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霍远的为人,他绝对不是一个会逃避责任的男人。如果亲子鉴定的结果证明了小游和他是父子,他完全可能会娶她,给她和小游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那又如何,往后的日子,即使在同一屋檐下,也不过是相敬如宾的生活。她宁可守着过往的回忆独自生活下去,也不愿清晨醒来时面对的是爱人陌生的目光。

“你这样…真的好辛苦。”静淑红着眼走到她身边,紧紧地抱住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还是忍不住地掉下来。

遇见你,之后爱上你,然后狠透你,原来爱是回不去的旅行。

亲爱的,让我忘记你。那些事情,我终于看仔细。

下雨的清晨,却因为一首歌,心忽然间就潮湿起来。

泊好车往电梯走,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清晰有力,身体尚未痊愈,头依然有点昏沉的,知返也懒得回头去看是谁,门缓缓打开,身后的人紧跟着她跨入电梯,闻入鼻息的熟悉味道让她惊讶地抬起头,才发现霍远正静静地瞅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垂下眼睫,她不由地往角落里退了退。

“听说,你病了?”低沉而慵懒的声音缓缓响起,他明明在电梯的另一边,可却给了她无形的压力。

“嗯。”知返淡淡地应了一声。

七、八——她偷眼瞧着不断变换的红色数字,快到她的楼层了。

十一。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时,一只手忽然按住关闭键,电梯直直地往上升。

她盯着紧闭的电梯门,几乎不敢置信,猛地回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欺近了她,健硕的手臂撑在墙上,牢牢地将她困在角落里。

“你在怕我?”称得上是轻柔的语气,听在耳里,却有危险的错觉。

“没有。”她的声音几乎是软弱无力的。

“没有?”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那你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嗯?”

知返的脸微微发烫,深吸了口气,她缓缓抬起头,视线对上了他的。

就在那一瞬,黑眸露出一丝迷茫,霍远有片刻失神。

就是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让他每每撞见,都禁不住心悸,却找不出缘由。

猜不透,也弄不懂,她凝视他时的眼眸深处,为何常常会有一闪而过的失望?那抹失落,总是不经意地揪住他的胸口,反复纠结,不时抽痛。仿佛,他对她有所亏欠。可他却不明白,他亏欠了她什么?

并不是因为那一夜后他撇清的态度才如此的,早在之前,她看着他时,就是那样的眼神。而如今,她似乎对他越发不满了。这个认知,竟让他有些不痛快。

“你多心了。”知返偏过头冷冷地回答,不愿与他对视下去。

霍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淡然出声:“你在生我的气,为了那天的事?”

“怎么会?”知返克制住内心的激荡,“那晚很愉快,谢谢你。”

望着她的双黑眸微微眯起,仿佛在窥视她话语的真实性。

“所以,我怎么会生气?”知返微笑,水眸里一片沉静,“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不对?”

是她错看吗——那一瞬间,那张总是镇静从容的俊颜上,似乎闪过沉沉的阴霾。

可是,他又怎会在意?低下头,知返自嘲地一笑——事到如今,连她都开始学习不去在意。

四十八、归去难

电梯门又一次打开,霍远仍站在那不动。知返讶异地抬起头,他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镜片后的一双黑眸却暗如沉夜,深不见底。

他是生气了么?

知返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这副不冷不热的表情,能这样淡淡地瞅着人还算好,火气大的时候,他根本是连正眼都不瞧你一下。以前在尚豪的时候,有一回她经过他办公室,他只是静静地把文件往一个部门经理面前一丢,没说一句话,后者脑门上就密密地冒出一层冷汗。

可现在他又是在生哪门子的气?她哪里惹到他了?

刚要硬着头皮挤出一个微笑和他话别,他却转身走了出去,给她一个冷冷的背影,知返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爽地瞪着他——他这是什么态度?

