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不是很快乐…

电台的音乐在车厢里轻轻回荡,知返有些失神。

“为什么不快乐?”醇厚的声音突然响起,霍远转头看着她,她整个人蜷在宽大的座椅上,显得格外纤弱。

“什么?”知返抬头看他,带着几许心慌。这个男人,在夜色笼罩下格外让人捉摸不透,仿佛在他的目光下,心底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霍远淡然一笑,移开视线,没有继续追问。

六、晚云高

“过桥就到了。”知返指指前面一片楼群,有意打破教人局促的平静。

路口红灯亮起,霍远停下车子:“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本市的楼盘他都清楚,这一片,都是白领公寓。

“习惯一个住了,而且和爸妈作息也不同,怕影响他们休息,”知返忽然俏皮一笑,看着他眼神清亮,“还有一个原因,一会你就知道了。”

桥过去是一个广场,望去是一个又一个的摊位,井然有序,招牌林立——原来是个夜市。

“肚子饿吗?”知返看着霍远,像个期待着糖果的孩子。

一瞬间,后者黑眸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

“这就是你所谓的另一个原因?”霍远停下车子,忍着笑,“好像是有点饿了。”

“呀,”懊恼的轻呼响起,知返看着窗外,“好像都开始收摊了呢,我们来晚了。”

霍远往夜市的方向望了一眼,视线落回她失望的表情上:“你在车里等着,我去看看。”

“好。”知返点头。

知返坐在车里,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他大概是在和一个摊主交谈着什么,隔得有些远,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过了一会,他转身往回走,路灯浅黄的光照在他脸上,镜片闪烁,给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深沉,只是当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他嘴角微扬,笑意似这夜风,轻浅和悦,醺人欲醉。

一瞬间,知返有些怔忡。

“下来吧。”霍远已走到车前,敲了敲车门。

“嗯?”知返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又不饿了?”他挑眉一笑。

知返盯着他颊边浅浅的一涡,脸上忽然一烫,急忙地打开车门:“都快饿死啦。”

“还好,我喜欢的摊位都没走。”知返开心地笑,“知道么,这边夜市很多摊主以前都是在五中门口的,十来年的老手艺了。”

“你初中在五中读的?”霍远眸光一闪。

“是啊,”知返笑着答,随即讶异地望着他,“难道你也是?”

“你算是小学妹了,”他不由跟着微笑,又轻轻摇头,“也不对,你都不能算跟我同辈的人。”

知返闻言,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失笑,却见霍远不解地看着她。

“我是想起刚才在KTV,他们说我们是一家人来着。”她解释道,有些嘲弄地。

霍远放下手中的筷子,语气平静:“虽然我和穆宁离婚了,但你要是嫁给穆清,是该叫我声姑父的。”

知返一怔。

嫁给穆清?蓦地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想像过那样的情景,有时候,越是看起来顺其自然的事情,越让人怯于深究。

十六岁生日在海边,她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要求,穆清如愿给了她一个吻,的确,她要什么他都会慷慨地给她,除了爱情。

是的,穆清不爱她。

再多亲朋的祝福,再多艳羡的目光,也掩盖不了这个事实。无论她多努力,他待她的态度,也只是一个亲厚的兄长而已。

忽然很难过。

方才挂断电话后的失落感此时又如潮水般漫上心头,眼睛无法抑制地湿润起来,她只好低下头。

“好辣。”白雾缭绕里,她的声音和笑容都有些颤抖。

霍远沉默看着眼前人,她整个脑袋都快埋到那碗麻辣烫里。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去抚她那一头柔软可爱的长发。明明就是一个笑起来夏日阳光般灿烂的人,为何会有那些偶尔流露的脆弱,让人看得这样地不忍心,以至于刚才看见她一脸失望时,他掏钱让那个摊主分付给其他人延时收摊。

桌上一声轻响,知返抬起头,看见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摆在眼前,霍远递来一方手帕,声音温和平稳:“给你换了一碗微辣的,免得又把你眼泪弄出来。”

知返接过手帕,丝滑的质地,指触凉薄,而她的心里却顿时一暖。

手帕濡湿的星点,水色微暗,霍远撇开视线,看远处的街景。

“这年头还用手帕的男人,不是太浪漫,就是老派,”清脆的声音响起,知返神色已恢复自然,微笑调侃,“看过《红楼梦》吗,宝玉深夜里让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方旧帕子说,不需写什么,她明白的…”

她打住,忽然觉得说这个似乎不妥,不禁有些尴尬,心里懊恼起来——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怎么老是出洋相?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是浪漫的人。”霍远不以为意地笑道。

吃完麻辣烫,两人一起沿着摊位中间的小道走。

知返孩子似地一会到这个前面看看,一会又跑那边瞧瞧,霍远只是跟在她身后,虽然之前说他肚子也饿,却不曾吃什么东西,只有当她心动于某样小吃时,及时上前付钱,起初知返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想到堂堂霍总根本不会在乎那几个小钱,也就随他了。

雪白的年糕,煎炸之后闪着浅金的色泽,再刷上一层酱汁,更是格外诱人。知返拿起了一串,送至霍远眼前:“试试?”

