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远微微一笑,不露痕迹地与她拉开一些距离,并肩往店内走。

“老爸也不知道搞什么,突然神秘兮兮地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他的朋友,是女的哎,”封嫣显然十分兴奋,“自从我妈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的这么上心,真是好奇哪——”

“爸。”她挥挥手。

“来了。”封云也瞧见了她。

知返循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顿时僵在那里。

而正朝他们走来的男人,目光中也充满了震惊。

“爸,这是霍远。”封嫣挨着父亲坐下来,亲昵地搂住他的肩。

“原来封嫣给我的惊喜就是你啊,霍先生,”封云笑道,“久仰大名。”

“封先生,你抢了我的台词。”霍远同他握手,神色自若,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一旁脸色苍白的女人。

“那老爸你给我的惊喜呢?”封嫣调皮地眨眼。

“孟知返,封小姐您好。”不等封云开口,知返已经主动伸出手,笑容无懈可击,“至于这位,您就不用介绍了。”

她望着霍远,嘴角依旧噙笑,可笑意却未及眼底:“封小姐如此佳人,老板你也不早点介绍一下?”

“原来知返是你下属?”封云惊讶地望着霍远,没注意到后者听到他那声“知返”时眼神一变。

“岂止下属,完全称得上得力干将。”霍远淡笑,在知返身旁坐下来,森冷的目光扫向一旁沉默的女人——她几时和封云这么熟悉了?

“哦,是么?”封云微笑,赞赏的目光落在知返身上,“那么,城南那个工程交给霍先生你了。”

“爸?”封嫣疑惑出声,显然喜多于惊。

而霍远则是愕然地望向他,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要求是,只用知返的设计。”封云再次肯定自己的决定,说明了附加条件。

“封先生?”知返惊讶地开口,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城南工程的开发商竟是封云?而这么大的项目,他居然这样就决定了,还要指定要她的设计?

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霍远,后者的目光却让她不寒而栗——震惊、迷惑、愤怒…黑眸里蕴藏的种种情绪凌迟着她。

她突然间气怒——他有什么立场什么资格这样看待她?他自己呢,还不是和封嫣出双入对,谈笑风生?

这一顿饭,四人各怀心思,却看起来相谈甚欢。

“那么,今天我就不送你回去了?”封云微笑看着知返。

她点头:“嗯,霍远和我住在同一间酒店。”

“再见喽。”封嫣依依不舍地摆摆手。

霍远也是微微颔首。

目送着车影远去,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冷着脸拉开车门坐进去。

“上车。”他望着后视镜中的身影,沉声命令。

她站在原地不动。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又紧,下一秒他猛地推开车门,大步走回她身边箍住她的手腕就往车里推。

“你干什么!”一直处于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她忿恨地瞪着他。

他锁住车门,车子以吓人的速度驶上路面。

“住在同一间酒店?”他低沉的冷笑回荡在车厢,“你怎么不告诉他我们住同一个房间?”

“我是在封大小姐面前给你留面子,你不是应该感谢我么?”她反唇相讥。

“你什么意思?”黑眸窜上怒焰,他几乎一字一句地问出口。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轻嗤。

“请问我该清楚什么?”他咬牙切齿地,“抱歉我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还要麻烦你解释一下——比如,为什么封云能这么爽快地把数亿的工程交给我,还指定你做设计?”

“你在怀疑我?”她瞪大眼,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暗示。

“我没这么说。”他被妒意冲昏脑,无视她震惊伤痛的表情。

“这样不好么?”她望着他,忽然嘲讽一笑,眼里微热,“省得霍先生你亲自卖身。”

“你不要这么幼稚,”他冷冷地望着她,“说一些自以为是的废话。”

“我自以为是么?”她望着他绷紧的下颚,自嘲一笑,“你是封嫣带给她父亲的惊喜呢——”

“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我对她没有半点兴趣!”他骤然低吼,不耐地打断她,“我认识她是完全是工作的关系,就算她对我有感觉也是她的事情——”

“你是不得已对吧。”平静的声音轻轻飘荡在空气里。

他怔住。

她望着他,眼神里的那抹失望与哀伤,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让他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他把车停在路边,转头望向她,心底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你想说什么?”他僵硬地开口。

“每一次,你都是逼不得已,对吗?”原本明亮的眼瞳里,水气渐渐漫上来,“和穆宁藕断丝连是不得已,和苏瑾纠缠不清是不得已,误会我是不得已,不听我解释是不得已,忘记我也是不得已…从头到尾,你没有错,错的人,其实是我。”

“你在说什么?”他震惊地望着她,心剧烈地跳动,狠狠地敲击着胸口,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雷贯耳,在他脑中炸响,惊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她说,他忘了她?

