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爹不是不心疼的,当了一辈子的公务员,除了公家的薪水之外也没什么别的收入,可一大笔的积蓄就这么拱手把一半给了老外。交款签房子合同那天,他中途几次抬头嘱咐我说:“你们,你们以后可得好好过啊。”

“知道了,爸爸。”

“什么事儿你让着他一些。”我妈说,“这房子已经有一半是他的了啊。”

“明白了。”

话说买房子当日我还有些小兴奋,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衡。有我这样的吗?嫁个外国人还让自己爸妈买房子,我好像吃亏了。而且,这个家伙心里对这事儿有数没有?选房子、看房子、买房子的过程他都是参与的,明明知道算作是婚后财产,等于是我爸妈给他的一份大礼,回礼呢?回礼在哪里?

我一直憋着不想说,不想再让他上火,可是我憋着憋着发现我自己很有可能因此急火攻心,不行,我得那么办。有天夜里我想明白了,就在被子下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大哥好像已经睡着了,猛然被踢得醒过来,转过身来,摸一摸我的额头,小声小气地说:“干什么你?做噩梦了?”

我十分直接,“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在法国的房子有我的份没有?”

“……什么叫做有没有你的份?”

“就是要是我们今后过得不协调,我们要是……”

“……你是说离婚?”

“嗯。”

“没有。那两个房子我买了很久了,是婚前的财产。要是离婚了,跟你无关。”

我又一脚要飞上去,被他把脚踝攥住了,他在黑暗里低低地笑起来,“这么兴奋,再玩玩吧。”

“去你的,我跟你认真说话呢。”我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个相互信任的问题。我爸妈花了那么多钱给咱们在沈阳买了房子,你的房子却没有我的份,我想起来就闹心。”

他趴过来,亲亲我,“那么你想我怎么办?我把买房子的钱还给他们怎么样?”

“我要是想跟你要钱早就要了,我爸妈都不介意,我干什么现在让你出钱啊?”我把台灯给拧亮了。他这回知道我是真的有事情要说了,把被子拉到胸脯上,有点防备地看着我。

“我爸爸为什么要给我们买房子你知道吗?”我说。

“不想我们租房子或者住旅馆。”

“对啦。可是在中国他管得着我,在法国他可管不着了。”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跟你去了法国,你在家里因为我做的饭菜不可口就对我大呼小叫的,逼我从你的房子里面滚出去,我可怎么办?”

“我不会那样的。”

“就怕万一。”

“那你想怎么样?”他说。

我想怎么样?我想你把你在法国的房子改成我的名字。我想两边的房子就像军功章一样,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可是这事儿好像有点大,我不太敢说。

“反正我就担心这个,现在要看看,你想怎么样。”我回答。

他算是个聪明人,半夜被一脚弄醒也是一个聪明人,蓝眼睛转了转,“我困了,咱们改天再谈好不好?”

这个事儿就放在这里了,后来JP没有再跟我谈起过。我心理面结了个小疙瘩,总觉得不太平衡。这时候,我又碰到蕾雅。

看官们还记得蕾雅吧?在法国混了多年后来嫁给广东小老板的蕾雅,在法语课堂上,边做着对话边整理胸衣的蕾雅,因为她公公买的房子不写她丈夫的名字而一气之下准备离婚的蕾雅,我又碰到了她。在QQ上,她万年不亮的头像有一天在那里忽闪。

我:玩啥呢?蕾雅。

伊:你哪位?

我:我是你法语老师。

伊:哦哦,老师好,老师好。我啊,上淘宝呢。看看奶粉。

我:……给谁看奶粉啊?

伊:我自己啊,姐怀孕了,,

我:……so快……你现在在广东?

伊:yes。

我:你跟你老公和好了?

伊:和好了。

我:那事儿解决了?就是你们家房子的事儿。

伊:这个啊……房子还是我公公的名字。后来我老公来沈阳找我,求了半天,我心软了。谁也不是真的想离婚。再说了,房子也不大,算来算去能有多少钱?

