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是年少影照

[1]童园旧事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了。5岁?4岁?或是更小?总之,是青梅竹马罢。

那时在幼儿园里,他是出名的孩子头,小霸王。偏偏模样生的俊,有一群老师护着他,还望着他做男生的领舞。我那时极胆小,又比他年幼,少不了被他欺负。最记得有一次,他叫来小跟班,模仿那港片里的大佬,一拳拳打我肚子。当时那小男生也不敢下重手,只是做做样子。他就在一边看,还恐吓我不许哭,否则扔了我最心爱的企鹅水杯。我年纪小,哪有不哭之理?就一个劲呜咽,最后他只好悻悻然离去。不过孩童不计仇,我和他下一节课立马和好,一起过家家,玩坐火车游戏。

回家后把这件事当作玩笑告诉母亲,她当然气愤不已:女儿是她三十得来的掌上明珠,怎由得他人作弄?于是隔天便带我去见老师。自然,老师把他揪出来,一顿狠批。

我还记得当时他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原本微扬的嘴角弯了下去,手上还捏着一串碧绿的菩提,映得脸庞白皙晶莹。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伤心,心里有些吃惊。而且那时才觉得原来他真真有一张好看的脸,便不自觉祈祷母亲不要再告状,早早放他回去。

长大后问起母亲,当时为何生那么大的气?母亲忿忿然说,他从小就特别爱欺负你,同园的孩子正和你玩的高兴,他便赶走所有人,留下你孤零零一个,委委屈屈站在原地。他就是见不得其他孩子和你好!

很快他去念了小学,我也脱离了苦海,还做了幼儿园音乐剧的领舞。那时老师天天为了剧里的男生角色发愁,她们都说,没有扬怎么办啊?要不要去小学借他一下啊?于是终于知道,原来那个小魔头,还是很有些用处的。

转眼我也上了学,早忘记了扬,而且还过了一段很是风光的日子:考试年年拿第一,三好优干次次有,连跳舞和演讲都有一堆奖。于是在学校里渐渐有了些小名气,但与此同时,同学都有些怕我,觉得我是个一碰就碎的洋娃娃.所以和我要好的,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云。

云和我不同,她开朗大方,爽快热情,因此结识了许多其他年级的人,并且还都以朋友相称,于是每次和她出去玩,都有一大堆人要约。大家喜欢她男孩子一样的个性,所以渐渐她也成了人群里的主心骨。她比我要早熟,个子高挑,皮肤白嫩,自然有一些男生偷偷喜欢上她,她却都不屑,还跑来告诉我,自己喜欢的,是王子一样的男生。

我那时还不谙情事,每天只知道规规矩矩上课,闲暇时就画画,看书。童话是常看的,也喜欢王子,而且还知道一定要有一个美丽的公主和他相配。不过似乎故事里的公主,都是要吃很多苦头后才能和王子相聚的。我对云说,做公主很辛苦啊!她只是笑,我又说,王子好象很难找。她笑得更欢。末了。她凑首过来,轻轻说“可是我已经找到了呀,怎么办?”

于是我好奇起来,是怎样的男子配的上王子的称号?云脸上发烧,只说他比我们年长一岁,是很优秀的人,有很多女生喜欢。讲到这里,她又有些不安:“他好象有过好几个女朋友了。”我更是大骇,何等三头六臂之人物,只是少年时期便如此风流?

“也怪不得他,都是那些女生自愿的。”云见我脸色有异,连忙为她心中王子辩护:“他的前三任女友,都是对他一见钟情呢。”

“哦,那你打算做第四任了?”我取笑她.

然而她却不还嘴,只是脸上的红云烧得更厉害。 望着阳光下她晶莹剔透的脸庞,我微笑着说:

"别担心,会有哪个男孩会不喜欢你呢?"

那时正是初夏,流云从湛蓝的天空滑过,院子里的梧桐叶正值碧绿,在风中沙沙作响。我恍恍惚惚听见,蝉儿的嘶鸣。

[2]落花时节又逢君

转眼到了暑假,由于功课得力,所以假期里获许和父母一起去了海边旅行。回来后整个人又黑又瘦,邻家阿姨见了,都取笑说再也寻不着那个秀气的小美人。

与云联络,她倒是愈发白皙水嫩,整个人好似甜甜的蜜桃。我见她整天哼着歌,心情甚好,忍不住问起原因。她极神秘的说:“我和一个男生交上朋友了。”她为人一向洒脱,交朋友轻而易举,哪里还用得着遮掩?我料定其中有内幕,便一个劲儿追问.她招架不住,最后只好和盘托出:原来整个暑假她都和那个王子的朋友混在一起,现在终于升级为王子密友,两人关系暧昧着呢!

