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从小窝居在这里,这会儿十三又跑进了这处脏兮兮的洞穴。

“十三,出来。”汤君赫朝排风口里低喊一句。

也许因为刚刚受到了惊吓,十三钻得很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外面,就是不肯挪窝。汤君赫将手伸到排风口里,试图将它抱出来,但十三随之朝里缩了缩,任凭汤君赫怎么朝外引,它都不肯出来,只是偶尔极轻地叫一声。

汤君赫没办法,收回手想了想,打算去楼上把猫粮拿下来,将十三引出来。为了防止它跑到别的地方,他从一旁搬来了一块石头堵在洞口处,然后起身朝回走。

刚一起身,看到杨煊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低头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一时忘记迈步子。

“猫丢了?”杨煊背着光站在晦暗不明的墙角,看着他问。

汤君赫回过神说:“十三跑到了里面,我上去拿猫粮引。”说完不再看杨煊,转身朝回走。

杨煊怎么会站在自己身后的?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是过来找自己的吗?汤君赫克制不住地想这些问题。

他发现心理医生说得那句话可能并不适用于他。于他而言,解药只有杨煊,剩下的两种方式只是殊途同归而已。

手指有些发颤,密码按错了三次才进门,他匆匆拿了那盒拆封的猫罐头下楼。

再下楼时,杨煊还会在吗?电梯太慢了,他紧盯着小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看。

他走出电梯,拉开楼道口的大门,仓促地朝那处废弃的排风口走。离那里几步远时,他的脚步慢下来,直至顿住——杨煊还在那里。

杨煊站在楼角处,怀里抱着他的猫,见他走过来,抬眼看向他。

小猫在他臂弯里瑟缩着,对着汤君赫“喵”了一声,像是有些怕。

在暖黄的路灯下,那双微凹的眼睛看上去黑沉沉的,眼神的深处似乎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给猫改了个名儿,上一个似乎跟别的猫撞名字了

第九十四章

汤君赫走近了,目光落在杨煊抱着猫的手上,那上面有几道长且深的抓痕,朝外渗着暗红色的血珠。

刚刚把十三弄出来着实花了好一番功夫,杨煊只要一将手伸进那处排风口,十三就会抬起爪子在他手上狠狠地挠一下。挠到第三下时,杨煊迅速反手抓住它的前爪,放轻动作将它朝外拖。

“你被挠伤了。”汤君赫看着那几处血印子,微微蹙眉,伸手想将十三抱过来,害怕他再次挠伤杨煊。

“你的猫挺凶的,”杨煊说,并不松手,“我来抱吧,它的情绪还不稳定。”

“去医院吧,伤口需要包扎,疫苗也要尽快打。”汤君赫说着,一只手从兜里拿出手机,要用叫车软件打车。还没点开软件,杨煊腾出一只抱猫的手,伸过来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汤君赫抬眼看他。

“你不就是医生?你帮我处理一下就好了。”杨煊看着他说。

“我可以处理伤口,但疫苗还是要去医院打。”汤君赫坚持道。

“半个月前打过了,”杨煊也坚持,“所以只需要处理伤口。”

汤君赫垂眼想了想,沉默片刻说:“那上楼吧。”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窝在杨煊怀里的十三对着汤君赫手里的猫罐头叫了一声。汤君赫看它一眼,不为所动地拿着猫罐头,并不打算喂它。

猫是不能惯的,做错了事情就要惩罚,汤君赫打算接下来的两天内喂它最不喜欢吃的那种猫粮,让它认识到偷跑出去这件事是不对的,乱挠人也是不对的。

但杨煊却伸出手,握住那盒猫罐头,汤君赫只能松开手。

杨煊将那盒猫罐头放到十三面前,低头看着它,色厉内荏的十三顿时服了软,乖乖地凑上前吃猫粮。

进了家门,汤君赫走到药箱前,蹲下来将绷带和药水找出来。刚捡到十三那会儿,他几乎天天都会被挠伤,从来都是自己处理伤口。

杨煊俯身将十三和猫粮放到地上,朝他走过来。

“坐吧。”汤君赫将工具和药水放到茶几上,示意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半蹲在旁边,用镊子夹着棉球蘸饱了药水,在杨煊手上的那几道血印子上轻轻按压。

