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爸爸会反对的。”

“他早就想开了。”她说,“冬天的时候,让.保罗在法国,一时半会儿没会俩。他看见你在书房里面哭,他就想开了。给你们租房子,买房子,不都是他张罗的嘛。什么事情,你情愿就行。”

原来如此。

过了半天,我妈颇感慨又颇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啊要是早知道这么变通就好了他,退休之前啊,还能再升上个半级。”

后来我跟JP到底还是去了法国,因为想念惦记着我的爸爸妈妈,总要不时地飞回来一趟,尽量买便宜一些的机票,经济舱。在机场,或者飞机上,总会看到那些去欧洲探望孩子的家长,拿着大大的装得满满当的旅行的,里面都是些地道国内口味的食品小吃酱料干菜或者书籍衣物。他们的行李大多超重,自己身上负上很多,还笑着要求航空公司柜台的服务人员将托运行李里超重的部分忽略掉:他们话匣子一开,就是滔滔不绝的孩子们在欧洲念了怎样的好学校,做怎样的好工作或者跟同学又去了哪里旅行。这时我就会额外地想念自己的父母,想起给我妈妈洗脚,想起我在书房里面哭的时候是怎么被我爸爸看到的,那么他说自己去下象棋的时候会不会也在电脑前面擦眼泪?于是低下头,眼睛里又都是泪水。

此系后话。

之后的易天晚上,我趴在被子里跟JP说:“我想过了,如果现在还没有合适的机会,我们就先回法国吧。”

他转过来,枕在枕头上看着我,“你同意了?”

“嗯。”

“谢谢你。”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会继续寻找回中国的机会吗?”

“会的。”

“你会好好对待我吗?”

“会的。”

“你会因为我不干活,或者有时候做饭不好吃,而把我从你的房子里面赶出去吗?”

“不会的。再说。”他的蓝眼睛在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温暖柔软,“那不仅是我的房子,那也是你的房子。”

“我的房子在这里。”我所。

“几天前我联系了律师,托他起草一份婚姻合同。我想把我在法国的两处房产划归为婚后财产。”

“……”我得承认,他的话还没完呢,我的心花瞬间怒放,蕾雅不计较房子了,结果得到一辆车子,我不再因为房子跟JP较劲了,他倒打算把房子算上我一份。蕾雅说得对啊,得饶人处且饶人,之后必有油水分。

JP把这事情做得让我心里很痛苦,但是我的脸上可没有表现出来,我看看他,“你啊,你是不是这样打算的:如果我不跟你去法国了,就拿房子当做诱饵勾引我跟你去?这是不是你的如意算盘?”

说得他笑起来,揽着腰把我拽过去,“那么反正你都同意了,这事儿我不说也不做,干脆就当没有。不是更好吗?”

我笑起来,咬他下巴一口,“敢!”

“之前一直没有跟你说,是我也想要寻找一个好的办法。更名的话,费用十分昂贵。做公证呢,也要收房款总额的7%作为手续费。订立婚姻合同的话,具有一样的法律效力,而且也不会有太昂贵的费用。”

我亲亲他,“很好。”

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身来,平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说:“JP,别嫌我事儿脑袋啊。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我倒是愿意跟你回去了。可是,可是你本来已经打算走了,董事长一个电话就把你给叫回去了,这会不会显得有点没面子?”

“不懂,什么意思?”