我不禁为她担心:那时早恋是大过,捅出来可是要惊动家长的,更何况她父母都是极严厉的人?

“要冒多大的险啊?”我小声嘀咕。她一听,两眼闪闪发光,立刻伸手将我抓将过去,狡黠地说:“嘿,就等你这句话你了,我的大小姐。你的口碑那么好,以后每次我们出去都叫上你,根本就没人会怀疑!”我大吃一惊,表示坚决不做那电灯泡,她哈哈笑倒:“怎么会只让你一人发光?他还有朋友呢!”

过了几日,云约我在路上等她一起去报名。我向来守时,便抱着假期作业提前来到路边.

开学后是初秋,从家往学校的林荫道上已经缀了几片金黄的落叶。我挺喜欢那颜色,就蹲在树下摆弄叶片。玩得起兴了,看到面前趴着一条青绿的不明物体,正准备用手去拿,一个男声响起:

“那是毛毛虫!”

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肉虫子,不是故意娇气,而是实在觉得恶心。所以当下尖叫一声,立马跳起,还往后退了好几步。那声音又响起:

“动作倒真是利落,可以得9分。”

我再不济也知道是取笑,便稳住阵脚,向来人狠狠瞪去.

对面站着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微逆着光,只看见身形颀长,穿着清爽的白衬衣。如果不是他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芒,我都禁不住要说一句,好一个翩翩少年!可惜当时我又惊又气,便拿他开刀:“你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他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轻轻说:

“哎,你不记得我了?”

我只顾着寻那“毛毛虫”,定睛一看却不过是树上落下的绒絮,心知受了作弄,更加没了好气:“谁认识你这神经病!”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知道我骂他的原因,又笑:“这就是为什么只给你打九分的原因,听风便是雨!”

我又羞又恼,只觉得耳根发烧,又不知如何回嘴,这时,救星驾到:云和另一个男生正向我们跑过来。我刚想叫她,她却先扬起笑脸,向我旁边的男生打招呼:“陆西扬!”我只觉得她的声音甜得都可掐出水来,顿时寒毛耸立。回望那男孩,还好,他依旧是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

“定力不错”,现在想来,这便是当时我对他的唯一好评。

云见我呆立在一边,连忙把我拉过去悄悄说:“你看帅哥看得傻啦?他就是那个王子啊!”我见她一脸甜蜜,不想扫了她的兴,只好强压下怒火,向他打招呼:“对不起,刚才我不知道你是云云的朋友,所以口气不太好。”此话一出,其他三人都愣住,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光看着我。云更是急得大嚷:“卓忧,你这傻瓜!你忘了以前你们是一个幼儿园出来的?你妈还找过他麻烦呢!”

我怔怔望向他,原来是当年那个有个好皮相的小霸王啊。

如今他已长成少年,不仅皮肤晒成好看的浅麦色,连头发都有些微卷。不过不变的,还是有一张蒙骗世人的俊脸。

我打量他许久,终于做恍然大悟状:“我记起来了,你就是以前欺负我最多的坏蛋!”

大家都轰然大笑起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看见红晕悄悄染上他的面颊,大概是因为在喜欢他的女孩子面前丢了脸吧。

笑声似乎惊动了树木,一时间有好几片落叶纷扬而下,阳光中旋转好似金色的花瓣。

哎,扬,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景,很符合一句以后学到的唐诗呢: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3] 如云所愿,她开始了和扬的交往。由于两人在暑假就确定了关系,所以开学后又多了一堆女生暗自伤心。大家纷纷打听那个花花公子这次为何看上一个小学妹?阿极回答,因为陆西扬喜欢她的个性。

对了,阿极,他是扬的铁兄弟。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好似我和云一样的亲密。扬是不太爱说话的,阿极便常常充当他的代言人,因此口才十分了得。他最大的本事,是哄地个个女生哭着来笑着去。我们常笑他是妇女之友,他便正色道:“谁叫我没有一副好皮囊,当然只得自力更生!”