“先生,您的咖啡。”秘书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霍远桌上,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平常很温文的一个人,今天怎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谢谢,”霍远淡淡地开口,“给我接人力资源部电话。”

五分钟后,一份人事档案出现在他电脑屏幕上。

孟知返,女,27岁。毕业于曼彻斯特大学建筑设计专业,半年前加入公司设计部。

她的简历并无特别。

目光移到家属关系一栏,黑眸中闪现一丝错愕——儿子,孟游,一岁。

这样算来,她居然有一个一岁半的儿子?还叫梦游?这是什么鬼名字!视线上上下下重新搜索了一遍,没有任何关于孩子父亲的记录。

未婚妈妈,他目光阴郁地瞅着屏幕上照片里那张娇颜——看来他倒是小看了她。

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撒哈拉——静淑。

知返看着手机上的短信,忍不住叹气,这丫头,怕是把给Chris的信息又转发了一条给她。

合上手机,颊边只余一个苦涩的笑容——若真如此,她的心中早已是黄沙万里,荒漠一片。

“孟小姐,这是3D效果图,这份演示文案经理说让你审查就可以了。”

上头似乎有提升老麦的意思,这阵子他有意无意地把大多数项目都交到她手上,知返没问到底是谁的意思,但老麦一直以来的栽培她早已是不胜感激。

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知返走到经理室门前敲了敲,听到里面应声后推开门:“下午茶时间,我请客?”

“这么好?”老麦先是挑眉微笑,看了看手表,一脸遗憾的样子,“真不巧,Calvin让我过会上楼去,大概有客人,这样吧,你帮我带点上次你买的那种饼干,我女儿很喜欢。”

“没问题。”知返一笑,爽气地点点头,转身往电梯走去。

Costa的甜点其实做得很一般,饼干是英国随处可见的黄油饼干,味道尚可,只是每年圣诞时节都会做成星星的样子,小的一颗颗地装在口袋里,大的上面还有果酱涂着的红星,可爱得紧。

一个人坐在那里喝咖啡也着实无趣,知返拿着一杯Americano拎一小纸袋饼干走向公司大门,门口停了辆车,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从车里出来。

两人正好同时到门口,知返下意识地瞧了他一眼,顿时愣在原地——老麦口中的客人竟是他?

那人的视线也投了过来,惊讶之色瞬间在他俊逸的脸上浮现。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李乔望着她,凤眸里有诧异也有疑惑,“你和霍——”

他一个“远”字还没说出口,知返已经迅速打断了他,“我现在只是他员工而已。”

“他忘了你。”李乔开口,话语简短而直接。

知返勉强一笑,被他切中要害,脸色顿时苍白。

“我后来有事回了英国,并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霍远这人凡事都放在心里,也没有跟我多提你们之间的事,我一直以为你在叶听风那个工程竞标上背叛了他,也以为他是因为那事和你分的手,”李乔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脸,“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躺在医院里。”

“我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他的事,”知返苦涩一笑,“他是怎么出的车祸?”

“是他人还在上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车往机场赶,车速太快,对方违章驾驶。”

知返看着他,心里忽然一沉。

“我问过苏瑾,她守在病床前就只吐了两个字,追人。我想,他追的那个人应该是你吧。”

李乔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可每一字都几乎震得她魂飞魄散,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泪眼模糊。

“后来是苏瑾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他苏醒,被父母接到老家,”李乔望着她惨淡的表情,锐利的眼神中带着深思,“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何你对他的伤情一无所知,连看都不去看一眼。”

“所以,他忘记我也是应该的,”知返声音颤抖着开口,眼泪终于一颗颗滚落,“就当是报应。”

李乔神色有些不忍,将自己的丝帕递给她。

“不用,谢谢…”知返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方帕,擦掉脸上泪痕,有些狼狈地强颜欢笑,“不好意思。”

李乔摇头表示不介意,沉默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凤眸炯亮地望着她:“需要我告诉他吗?”

