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我们先过去玩好不好?”我童心大发,就用左手指着玻璃,偏头问他。

“好啊。”他看着我,笑。“你想怎么个玩法?”

“就写字啊,写字!”我拽着他,一路走过去。

站到玻璃前,我对着光滑的镜面开始呵气,接着就准备大显身手,一展自己的书法绝技。可惜我忘了自己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而它笨拙地几乎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讨厌!”我嘟着嘴,无奈叹气。

“你想写什么字?”扬站在我身边,轻轻发笑:“我来替你写,好不好?”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好。”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转,说:“我要写‘陆西扬是大混蛋!’”

他呆住了,我就盯着他得意地笑:“写还是不写?”

他沉默了一下,就真的动手在充满水气的玻璃上写起来:“…是大混蛋。”

“名字呀,你的名字!”我兴奋地催促他。

于是他微微笑着,飞快地在前面添了“YO YO”两个字。

那是我的英文名字。

“好哇你!”我跳起来就要打他,他不恼也不躲,只是一个劲地笑。

“你欺负我!”我瘪嘴抱怨。他不回答,依旧满脸是笑。

“哎,忧忧,你真的认为我是大混蛋吗?”他忽然止住笑意,有些认真地问。

我打量着他阳光下更显玉树临风的身影,笑着回答:

“怎么会呢?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孩子呀!”

“比一中那个还要优秀?”他轻轻问。

我点点头:“比一中那个,更优秀。”

于是他再度笑起来,那笑意漾开来,满心满眼都是,连我都感受的到他的喜悦。

我看着那样得意的他,忽然心中一动,问了一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送给你的卡片,你究竟有没有给别人看过?”

他怔怔回头:“没有啊,除了鲁阿极以外。”

“哦。”我轻轻应一声,便不再说话。

“有什么问题吗?”他探头过来问我。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我看着他关切的眼睛,甜甜地笑起来。

你从来都没有给别人看过我的卡片,这,已经够了。

扬,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那时青色的天空,像我的心情一样,透明而干净。我注视着天上飞翔的鸽子,觉得它们很单纯的快乐着。

然后,我听见你说:“签证下来了,我下个月初,就动身去英国。”

[36] 扬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

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我正好要考试,而那时在我的字典里,还找不到逃课这个词。于是我那天依旧坐在教室里,当着乖乖女。考试间隙里,我偶尔也模模糊糊想着,今天是扬上飞机的日子,大家会如何和他道别呢?

而那只存在于电视剧里的伤心离别,我根本,就还没有来得及经历过。

考试发挥的不好,我也不怎么在意。趁着放学,就一个人在路上闲逛。我特意挑了一条平时不怎么经过的小巷,慢吞吞在里面绕着。那里面有窄窄的青石路,低矮的砖瓦房,一切都那么的古旧,质朴。我恍恍惚惚沉浸在这令人怀念的气氛里,直到被孩童天真稚气的声音唤醒:

“你又打我!我要去告诉妈妈!”原来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在哭泣。

“你告呗!谁怕你!”旁边有一个年纪相仿,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在凶巴巴地骂:“什么都要告诉你妈,娇气包!”说着冲她还扮了个丑陋的鬼脸。

“呜呜…”女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你每次都欺负我!我再也不要跟你一起玩了!”

“…谁稀罕和你一起啦?”小男孩的语气明显紧张起来,可态度还是依旧强硬。

女孩子跺跺脚,捂着脸转身就跑了。

男孩子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肩膀都耷拉了下来。

我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不觉好笑,这小子逞什么强啊?于是就拉住刚从我身边经过的小女孩,笑着对她说:“人家知道错啦,就原谅他吧?”

女孩子止住泪水,瞪大眼睛傻傻看着我。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一句话,男孩子已经飞奔过来,立刻“啪”的打掉我原本牵着小女孩的手。

“你是谁!?想要干什么?”他站在畏畏缩缩的小姑娘前边,以保护者的姿态询问起我来。

我愣了一下,不禁失笑起来:“你又是谁?干吗挡在人家前面?”

“我是育苗幼儿园大班的孙大成!老师说过我们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讲话!”他挺着胸脯,气势汹汹地回答道。

“好,大成。”我微笑地看着他,轻轻说:“姐姐不是坏人呀!姐姐只是看到你在欺负小妹妹,所以就过来安慰一下她。”

他警惕地看了我一下,嘴硬地嘟哝着:“我没欺负她,我是在照顾她!”

“是,是,是!你是在照顾她。”我忍住笑,温和地哄他。“那以后可不许再让人家掉眼泪了!”

小姑娘连忙站出来维护同伴:“我刚刚已经原谅他了!”

“真的?”小男孩喜不自禁地扭过头去,傻呼呼的问。女孩子点点头,学着当时正红的电视剧,俏皮地说:

“哀家原谅你啦!”

我呆住了。

年幼的回忆,终于在这一刻呼啸着,汹涌而来,成功地将我脸上所有笑容,深深的掩埋。

扬,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也对某个人,说过同样的话呢!