那时云和扬每晚都出去约会,我和阿极便作了烟幕弹。大人们见我们四人出游,只当是青梅竹马好玩,也不在意。因为年纪小,我还不觉得尴尬,反正一到约会地点,云自然和他的王子在一边甜蜜谈心,我就和阿极就自己在附近找乐子,如果相熟的大人路过,我们又赶快凑回去。其实阿极人很是温柔风趣,只是生的一张贫嘴。他常带我躲在暗处,偷看那对小情侣幽会。那时年纪尚小,两人最多也只能谈谈天,不过阿极却可以根据动作知道他们大概的聊天内容,还要模仿给我看。他学得最多的是云,常常一边向我比划一边捏着嗓子说话:“陆西扬!陆西扬!”还真把小女儿的娇态学了个六成像,逗得我捧腹不已。 云常常恼他,唇枪舌箭免不了,有时还要和他打闹。阿极脾气好,大多数时间只是边笑边躲。有一次在阿极家闲聊,两人忽然又吵起来,我对着扬说:哎,真是委屈你,整天和两个疯子混在一起。他望着我,似笑非笑道:“还好剩下一个正常人,”我飘飘然,正等着下半句,他却说:“和一个娇娇女。”我气得随手拿起抱枕打他,他大笑说:“原来不是娇娇女,是个泼妇!”他笑得实在放肆,于是云和阿极都停下来,看向我们这边。我脸一红,怒道:“反正你就只会欺负我,有本事在学校比!”我盘算着自己好歹也算是优等生,又拿过些奖,这方面一定扳得倒他。然而他依旧只是高深莫测地笑,倒是阿极插话说:“哎呀,卓忧,人家也是每年拿年级前三甲的主儿,奖拿了一大堆不说,对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人家连体育也是全满分呢!”

大家轰然大笑,因为都知道我最头痛的科目就是体育,由于运动神经不发达,导致每次考试都吓的要死要活,还得厚着脸皮讨好老师。要是体育也算进总分里,估计我也没戏了。

我被说中痛处,羞得只差没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好低头讪讪道:“有什么了不起!”声音虽然细如蚊鸣,但我觉得扬还是听见了。因为我抬起头来时,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过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原来实在不怎么聪明。

那时我前面坐着一个不太说话的男生,皮肤黝黑是我对他的唯一印象。由于我是班长,免不了和他打交道。出于搞好同学关系的目的,我对他很客气,偶尔还主动和他开开玩笑。直到有一天我来到教室后,发现自己的课桌上,放着一块黑色的小石子。

那石子相当特别,居然是天然的鸡心模样,而且外表磨得十分光滑,在阳光下泛着幽光。我觉得很是好看,就先拿在手上把玩,却意外发现,石头的另一面,刻着“卓忧”二字!

我当时脑子里的的第一反应,是“仇家来了!”因为那时看多了武侠电影,印象中似乎武林高手报仇前都会预备一份挑战书,先刻上仇人姓名,再划上些刀痕,最后寄给对方以示恐吓。想到这里,我哆哆嗦嗦仔细看看名字周围:果然刻着一些花纹!

我顿时觉得手脚冰凉,脑子飞速转动,心里盘算着是该先通知老师呢还是先告诉家长。这时我前座的男生刚好来到座位上,看见我手中的东西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很不自在地坐在位置上。我猜到他知情,就写纸条问他东西是谁的。他很快回了条子说是自己的,本来放在文具盒里,可能不小心掉出来了。我想着平时和他关系不错,应该不会要害我,也就松了一口气。但是又好奇为什么上面有我的名字,就再一次写纸条问他。然而这次他却一直没有回复,我等的急,又不耐烦地催了好几次,终于收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几个字:

因为我喜欢你。

平地里一声雷,我懵了。因为是第一次面对别人大胆的表白,我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尴尬地回答:谢谢,谢谢你!

后来把这件事的经过讲给“妇女心理专家”阿极听了,问我:“他后面说了为什么喜欢你没有?”我小声答:“有,人家说喜欢我漂亮聪明。”他狠狠瞪我一眼,骂道:“聪明?我看你倒是个呆子!”