后者看着她手里褐色的一大块,利落摇头——向来不爱这种粘乎乎的食物,更何况这么乌漆抹黑的,还能吃吗?

知返不爽地皱眉:“就尝一口啦。”

霍远迟疑地接过来咬一口,随即还给她。仍然是不喜欢的口感,但也不算多难吃。

“浪费,明明很美味的嘛。”知返嘟哝着,把他剩下的吃完,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种举动有些亲昵。

“饱了就早点回去吧,”霍远突然开口,声音清淡,“明天还要上班。”

知返抬头看着他,觉得他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只是他背光而立,表情难测。

是啊,明天还要上班。

纵使这夜色再撩人,灯火再璀璨,过了今夜,他依旧是那个尚豪的霍总,她可能要去面对的敌人。

“今晚谢谢你。”知返向车内的霍远挥手。

“真的可以自己回去?”他再一次问。

“嗯,”她点头微笑,“走过去也就几分钟。”

“那好吧,”霍远发动车子,“明天见。”

夜色阑珊,城市的灯火暗淡了星光,风也开始微凉。而空荡的大街上,他往左,她往右,彼此渐行渐远。

七、燕归来

周一例会。

“关于平湖的图,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底下是沉默,间或窃窃私语。奋战了这么多天,终于将平湖水榭的设计完成,这时大家都希望不要再横生枝节,顺利过审。

利眸扫过四周,霍远的视线在角落里那个娇小的身影上停住:“知返,说说你的看法。”

闻声抬头的人凝视他数秒,随即干脆地开口,声音清亮:“我觉得楼区间那座山坡有问题。”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知返手中的笔划过图样,解释自己的想法:“平湖是个密集型的楼盘,虽然有山有水的构思很好,但这块坡地放在这里显得有些突兀,看起来使楼区间更形拥挤。”

“利用原先的地势,不动土只植草皮,可以节省成本,而且在山坡上放置露天健身器材,没有什么不好。”有人立刻出声反对。

“平湖的定位针对白领和年轻一代中产阶级,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对这些感兴趣,就在座各位而言,我想大家闲下来的时间也是花在逛街出游和泡吧上,即使锻炼,也多在健身房,这些设施更在我看来更适合老年人晨练,”知返利落地反驳,“更何况,如果只是一味为了节省成本而忽视设计本身的意义,我无法赞同。”

她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一片议论声,而霍远只是靠在座椅上沉默地盯着她,似在深思。

半晌,低沉的声音打破纷乱的气氛。

“我让你们来是解决问题,不是讨论问题的,”锐利的目光看向知返,他悠然开口,“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总是要看图说话。”

“两天,”知返咬唇,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给我两天时间。”

平湖水榭的设计时间并不宽裕,她要求的这个时限已不算短。虽然可能会很困难,但既然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就要对此负责任,更何况眼下怕是没几个人不恼着她的。

坚定的眼神,倔强的表情,抿紧的嘴角又泄露一点赌气的味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气盛。

霍远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夹,淡然出声:“两天后我要看到你的图。”

很累,就连读书时整夜不睡赶论文也没这么辛苦过。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双目有些泛酸,知返闭上眼仰面靠在椅子上歇息。

同事早已下班,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空调轻微的风响。忽然想起当日她趴在图书馆的桌上犯懒,会有人发信息给她说,孟小姐,你叫的pizza到了,快到楼下来取。

而如今,她在哪里,他又在哪里?

电话铃忽然响起,她发了一会呆才接起来。

“喂?”她有气无力地。

“你还在?”秦菲的声音在那头响起,“这么久没接我以为你下班了,没什么事,就想告诉你记得吃饭,别太累了,反正还有一天。”

“嗯,谢谢。”知返心头一暖,整个设计部里,就数秦菲一直对她很热情。

“知返——”秦菲欲言又止。

“你说。”听出她语气里的犹豫,知返平静开口。

“说了你别怪我多嘴啊,”秦菲吞吞吐吐地,“我总觉得今天霍总似乎有点故意为难你,这么一来你以后在设计部很难做的。”

知返微笑:“应该不会,我菜鸟一个,他不至于啦。”

秦菲还要说什么,她客气地打断:“我要去忙我的图了,明天见面再聊吧。”

三十楼的右侧是片天台,午间的时候员工经常在这里聊天休息。知返独自坐在长椅上,双手抱膝。

远处是万家灯火,头顶是无垠星空,夏夜的风轻轻吹过,人在高处,微觉凉意。

挂断电话,一直有股闷意郁结心头。

她不知道霍远今天点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她看见他眼神里似笑非笑的试探,仿佛在猜测她的反应,就一时沉不住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如今骑虎难下,又因此成了众矢之的,她岂会不知?

