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煊推开家里的门,汤小年首先听到声响,立刻回头看过来,还作出了要起身的姿势,见到是杨煊,她有些尴尬地坐了回去:“小煊今天回这么早啊?”

杨成川回头看了杨煊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地说:“回来了?”

杨煊“嗯”了一声,鞋也没换,径自回了自己房间。他从抽屉里翻出身份证,揣到裤兜里,拉开门走出去。

“刚回来又出门?”杨成川脸色沉下来,看着他斥道,“不吃饭了?”

“班里有活动。”杨煊甩出这句话,不顾杨成川面色不佳,没多解释就走到了门边,握着门把手开了锁,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们俩都晚点回。”说这话时他没回头,等他出了门,汤小年才反应过来,这句“我们俩”里也包括了自己的儿子汤君赫。

杨煊从楼梯间走下来,看到汤君赫站在楼道门口,手里拿着用过的面巾纸。天色仍是阴沉着,或许今夜根本无雨。

他看到汤君赫背对着黑暗,面朝着楼道明亮的灯光,眼睛紧盯着他,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神情,让他忍不住想躲开。

“走吧。”杨煊说完这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果不其然,汤君赫很快跟了上来,走在落他半步的身侧,转头看着他问:“我们去哪儿?”

杨煊没说话,只是抄着兜,脚下的步子迈得很大也很快,丝毫没有慢下来等汤君赫的意思。

汤君赫也跟得紧,不管杨煊走得多快都只落他半步,走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句:“远吗?”

杨煊还是没说话,仿若未闻地朝前走着。汤君赫便不问了,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走了得有十几分钟,到了那地方的门口,汤君赫才知道杨煊要带他去哪里——嘉尼斯酒店。

杨煊要带他开`房。

汤君赫从没住过酒店,他跟着杨煊走到前台,有些好奇地看着杨煊掏出身份证和银行卡,递给服务生说:“一间小时房。”

服务生的眼神在杨煊的脸上扫过,又在汤君赫的脸上扫过——两个相貌出众的少年站在一起着实引人注目。他们一个面容冷峻而锐利,微蹙的眉宇间透出些微烦躁的情绪,一个看上去形色狼狈却惊人的漂亮。打眼一看,他们着实有些相像,可是仔细端量,又叫人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相像。

杨煊从服务生手里接过房卡,看也不看汤君赫,就朝左侧的电梯走了过去。进了电梯之后,他仍是不看他,只是一手抄着兜,一手拿着房卡,倚着电梯侧壁低头看房卡上的字,正面看完了又看反面。

汤君赫很想问他是不是经常来开`房,因为他看上去轻车熟路,可是他又觉得杨煊不会理自己这个无聊的问题,便没有问出口。

他吸了下鼻子,跟在杨煊身后出了电梯,看着他拿房卡开了门。

“去洗吧。”杨煊把房卡插到取电口,自己走进去坐到床上,拿出手机低头摆弄,没有要搭理汤君赫的意思。

“我想借你的手机用一下。”汤君赫走到他身边说。

“她知道你晚些回去。”杨煊头也不抬,淡淡地说。

汤君赫敏锐地察觉出那个“她”指的是他妈妈汤小年,他们之间的很多话都无需说得太过明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到浴室,关上门,脱掉衣服,在哗哗的喷头下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他挤了很多沐浴露,反复揉搓着周林碰触过的地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块皮肉彻底剜掉。

汤君赫洗了半个小时才从浴室走出来。

走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杨煊正坐在靠窗的那个沙发上,不带什么表情地端量着那把刀,锋利的刀刃在白炽灯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再看到这把刀时,汤君赫隐隐觉得后怕。他想起傍晚的那副场景,手臂忍不住又绷紧了。他想他可能再也没办法拿起那把刀把周林杀死了,他的勇气和决绝在那一瞬间已经耗尽了,可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看着杨煊,杨煊显然知道他走出来了,却没有什么反应。他走过去,在杨煊对面的那张床上坐下来,看了他片刻,然后出声问:“你在想什么?”