阿极,现在才觉得,你讲得很对呢!也许我真是个呆子,猜中了这故事的开头,却永永远远,猜不到结局。

4] 我们四人就这么厮混了些时日,云和扬的感情似乎也越来越好,老是邀着我们做掩护。偏偏那时学校又要排练一场文艺汇报演出给上级领导看,时常把舞蹈队留到放学后很晚。我实在分身无术,云只得叫了另外一个女生代替我。那女孩叫顾婷,比我小一岁,是高干子女,云说她平日里有些飞扬跋扈,不过在扬面前倒显得很老实。阿极则觉得她别有居心,叫云小心一点儿。

因为是主跳之一,汇报演出把我折腾了个天昏地暗,其实我的舞姿并不是最好的,老师欣赏的另有其人:我们班的文艺委员苏婧。她可是我那时见过最漂亮的女生,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笑起来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加上身段窈窕,舞姿优美,大家送她一个外号“苏妲己”,足见她之媚。不过估计老师觉得我有多年学生干部经验,台风稳,压得住阵脚,所以也就捎带我凑了个数。

那时获得老师青睐的还有一个男生,叫祁维。这家伙可谓是和我是“光腚之友”:在一个医院里出生,一起哼哼叽叽断奶,一起上呲着牙上幼儿园,又一起哭哭啼啼上小学…总之是阴魂不散的一个主儿。现在他又成了队里唯一的男主跳,弄得每次我见了他那女孩一样漂亮的脸蛋都想笑:你是男的么?怎么老是和女儿家混在一起!

不过老师却偏偏喜欢把我和他凑在一起,无论是跳舞,还是做司仪,隔壁班的老师每次见了,都取笑说:“真正是一对金童玉女。”我听了直翻白眼。祁维这人,外表文弱,骨子里透着倔气。平日里不多言,发起火来吓得人要死,得罪了他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谁还愿意和他扯上关系啊?

说归说,我每次排完舞还是得和他一起回家。谁叫我不会骑单车呢?他家又和我家住得近。于是有一段时间,在学校外的林荫道上,总是可以看见一个少年骑着单车在前面晃,一个气急败坏的少女在后面追,一边跑一边欲哭无泪地嚷嚷:“停!我今天还是不敢坐活车呀!”

好不容易都上了车,我俩多半就不说话了,反正我是实在累的紧。偶尔他排练被老师表扬了,就会哼起一段歌。我坐在他后面,打量着他单薄的身影,纤细的脖子。风把他浅色的头发吹起,伴着微微的歌声,于是我忽然有种错觉:这前面努力蹬车的人,其实是个精灵。

不过这精灵也有好些糗事,我时常讲出来笑他,最经典的,莫过于上幼儿园大班时发生的事。那时大家都小,唯一的私家交通工具是儿童三轮车。惟有祁父例外,早早为爱子购得一辆小单车。结果他一学会就满院转,甚是拉风。有一次我和同班小朋友在幼儿园门口蹬着小三轮,他骑着单车呼啸而过,引得一众艳羡目光。我目送他冲进大门,正想发表感慨,却意外发现他忽然不见踪影。大家哗然,〈极速传说〉里的刘德华也没有这么快啊!结果仔细搜寻后才发现,原来他已摔得趴在花坛后不能动弹,身边的小单车都散了架,只剩个轮子在骨碌骨碌转。

我每每讲到这里,都笑得前俯后仰。他恼我却又不便发作,只是白净的脸皮涨的通红,像飞上两朵赤霞,很是好看。于是我捂着肚子指着他说,祁维,你真像个女生!

那段日子里,前桌变得愈加沉默和古怪。我不明白为何,有也不好意思询问。结果有一天居然在书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卓忧我恨你!”几个大字,触目惊心.落款是他的名字。我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恨的,只得厚着脸皮冒死询问。结果他回复纸条如下:

我讨厌看着你跟其他男生好!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祁维!!!

