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远望着眼前的情景,眼角微微抽搐——惟小人与女子难养,还真让他撞上了。
“哎,”知返一边应付着儿子的闹腾,一边叫他,“帮我把包里那个小玩具熊拿出来。”
霍远瞅了她一眼,低头打开她的包,望见里头的东西,他愣了一下。
“我这是有备无患,他喜欢那个。”知返以为他是因为玩具熊而惊讶。
霍远没搭话,将熊递给她,知返按了下开关,电子音乐声响起,小熊手舞足蹈地歌唱,小游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忘了哭泣。
知返松了一口气,再看向霍远,却正好撞上他幽深的视线。
“我有一个和你一样的本子。”他缓缓开口。
“什么?”知返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包里那个爱马仕的笔记本。”他解释道,看到她的脸色忽然一变,他眸光微闪。
“喔,是吗?”知返力持镇静,心里却早就慌成一团,是她大意了。
霍远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当你沉默离去
说过的 或没有说过的话 都已忘记
我将我的哭泣 也夹在书页里
好像我们年少时的那几朵茉莉
也许 会在多年后的一个黄昏里
从偶尔翻开的扉页中落下
没有芳香 再无声息
窗外 那时也许正落着细细的
细细的雨
她记得那天回家的路上,他开着车给她背诵席慕蓉的诗,是那篇《致流浪者》,温润醇厚的声音随着音乐静静地在车厢流淌,像一道清泉,潺潺地直流进她心里。
她说,我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
他说,不行,如果时间停止不前,我怎么能知道明天,后天,将来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这两年,她把所有他曾喜欢的诗一首首地抄到那个笔记本上,然后再全部默写一遍,仿佛,这样就能体会他曾经历的岁月,明白他曾有过的心情。
——窗外,夜雾漫漫。
——所有的悲欢都已如彩蝶般飞散,岁月不再复返。
不由苦笑,是否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中早已预定?
翻开扉页,那几个苍劲飞扬的字清晰如昨,仿佛永不褪色。
给知返——我的宝贝。
——无论我曾经怎样固执地,等待过你。
如果你忘记,如果你敢连这些都忘记。
我是真的会恨你。
五十一、调笑令
霍远变得有些奇怪。
知返盯着手上的图纸,微微失神——还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最近他来设计部的次数多了一些,说话的时候,一双黑眸总是有意无意地瞅向她,看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公司不小,捕风捉影的也大有人在,不知谁又传出亲见他们同在一辆车,一时间议论纷纷,同事们见了她都是目露暧昧。
午休时本想去员工餐厅,想了想还是下楼去外面吃。公司隔壁是个意式餐厅,Pasta和pizza做得一般,咖啡倒是不错。店面并不大,推开门走了几步,就发现右边桌子旁的身影,那样的熟悉,叫人想忽略都难。
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身就走,那人却淡笑了一声。
知返知道他是发现了她有意所为,于是微微气恼地转过身。
“为什么见了我就走?”沉缓的声音飘过来,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桌上的报纸,过了几秒才抬起眼望向她,“我就这么碍你的眼,让你宁可饿肚子也要回避?”
知返看了他一眼,干脆在他对面坐下来:“霍先生真会说笑。”
“呵,称呼又变了?”霍远瞅着她,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每次听你叫我,无论称呼什么,都让我觉得你心有不满。”
“有吗?”知返似笑非笑地把他的问题丢回去。
门又被推开,一阵高跟鞋蹬地的声音响起,转眼间香风扑鼻,打扮入时的高挑女子站在桌前。
知返抬起头——正是企划部的大美人Linda,后者许是先看到霍远再看见他对面的她,原本千娇百媚的笑意顿时生生僵在脸上,变成酸不溜秋的一句:“你也在?”
知返瞧着她的脸色,心知肚明地站起来让位:“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有约。”
“我并没有约她。”霍远看着她,不疾不徐地开口。
他们之间是用中文交流的,Linda听不懂,但看着两人僵持的神色已就让她心生不安,她吸了口气,力持镇定地看向知返:“孟小姐,我有话和Calvin讲,能请你回避下吗?”