他做好了杨煊不理他准备,可是过了几秒,杨煊却开口了,他看着那把刀说:“我在想,这把刀到底能不能杀死人。”

汤君赫心中一悸,他不知道杨煊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一个小时之前的温柔似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了,杨煊又成了那个他不认识的杨煊。他会后悔拦下自己吗?汤君赫抿着嘴唇,不安地看着他。

杨煊把目光从那把刀的刀刃上,移到了汤君赫的身上。

汤君赫的眼框仍是泛着红,哭过的痕迹经过热气熏蒸反而更明显了一些,那双被泪水浸湿过的湿漉漉的眼睛,跟小时候那两颗黑玛瑙像极了。

他的左边脸比右边脸更红——像是被刻意搓红的,白`皙的脖颈上也泛着一大片同样的红色,手腕上一片青紫,在灯光的映衬下尤其触目惊心。

他把那把刀放到一边的桌子上,上身朝汤君赫前倾过去,手肘撑着大腿,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想把他杀了?”

第二十一章

面对杨煊近乎逼视的眼神,汤君赫垂着眼皮,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跟踪我。”

杨煊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汤君赫忐忑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见他没反应,吸了下鼻子,又说:“他试图侵犯过我,性侵,或者是猥亵……我不知道,那次我逃了。”也许是因为压抑太久,从不敢和别人说起,面对着杨煊,他一开口,反而有些自暴自弃般的坦然。

“你可以揍他。”杨煊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才10岁,那时候长得很小,他又是我的数学老师,我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害怕,”汤君赫像个接受审讯的犯人,垂着头,坦白交代着自己的过往,“回家之后跟我妈妈讲了,第二天她带着我去找了校长,我才知道是很严重的事情。”

“校长没管?”

“嗯。”汤君赫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汤小年拿着那把单薄的水果刀对着周林,然后被保安粗暴地赶了出去,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校长才过来安抚说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汤小年不依不饶,校长便扬言要叫警察过来处理这件事。

“你叫啊,”汤小年毫不畏惧地斜睨着校长,“看看警察是要抓我还是要抓那个变态老师。”

警察真的来了,他们把汤小年带走了,从她身上搜出了那把被称作是“凶器”的水果刀,还要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拘留她。

后来自然是没拘留成,汤小年不得已给杨成川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就被放了出来。彼时的杨成川正面临副局长升局长的升迁压力,前有上级监督,后有岳父审视,自然不敢惹上什么情`妇风波,接到汤小年的这通电话,他表面上信誓旦旦,挂了电话后仓促地安排下属把汤小年接了出来,就再没了后续。

汤君赫永远忘不了汤小年被警察带走的场景,他以为他妈妈汤小年再也回不来了,他哭得昏天暗地,扒着那警察的裤脚求他们把他妈妈放了,回答他的只是一记重踹,把他踹到了墙角。

自打那次之后,汤君赫就明白了眼泪是无用的,他再也没哭过,放学后被周林跟踪没哭,在众目睽睽的课堂上被周林冤枉偷东西时没哭,遭遇校园冷暴力时也没哭。他学会了用冷漠对抗这个对他并不太友好的世界。

……

“从10岁开始,”杨煊站起来,走到窗边停住了,“那就是跟踪了六年。”

“算是吧,”汤君赫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在一个学校,他不常跟踪我,后来上了中学,他才开始每周五过来跟踪我。再后来我来了这里,他没了工作,就开始天天跟踪我。”

“只是跟踪?”

“一开始只是跟踪,后来就凑上来跟我说话,试着接触我,但如果喝酒了的话,”汤君赫顿了顿,咽了一下喉咙说,“就会尝试着做一些比较过分的事情,你看到过,在酒吧那次。”

杨煊看着窗外,过了几分钟才说:“十岁的时候打不过,后来总可以打过吧。”

“我打过,他不怎么还手,但是打也没用,他还是会继续跟踪我。”

“那是因为揍得不够狠。”杨煊说这话时,语速并不快,但语气里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戾气。

“也许。”汤君赫说完这两个字就沉默了。他不想在杨煊面前说他打不过周林,也不想承认周林的力气远胜于自己。他不能让杨煊觉得自己是在示弱,在求着他要他帮忙。一个小时前他在杨煊面前哭得无措而狼狈,现在却撑着可笑的自尊心。

“没有报警?”过了几分钟,杨煊又问。

“报过,”汤君赫说,“他对我不构成实质性的伤害,警察管不了。”

“也没告诉你妈?”