一连几个感叹号像炸弹一样投入我心中。我顿时气地一塌糊涂:你凭什么说我喜欢别人?我可是根红苗正的好孩子,祖国未来的栋梁,咋就会喜欢上一个娘娘腔,玩起早恋来了?这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一时气急,我忘记了母亲说过“这种事不要惊动老师,要委婉处理”的话,立马把字条交给班主任,还掉了两滴眼泪以示自己绝对的纯洁无辜。这事不知怎的惊动了校长,后来老师就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去了。看着他孤孤单单离去的背影,我才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已经深深伤害了一个人。母亲知道后也说我实在做的不对,还叫我要为那个男生保守秘密。

那男孩从办公室回来后,愈发消沉。我心里有愧,实在不敢主动和他讲话。没过多久他就转学走了,而我连对不起都没来得及和他说。

为此我难过了好一阵子,还把这事讲给阿极他们听。阿极听了,阴阳怪气地感叹:“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我还不了嘴,沮丧万分。云安慰了我一会儿,又给阿极打断,两人于是开始每天的必修课——斗嘴。我只好呆呆望着他们吵闹,扬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摆弄着手中的扑克牌。恍恍惚惚间,我忽然听见,扬轻轻的声音:

“你和祁维,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抬眼望去,不知何时,窗棂上静静停了一只碧蓝的彩蝶。哎,扬,你那时可发现了?只要仔细听,深秋里,也会有花开的声音。

[5] “你和祁维,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怔怔看过去,问话人正把玩着一张黑杰克,懒懒散散的,连头都没抬。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幻听。见我许久不做声,他只好又添了一句:“问你呢?傻了?”

我觉得他目光锐利,好象想探究什么,心里实在不快,就没好奇地回了一句:“能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和你一样的关系!”仔细思量又觉得不妥,就补充道:“哎呀,不对,我和他更简单些,哪像你我,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他听了这孩子气的话,丢开手中的牌,仰着头大笑起来。我骂他:“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也不恼,就一个劲儿望着我笑。阳光下的笑容分外温和,不知可以迷倒多少少女。我在心里小声嘀咕:你也就只有这张脸,只有这张脸!

不过,扬,那倒真是一张好脸呢。

文艺汇演圆满结束了,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我反而怀念起一群花季少女叽叽喳喳聚在一起排练的日子。父亲为了犒劳辛苦的女儿,送了我一辆漂亮的红色山地车。于是我打定主意放学后学习骑单车,教练毋庸质疑是祁维,教学用车当然就是他的自行车。

放学后的校园几乎没有什么人,祁维却执意要把他的单车搬到一个几乎荒废的红土操场上。我跟在后面,傻傻问:“为什么不在大路上练习?那里多平坦啊!”他白我一眼:“你这娇气包,在那里不摔的头破血流才怪!”我一想到那恐怖后果,立刻点头如捣蒜,心里感叹娘娘腔果然有细心一面,真是没选错教练。

一到正式练习开始,我的胆小鬼本色立刻发作:全身僵直,像抓救命浮木一样紧握着车把不放。祁维在后面掌握平衡,嘴里直嚷嚷“放松放松”。我奋力拼搏,垂死挣扎,终于还是不负众望光荣倒地。当时只觉得手脚疼得麻木,根本无法站立.祁维见状连忙跑过来拉我。我看他脸色苍白,显得比我还紧张,于是顾不得疼,取笑他说:“你是不是怕我带伤回家被你妈看见,然后打你啊?”他瞪圆眼,噎的说不出话来,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我俩对看五秒,终于哈哈大笑。我得意道:“祁维,你小子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他见我态度嚣张,知道伤无大碍,也就放下心来,笑着说:“那今天先不练了,回去吧。”我还有些意犹未尽,就央他再载我转几圈。于是我俩就在在操场上瞎溜达。那时已是深秋,寒风渐起,吹得我有些发凉,便不自觉的把身子靠向祁维.他知道我怕冷,就故意骑快些作弄我.我俩正玩的高兴,却忽然睹见操场边上,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陆西扬,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身边一堆落叶。察觉到我的注视,他向我扬起一个可以融化落日的笑容。唉,真正一个美男子!我心情好,也向他招手,笑的灿烂:“过来玩啊!”他摇摇头。我懒得叫祁维停车,只是在路过他身边时,唤他:“过来教我骑车嘛!”他依旧只是笑笑。等到一圈转完,我扭头一看,人已经不在了。

我突然觉得无趣起来,就催促祁维回家。他还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一边推车一边咕哝着:“女人真是善变啊!”