我跟他也是过一辈子的,他爸妈的还不就是我的?我就放过他了。

我:那时候看你那么气愤。

伊:嗨……还不是想得跟他在一起嘛。

我(竖起大拇指):真是宽宏大量啊。

伊:宽宏大量也有宽宏大量的好处。见我从沈阳回去了,他就给我买了一辆车,宝马X3。这回可是我的名。可见得饶人处且饶人,之后必有油水分啊。

我:……说得太好了……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我觉得吧,我这人有个很大的毛病,造成我从小到大明明学习成绩不错,挺热心的,但是就是当不上大干部,而且从来没有第一批入团入党。小学的时候我是副班长,初中的时候我当小组长,上了高中啥也不是,大学时是学生会的生活部长,当了一个学期还被选掉了。还我一直当不上学生领袖的这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谦让,东北话讲就是不让份。说好听点叫做原则性强主意正,说得难听点就是总是有理且斤斤计较。这都怪我妈我爸,生了我姐九年之后才生我,明明不是独生子女却长了独生子女的毛病。

反映到跟JP相处的问题上,就是我对他有很大的强迫性。

回想一下,一直以来,我们只见好像什么事情都是我说了算,我拿主意。小到吃饭睡觉扎什么领带,大到在视频上一顿大呼小叫逼得他放弃在法国的高薪工作来沈阳跟我会合。现在又因为我爸妈出钱给我们在沈阳买了房子而想要逼他把法国的房子更名。

我这人,我这人还真有点不带劲。

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啊?

蕾雅说得对,咱们又不是比尔.盖茨、李嘉诚,那么大点个房子中国也好,法国也行,到底能值多少钱呢?值得我一直不搭理JP跟他搞小冷战,值得我想起来就会觉得不安全睡不着觉,值得我们浪费这些在一起的好时光吗?

不值得。

跟自己爱的人斤斤计较是不值得。

我妈我爸都舍得,我还在乎什么?我还在以为自己聪明呢,我才傻呢。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2012真来了怎么办?

跟蕾雅聊完之后,我双手抱着耳朵在计算机前面低头好久,直到JP从另一房间走过来看我这般,笑着说道:“冥想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再也不逼你了。”

他看看我,“你逼我什么了?”

“我想让你把在法国的房子改成我们的婚后财产,我还想占你的便宜来着,不过我决定算了。无所谓。”我把他抱住,“你的主意就是你自己拿,你的财产我不过问。我只要有你就行了。”

他半天没做声,然后缓缓说道:“恐怕你真得帮我拿个主意了。”

“……嗯?”

“董事长找了我,他还是想挽留我回去工作。”

31 女孩总要离开她的娘家

“Pardon?”我侧了侧耳朵。

“我老板,今天给我发了个邮件,想让我回去工作。”JP说。

“你没有跟他说你在中国成家了吗?”

“他已经知道了,只是他还是希望我能回去,至少把瑞士的项目做完。”

“那要多久?”我问。

“两三年吧。”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要待在这里,你答应我的。这里已经有我们的房子了。你答应我的,我们还要买点宠物,然后等我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们回去法国度假。咱们不是早就探讨过了吗?”

“是的。不过我们能不能待在法国,然后寒暑假的时候回中国呢?那不是更好吗?”

我坐在他旁边,像用抹布擦桌子那样双手搓自己的脸,我一烦躁的时候就喜欢搓脸,希望能够促进血液循环,好给棘手的问题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人生啊,人生你就是这样,把一个一个的不带盆的仙人球抛给我,让我徒手接住,挑战我已经快三十岁了的,需要好好保养的小手小心脏。这房子的事儿我刚刚说服了自己不跟他计较了,如今最讨厌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大哥跟我商量,要不要跟他去法国呢。

我双手按着太阳穴,“亲爱的,用我帮你算账吗?一份法国公子,咱俩在中国花朵潇洒啊,在这边多好,回去干啥?回去了咱俩最多算小中产,在这里,暂离几个月就能买一套房……”

“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合适的工作啊。留在中国只有原来薪水的三分之一,你愿意吗?”

我抬起头,“那我咋办?你那边我人生他不熟的,没有工作,没有朋友,离我爸妈还远,还没有收入。我在这儿局面很好,我明年可以在大学评讲师了。我还可以时不时给这个大人物那个大人物当当翻译,我,我不想离开这里。我爸妈怎么办?”我说的很快,我觉得我都要哭了,“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不是觉得中国不好?你把我带到法国去,是救我出去,是不是?你们这帮傲慢自大的法国人。”我开始语无伦次了。

JP抱着我的肩膀,亲亲我的头发,“别生气,我只是在提一个建议。如果你这么反对,我们就从长计议。”

“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工作。怎么会没有机会呢?那么多的老外难道都在中国当外教吗?我不相信,从明天开始,我帮你找。你听到没有?咱俩一起找,我就不相信,我们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

“好的,好的。”

可是,之后的两个星期,我跟JP几乎天天泡在各种各样的招聘网络上,看那些英文的、法文的启事。我也发动了我所有的外国朋友,希望能有一个号的职位,把这位大哥留在中国。可是总是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不是薪水低,就是专业不对口,总之没有丝毫的希望。

我的一个法国女朋友跟我说:“他真是爱你。”

“此话怎讲?”