我一手拄着头看看他,“我说,你回去可以。多少嗯他要点代价啊。”

“如果我去做瑞士的项目,他已经答应给我涨工资了。而且,”他看看我,“你知道吗?我放了半年的无薪假期,他给我开了五个月的全额工资啊。”

我不是不震惊的,慢慢坐起来,“你老板不算小气。”

他笑了,“确切地说,他们离了我不行。”

“说说窍门。”

“我制作的程序,好用,但是运算过程十分复杂。一旦出了毛病,恐怕他们连修理都修理不了。”他转着蓝眼睛说。

我高兴极了,把他的大脑袋抱过来,用力地亲了好几下,“原来你这么会算计。”

他也抱住我,头贴在我的胸前,“感谢上帝,终于把你算计回法国了。”

32 丈夫是大牛,你要心疼他,但是跟得懂得使唤

主意已定,JP提前回欧洲干活去了,之后的事情我自己操作得十分麻利。一边办签证,一边在学校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同时我也开始了大采购,衣服、鞋子、食物、各种书籍都提前装箱邮寄,还有我用惯了的国产的一款爽肤水。

八月份,奥运会召开。沈阳作为足球项目的分会场承担了数场比赛的组织安排工作。我有幸也参与其中,负责各个场次的法语介绍词的翻译、录音和现场播报工作。最后还给喀麦隆队的记者招待会做了翻译。

我看到小罗了,真是巨星啊。就是那么牛掰。他们十几个人坐在那里看巴西女队的比赛,这帮观众就不看女队的比赛了,全去看他去了。

有一场比赛,我教的小孩子们去做集体观众。开赛之前,交战双方的介绍录音刚一播出,我的电话就响了,孩子们像是一大群年轻力壮的鸭子一样在另一端大喊:“是你不?是你不?播音的是你不?!”

我哈哈大笑着回答他们,又说了一些工作中的趣事。挂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要告别在中国的这一段生涯了。真的到了法国,我要多久才能教出来这么多多活泼又热情的学生,要怎样才能那么近地看到世界级的名人呢?

然后就是饭局。

跟这个姐妹吃了,跟那帮朋友吃,跟这个泡完了澡,跟那个去唱歌,全赖我平时爱热闹人缘还行,是很多派对和饭局的组织者,如今我要走了,他们不是不惋惜的。大家道别好像普遍都是一种腔调,“小老外欺负你可不行。受了委屈要回来,兄弟们组团去揍他,顺便践踏一下香榭大道。”

我妈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意思,但是相对更全面了一些,“我告诉你。你在家里当主妇,现在不做的事情到时候得做了,打扫房间,做饭,洗衣服,熨衣服。他肯定是不会强迫你的,你自己得自觉点。别一上网就没完,满地都是头发还不扫……”——她了解我,她知道我邋遢起来是个什么德行。

“但是,你也听好了。”我妈说,“活儿干多了也不行。你这人喜欢耗子扛枪窝里横,出去就厥了。你在我和你爸这里不怎么干活儿,那你去你婆婆家也不许多干活。听到没?”

“哦。”

“要懂得说‘不’。知道不?”她说。

“这个我挺在行的。”

“一个人,在国外,更要懂得说‘不’。知道不?”

“嗯。”

九月份要走之前,我爸爸带着我去超市采购成鸭蛋的时候,出乎我意料她,他居然问了我一个很感性的问题,“你说,你想要你们的婚姻稳定和睦,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我仔细揣度,用力衡量,想了半天,“是,是我牢牢掌握他的钱包。”

我爸的脚步忽然停下来,看了看我,颇有种重新认识我的意味,他慢慢说:“哦,这个也有道理。但是爸爸说的不是这个。”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他略沉吟,“你说,你妈什么时候最烦人?”

话说我妈这人有时候挺烦人是真的,蛮横自大,总是有理,但我想她应该不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主妇烦人,可我从来就没有听过我爸爸在我面前抱怨过她。此番实在新鲜。

我想了想,“是她总絮叨我,说我不干活的时候。”

他摇摇头,“不,是她总说我当的官不够大,我赚的钱不够多的时候。”

这俩事儿确实经常发生。

我说:“我都习惯了。我从小她就这么说你。”我拍拍他肩膀,“她说她的呗,反正咱们都知道,爸你算挺成功的。”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说。

