郁,更多了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听见护士的劝说,他淡淡颔首。“谢谢。”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天,他没有来。护士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又是一个情深无悔的痴人呢,却原来不是。隔了数日,又是午夜,万籁俱寂时候,男人又来了。仍站在玻璃窗前,一语不发地,独自伫立良久。当她忍不住想劝他回去时,他又走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又过了半月,白天在正常时间来探望蓝的人,竟无一知道,每到深夜,还有一个男人,在绝望地守候着,等待蓝苏醒过来。

而,蓝的情形,日益恶化。说恶化,未免夸张,她只是身体机能渐渐衰竭,一点一滴在沉睡中走向死亡。她的脸上始终带笑,平静地面对死亡的微笑。

护士很无奈,生与死,对蓝来说,都是痛苦的选择罢。但她可以理解蓝为什么想死,因为死亡的痛苦只是一时,远比让周围的人感受到她永无止境的痛苦要来得短暂。

窗外,那个忧郁男子又来守望。

护士站起身,走出病房。“她的情形每况愈下,一开始对外界的刺激还有脑波反应,现在,她已经放弃。也许,她一直在等一个让她恋恋人世的理由,而你或许就是那个理由。”

男子向护士点头。“谢谢你。”

这是护士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优雅醇厚,带着深刻的痛楚和无边的哀伤。

只这一声,已让人觉得情到浓时无怨尤。

男子迟疑一下,请求。“我是欧阳真澄,请问可以让我和蓝独处一会儿吗?”

独处?护士犹疑,这不符合医院的规定。这样的病人,稍有差池,就会死亡,不是没有发生过家属趁院方不注意,拔掉维生仪器的事。

欧阳真澄笑了,即使那笑容是如此忧郁。

“我不会再伤害她,如果可以经由我的死亡换取她的生存,我会毫不犹豫。”他洁白的牙齿在性感的唇后一闪而没。

护士内心天人交战良久,才轻轻点头。“五分钟。”

“谢谢。”欧阳真澄再次微笑,礼貌的,也是疏离的。

站在甄蓝床边,看她插着鼻饲,纤细瘦弱的手臂上遍布针眼,真澄心如刀绞。在他不知道的时光里,她还承受过多少比这更甚的痛苦?

这半个月来,他忙于处理公司事务。优那律、西西等人虽然不至于在公事上为难他,可是,公事以外,是没人给过他好脸色看。而且,父亲病了,那种心灰意冷似的懒散,大有天子从此不早朝的架势。他要一力支撑突然降到身上的责任,还要面对外界的纷纭猜测,又要出面应酬,忙得没时间来探望蓝。

雷净闻曾经私下来向他道歉,看着她消瘦许多的丽颜,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任性的爱有错吗?爱本来就是自私的,只是——

“不要向我说对不起,Tina。你该道歉的对象,由始至终,不该是我,你找错人了。”他这样对她说。

他看见雷净闻原本明媚的眼里染上轻愁,红唇颤抖着,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却最终没有。

真澄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看她强忍眼泪,昂首。“再见,欧阳大哥。”然后,雷净闻挺胸离开。

他没有和她说再见,再见,对他们,是太不过不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