他素来不爱管闲事,之前又对她有所误会,再加上霍远本人从没问过他什么,他也懒得去管,只是这一刻他忽然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帮点忙。

她方才用的那块丝帕,是霍远大学时第一次拿下设计大奖时,他导师也是院长亲自送给他的礼物,曾经让他们一干人都无比羡慕。他将它给了她,而她却一直留在身边。

“他知道了又怎样?能如从前那样爱我吗?”知返笑容酸楚,眼神却有种决绝的坚定,“我会一直等下去,如果他永远都想不起来,我也认了。”

强求来的感情,和施舍有什么区别?他不记得她,就不会知道曾经共度的时光是怎样的美好,更不会知道他究竟爱她什么。

如果是那样,她宁愿他一直是那个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李乔有些震动地望着她,眼神中隐隐有欣赏。

四十九、探花慢

事实证明,爱情有时只是生活中很少的一部分,这繁华都市,人人为了生计奔波,风花雪月的心酸惆怅有时仓促得不值一提。

李乔来了一趟,老麦被无限期“借用”过去,知返没有悬念地成为设计部经理,办公室换了,办公桌大了,只是悠闲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从前看老麦虽然总是来去匆匆,倒还还有谈笑风生,闲时邀人喝茶的工夫,等到知返坐上他的位置,才知自己火候未到,尚待修炼。

新年一过,新项目逐渐开展,公司上下都是紧锣密鼓的节奏。周一的例会,如果没有霍远的身影,他就是出差了。伏首案间,听见谁说了一句,霍先生回来了,她就点头应了一声。

会在吃饭的时候,忽然间发愣,停车的时候,看下某一个空着的车位,想起那张清俊的脸庞,想起他总是淡定的眼神,然而,总是短短一瞬,不会去沉溺。

“孟小姐,你看这彩砖这样贴可以吗?”

知返蹲下去细细察看,隐隐听到人声由远及近,她没有抬头看,继续和工人交代着细节。

脚步声逐渐清晰,一双黑色的皮鞋停在眼前,往上是笔直的西裤,知返微愣,仰头望去,难得的好天气,她被阳光逼得眯起眼,那人背着光,一时看不清表情,只有眼神清亮。

“你回来了?”知返淡淡一句,低下头。

霍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她,一身黑色的套装,白衬衫,小西服外套的袖口帅气地卷了起来,大大的安全帽几乎把她的脸都遮了大半,她左手拿了瓶水,一旁的水泥台上有Costa的纸袋,餐巾纸上放了块咬了一半的饼干。

“没吃午餐?”他问,声音温和。

“里面还有个三明治,”知返没有看他,指了下纸袋轻轻一笑。

他出差又回来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原来以为拼命地工作,可以让忙碌的生活填补所有时间,可他真正站在眼前时,才发觉如此想念。

“这么忙,有什么问题么?”他也蹲下来,打量贴着彩砖的墙面。

“那个…还是和设计图有些出入,不过已经纠正过来了。”离得那么近,他身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知返松了口气接通:“顾姨?”

“知返,小游的左眼不知道怎么突然红了,一个劲儿流眼泪,我不敢随便帮他弄,你看是不是去看下医生?”打电话过来的是她上班时一直照顾小游的保姆。

“你等着,我马上去接他!”挂掉电话,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一旁的男人,声音微微颤抖,“不好意思,我要请半天假。”

“有急事?”霍远望着她,镇静开口,“公司的车刚刚开走了,我送你过去。”

知返一怔,有些犹豫,但心里实在着急,就顾不上太多,于是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车开到门口,顾姨已提前接到电话抱了小游出来,知返自她手中接过小游坐回车里,抬起头,镜中一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们,她呼吸一窒,轻声开口:“我儿子。”

霍远微微一笑,神色中看不出什么端倪:“叫什么名字?”

知返抿了一下唇:“孟游。”

“很有趣的名字。”

知返看着他的侧脸,嘴角勾起的轻浅弧度,心里竟有些忐忑。

小家伙左眼红通通水汪汪的,他自己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径自爬来爬去玩得很开心。霍远刚要发动车子,背后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转过头,一个小人儿仰着头冲他笑,左眼微微眯起来,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样子坏坏的,却可爱极了。

很奇怪的,他喜欢这个小男孩。

“Uncle——”他听见奶声奶气的呼唤,心中一动,讶异地看向知返,“他这么小就会叫人?”