我们进了家乐福,一起上滚梯。玻璃墙壁上的两张脸长得一摸一样,只不过一个是老年男版,另一个是青年女版。

我爸爸继续说:“女的抱怨男的官职不够大,薪水不够高,这种现象很普遍,但是绝不是美德。你已经嫁给让.保罗了,如果有一天你对你们的物质环境不满意的话,爸爸希望你还在抱怨之前先想一想,当你决定跟他结婚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乎这个。还有,你跟他索取之前,自己给予了什么东西。”

“我妈唠叨的时候,你可没有这样反驳过她。”

“我现在这样教育我的女儿,是希望她能当一个比她妈妈更好的妻子。”

我们走到卖真空鸭蛋的冰箱前面,我爸爸一枚一枚地挑选,个头够大的,没有夹缝的,日期新鲜的。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选,选了整整三十七只。

我们离开鸭蛋们,去会师酸梅和其他零食。

“但是让.保罗是个努力而且业务能力很强的人,你有不是特别爱花钱的孩子,所以我对你们的物质环境并不担心。爸爸想的还有另一个方面。”

“什么?”

“当你不需要去赚钱了,当你觉得日子过得舒服清闲的时候,你也要有事情来做。不要只当主妇,要坚持学习,学习专业知识或者各种生活的本领和技能。你不是写作嘛,一定要坚持下去。有事情做,是一个女人的底气。爸爸也相信,在让.保罗找到在中国的工作机会之前,他可能已经不需要工作了,因为你已经是一个收入十分丰厚的名作家了。”

“嗯。我记得了。我会努力的,爸爸。”

我觉得我忽然要对我爸爸刮目相看了。年龄渐长,一个女儿因为生活经历和思维情感的共性,总会更她的妈妈更亲密一些。从小很喜欢听爸管讲政治历史国家大事的我,后来渐渐地就跟爸爸聊得越来越少了。我总觉得他的那些话题大而且远,不如我跟我妈妈之间那些要买哪一条裙子,要怎么应付男孩子的话题来得通俗有趣。

可是在我出国生活之前,跟爸爸在家乐福超市里的这一次聊天,让我发现他也是这么感性的,这么有趣的,又这么懂得生活的人。

我的妈妈还有那么多的朋友都在跟我说要好好地保护自己,而我的爸爸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告诉我,要做一个更好的自己,还要体谅而且保护自己的丈夫。

我想跟他说谢谢,又觉得有点煽情,恰好走到猪拱嘴的旁边,就诚恳地说:“爸,买个猪拱嘴吧,回去拌蒜吃,我陪你喝两杯。”

晚上喝完啤酒吃完猪拱嘴,我跟JP在网上见面了,他让我看看给我新买的电脑椅还有新书桌,然后笑着跟我说:“哈哈,还有五天你就要来了。”

“书桌的颜色很好看,椅子看上去有点高。”

“可以调节的。”

“谢谢你。”

他说:“刚才就想让你看了,干什么去了?”

“跟我爸爸去超市。”我说,“我们聊了很多,聊今后我跟你要怎样过日子。”

JP看上去挺感兴趣的,“他可有什么忠告?”

“嗯,有的。”我张嘴就想跟他说我爸爸告诉我的那些话,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我要告诉他吗?不,我才不要呢。

那些道理我自己一定要心里有数,我可不能跟他说。这个法国人会不会以此为口实,就此作为自己懒惰的理由,然后跟我说:可是你爸让你体谅我的。

哼哼。

丈夫是大牛,你要心疼他,但是更得懂得使唤。

爸爸的话很有道理,但是精神实质我领会了,重要的是根据实际情况融会贯通。

我笑一笑,“我亲爱的JP,我们已经是两口子了。从此以后我就要拜托你照顾了,我不想给你施加压力,但是你一定要心里有数啊。努力工作,当官赚钱,你知道的,妻子的手袋,腕上的手表,孩子念的是不是名校,这些可都是衡量一个男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啊。你准备好迎接挑战了吗?”