“我怕他会伤害她,我,”汤君赫仍是低着头,“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室内的空调开得很低,屋子里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将窗外一刻不停的蝉鸣衬得格外聒噪。

“我是说——”

“也没告诉——”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问吧。”汤君赫说。

杨煊没推脱,接着刚刚被打断的话问:“也没告诉杨成川?”

“没有,”汤君赫捏着自己的手指说,“没什么必要告诉他。”见杨煊不说话,他犹豫着补充,“我是说,他是你爸爸……”

他还没说完,就被杨煊打断了:“他也是你爸。”

“他不是,”汤君赫低着头,说了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那句话,“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她叫汤小年。”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后面几个字,几乎要被空调制冷的声音和外面的蝉鸣盖住。

“别幼稚了,”杨煊嗤笑一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或许吧。”汤君赫的声音仍旧低低的,“但我不想抢你的东西,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要抢你的东西。”

“所以你宁愿做个杀人犯?”杨煊转过身倚着窗台,看着他。他的眉头又蹙起来了,目光跟他打架的时候一样冒着狠厉。

“我没有,是他该死,”汤君赫小声地辩驳,像是在说给杨煊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不止试图侵犯我,还试图侵犯过好多人,他那种人,不死才会是麻烦……而且,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去那里看了很多次,没人从那经过,我杀了他,然后再往我自己身上捅一刀,没人知道是谁先捅了谁,他还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你看,”他把自己左手腕的淤青转朝杨煊,“别人只会觉得我在正当防卫,而且我是未成年,就算是防卫过当,也会轻判的……”他把那些关于正当防卫的法条背得滚瓜烂熟,此刻着急忙慌地跟杨煊解释。

“即使你成功了,”杨煊用阴沉的目光盯着他,“你也是个没被发现的杀人犯。”

汤君赫沉默了,良久才开口,泄了气一般地轻声说:“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而且,你说不会有人发现,”杨煊仍是盯着他,“我不是发现了吗?如果我把你杀他的那一幕用手机录下来,交给警察,你精心编造的这套正当防卫说辞,就用不上了。”

“你不会的。”汤君赫突然抬头看着他。

杨煊把脸偏过去,躲过那束灼热的目光,嗤笑道:“能让你妈妈疯掉的事情,没什么我不会做的。”

“你不会的。”汤君赫固执地重复。

杨煊觉得那股勉强平息下去的烦躁感又忽地蹿了上来。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小时前差点沦为一个小杀人犯,此刻却一脸天真和信任地看着他说“你不会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可笑?知不知道他们已经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知不知道他有多讨厌他们母子俩?知不知道他多少次在脑子里想过把他毁掉,让他妈妈也尝尝精神失常的滋味?

见杨煊不说话,汤君赫咬了咬嘴唇,又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杨煊看他一眼。

“后悔拦下我。”

“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可能会后悔,”汤君赫神经质般地揉`捏着手腕青紫的地方,似乎一点痛感都察觉不到,顿了顿他又说,“但是后悔也没用,你还是把我拦下了,人是无法控制自己在特定情况下出于本能的反应的。”

杨煊听着他像背台词一样慢吞吞地说出这句话,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走吧。”杨煊说完,弯腰拿起桌上那把刀,折起来揣到兜里,朝门口走过去,把取电口的房卡拔出来拿在手里。

他走得干脆,全无要跟汤君赫商量的意思。

汤君赫拿起床上的校服,抱在怀里,跟上走在前面的杨煊。他想他以后应该不再需要穿这套不透气的秋冬季校服了,他不怕热,也不怕不合群,但脱下它还是让他感觉到如释重负。

也许可以争取一点别的,汤君赫想,他不能等着杨煊主动过来跟他缓和关系,杨煊不会的,或许他应该主动一点,那些可笑的自尊心算什么呢?他有种直觉,如果自己现在不争取点什么,杨煊就不会再管他了。

“那把刀可以还我吗?”进了电梯,汤君赫在心里打好了草稿,开口问。

杨煊看着他,片刻后才说:“怎么,还打算继续?”