他遗失的那些记忆,是关于她?

彻底失了镇静,他蓦地捉住她的双肩,胸膛起伏不定:“你给我说清楚!”

“小游…应该叫霍游,”她盯着他的眼睛,判了他死刑,“他是你的儿子。”

握在她双肩的大掌骤然收紧,狠狠地握痛了她,可在这一刻,她却有种报复的快感。

那双向来悠然无波的黑眸,此刻满是惊愕与痛楚,那张总是平静从容的脸庞,此刻满是慌乱与歉疚。

可是,她已经不稀罕也不在乎这些了。

“还是想不起来对吗?”她笑得有些残酷,分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不过没关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他,她也是这么过下来了。

“知返——”他凄然出声,望着她染红的眼眶,嗓音异常沙哑。

他仿佛可以窥见她此刻强装镇静的外表下有一颗怎样重伤的心。

她竟是他曾经的爱人。

小游竟是他亲生儿子。

他几乎可以想象他带给她一段如何艰难的岁月。

可是该死的——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对不起,知返——”言语连自己都觉得苍白,他抬起的手想触碰她,却被她冷淡地挡住。

“从两年前到现在,你从来都不曾信任过我。”她疏离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辩解的理由。

“我们完了,霍远,”她轻声开口,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除非你想起一切——否则,这辈子你都别想再靠近我和小游。”

六十二、误佳期

“你想走的话,明天也不迟,”霍远站在一旁看着她整理衣物,声音低哑,“先好好睡一觉,我知道你现在不想面对我,我去别的房间。”

她手中的衣架掉下来,他弯腰去捡,递给她的瞬间,他看见了她眼里闪烁的水泽。

心顿时抽痛,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知返…”

“放开我。”她轻轻出声,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晶莹的眸子里,有着清晰的伤痛与哀怨。

他僵住,可是依然不想放手,仿佛他一松手,她就会从眼前消失。

“知道么,每一次面对你,我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就像一个落水的人,已经声嘶力竭,很想努力浮出水面,却又忍不住想如果放弃,这样沉下去,就不用挣扎得这么痛苦了,”她低头看着紧握住她手臂的大掌,话语里有浓浓的鼻音,“你能体会吗——我对你的感情就是如此,如果你无法伸手拉我一把,那么就干脆走开,不要管我。”

在她的话语里,他得知她对于他一直放不下,一直深爱,也明白了自己将她逼进了怎样痛苦的困境。

他紧抿着唇,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抬起头,脸上竟有一抹带泪的微笑。

这样强作欢颜的温柔,如利刃一样凌迟着他的心。

“知返…”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你知道我爱你——”

“可那不是我要的爱,”她轻声地,固执地打断,“没错——站着面前的仍然是你霍远,我也感觉到你爱上了我,但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承认自己这样像在无理取闹,可我就是心里难受,我每天看着你,想着从前的事情,脑子里不停地重播,比对…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你知道么?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疯掉!”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活在回忆里?凭什么你说一声爱就想把过去的一切抹杀重新开始?”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流个不停,“继续爱也好,忘记也好,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的!不能放下,也不能拥有,我只能一遍遍地自我催眠,想着你有一天会想起来,也许就在下一秒,也许是明天——”

他猛地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可即使抱得那么紧,她无助而委屈的哭泣仍是不断地逸在耳边,重击着他的胸口。

“对不起…忘了你。”他吻着她的发,眼里酸热。

如果可以,他宁可失去记忆的那个人是她。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疲倦,她的绝望,即使他们共有一个小游,也无法改变她要离开的决心。