隔着九千千米的距离,电脑另一边JP分明颤抖了一下,他不会刚刚才觉得一个已婚的男人比一个单身汉的责任和压力大多了吧?后悔了吗?可是已经太晚了宝贝。

33.如今姐在天涯了

二00八年的九月,我乘坐汉莎公司的飞机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行抵达了瑞士日内瓦。到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多,机场里面是薰衣草清洗剂和浓香咖啡的味道。我推着行李车出港,一扇玻璃门的外面,JP穿着灰色韵套头衫在那里等我。我扑上去,跟他紧紧拥抱,心里想着:可得好好溜须着点,这是他的地盘,以后我得跟着他混了。

为了方便他在瑞士工作,公司给他在法瑞边境的依云小镇安排了房子。从日内瓦的机场开车回家,走莱芒湖的湖畔公路,不过是三十多分钟的路程。

我把车窗打开,初秋的夜里,空气里弥漫着树木花草和湖水的淡淡的香甜味道,还有小虫和夜鸟鸣叫不绝。繁星闪耀的天空下,一侧的阿尔卑斯山连绵逶迤,山上也有点点灯火,风从另一侧吹来,莱芒湖上还有人在行船,灯光闪动,慢慢前行。

公路上的法瑞边境线是一个小小的岗亭,车子经过那里稍慢,没人检查,也没人跟你要证件,过了这里,所有加油站的标价牌就由瑞士法郎换成欧元了。

我困得要命,跟着JP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再打个电话会中国保平安就扑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多钟才醒,醒了之后半天没劲,慢慢反应过来:如今姐在天涯了。在天涯不要紧,很多生活习惯都的改变,豆浆没有了喝牛奶,咸鸭蛋倒是带来了,大米粥还得自己煮,一时半会儿算是过不上那种“妈,我饿,整点啥吃?”的舒服日子了。

一回头,大哥也醒了,一手拄着头,瞪着蓝眼睛看我。

我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不高兴啊?”他说。

“不是。”我说,“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他的手在被子下面心怀叵测地绕到我的腰上,下巴垫在我一侧的肩膀上,对着我的耳朵说话,热乎乎的,“写作的人就是爱思考,思考什么啊,凭本能做事。”

我笑起来,JP平时话也少,比喻也少,就是一到床上,灵感格外多,我侧头看他,“看你也就是个靠本能支配的小流氓。”

他笑着就欺过来。

我们三个月不见,小宇宙积攒的十分强大,在床上玩到下午时分,精疲力竭了就睡一会儿,醒过来了再继续玩玩。到实在饿得不行了,我才穿上袍子扶着墙站起来求他,“先生,请迁就一下我的另一个本能,咱弄口饭吃吧。”

两人一出门,已是傍晚,我在依云的第一天就这样快要过去了。

我们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了一个餐厅吃晚饭,JP的主菜是奶酪饺子和牛排,我的是大蒜面包和萨伏瓦香肠。餐厅装修的不错,菜的味道也很好,我们坐的地方还可以看到湖景,红酒装在大肚子的杯子里,当的一撞,颇有情调。只是账单送上来的时候,我觉得情调被完全地破坏掉了,这么点东西,两人,八十多欧元。当时欧元尚算坚挺,换成人民币得乘以十,我看着那点数字,又看着JP多留下的大约百分之十的小费,就觉得小心脏好痛好痛,好像尔康看到匍匐在地,艰难爬行寻找皇阿玛的紫薇,我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

所以当JP第二天早上在我醒来之后还要继续“凭本能做事”的时候,我果断地把他的手狠狠地打到了一边去。

为了迎接我来到法国,他请了三天的假期,在剩下的两天里,我们去了家乐福还有三家华人超市,把我需要的所有的做饭用的油盐酱醋 ,还有我们接下来要吃的大米蔬菜牛奶鸡蛋肉类都购置齐全。好在日内瓦亚洲人够多,买点啥都不算太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