“只是想防身用,”汤君赫镇定地解释,“他可能还会来。”

杨煊没什么动作,只是淡淡地说:“跟杨成川说,让他找司机接你。”

“我说过了,那些都是你的东西。”汤君赫的手抓着怀里的校服,努力地找借口。

“那你想怎么办?”杨煊转着手里的房卡,若不经意地问。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家,”汤君赫说,“他看上去很怕你。”

“不想用我的东西……”杨煊刻意顿了片刻,饶有兴致似的看着他,“但是不害怕麻烦我?”

汤君赫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但他努力表现得不那么露怯,竭力坦然地回视他:“那不一样的。”

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几绺额发翘起来,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他光洁的额角——那上面有一小块淡淡的疤。小指甲盖大小,浅淡的颜色昭示着它年代已久。

那是小时候磕的那块疤,杨煊认出来。总是有这些痕迹提醒着他,他们曾经有多亲密。

“看我心情吧。”电梯降到一楼,门开了,杨煊把视线从那块疤上移开,走出电梯。

汤君赫知道自己得逞了,他跟着杨煊走出去,看着他在前台退房卡。

他的嘴唇微动,没人察觉他在杨煊的背后,也在自己的心里,无声地叫了声“哥哥”。

第二十二章

风刮得猛烈,但雨依旧迟迟未下。

枝繁叶茂的树干被劲风刮得不住摇摆,路灯下的树影看上去张牙舞爪。树上的蝉齐齐噤了声,瑟缩着等这场风停歇下来。

白天的燥热荡然无存,夏夜的风刮过裸露的皮肤,甚至有些许凉意。

他们逆着风朝家的方向走,一路默然无语,汤君赫的胳膊上抱着长袖的校服,但却并没有穿在身上。

刚一踏入楼道,暴雨像是有感应般地倾盆而至,噼里啪啦的雨声裹挟着潮气传到楼道里,然后被关在了电梯外。

刚一推门,汤小年就迎了上来,接过汤君赫的书包问:“怎么才回来?”

汤君赫“嗯”了一声,眼神朝杨煊的背影瞥过去,看到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汤小年低声抱怨,“不都给你买了手机?”

“没带,”汤君赫把校服搭到一旁的沙发上,“学校不让带。”

“怎么别人都能带?”汤小年扭头朝杨煊房间的方向瞟了一眼,转过头的时候视线扫过了汤君赫的胳膊,拉过他的手腕一惊一乍道:“哎呀,这是怎么了?”

“上体育课的时候手腕扭到了,没什么事。”汤君赫试图抽回手腕,没成功,汤小年不肯撒手,拉着他到灯光下细细地看。

“真是扭到了?”汤小年看着那片淤青,狐疑地嘀咕,“也没肿,只是青了,怎么看上去是被捏的,没人欺负你?”

“没有,”汤君赫用了点力气把手腕抽回来,他脑子里闪过那次汤小年给他涂面霜时杨煊的表情,有些烦闷道,“妈,我都这么大了,受点伤也没什么吧。”他用另一只手捂着那片淤青,不想让汤小年继续说这件事,便转移话题道,“我有点饿了,还有饭吗?”

“你才多大,”汤小年不满地瞪他一眼,又问,“还没吃饭?不是跟同学出去了?”

“没吃饱。”

“哦,还有点剩饭,再热都不好吃了,我给你下点面去。”汤小年说完,急慌慌地朝厨房走。

“妈——”汤君赫欲言又止,见汤小年回头看着他,吞吞吐吐道,“多下一点吧……我,我们俩都饿。”

“你……”汤小年刚想说什么,杨成川这时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副刚从鼻梁上摘下来的银边眼镜,招呼汤君赫道,“君赫回来了,饿了吧?”