那是四岁的小卓忧,被五岁的陆西扬欺负了。卓忧委屈大哭,扬言要和所有姓陆的绝交,还要告诉父母老师。陆西扬无奈,只得允诺以后要保护她,照顾她,不再让她被别人欺负。小卓忧终于破涕为笑,得意地冲着他说:

“哀家就原谅你啦!”

于是陆西扬立刻就放下悬着的心,笑了。

但是小卓忧回家就忘记了这句话,还把被人欺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母亲。结果第二天母亲就拖着她找到老师,把陆西扬狠狠教训了一顿。

那时,陆西扬很伤心地哭了。

然后,他跑去念小学,小卓忧就忘记他了。

再然后,两人在初秋的林荫路上重逢,她那时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

但是,小男孩还记得她,他真的遵守着自己当年的诺言,默默地守护着那个傻姑娘。她一哭,他就慌张的不知所措;她一闹,他就规规矩矩立刻臣服。他就这样宠着她,让着她,小心翼翼呵护着她。

一直到,最后的分别时刻。

我呆呆看着面前一对小人儿开心和好,牵着手亲亲热热离去,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咙干涩,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个姐姐怎么啦?”隐隐约约,听见小女孩怯生生的声音。

“不要理她,她是神经病!”跟着是小男孩不耐烦的声音:“我们快回家吧!回去刚好演‘七龙珠’呢!”

脚步声远去了,我静静靠在墙边,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缩小,直到消失不见。

夕阳西下,在屋檐下拖出长长的影子。我默默蹲下身子,把自己也悄悄溶进这阴暗的角落。偶尔有人推着自行车叮铃铃路过,就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小声议论起来:“谁家的小姑娘啊?好端端的缩在这里做什么?”

“啊呀,她原来是哭了!”

扬,你可知道?从那天以后,我的眼泪,三年间都没有一滴掉出来过。

因为,我那年少的泪水,早在你走的那天,就已经通通流光了。

刚回到家里,就接到阿极的电话。

“你还真的不来呀!”他劈头盖脸就先给我来了一顿臭骂。“我们一帮人都还傻呼呼盼着你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考试啊!”我无力的应着。

“唉,你也真是…”他咕哝了一会儿,轻轻说:“万一这是最后一面呢?”

“怎么可能?”我笑起来,“你别乌鸦嘴,扬肯定还会回来的。混的再好,至少要也归国探亲吧?”

“那倒是…”他犹豫了一下,又骂骂咧咧说道:“你还真乐观啊!亏得西扬走的时候口口声声托我照顾你哪!真是白费心了!”

我呆了一下,小声问:“他还说什么没有?”

阿极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开了口:

“大家都在等你的时候,他就笑着说:‘卓忧是肯定不会来的,我了解她。’不过,我觉得他好象有什么话想跟你讲,一直是在强忍着失望呢!”

那时侯阿极闷闷的声音,透过听筒,一直传到了我的心里,嗡嗡作响。

扬,你怪我吗?是怪我胆小逃离了你?还是逃离了这分离?

对不起啊,考试只是一个借口,我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即将远行的你!

所以,我惟有选择了逃避。

所以,那外表清高自傲的卓忧,也只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懦夫而已。

[37] 扬,又是过年时节了,我买了礼花,跑到了当年和你一起放烟火的地方。

还记得你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也曾和阿极拿着一堆鞭炮来到这里呢!我还第一次亲手点燃了爆竹,听着它们“砰砰”的炸裂声,忽然就觉得过瘾起来。

“喂喂!你以前不是很胆小的吗?怎么现在玩得爱不释手?”阿极皱着眉头,在一旁讽刺我:“西扬一走,你的本性就全露出来啦?”

“不是。”我点燃手中的魔术礼花,微笑着回答到:“人是会变的啊!阿极!”

阿极愣了一下,悄悄坐到了我身边。他怅怅然看着天空中五光十色的烟火,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在遥远的英国,有没有新年烟火可以看呢?”那时,礼花正在天空中绽放出鲜艳夺目的光彩,然后转瞬间,便溶入这漆黑的夜幕。

所有美好的一切,就这么无声地,灰飞烟灭了。

这个世界,没有谁少了谁就不行的。扬走后,我继续过我平静的高中生活。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变得越来越冷漠。我开始学会起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永远都挂着笑脸。我也开始学会说谎,为了搞好所谓的同学关系。

成效是很大的,我在班里每次的干部选举中,都成了得票最多的一个。因为大家都觉得我是老好人,温顺善良,不会告密。

我在心里冷冷发笑,是的,我绝对不会去告密,那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关心别人。他们的成绩和前途,完全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为什么要去花心思?我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提不起半点兴趣。而那些企图用礼物和情书打动我的男生,全部都碰了钉子。

那个时候,商汤常常用一种锐利的,探究的眼光看着我,然后轻轻感叹: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不好吗?”我回头看着他,甜甜地笑:“大家都说我成熟了呀!”

