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返自包里掏出手机,小巧轻薄的机型,在他宽大的掌中更形玲珑,他快速地摁下一串数字还给她:“这是我的号码,你回拨一下,有事和我联系。”

等她反应过来时,挺拔的身影已隐入车内,最后一瞥,分明是苏瑾有些狐疑的目光。

知返站在原地,拨通那个号码,听到两声嘀鸣后切断,然后存入电话簿中。

霍远。

她盯着荧屏上那个名字,手机还留着他手上的余温,微微烫着她的掌心,这一刻,她忽然有些茫然,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他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若说是友,他的态度虽然客气温文,却始终有着不容人靠近的疏离,若说是敌,他大可不必如此为她费心。

“不去吃饭?”邻桌的秦菲探过身子,轻轻敲了敲隔板。

知返抬起头:“我叫了pizza,你去吃吧。”

“吃这个怎么行?”秦菲不赞同地皱眉。

“习惯了。”知返一笑,目送她拿包离开,视线又回到电脑屏幕上。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金属、水泥、玻璃,砖块都是来自天然的物质,只有当它们成为建筑的一部分时,才被赋予了灵魂。眼前完成大半的设计图,是白领居住区定位的平湖水榭,作为市中心商业圈最后一片中层居住区,无数开发商觊觎着这个金矿,再加上中产阶级对于环境设施和品位更为复杂的居住要求,设计部的状况实在是水深火热,连霍远也几乎将办公桌从总经理室搬到设计部来。

眼睛有些酸,知返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杯子往茶水间走,正逢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格外空寂。刚冲了一杯咖啡,却听到门外有声音由远及近。

“那个新来的孟知返,背景可不简单,有穆董撑着呢。”

“是吗?”略微拔高的声音掩饰不住惊讶,“原来又是一个空降的,只是穆董把她放在霍总的地盘里,总是有用意的吧?”

“不管什么用意,霍总是什么人,就算心里再反对表面也是平静如水,只不过大家辛苦了这么久才把平湖水榭的设计图弄得差不多,她凭什么就这样插进来?”

“看她那认真样,又喝过几年洋墨水,免不了要指手画脚,到时大家的心血没准就被糟蹋了。”

“不过霍总也不会坐视不管,你没看见今天李秘书一直黑着一张脸,好像是因为衡压供水设备的事情在霍总那碰壁了。”

李秘书,应该是穆昭怀身边的李锦年。

知返站在茶水间,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犹豫不决,躲着更是有偷听之嫌,于是硬着头皮闯出去,准备当什么也没听到。

才迈开一步,却一下撞在人身上,杯子脱了手,滚烫的咖啡泼在手背上,疼得她忍不住轻呼。

还没回过神,一个人已拉住她的手臂,拂去她手上的水珠:“烫倒没有?”

淡淡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耳里是熟悉而低沉的声音,知返惊诧地抬头,却看见霍远的脸上,有一丝关切的表情。

他怎么也在这里?方才的话他是否也都听见了?

“没事…”知返有些尴尬朝他一笑,靠近了才发现他的眸是那样的深,看不见底,撇开视线,地上的碎片让她微微怔愣。

无印良品的白瓷杯,在伦敦Selfridge里让她爱不释手,是穆清送她的圣诞礼物,后来跟着她到处跑,没想到就这样碎了。

是否越是珍惜的东西,越容易在突然间失去?

霍远看着她低下头,雪白柔润的后颈上是茸茸的细小鬓发,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然而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却是怅然若失的神情,他的心里,忽然一动。

“别碰,小心割到手。”他淡淡地提醒,忽然松开手,抽身而退。

知返没有发现他一瞬间的神情变化,点点头站起身,看着他溅上咖啡渍的衬衫:“不好意思。”

霍远不以为意地摇头:“有换的。”他办公室里有休息间,工作忙的时候,可以让他留宿,所以衣服也备得齐全。

两人一同走出走廊,方才碎嘴的女同事看见他们,表情立刻有些惊惶。知返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礼貌地朝她们一笑。

“知返,”温和的嗓音忽然自身边传来,霍远看着她淡然一笑,“做设计这一行,最重要的是要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知返有些震惊地看着他转身,因为他的话语怔在原地。

他叫她知返。

他让她不要管别人的闲话。

他故意在同事面前对她说这样的话,是知道了她的尴尬处境所以要替她解围?