“那我呢?我要是跟他去了法国,我的牺牲不大吗?我在这边的大好江山就这样断送了?”

那女孩是在法语联盟(相当于中国的孔子学院,政府派驻国外的语言学校)的一个小头目,名字叫做欧德,中文很好,是个熟悉中国的小油条,“无论如何,你的法文总好过他的中文啊。你在那边打开些局面,总比他在这边容易吧?再说了,有一件事情你不能否认:他在中国的话,你养不了他;你去法国的话,他完全养得了你。不是有一句话吗?嫁鸡随鸡。”

“对,我就是嫁给你们高卢鸡了。”

她一边吸烟一边哈哈笑,蹦出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屁嗑,“傻小子睡凉炕:你现在火气太壮了。”

琼瑶阿姨曾经说过一句话,“宗教”、“知识”、“情感”是人生的三大包袱。

我是个不信教的人,不太懂上帝或者佛祖的旨意;大学本科毕业,文化水平只能说是知识分子的入门级别,却站在讲台上输出,我只觉得知识不够,哪里谈得上是负担;但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多愁善感。最大的表现了,我总是会为我爱的人担心。

我爸爸出差的时候,我担心他是否吃饱穿暖。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滑雪运动员,膝盖有些年轻时代就有的职业病,半夜里她起来喝水,我色总会醒过来,竖着耳朵听,害怕她会摔倒。跟口同居以后,不见面的时候,我每天也要给我爸妈打好几个电话问他们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

我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除了大学的时候曾经出去留学一段时间,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我在家里不做饭也不打扫,但是我在那里,看着他们,也让他们看着我,双方都心安。

我们小时候,父母要求我们念好书,做大事,真到我们长大的那一天,真到他们也老的那一天,他们所期望的无非就是孩子能在身边。所以我大学毕业时,原来一直洗完我能在国家部委或者政府机关工作的爸爸,很满意我在沈阳找到教职。所谓养儿防老,图的无非也就是这个。

如今,来了一个小老外,要把我带走了。

有天晚上,我把JP留下,自己回了我爸爸妈妈那里,爸爸在上网,妈妈正在洗脚,让我去把香皂拿来。我想要帮她在脚上涂香皂,她不让,我坚持,她只好服从了。

她问我:“让.保罗找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还没找到呢。”

我先在自己的手上打满泡沫,然后用手指涂到她的脚趾缝里,细细地涂,再用指甲挠一挠她的脚背。

电视上的《刘老根3》播完了,广告演了好久,我妈也没有换台。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说:“我看啊,你跟他去法国挺好。工作了那么长时间,你也就是个助教呗。你教的是二外,也不是专业,你的学历也不高,我看啊,也没什么意思。拿更高职称也够戗。”

“嗯。”

“我跟你国华阿姨打听过了,她女儿不是也在法国吗?他说让.保罗的薪水和家底不错,你不工作也没有问题。生活挺舒服的。”

“嗯。”

“……我跟你爸,不用你担心。我们有工资,还能收房租。你姐姐、叔叔、姑姑都能照应到。再说你跟他在中国又能怎么样?你们成家了,在沈阳的话,无非也就是隔三差五地来一趟。要是娶了外地,那不是也总不能见面吗?我那么多同志战友的孩子都在外地,春节回来一趟,我看人家过得也行,更潇洒。”

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早就知道我不放心的是他们,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才敢跟我说这个。我想要她不要再说了,可是不敢抬头,不敢张嘴,怕她知道我在哭。我只是仔仔细细地给她洗脚,一根脚趾一根脚趾地洗。然后再添上一些热水,调好温度,把它们浸在里面。

说到这里,我爸爸从书房里面出来了,“你不用为难。能留中国就留中国,不能留就去法国。好事儿,不用难过。那边的环境好,我跟你妈买了机票就去看你们去。”

“再说了,他是个外国人。他跟你谈恋爱的时候就是外国人。你总有一天要跟他去外国的,你没有做这个准备吗?”

他说完就又回去上网下象棋了。

我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终于抬头看看我妈,她的眼睛早就红了。

“你们同意让我跟让.保罗去法国?”

“当然了……要不然你在家里也不干活。”她说。

我想笑没有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