“他平常会这么叫Chris,所以看到男的就基本无师自通了。”知返笑着解释。

“哦,”霍远淡淡地应了一声,“你和他很熟?”

“谁?”知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Chris,便讷讷地回答,“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

她偷偷地看着镜中他微微蹙起的眉——他的语气为何忽然有些不快,是在吃醋?

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她的脸竟不由一烫,再望过去,正撞上他的目光,心里一慌,她连忙转过头。

“怎么了?”他的笑声里带着调侃的意味,“一脸心虚的样子?”

“没有啊。”知返再也不敢望向他的眼睛,把小游拉到怀里,借以掩饰不自在。

跑了趟医院,医生说了小游的眼睛只是轻微发炎,并不严重,只要按时点药水,避免他总是揉眼睛就好,知返这才松了口气。

抱着小游走出门,走廊那头霍远已经拿着药走了过来,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伟岸的身影,眼里微微泛酸。

他这个样子,太像一个父亲。

当他终于站到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一个完美的微笑:“谢谢。”

“不客气,”霍远看了一眼她怀中爱动的小家伙,眉梢轻扬,“重么,让我抱一下。”

知返怔住,没料到他忽然提出这个要求,他却已张开手臂,而小游也毫不客气地往他怀里钻,等到她反应过来,这一大一小已经走了老远。

“喂,”他转过身看着她,笑容温暖,“你还站那干什么?小家伙,你妈好慢。”

他的后半句,是说给小游听的,而小游很配合地从他肩上探出个脑袋朝她做鬼脸:“妈呜——”

知返望着他们,突然觉得阳光那么明亮,亮得刺眼,连眼中的泪水都快要逼出来。

终于,她还是笑了一下,朝他们的方向迈步。

五十、一痕沙

“什么曲子?”知返问。

入耳的旋律,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

“应该是勃拉姆斯。”霍远凝神听了会,回答她。

勃拉姆斯么?怪不得。

1853年,20岁的他对年长他14岁的她一见钟情。只是,她是他的师母,是他所敬重的老师舒曼的妻子。

此后几年,他帮她照顾病重的老师和他们的孩子。

1856年,舒曼去世,他压抑着对她的感情,选择离开,永不相见,任遥远的距离阻隔他刻骨的思念。

1896年,他63岁,拖着病老之躯赶往法兰克福的葬礼。行色匆忙,他踏上反方向的列车,渐行渐远,等到他终于抵达的时候,她的葬礼早已结束。

他一个人站在墓前,为她拉一首无人知晓的曲子,关于四十三年的思念与深情,关于迟来的告白。

这一生无望的爱,从此只待死后相逢。

时间何用?空间何用?就如我曾经离你那么远,就如你消失了两年,从前的点点滴滴,却依然深入骨髓,难以拔除。

“到了。”霍远缓缓停下车,转头往后看。

眼前的一大一小,正都睡得酣甜。大的斜倚在后座上,长长的卷发有几缕垂落在白皙的脸颊,说不出的慵懒妩媚,小的趴在她的腿上,蜷着小小的身子,嘴巴可爱地嘟起来。

心中忽地有一种柔软的感觉,他伸手关掉了音乐,车厢里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见后面轻浅起伏的呼吸声。习惯性地掏出烟盒,烟刚放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拿了下来。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恬静的睡颜上,他有些失神——她自己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会这样委屈地做一个单身妈妈?孩子的父亲呢?又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舍得她独自承担这一切?

眉间微蹙,他收回视线——她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看似平静无波却深藏波澜,看似迷糊随性却又防备森严。

后面忽然一阵闷响,他转过去,只见小游不知怎么掉到座椅下,大概是摔疼了,先是从梦中醒来的震惊,随即嚎啕大哭,而本来正睡得香甜的小女人也被吓醒了,慌张地把他抱起来,一时间,哭声哄骗声交织,如交响乐一般,响彻整个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