知返没说话,绕过她要往外走。
“你去哪?不吃饭了?”冷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没听见人家在说什么吗?我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她没好气地甩出一句,心里酸涩难当。
“你不会拒绝吗?”霍远气结,“就一个‘不’字,有这么难吗?是读音难,发音难,还是拼音难?”
知返惊恼地看着他,他是吃错药了吗,她哪里招他惹他了?
“都不难,我懒得讲!”她跟他卯上了。
霍远望着那张倔强的小脸,一时语塞,竟觉哭笑不得,无从开口。她这性格,还真有点孩子气,而他自己也是的,难得这么冲动。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只好微微一笑:“随你。”
知返有些讶异,他的语气里竟有无可奈何的宠溺。
“Calvin——”Linda觉得自己几乎成了隐形人,不甘心地出声。
知返再也不想听下去,伸手就要拉门。
“对不起Linda,我现在没时间,”霍远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不疾不徐,“我和我女朋友有些误会。”
知返的手硬生生地僵握在门把上——他在说什么?
恍若大梦初醒,她猛地转过头,霍远正看着她,清亮的黑眸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太过熟悉这个表情,以前每回他捉弄她时,就是这副样子。
“女朋友?你是在说她?”
不等她问出口,Linda已经按捺不住地问他。
霍远点头微笑,表情镇静得无懈可击。
知返眼见Linda神情灰败地夺门而去,不由又惊又急:“你在胡扯什么?”
“你打算就站在过道里跟我理论,让其它客人看戏佐餐吗?”霍远仍是不温不火地开口,神情优游,“过来。”
知返不情愿地挪过去,重新在他对面坐下。
“吃什么?”他把菜单推到面前。
她胃口尽失,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以质问的目光逼视他。
他却不以为意,径自喝了口咖啡,看着手中的报纸。
知返见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简直恨得不行,她不是没有领教过他这从容不迫的性子,你越是急,他越是享受。那一回她跟他闹翻了在餐厅里点麻辣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呵,脑袋撞坏了,性格倒是一点都没改。
“看够了?”见她许久未动,他放下报纸看向她,“还是比起食物,你对我更感兴趣?”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知返羞愤开口,脸居然不争气地发烫,“你这样胡说八道是在害我!”
“我害你?”霍远像是找到了症结所在,“你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
“关键我和你没有关系。”知返冷冷地望着他。
“哦?”霍远微微一笑,“我记得,我们睡过。”
他的话音刚落,知返觉得身体里的血液轰地一声都冲上头顶,双颊顿时烫得吓人。
“这不代表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几乎咬牙切齿。
霍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可那双如湖水般深沉的黑眸里,满满的都是她的身影。
“知返。”他突然唤她,熟悉的称呼,温柔的语气,一时间她仿佛陷入时光的陷阱,不知今夕何夕。
“我在追求你,你看不出来吗?”
低沉的声音,如一道咒语,凝结住室内的空气,也让她瞬间动弹不得。
五十二、蝶恋花
“为,为什么?”头皮一阵发麻,她说话居然有些结巴。
藏在胸口的心跳,在他莫测高深的凝视下,悄然乱了节奏。
“一定要有理由?”他状似头疼地撑着额头,眯起眼淡笑看着她,“你让我觉得很亲切,知返。”
每次与她相处,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之前彼此就已相识。
“有吗,你这么觉得?”知返深吸一口气,试图掩饰心底的慌乱,扬手招了下服务生。
“Beef lasagne,cheers.”
霍远看着她抬头优雅一笑,一双明眸弯如月牙。
“说我让人觉得很亲切的,并不只你一个。”再看向他时,她已是一脸沉静。
霍远挑眉,不以为意:“如果你只想以此来打消我的念头,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当然,我只是提出建议,我完全会尊重你的答案,如果你是嫌我的理由不够动听,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我日后定会一一详述。”
知返闻言错愕地望着他,好半天无言以对,她怎么会忽略,这个男人向来是谈判高手,说话一贯地滴水不漏?
“我有一个儿子。”像是赌气地,冷泉般无波的明眸回视他。
“好。”
“好什么好?”知返气结,郁闷于他优游自在的表情。
“你没有直接说不,而是说你有一个儿子,是否意味你心里并不想拒绝我?”