“我去下点面条,”汤小年替他答,“小煊估计也饿了,我多下一点,你还一起吃点么?”

“我不吃,都快睡了,”杨成川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你给两个孩子做点吧。”

杨成川说完,朝杨煊那扇紧闭的房门走过去,敲了两下,见没反应,握着门把手扭开门——门没锁,他推开走了进去。

“你过来。”汤小年的目光从那扇重新合上的门上收回来,转头对汤君赫说。

汤君赫跟着她走到厨房,站到一边问:“我洗哪个?”

“不是让你洗菜,你站过来点,我有事情问你。”汤小年拿起平底锅,接了半锅水,把锅坐回燃气灶,打着了火,又伸手开了抽油烟机,这才就着嗡嗡的机器启动声响,一边洗菜一边问汤君赫,“你们今天一起回来的?”

“嗯。”

汤小年又问:“他跟你说什么没?”

“说什么?”汤君赫疑惑道。

“一句话没说?”汤小年有些不相信似的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他特意跟你回来炫耀呢。”

“什么?”汤君赫还是不明白。

“哎呀,也没什么的,就是杨成川今天跟我说啊,杨煊被省里的篮球队看上啦,要招他过去打比赛,说是只要去了就能保送大学,嗨呀,一个体育生而已,”汤小年的语气充满不屑,“体力劳动,没什么好羡慕的,真不知道杨成川高兴个什么劲儿……”

她还没说完,就被汤君赫打断了:“打篮球不是体力劳动。”

“你还替他说上话了,”汤小年意外地看他一眼,然后又抓了一把面条,下到锅里翻滚着的沸水中,“你羡慕啊?到时候咱们靠成绩保送上去,比他光荣多了。”

“哪光荣多了。”汤君赫小声嘀咕。

“怎么不光荣了?你出去问问,是靠打篮球上大学光荣,还是靠成绩好上大学光荣?”汤小年对于汤君赫的顶撞十分不满。

“靠成绩保送的一抓一大把,靠篮球保送的可不多。”汤君赫说完,不想跟汤小年继续争论这个无聊的话题,便转身想走出厨房。

走到门口的冰箱,他想起什么,拉开冰箱门拿出两个鸡蛋,放到菜板旁边说,“我想吃打散的,不想吃荷包的。”

“挑三拣四,”汤小年瞪着他说,“吃里扒外!”

“本来就是。”汤君赫撇撇嘴。

他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听到杨煊的房间里传出杨成川的声音,他悄悄地拿起遥控器调低了电视的声音,竖着耳朵想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但离得太远,只能听到隐约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

杨煊要去省篮球队了?汤君赫握着遥控器想,什么时候?会很快就走吗?那以后就不能继续跟他一个班了吗?省篮球队在哪儿,会很远吧?明明刚说好以后一起回家的……白高兴了一场。

他有点沮丧地捏着手里的遥控器,然后听到杨成川的声音忽地高了起来,隔着门传过来,怒气冲冲的:“有本事你现在就滚,我不会求着你回来!”

杨成川说完这句,拉开门走了出来,又铁青着脸进了书房。

他们又起了冲突,汤君赫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推断,杨煊应该会很快离开这里吧,毕竟他跟自己一样不喜欢这个家,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迫不得已。

汤小年拉开厨房的门,探出身看了一眼,脸上显出一丝和年龄不符的幸灾乐祸,压低了声音问:“又吵起来了?”

见汤君赫没应声,她把声音抬到正常的音量说:“面下好了,过来端吧。”

汤君赫走进厨房,刚要把两碗面端起来,又被汤小年拦住:“我端吧,你去叫他。”

“哦。”汤君赫收回手,忐忑地走到杨煊的房间门口。他想杨煊刚刚跟杨成川起了冲突,想来现在脸色不会太好,也许会直截了当地无视自己。

“咚咚咚。”他给自己做好了心里建设,敲响了杨煊的门。

没有反应。

“咚咚咚。”他又敲了一次。

依然没有反应。

他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犹豫着要不要像杨成川一样直接推开门进去,还没下定决心,杨煊就自己把门拉开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怎么?”