他摇摇头,不再讲话。

母亲对我处世手段的渐渐圆滑,感到十分满意。她说:“这是生存的必经之路!”父亲只是笑,意味深长。“你还嫩着呢!”他对我摇头。

果然,不久之后就出事了。

那时班里有一群爱慕着商汤的学艺术的女生,对于她们而言,商学长就是天神,代表了一切。

对于这种人,我当然知道要瞒着她们我和汤老先生的关系。所以一开始,她们只觉得我是一个普通的乖乖学生,也不怎么为难我。直到有一天,她们推举我做了学校新年晚会的司仪。

那时学生会极力希望商汤出来弹钢琴,他们认为这样即提高了晚会水平,也可以增加人气。可是商汤以学习任务繁重为理由,多次婉拒了他们的请求,大家都十分伤脑筋。我看着那些女生这么烦恼,就主动请缨,说自己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说服商汤。

结果毋庸质疑,商汤那小子一听说我就是司仪,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缠着问我当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他打算要和我配对。

我啐了他一口,就跑回去交差了。

那些女生自然高兴,还抱着我亲了一口。我莞尔,原来商汤这么有魅力?她们唧唧喳喳地回答道:“那当然!还有好多低年级女生找他要签名呢!”

天!我翻翻白眼,这小子是偶像明星么?

然后就到了晚会那天。我为了和男司仪搭配,选了条浅绿色的连衣裙,样式虽然是优雅飘逸,可在寒风中也把我冻得瑟瑟发抖。母亲怕我感冒,提前为我准备好了父亲的鸭绒大衣。

开场前,我裹着大衣坐在一边看开幕辞,商汤笑嘻嘻走过来。

“冷不冷啊?”他拍拍我的衣服。

我抬头看他,一袭合体的考究墨绿色礼服,称的他愈发英挺,俊美的面庞倒还真有几分明星气质。一时心里不平衡,就没好气骂他:“你说冷不冷?你倒好,穿得暖暖的弹琴,我却要光着膀子受冻!”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心疼地保证说:“不会不会,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冻着的!”

果然,在随后的演出中,只要没有被安排出场,他就一直站在后台口,手拿大衣等着我。我刚一走下场,他就立刻把大衣披过来,然后紧紧将我裹住。许多后台演员看了都羡慕得不得了,纷纷打探:“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我笑笑,小心翼翼回答道:“就是父母认识而已,没有其他关系。”

商汤听了,有些受伤地,悄悄别过了脸。

我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可也没有其他办法。冷漠,已经深深扎根进了我的心,而面对着商汤,我根本就不需要伪装自己。

晚会很成功,我也得到很多人的好评,甚至还抢了不少商汤的风头。因为有些低年级的学妹,开始在私下讨论起我和商汤来。她们说着什么我挺漂亮,和商汤很相配之类的话。然后,这话全部传进了班里女生的耳朵里。

她们开始讨厌起我来,认为我抢走了她们的王子。于是无论何时何地,她们都想尽办法和我作对,竭尽挖苦讽刺之能。

比如有一天,班里人讨论《铁达尼号》,纷纷表示起自己哭得多厉害,简直恨不得一个比一个更惨。我随口说了一句:“有那么感人么?我一滴泪都没有掉呢!”这下立刻招来那群女生的攻击,一直说什么我心肠歹毒,是典型的恶婆娘之类的话。

又一次,学校组织我们看由劳教犯人组成的艺术团进行的表演。他们在台上后悔当初,声泪涕下,于是许多女生在台下也泣不成声。我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节目,连眼眶都没有红一下。跟着第二天骂我的话就铺天盖地而来,说什么我冷血啊,虚伪啊…

我一直静静听着传言,不予任何理会和解释。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骂得越凶,我反而越想笑。

你们啊,根本就无足轻重,说出的话怎么能伤害得了我?

其实我那时,真的很想这样对她们说。

最后,商汤听到传言,终于找到了我。

“她们因为我而那么对你,真是抱歉!”他一脸焦灼,拼命赔罪。

“为什么要道歉?”我懒懒看着窗外,也不想正眼瞧他。

“…你们女生不是很在乎别人的评价吗?”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是吃惊。

“是,但是为什么要在乎她们的?”我轻轻笑起来,“我和她们能同学多久?她们又能给我的未来带来什么好处?”

他听着我轻蔑的语气,脸色大变:

“你是说,你只和对你未来有好处的人交往?”

我立刻明白他会错了意,但是忽然间,一个念头从我脑海里闪过:

“就让他这样误会下去吧!”

于是我静默,没有吱声。

商汤沉着脸,捏紧拳头,咬牙硬声问道:

“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

我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讲出一句话。

终于,他无法忍耐,转身拂袖而去。

那件事之后没多久,就传出一中贵公子商汤情定校花林觉的消息。

而从此以后,我就常常看见他们两人整天出双入对的背影。商汤是满面春风,林觉师姐则是愈发水灵。

多好的一对啊,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我在背后,轻声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