没过几日,云的生日就快要到了,我和阿极都先送了礼物以示庆贺,唯有扬那里还没有一丝动静。云十分焦急,甚至有一次在阿极面前差点落下眼泪。阿极私底下也骂扬不会怜香惜玉,就派我去探口风。

我无奈,只好找到扬的班级.他见到我时颇有些吃惊:“找我什么事?”脸上伴着浅浅笑意。等我说明来意,他沉默了许久,问我:“你说送什么好?”我一呆,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只得回答说,要送有心意的东西,女孩子在意的就是这个。他望向我身后,眼神似乎有些迷离,喃喃道:“心意,什么是心意?”我灵机一动,说:“我知道送什么了,包管她开心!你的——吻!”

那时实在年少单纯,一个吻都是不能随便的。于是他眼神古怪,直直盯住我,说:“你觉得这样好吗?”我想云这家伙那么迷恋你,不乐疯才怪,就笑着回答:“好极,怎会不好?她一定满意!”他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吸一口气,说:“好吧,就一个吻。”

云的生日那天,大家起哄着要看扬的礼物,他推说只能单独送给寿星。云听了期待的很,脸上满是兴奋。

大家闹了一阵子,不久就都散了,只剩下顾婷和我帮忙收拾东西。扬迟迟不见行动.我怕他反悔,就不停给他使眼色,挤眉弄眼外加摧胸顿足,只差没振臂高呼“加油加油!”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当着我和顾婷的面,轻轻吻了云的额头。

那时周围出奇地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在那漫长的一瞬间,云一脸幸福甜蜜,顾婷的上则是不能置信。

但是,扬,你看清楚了吗?当时我的脸上,究竟是写着怎样的表情?

[6] 那天过后,云俨然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生,整天欢歌笑语,顾婷则很是郁闷。后来不知怎的,她打听到我是始作俑者,就把气都撒向我,每当和别人谈到我,都免不了要诋毁几句。

有一天,苏婧突然仔仔细细打量起我的脸。我好笑地说,你这个美人,看我做什么,不如自己照镜子去!她神秘地说:“有人说你长得像巫女呢!”我听了气急,追问下才知道原来又是顾婷造的谣。我本来就要面子,这次终于忍不住跑去告诉阿极。他见我眼眶红红,知道真伤了心,就拿出自己很宝贝的美国糖果招待我。见我化悲愤为食量,他又开始取笑起来:“你呀,下巴尖尖,头发乌黑,真的有点像个巫女!”我瞪他,他又笑:“你这呆子怎么得罪了顾婷这厉害角色?” 我就向他讲了大概经过。末了,我愤愤不平道:“大家都是自愿的嘛!受益者又不是只有我!”

这次阿极却没笑,反而发了好一会儿呆。好不容易回过魂来,他却向我下了逐客令:“忧忧,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好不好?”

我傻傻地回了家,心想,“莫非这阿极和我一样是女的,所以才这么善变?”

当天晚上大家一起聚会,阿极的脾气显得很不好,几次故意找扬的茬。扬开始忍他,后来也发了脾气,喝道:“鲁阿极你疯了么?在女生面前撒什么泼!”我从没有看过那样的扬和阿极,吓得呆住,云则一直咬着嘴唇,担忧地看着扬。

后来大家各自回了家,顾婷追上闷闷不乐的我,悄声问:“你知道鲁阿极今天怎么回事吗?”我不想和她说话,只是摇摇头。她自顾自地笑起来,“终于忍不住了啊,我就知道他忍不了多久!”我一听,立刻警觉地抬起眼睛。她给我一个诡异的笑脸,说:“哎呀,难道你不知道?鲁阿极暗恋史云好久了!早在她和陆西扬交往之前!”

我觉得背脊升起一股寒气,当下呆滞在那里。脑子迅速闪过以前的点点滴滴:喜欢偷看云约会的阿极,喜欢作弄云的阿极,总是忍让云的阿极…

我怔怔问顾婷:“云都知道吗?” 她冷笑一句:“怎么会不知道?要不是阿极,她有什么法子认识陆西扬!”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街道也分外冷清。我蹲在路边等车,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却始终没有我的那一班,眼泪忽然间就流了出来。

唉,阿极,阿极,我真的对不起你!

第二天在家见到阿极,他倒十分镇定,还笑着要我多多包涵他昨晚的失态。我只觉得心中歉疚,说话也柔和许多。阿级是机灵人,马上就看出了不对,他收敛了笑意,轻轻问:“你都知道啦?”这短短五个字,弄得我热泪盈眶,差点没哭出声来.他吓了一大跳:“小姑奶奶,这是干什么呀?奴才可没欺负你!”