汤君赫忍住自己对屋子里的好奇,故作自然地说:“吃晚饭。”

“我不饿。”杨煊说完朝后退了一步,随手关上门。

汤君赫一心想拦住他的动作,赶在那扇门完全关上前,他情急之下伸出胳膊来挡。

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刹那,汤君赫发出一声闷哼,猛地抽回胳膊——门不轻不重地碾过去,一片青紫上又多了一道红通通的印子,火辣辣的疼。

汤君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杨煊没料到这出意外,但好在他及时拉住了门把手,才不至于酿成骨折事故。

“对不起啊,”杨煊微微皱起眉,低头看着他的手腕,“没注意。”

“疼……”汤君赫捂着自己命途多舛的手腕,可怜巴巴地低头看看红印子,又抬头看看杨煊。

“我去拿喷雾。”杨煊转身回房,却被汤君赫拉住胳膊:“先吃饭吧,一会儿再喷。”

杨煊被汤君赫拉着胳膊朝饭桌走,他本可以轻轻松松地甩开那只手,但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不人道的举动,只能任由他拉着自己走,然后用另一只手带上了门。

端着一碗面走出来的汤小年撞见这一幕,一个愣神,手上抖了一下,面汤撒了一些出来,她随即“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她赶紧把那碗面端到饭桌上,又去卫生间拿了拖把出来,把溅到地上的面汤拖干净。

坐到饭桌上,汤君赫小心地把被挤伤的地方藏起来,然后趁着汤小年不注意,不动声色地把鸡蛋多的那碗面推到了杨煊面前,拿着筷子吃起另一碗来。

等到汤小年把拖把放回原位再走过来,看到此情此景,对着自己“吃里扒外”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当着杨煊的面发作,只能憋着一股气回自己房间了。

等汤小年回了房间,汤君赫才小声问:“你会去吗?”

杨煊低着头吃面:“嗯?”

“省篮球队,他们不是要招你进去吗?”

杨煊言简意赅地敷衍:“不知道。”

“我觉得你会去的,”汤君赫没介意他不走心的回答,兀自说着话,“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去的,待在这里有什么好的,是吧?只要能走远一点,去哪儿都很好。”

他说完,有些期待地等着杨煊否定自己,但杨煊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杨煊先吃完面,回房间拿了一瓶跌打损伤喷雾剂,一言不发地放到汤君赫面前,然后把碗放到了厨房的洗碗机里。

晚上,汤君赫坐在自己的床上,摇了摇那瓶只剩下一半的喷雾剂,朝自己的手腕喷了几下,然后握着那瓶喷雾剂,对着噼里啪啦敲打在窗上的雨点出神。

半晌,他从床上下到地面,穿上拖鞋,拿着那瓶喷雾剂,又去敲了杨煊的门。

这次只敲了一次,他就听到屋里椅子挪动的声响,随即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又开始在心里默默打起了草稿。

杨煊把门拉开的那个瞬间,汤君赫感觉到一股烟味儿扑面而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以及略显吵闹的音乐声,外语的歌词,唱腔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愤懑。

“你在抽烟吗?”他想到就问出了口,然后朝杨煊递出了那瓶喷雾剂。

杨煊“嗯”了一声,用那只没拿烟的手接过喷雾剂,汤君赫又说:“喷过了,但还是很疼。”

“再喷点吧,”杨煊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竭力忍住朝他脸上喷烟的欲`望,他把那瓶喷雾剂朝汤君赫那边推了推,“送你了。”

“真的?”汤君赫没想到自己这样轻易得逞,又自作主张地增加了任务难度,“但我不知道喷得对不对……”他作出为难的表情,朝杨煊伸出手腕,那道红印子已经开始转成淤青了。

杨煊看了眼他的手腕,没什么动作,又看着他,半晌,似笑非笑地说:“好学生连这也不会?”然后就关上了门。

还没反应过来,汤君赫就被挡在了门外,他无比后悔自己刚刚失神,没有再伸出手腕挡一下这扇门。

再挡一下,也许就可以进去了。汤君赫懊恼地抓着那瓶喷雾剂,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十三章