她关上了一直为他敞开的那扇门,因为无望的等待已经太久。

他也知道他应该就此离去,留下来只不过是加深她的痛苦与难堪。

可是他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离开。

即使失去了记忆,他也一直贪恋有她在身边的温暖,从前是,现在也是。

“如果得不到我想要的,那我只有逃走,”她终于停止了哭泣,轻轻地退开身,水雾朦胧的黑眸坚定地望着他,“也许有一天你能把我找回来,可是现在,我必须离开。”

他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缓缓松开手。

“那么你就逃走吧,”低哑而紧窒的声音轻轻扬起,他的微笑温柔得让她又想掉泪,“只是,不要逃得太远,也不要让别人带走你。”

他用一夜的时间去等待隔壁的那一记关门声。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

他看着司机帮她把行李搬上车,他看着她抱着小游坐进去,关上车门。

天光未白,空气还带着忧伤的蓝,她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逃开。

没有去送她,是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地强行留下她。

车影渐远——他忍不住想,她可会回头望一望,就像他一直站在这里,看着她就这样离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透窗而入,刺痛了他的眼,他才转身离开,回到原来的房间。

打开门,房里依旧有种暖暖的气息。

他坐在床上,缓缓躺下,枕畔是属于她的馨香。

摊开手,他无意识地拉开窗头柜的抽屉,一抹熟悉的颜色入眼——那她那本和他一样的爱玛仕笔记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忘记了带走。

深吸一口气,他轻轻翻开扉页。

给知返——我的宝贝。

心神俱震。

本子从指间滑落,掉在地毯上,他伸手去捡,手抖得那样厉害,捡了两次才拾起来。

那是他自己的字迹,一笔一画,如刀子一样刻上了他的心,痛得血流不止。

沉痛地闭上眼,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耳边亲昵笑语——给知返…这个时候不应该写点什么甜言蜜语么,怎么感觉像小时候老师的题字,没劲。

六十三、解春风

十二月三十日 阴

霍,今年的圣诞节,我独自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去Loch Lomond附近的小镇。傍晚的湖边,听见有人在吹风笛,曲子就叫《Loch Lomond》。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老电影吗?《魂断蓝桥》里,罗依带着玛拉回苏格兰的家乡,就是这个背景音乐——在那美丽的,美丽的罗蒙湖畔,我和我心爱的人再也无法相聚。其实,我喜欢把它叫作落梦湖,你要是听见,一定会笑我傻气。我怀念你客厅里的那个木柜子,装着好多黑白电影,关于爱情,关于战争,怎么都看不完,一直看到我在你怀里睡过去。你抱我回床上,替我盖被子的时候,其实我都是醒了装睡的,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这样对你耍赖的感觉。

在朋友家做客,他们笑我有了肚子,我骗他们说是吃胖的。家常的Haggis很美味,外面是欢声笑语,而我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暗地。

我很害怕,霍。

你在哪里。

“知返?”

转过头,她循声而望。

黑色宾利停在路边,后座里的人是封云。

知返扫一眼大气抢眼的车身,有些自嘲地一笑。

雅致728,又是一个大富大贵之人,是她迟钝了,早在城南寺里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却没想到确是一个大人物。

“远看以为是一缕游魂在街上闲荡,近看居然是你,”他微笑着打趣,“好久不见。”

“十五天而已。”她下意识地回答。

“啊?”封云显然有些意外她记得这么清楚,不由挑眉笑道,“小姐脑力这么好,莫非不是地球人?”

知返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晚她和霍远闹翻,再没见过。

“想去哪?我载你。”他下车,绅士地拉开车门。

知返并未推辞,坐进去一脸沉静地朝司机开口:“去火星,谢谢。”

反正不是地球人。

司机一愣,不解地看向封云,后者哈哈一笑,示意他往前开,转头看向知返:“是要去你家乡?”

“是。”她答得简短。

“哦,回去有多远?”

“最近的时候大概5500万公里,最远的时候4亿多公里,2003年8月27日那天我来到地球,因为那时它们是六万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只有5576万公里。”

一起望着星空的夜晚,那个人在耳边说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来没有忘记过。

封云却怔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望着她的眼里多了一分探询:“是否不开心?”

她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