那么,他为何要这样做?

四、醉江月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独自坐在花园里,已近傍晚,凉风吹散了几许暑气。

她喜欢这个季节,绿树荫浓,蝉鸣花香,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天光,扑面而来的热浪,那样的直接。也许因为,她向来都不喜欢太过迂回的事情,那只会让人觉得无力。

如果在这样的季节遇上了一个人,从此岁岁年年,每到这个时候,空气里都似乎能闻到当时的气息。只是回忆,一直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彼时再多的欢乐时光都已流逝,想来只剩惋惜,而难过的事情也始终在那里,耿耿于怀,伤心不已。

一张陈年相片,一段年少往事,曾经那个在镜头中来不及掩饰表情的自己,都定格在回忆里再也抹不去。

倔强,茫然,羞愤——知返看着照片里自己的脸,微微一笑——其实,当初她多想在那一刻摔掉穆清的相机。

只是她不能。

“返返。”母亲的声音自客厅窗边传来,知返应了一声,合上手边的相册,从躺椅上起身。

“年轻就是好,大夏天待在外面,也不怕晒黑。”刚走进门,就看见萧唯珍笑吟吟地指着她对母亲说话。

“萧阿姨又拿我说笑,”知返接过母亲手中的果盘放在茶几上,“要是我到你那年纪,皮肤有你一半好都开心死。”

“这孩子嘴真甜,”萧时珍顿时笑逐颜开,“所以我说还是养女儿贴心,不像穆清,成天就知道气我。”

“返返不就算是咱们女儿了吗?”穆昭怀笑道,放下手中的棋子,抬头打趣道。

“穆叔叔。”知返微窘。

“最近事多,在公司都难得遇见你,怎么样,工作适应得还不错吧?”

“嗯,挺好的。”知返甜甜一笑。

“是不是公司又有什么问题了?”孟景瑞看着好友,“昨天方仲威给我电话诉苦,说跟你们关于富隆那片住宅区衡压供水设备的事谈不拢,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事情,”穆昭怀苦笑,“老方本来就是咱们多年的好友,生意上也合作了这么多年,眼下霍远却不肯再用仲威的设备,现在公司支持他这项决定的人也占了大半,我实在很为难。”

“是这样?”孟景瑞蹙眉,“那霍远是要另觅合作伙伴了?”

“我看,他是想拓展自己的关系网,居心不良,”萧时珍忿忿插嘴,“当初他进穆家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是省油的灯,偏偏公公赏识他,穆宁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如今都看出来他什么人了吧,穆宁被他逼得躲在国外不肯回来,现在又要打尚豪的主意——”

“时珍,”穆昭怀脸色一沉,“你少说两句。”

“事情也未必那么严重,”孟景瑞连忙打圆场,“就算霍远真的不念旧情,昭怀才是尚豪的董事长。”

“说实话,如今年纪大了,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穆昭怀叹气,“其实我倒是羡慕你,那么早就收手,在家修身养性也挺好,记得你以前明明是比我还拼命的人。”

“我当初就是太执迷,才会兵败如山倒,若不是你借的那两个亿,我怎么可能撑过去,也是大彻大悟后才决定收手。”孟景瑞感慨一笑。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穆昭怀摆摆手看向知返,“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穆清心不在公司的事上,如果霍远真有什么心思,我现在能指望的,就是返返了。”

知返迎向他的眼神,心里不由一震。

心头不由浮现霍远那张清俊镇静的容颜,他拿着她的手机输下她号码的神情,他捉着她手臂询问她伤情的关切,他看着她说话时平淡的微笑都还历历在目——他真的是如传言所说的那种人吗?忽然之间,她觉得未来的一切都开始扑朔迷离起来,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为她的敌人,她可是他的对手?