窗外雨势渐弱,雨水丰沛的寂静夏夜里,远处的蛙鸣遥遥地传过来,伴随着树叶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汤君赫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眠。

一觉睡到天亮,没梦到周林,也没梦到杨煊。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汤君赫拉开窗帘,在明亮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心情明媚得像初升的太阳。他想他终于可以摆脱周林了,也许只是暂时的,但只要杨煊待在这里一天,他就可以毫无阴翳地度过一天,就像润城一中里其他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就像应茴一样。

他也可以摆脱对于杨煊的不正常的欲`望——那是周林带来的,阴暗的,肮脏的,见不得光的欲`望,如果能一直待在阳光下的话,它们也会一并无处遁形,在日晒下蒸发掉吧。

汤君赫轻松而愉悦地想,他会跟杨煊恢复以前的关系的,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会把那抹亮色找回来的,毕竟它们从未褪色过。

吃过早饭,汤君赫回房间拿书包,正在检查作业有没有忘带时,听到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杨煊出门了。

他赶紧拉上书包拉链,拎起来跑出去,正手忙脚乱地换鞋时,汤小年从卫生间走出来:“慌什么,又不晚,没落下东西吧?”

“没有,”汤君赫抓着书包就往外跑,“妈,我走了。”

“你慢点,”汤小年跟到门口,探头出来看着他,叮嘱道,“路上小心点,看着车啊。”

“知道了。”汤君赫应一声,头也不回地拐到了电梯口。

——电梯门一秒之前堪堪关上,此刻正不急不缓地朝下降着楼层。

汤君赫单肩背着书包,拔腿就朝楼下跑,一秒也不敢多耽搁,生怕杨煊不等自己先走了。楼梯间顿时充斥着一阵忙乱的“噔噔噔”脚步声。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时,杨煊已经把自行车锁打开了,正直起腰,单手扶着车把往楼道口走。

润城一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体育生在周二到周五有不穿校服的特权,因为需要每天训练——超乎寻常的运动量之下,每天换洗校服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但今天是周一,校园升旗日,所有学生都必须穿校服戴校徽,这是无一例外的硬性规定。

润城一中的夏季校服并不难看,但也算不得多好看,纯白的短袖棉质衬衫和藏青色的直筒长裤,穿到身上,好看的人更好看,平庸的人更平庸。

作为校篮球队的前锋兼门面,杨煊毫无疑问地属于好看的那一拨人里面,此刻他穿着润城一中的校服,修长而挺拔的少年骨骼将这身松松垮垮的校服撑得格外妥帖,就算扎进人堆里,也会是首先被视线捕捉的那一个。

那是我哥哥。汤君赫的脑子里又一次冒出这种想法。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接近杨煊了——杨煊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好,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好一点。

他想接近他。

汤君赫快步跟上去,语调轻快,带着以往不常有的软糯少年音:“走吧。”

杨煊跨上车,一只脚撑着地面,回头瞥他一眼:“早上也会被跟踪?”

汤君赫一时语塞,转了转眼珠,点头道:“嗯。”

“上来吧。”杨煊把头转过去,神色淡漠地说。

汤君赫坐上车后座,犹豫了一下,抬手抓着杨煊腰间的白衬衫。

杨煊没说什么,蹬着车骑出了小区。

晨间空气清新,燥热的暑气还未弥漫开来,树叶在阳光的照拂下,翠绿得泛着光。

两人一路无话,前面的人沉默地骑着车,后面的人轻声地哼着歌。

杨煊不知道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怎么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明明上个周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是躲闪而阴郁的,现在却变得快乐而活泼,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那张乍一看人畜无害的脸上,让他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总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那个小不点。

这个联想让他产生了微微烦躁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惹上了一个麻烦——他车座后面坐着的、正欢快地哼着歌的那个小麻烦——也许是大麻烦也说不准。

周一早上要集体升旗,体育生不需要到操场训练。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刚迈进去,就听见冯博扯着嗓子喊:“煊哥牛`逼!”