给他这么一哄,我又破涕为笑:“你就是仗着自己嘴厉害!”他也笑,却显得悲凉:“我除了这张嘴,也真的没什么优点了。”我啐他自灭威风,又鼓励他说:“喜欢你的女孩子一定会幸福的,我可以担保!”他反而藐视我:“你有什么可以担保啊,巫婆?”我笑,正要打他,他突然没头脑地问我一句:“忧忧,你说,她会幸福么?”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时觉得哀伤满溢,就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会的,阿极,因为有你保护着她呀。”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北风,刺骨冻人.我和他都打了个寒战。“冬天要到了.”阿极探出手去关窗。我裹紧身上衣服,静静坐在那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我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阿极,你那个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想过呢?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7] “你说什么?”

阿极猛的站起来,脸上是一付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说,我要和她分手。”扬淡定地看着阿极,眼睛深处一遍平静。

“你也听到了,对不对?”他又转身向我,轻轻问道。我当时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得机械地点点头。

阿极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脸蛋都涨成了猪肝色。扬依旧只是静静看着他,神色反而轻松不少。我在一边看的提心吊胆,生怕二人打起来,只得怯生生叫一句:“哎,阿极,我要放鞭炮。”

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扬一下子笑起来:“你平日里不是最怕鞭炮么?”阿极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调头骂我:“你这胆小鬼凑什么热闹!”

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我吐吐舌头也就放下心来。阿极依旧还有些赌气,就朝着扬悻悻说:“你自己去和她说!我不管。”扬微笑不语。

我见两人和好了,正暗自高兴着,“砰!”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我惨白着脸尖叫跳开来,才恍然发现原来是阿极的恶作剧。

“怎么,卓大小姐不是吵着要放鞭炮嘛?”他正拿着一盒爆竹冲我阴险地笑。我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直骂他:“好心没好报!”扬本来看着我们正觉有趣,一见我急了,慌忙安慰我:“不要理睬那鲁癫子!”

我也不理他,只是鼓着腮帮胡乱搽起泪珠。这时,一杆魔术礼花递到了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眼前是扬大大的笑脸。

“一起放,好不好?”他悄声问。

我招架不住那张俊脸,就默默接过魔术礼花。他笑得更灿烂,还帮我点燃了烟火。

“砰!砰!砰!”

礼花在空中划出五颜六色的轨迹,映的天空光彩斑斓。我和身边的翩翩少年一起看着烟花,在美丽的光芒照耀下,身边的景物仿佛虚幻了起来。

“忧忧,你对我和云的分手,有什么想法?”扬忽然转头问我。

我看着漫天灿烂的烟花,像做梦一样,轻轻的说:

“我不要谈恋爱。”

欢乐总是短暂的,很快就要是新的学期了,云也从老家赶了回来。

她得到一大堆礼物,就把我叫到她家去玩,顺便向我献宝:“你看,这是正牌的米奇玩偶!”“这是FUN的牛仔衣!”“这是…”我见她心情很好,想她已经恢复了,就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和陆西扬怎么样了?”笑容一下子隐去,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床边:

“还能怎么样?他整整一个假期都没有联络我!”

云的嘴翘地高高,又开始发呆。我有些不忍,就劝她:“你还是看开些好,个性不和老拖着也不是办法。和他谈谈吧,顺其自然的好!”

她转头狐疑地看我一眼,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一下子呆住.因为向来不会说谎,就只好保持沉默。

“你说吧,我能承受的住。”云看着手里的玩偶,轻轻说。

我犹豫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他说要和你分手。”

我等着狂风暴雨的来临,甚至暗地里连纸巾都准备好了。云却只是轻轻“啊”了一声,就没了下文。我以为她气傻了,就慌忙补充说:“我也是以前听说的,没准儿他现在改了主意呢!”她想了想,盯着我的眼睛,安安静静地问:“是他亲口说给你听的?”我点点头,又急道:“你还是问问阿极,他可能比较清楚…”

“不用了!”云硬生生打断我的话,气鼓鼓说:“既然是他自己讲出来的,也就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她垂下眼睑,叹了口气,似乎在哀悼这段感情。末了,又自嘲地笑起来:“算了,好歹我们也交往了一阵子。我也算是他的正牌女友之一。”我见她语气悲凉,心里也跟着难受,讷讷说不出话,只得陪着她发呆。

“忧忧,你说我还可以和他做朋友吗?”她忽然想起什么,抓着我的手紧张兮兮地问。“当然,当然!”我连忙安慰她,“陆西扬这人还是很重感情的,他不是和前几任女友都处的挺好吗?再说了,阿极也会帮你的!”云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微笑着,喃喃道:“对了,阿极,阿极,我还有阿极呢!”