无比烦躁。

晚上被昔时老同学叫出去K歌,熟悉的名字,依然认识的容貌,却不复当时嬉笑打闹的单纯相处模式,谈股票聊房产,比拼身上的行头,讲述使用各类名牌化妆品的心得,八卦某某娶了某某,某某生了女儿不讨婆婆喜欢…

喝了几杯酒,却觉得胸口越发郁闷起来。

“如今嫁得好等于曲线救国,知返就好命啦。”

“我还单身好不好,不像你们一个个都功成名就了。”见话题又转移到她身上,知返站起身无可奈何地笑笑,指指门外,准备去透口气。

顶楼有天台,倒很是僻静,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点燃手中的烟抽了一口,还是觉得不爽,干脆踢掉高跟鞋,斜倚着墙看天。

“我记得怀哥不喜欢女孩子抽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知返一怔,循声望去,却见霍远靠在栏杆上,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衬衫领口松开了一扣,指间也是一点星火,样子有些慵懒,他怎么也在这里,又来了多久?

“你要打小报告?”她瞅着他,眼神明亮。

“我看起来像那么无聊的人么?”霍远淡淡地笑,姿势闲散地弹了弹烟灰,“再说,他会相信我还是相信你?”

知返也跟着一笑,望着他没有说话。

“你在这做什么?”他问,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好听。

“看天,”知返仰头,指指深蓝的夜空,“小的时候,我喜欢对着月亮说话,爸妈就笑我是傻孩子,现在长大了,就不再那样自言自语,只是静静望着,虽然这样一个人待在外面看天,还是有点傻。”

霍远看着她,微微一笑:“我也在这里。”

知返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并不是她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仰望星空,他也是。

“谢谢你,”知返轻轻一笑,水眸朦胧,“第一次有人陪我看天。”

霍远看她站起身,长长的裙上有一朵朵淡粉的碎花,清幽典雅,仿佛在夜色里能绽放出香气来,裙摆下是一双雪白的莲足,似乎因为感觉到他的视线而害羞地蜷起来,他呼吸一窒,移开了视线。

他在做什么?居然有些心猿意马,对着这么一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更何况,她还是穆昭怀相中的未来儿媳。

敛下神色,他准备离开,却听见楼梯口有人喊她的名字。

“帮我个忙。”低声的央求带着一阵香风卷进他的怀里,她突然靠在他的身上,双手轻轻拽着他的胸口。

“知返?”霍远不由一怔,看着她闭着的眼,才明白了她的用意。

“抱歉她醉了,我得把她送回去,改天再陪你们吧。”他一手环住她,向走上楼的几个人解释道。

“怎么才喝这么点就醉了?你又是谁?”其中一人狐疑道。

“我叫霍远——”他还没说完,就已有人插话,“原来是尚豪的霍总,没事了,我们走吧,他们是一家人,能照顾知返的。”

人声随着脚步声渐渐散去,霍远低下头轻声道:“都走了。”

知返抬起头,视线正好遇他的撞上,离得这样近,隐约的灯火里,他的双眸灿亮,像他身后夜空里闪烁的星子,神秘深邃,却又如此清冷,有这样一双眼的人,真的会是他们口中的那个霍远吗?

“知返,”他的手不露痕迹地从她背后移开,有些迷惑又好笑地看着失神的娇颜,“你不松手吗?我的衬衫快被你抓皱了。”

五、君不悟

“对不起。”知返慌忙将手缩回,脸颊微微泛红。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她的耳根也忽然烫起来。

“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霍远看了看表,“你等我一会,我和朋友打声招呼。”

走廊的壁灯闪着朦胧的光,淡淡的紫色格外梦幻。知返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前方的伟岸身影上,他的肩很宽,走路时喜欢一手插在口袋里,姿势随意却又优雅。

这种拜金的年头,离了婚的有钱男人比一穷二白的单身小伙受欢迎,如果本身长得不赖,再加上那点成熟稳重的气质,那就是当之无愧的钻石王老五,自有一干女人前仆后继。

眼前这个男人算是最合适不过的范本,只是他出来玩却不携伴,也着实让人意外。

刚走出门口,霍远突然停住,知返跟着他身后止步,有些迷惑。

“远,”娇柔的声音自他身前传来,“我路过看见你的车停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真遇着了你。”