“我是希望你知难而退!”没来由地,她的脸不争气地发烫,他以为他是谁?也未免太看得起他自己了!
“我并不认为这是‘难’,”像是猫逗老鼠,他姿态闲适地倚在座位上,瞧着她略显困窘的模样,“我自认为有足够的能力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知返彻底震惊,他这角色进入得未必也太快了吧,他凭什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这样轻轻松松地介入她的生活?
“小游有父亲!”她忿忿地答。
“哦?请问他在何处?”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知返蓦地瞪视他,几乎想一巴掌甩过去。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可他却光明正大地坐在她面前,摆出一副闲闲的嘴脸说风凉话!
“这和你无关!”她恨得几乎咬碎贝齿。
“你很爱他?”他神色微敛,眼眸深得读不出任何情绪,“似乎是个不错的男人,让你这么维护。”
还爱他吗?如果不爱,何以一直念念不忘?
想起高中时爱看金庸的小说,那么多本,偏偏只记得李文秀的那一句——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都不喜欢。
某年某月,心里忽然就住进了一个人,从此沉溺至今,就算眼前的人,有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可他终究不是“他”。
“他,很好。”终是低声出口,为心底那酸涩的柔情。
他是那么好,好到午夜梦回时,总觉得他还躺在身边,轻柔的吻随着他的气息落在脸畔,好到每次走在路上,期盼着前方有熟悉的身影等在那里,微笑着说,知返,我带你回家。
此刻的她,像一尊美丽的瓷娃娃,精致苍白,却没有灵魂,仿佛她的思绪躲在某个他不知道的空间里,与世隔绝。
眉间深深蹙起,他居然觉得有些不悦,胸口有陌生的酸胀。
服务生走过来,将餐盘轻轻放在她面前,她这才回神,默默地拿起刀叉应付盘中的食物。
“很难吃么,味如嚼蜡的样子。”他的声音依旧淡然无波,听在她耳里却有丝不爽的迹象。
这个人,总是情绪越差,口气越淡。可是被搅乱的心,根本无暇分辨他生气的原因。
“你两年前在尚豪待过?”
他猝不及防的问题,让她几乎呛到,沉没许久的名字,突然间被捞出阴暗的水底,曝晒在阳光下。
她强行抑制住双手的颤抖,呼吸不定地望着他,试图从那双幽深的黑眸里找出蛛丝马迹,然后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缓缓放下来。
他调查了她,工作档案是很容易就查到的,只是关于他们之间的种种,从未公开过,就连程望山和李乔也并不十分清楚,所以简直算是死无对证。
“是,有什么问题?”她垂下眼,继续吃自己的午餐。
“算一下时间,我们应该曾是同事,为何你装作从来不曾认识我?”
“就算是同事,交集不多,过了两年忘记也是正常。”她小心翼翼地应付,掌心却微微泛潮。
“是么,”他浅笑出声,“平湖水榭的项目你还记得?我是总经理,你是楼区方案的主设计师,我想我们之间应该不只相识而且接触颇多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居然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话音刚落,知返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叫住一旁经过的服务生:“买单。”
刷卡,签字,她收起钱包冷冷地看着他:“霍先生,你这顿我请了,谢你那天送小游去医院,至于为什么我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讨厌你,没有理由的讨厌。”
他说她忘得一干二净?究竟是谁忘了谁?
才要站起身,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硬将她拉回座位,知返腕间吃痛,恼怒地瞪向他:“你如果只是希望靠我帮你找回记忆的话,大可不必用什么追求的借口!”
他望着她,嘴唇紧抿,黑眸里竟闪过一丝怒气。
然而她不怕,只是倔强地瞪着他,双颊因为激动而染上明艳的绯红。
“这不是借口,我还不屑于做这种卑劣的事情,”他盯着她,口气明显地软化下来,“你撒谎,知返,你并不讨厌我。”
她正要反驳,他的话已抢先打断了她。
“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所说的一切,是因为我的确对你有好感,这种感觉,强烈得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所以我想更深地了解你,”他深深地凝视她,声音温和,“如果你愿意,我想尝试和你在一起。”
五十三、瑞云浓
——我想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曾经,有一个人这样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