开学后,云和扬分手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校园,许多人听了都摆出一付“早就知道结果会这样” 的表情。女生们则又开始活跃起来,一边打听他们分手的原因,一边猜测谁会是扬的第五任女友。顾婷还带了一批女孩子来问我.我只是笑笑说,“不过是个性不和而已。”顾婷根本就不相信,她还威胁说:“你最好讲实话,我一定会知道原因!”

我看着她们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唉,扬!你的风流帐上,又多添了一笔。

我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还是照常和阿极他们一起玩。云后来也终于加入了我们。开始时她和扬都有些不自然,不过经过我和阿极几番玩笑后,也都释怀,还恢复了好朋友关系。于是我们四人又像以前一样每天出游,嘻嘻哈哈打闹,日子再度快乐起来。

可是我没有注意到,那时还不是春天,窗外依旧寒冷,冬天还很漫长。

也许,就快要下雪了。

[8] 哎,扬,你说我们如果能一直那样过下去,是不是很好?可惜,我们始终要长大,终究会变的复杂,这世界根本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而我那视若珍宝的友情,是不是也脆弱地抵不过爱情的冲击?

虽然已过了春节,气温却一丁点儿也没有上升的迹象。我在饭桌上问母亲:“妈妈,什么时候才会暖和呀?”她正忙着帮我挑出红烧鲤鱼里的刺,头也没抬,“早呢,说不定还要下一场雪。”我瞪大眼睛,惊呼:“还要下雪啊,真棒!快冷吧冷吧,越冻越好!”母亲好笑的瞟我一眼,“你倒天真!为了玩雪,自己的手都不要啦?”我看看自己“满目创痍”的小手,吐了吐舌头。

母亲,你讲得很对啊,那时的女儿,真正太天真!

学校里忽然刮起一阵溜旱冰的风潮。只要是放学后,总会有一群少年少女在林荫道上戏耍穿梭,伴着嘻嘻哈哈的笑声,直让路人感叹:真是青春年少!扬和阿极都是个中高手,云也不例外.惟有我什么都不会,只得羡慕的蹲在一边看着他们玩耍。这样可怜兮兮地过了两天,扬终于发现了,他滑到我面前,俯身问我:“怎么不一起加入啊?”我窘窘回答:“人家不会嘛。”他呆了一下,若有所思道:“原来你真如他们所说,是个运动白痴。”我气得跳起来就要打他,他边笑边躲,一下子滑出老远,姿势十分潇洒。我努力追了几步,可哪有轮子跑得快,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只得停着站在那里骂他:“有本事你站着别动!”大家都哄笑,阿极忽然说:“你今天晚上出来吧,我们教你。”

我回头望去,扬站在远处微笑,脸色暖如春日,他说:“对啊,出来吧!我教你。”

下午放学回到家,母亲喜滋滋唤住我: “忧忧,快来看看我给你的礼物!”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纯白的兔毛衣,胸口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相当精致可爱。我很是欢喜,嚷着马上要穿。母亲知道我急性子,就叫我先洗澡,然后才肯依我。

晚上吃过饭要出去了,母亲叫我先穿上毛衣,然后对着镜子给我梳头。那时头发过肩,还来不及干,微微的有些湿漉。于是母亲就叫我放下长发。她看着镜子里的我,眼睛水灵,下巴尖尖,小巧的身子裹在雪白的毛衣里,笑着说:“真像极了小白兔!”

我拿着旱冰鞋一路跑下楼,大家都已等在那里。阿极见我慌慌张张的模样正要取笑,却忽然收了声,脸色怪怪地嘀咕:“还穿什么新衣服啊!”我有些不好意思,涨红了脸。再偷偷看看扬,他的心情倒是显得很好,只是望着我一个劲儿抿着嘴笑,眼里闪着奇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