苏瑾走上前,手还未触到他胸口,却瞥见站在一旁的知返,她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苏小姐。”知返微笑,似是没注意她的尴尬神色,“我也是碰巧遇见霍总。”

霍远的神色有些冷淡,他瞥了一眼苏瑾身后那辆黄色甲壳虫,“我送下知返,你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开车。”

“好。”苏瑾脸色一白,笑容有些勉强地朝知返看了一下,“孟小姐再见。”

知返点头一笑,摆摆手。

“好刺眼。”车子慢慢驶离,知返回头看了一下窗外,慨然轻叹。

“什么?”霍远不明所以。

“望去一地的芳心碎片,月色下闪着寒光。”她转头看他,眼中满是促狭之色,“霍总真是绝情。”

她想起苏瑾低低的那声“远”,料想那女子心里,定是情根深种。

霍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没有情,又何来“绝情”一说?苏瑾与他的关系,只是取暖而已,一早就定好的游戏规则,若她要越界,那也只是她的事情,他无需作陪。

“没法爱她吗?”轻柔的声音再次打破彼此间的平静。

黑眸微微一闪——她问的是“没法爱”,而不是“不爱”。

霍远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仍是淡淡的:“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知返一愣,有些不确定他的话到底是反问还是疑问。

“有人对我说,如果一段感情要她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得到,那么不如不要。”

于是,在对他绝望之后,那道曾经在他生命里那样靓丽的风景悄然淡出。

“可我并不知道,爱一个人到底要多大的代价。”低沉的嗓音里,似乎有着让人意外的茫然和困惑。

知返不由听得怔忡。

“谈恋爱不是做生意,你没法估计成本,也不能预设失败的底线,不要去想着盈利,因为连收支平衡都很难做到。”她望着窗外的灯火,神情有些黯然。

“是么?”霍远自嘲地一笑,“我好像习惯做生意了,也就擅长这个。”

知返指指方向盘上的豹头,准备转移话题,“SType怕是配不上霍总的身价吧?”

那天在公司门口等着的,分明是辆760Li。

霍远笑道:“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就没那个必要比什么了。再说,人家要是带了个漂亮的姑娘,我开个抢眼的车,不是驳了人面子,影响以后合作多不好。”

果真是条老狐狸,连这种细节都小心翼翼,知返嘲讽一笑:“过度谦虚就是骄傲。”

“哦?”他故作惊讶地挑眉,“这个意见我倒没考虑过,采纳了。”

他笑的时候,眼角有细微的纹路,却添了几分成熟的味道。上天是不公平的,男人的老和女人的老不同,事实证明,有钱男人的收入会逐年增加,而漂亮女人却绝无可能一年比一年漂亮,这也是如今社会美女多为二奶的原因。

铃声响起来,知返自包里翻出电话,屏幕上是一组陌生的号码。

“喂。”迟疑了一会,她接通。

“是我。”熟悉的声音自那头传来,她瞬间怔忡,眼角微涩。

“你在哪里?”她额头抵在玻璃上,轻声问,路灯在车顶闪过,世界忽明忽暗。

“雷克雅未克,”穆清答道,“最近怎样?”

“我很好。”她轻轻一笑,只是他竟离她那么远。

“冰岛很美吧,有没有热情的姑娘邀请你去她家做客?”她伸出手,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划着,没有注意身边的男人看了她一眼。

“这都被你猜中了?”爽朗的笑声传来,“这里的景色很美,晚霞是紫色的,蔓延在深蓝的海上,云蒸霞蔚,看得我都忘了拍照,下次你也过来玩玩吧。”

“穆——”清脆的女声忽然在话筒里响起,猝不及防的清晰,知返的手微微一颤。

“就这样吧,返返,”穆清的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回头再聊。”

耳边是电话挂断后的“嘟”声,就如她此刻的思绪,呈现大段大段的空白,过了许久,她握着电话的手才缓缓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