想到这,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低醇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知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她和他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偶遇。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知返促狭一笑,回首注视他,“不怕遇见的是个女鬼?”

“这么多年,头一回半夜在公司遇见女鬼,没想到长得不错,也算艳遇了。”霍远轻声笑起来,在她旁边坐下。

空气里有种若有若无的淡香,无从寻觅却又撩人心扉。她用香水?还是哪个牌子的沐浴液?

“怎么样,可有进展?”他点燃烟吸了一口,朦胧的烟雾散开,氤氲了月色。

“你知不知道以前要交论文前,最怕老师问我这个问题,”知返郁闷地看了他一眼,“要是我能搞定,这会早在家睡大觉了。”

明亮的水瞳里,分明有着挫败和沮丧,霍远凝视她的侧脸,嘴角的笑意渐深。

“小时候我住在外婆家,江南的一个水乡小镇,”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沉浸在回忆里,“夏天乘凉的时候,会和其他孩子一起躺在桌上看天,身底下就是潺潺流过的河水,桨声灯影,而眼前近处是萤火虫,远处是星星。有时小贩会敲着锣沿着石板路叫卖,所以嘴上再含块麦芽糖就更好了——如今想来,那些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说这些,你觉得无聊吧?”他转头看向她,淡淡一笑。

知返摇头:“没有,很有趣。”

甚至让她有些向往——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生活。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看夜空,”霍远靠在椅子上仰首,姿势闲散,“其实这是很多人都爱做的事情。”

这城市上空,只有这一片浩瀚星海,辽阔深远,能让他在仰望的时候,暂时忘记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很累吧。”知返轻声开口。

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眉间总是有着一道褶痕,而侧脸的线条,这样的冷硬。

“还好。”霍远看着她,目光深邃——她知不知道,她不该在这样的夜里,用这样温柔的眼神,这样的软糯的声音,问候这样疲倦的他?

收回视线,他站起身:“走吧,一起吃夜宵,设计图明天再说。”

午夜的茶餐厅,依旧灯火辉煌,衣香鬓影。

“名字很别致。”知返迈上台阶,不由赞道。

Offshore. 离岸。

明亮的大厅,大理石地面光洁可鉴。知返跟在霍远一旁,目光随意地望向前方。

视线触到一对身影时,步伐突然停止,她就像浇注在地面上的雕像一样,双脚生生地凝住,再也动弹不了。

过电如雷殛。

为什么他会在那里?明明应该和她海角天涯,而不是挽着另外一个女人,离她咫尺之距。

太多的震惊冲击着她,以至于脑中混乱一片,仓促间她死死地捉住一只坚实的手臂,几乎要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上面。

“穆清,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听见身边的人开口,声音镇定平静。

“霍叔好,”穆清微笑,随即凝视挂在霍远臂弯的人儿,“返返,又见面了。”

知返抬起头,看见熟悉的瞳仁里倒映着一个脸色苍白的自己。她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回来了也没有告诉她,他身边站着的那个笑容甜美的女人又是谁?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手又情不自禁地握得紧了些,她勉强支撑出一个微笑:“嗨,真巧,我们来吃夜宵。”

“是吗?”穆清爽朗一笑,似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那先不打扰了,改天再聚。”

令人眩目的身影即刻离开,望去郎才女貌,交相辉映。

知返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双目刺痛。

“还不愿意松手吗?”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知返缩回手,声音僵硬:“对不起。”

霍远看着她,目光锐利:“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去问他?你就只会给自己气受吗?”

知返被他犀利的语气刺痛,本来勉力维持的坚强更是骤然崩塌:“我怎么样与你何干?你还不是逼得妻子远走他乡?”

“别让我小瞧你,知返,”霍远盯住她,冷凝的目光中聚集着火气,“觉得委屈就该去和穆清讲,而不是站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迁怒他人。”

八、卷珠帘

认识霍远以来,他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样子,知返头一回见到他这么严厉的神色,语气里竟带着隐隐的失望,于是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僵持间似有人从旁经过,看到他们便停下了脚步:“霍总也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