“煊哥——求带!”陈皓的嗓门也不落下风。

杨煊看他们一眼,面色如常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书包放到桌子上。

“哎,煊哥,省队啊!”冯博起身蹿到杨煊旁边,“请吃饭请吃饭!”

前桌的男生陈煜也转过身凑热闹:“要请就请全班啊!”

“请全班?那得带上校篮球队吧?”

“何止带上校篮球队,煊哥带上省队的过来,给我们长长见识!”

应茴也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走过来,等其他人起哄完了,才看着杨煊问:“什么时候去报道呀?”

“哎哟——”有男生怪声怪气地叫唤,“舍不得啊?”

“七月初。”杨煊倚着后排的空桌子,语气平淡地说。

“那岂不是不用参加期末考试?”王兴淳抓住重点。

冯博高高举起手:“我申请护送煊哥去省队!”

“我也去,你左护法,我右护法。”王兴淳笑道。

“……”

“去楼下升旗了,大家!”班长走到讲台前面,用板擦敲了敲桌子。

围在杨煊周围的人很快散开,冯博和王兴淳几个人还跟着他问东问西。

七月初,汤君赫下着楼梯想,那就是还有半个月,时间不多了。

傍晚放学,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汤君赫照例留到最后,他做了一会儿试卷,便开始有些心神不宁。

他合上试卷,走到窗台边,看了一会儿篮球场上正挥洒着汗水的杨煊,想了想,回到自己课桌边,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

他背着书包下了楼,径直从教学楼后门出去,走到了学校的后山。

夏季的夜幕降临得缓慢,暮色正深,夕阳将天边晕染得一片血红。

后山林木茂密,浓荫蔽日,平日里除了高三的学生会在大课间集体围着跑圈,以及学校雇佣的环卫工人会定期打扫,这里一向鲜有人至。

汤君赫从后门走出去,抬头看了看理科三班教室的位置,根据自己抛出那颗篮球的力度,在脑子里划出了一条抛物线,然后没多犹豫,快步朝着推测的位置跑了过去。

偌大的后山树木繁多,他穿梭在树干当中,低头搜寻着那颗孤零零的篮球。夕阳的光芒被树影剪成细碎的光点,投射到他的头发和肩头上面,微微摇晃。

会在哪呢……他低声嘀咕着,几乎把可能的区域转遍了,也没找到那颗篮球。

或许被捡走了,汤君赫有些丧气地想,如果那真的是NBA全明星签名的篮球,他们肯定会很快就捡走的,哪里等得到他几个月以后再过来找?更何况,就算他们没过来找,环卫工人肯定也会捡走的……

汤君赫觉得自己的智商下降得厉害。

他低着头走下山,叹了口气。鞋底沾上了一些淤泥,一会儿回家,汤小年准得问,他从书包里翻出面巾纸,蹲着擦鞋。

他捏着用脏的面巾纸,绕到一旁的垃圾桶丢进去,刚想绕原路返回,眼睛朝斜前方扫了一眼,然后突然一亮——那颗篮球!

汤君赫冲着那个墙角跑过去,那里堆着环卫工人的裁剪工具,想来是他们捡起来放到那里,等着学生去找的。

他抱起那颗脏兮兮的篮球——经历了几个月的风吹雨淋,它已经瘪了气,褪了色,看上去半旧不新。

汤君赫宝贝似的抱着它放到地上,蹲下来用面巾纸把篮球表面的污泥擦干净,然后抱起它跑到操场。

那场练习赛还没结束,杨煊被两个人挡着,正在找寻机会突围。汤君赫抱着那个篮球,隔着篮球场边的铁丝网,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正蹲在铁丝网边上观战的替补队员。

那人转过头,抬起脸,看清楚戳自己的人是几个月前刚转校过来、颇受女生们欢迎的那个小白脸,一脸疑惑:“叫我?”

“嗯,”汤君赫不善交际,很少主动跟人攀谈,这时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你知道哪里可以给篮球充气吗?”

那人看清他怀里抱着的破篮球,伸出胳膊朝一个方向一指:“那边的器材室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