灯光下,杨煊的手显得很好看,指节分明,手指修长,肤色比汤君赫要深一些。因为遗传自杨成川,杨煊的肤色从来都属于偏白的那一类人,汤君赫记得在高中时,因为打篮球而出汗的杨煊,在一球场的队员中几乎白得发光。也许是十年来在外面风吹日晒,现在的杨煊肤色更接近于麦色。

汤君赫看到他的手背上两条暗色的印子,时间不长,看上去也像挠伤。半个月前……是自己喝醉那次?

他动作娴熟,将棉球丢到垃圾桶里,两只手配合着用绷带包扎杨煊的手背,然后手指按在绷带上,说:“这样按住,我去取剪刀。”

杨煊却没有反应。

汤君赫抬眼看向他,杨煊的目光落在下面,他顺着低头看过去。由于蹲在地上,他的裤腿有些缩上去,露出半截脚踝和印在皮肤下面的杨树刺青。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刺青上,杨煊上半身俯下去,手臂伸长了,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刺青的那一瞬,汤君赫本能地朝后退了一下,手上一抖,绷带掉在地上,顺着地面滚远了,滚到正在进食的十三旁边,将它吓得朝一旁跳过去。

汤君赫站起身,背过身从药箱里拿剪刀时,竭力平定下心神,然后转过身将地上的绷带卷起来拿在手里,又走上前,俯身将杨煊手背上的绷带剪断。

在他重新蹲下来,用医用胶布固定绷带时,杨煊忽然伸出手,动作很轻地拨开他额前的头发。

汤君赫手上的动作微顿,随即继续包扎。

杨煊的拇指指腹带着薄茧,触到汤君赫光洁的额头,用低沉的嗓音道:“它还在。”

汤君赫知道他说的是那块疤。已经十年了,它还是能看出浅淡的印子。有那么几年,他生怕它淡下去,连涂面霜都刻意避开它。他害怕有一天它真的消失了,那他可能也会怀疑杨煊到底有没有存在过,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汤君赫的睫毛颤了颤:“也许是好不了了。”

杨煊将他的头发拨回去,遮住额角那块疤,看着他问:“上次你喝醉了,送你回医院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摇滚歌手,叫麦泽。”

“我是问你和他的关系。”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剪刀剪断胶布的细微咔嚓声,半晌汤君赫才说:“大学室友。”说完他起身,将茶几上的东西收好,放回药箱里。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该去医院给我妈陪床了。”他自知不能给自己太多的余地和念想,直起身说。

“如果还有别的事情呢?”杨煊也站起来,注视着他说。

汤君赫避开他的眼神:“那也再说吧。”

他走到门边拉开门,跟在杨煊后面走出去。

汤小年的情况很不好,他在家里睡不踏实,这几夜索性每晚都去夜里陪她。他害怕她哪天晚上趁他睡着,自己偷偷地走了。

尽管对于汤小年来说,早早地走要比死撑着跟癌症抗争要好受得多,但他还是希望她能活着。活着就说明一切都还没结束。

几天前汤小年又经历了一次血压骤降的情况,那天汤君赫刚正下一台深夜急诊手术,等到赶到急诊手术室时,郑主任正眉头紧锁地进行抢救工作,站在一旁的一助不停地给他擦汗。等到抢救结束时,他跟郑主任同时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中午汤小年醒过来,勉强喝进一点粥,问起汤君赫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当年你跟杨煊去的那个地方,是哪儿来着?”

“斯里兰卡。”汤君赫愣了一下说。

“哦……”汤小年若有所思,“挺远的吧。”

“嗯。”汤君赫说。

“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国呢。”汤小年倚着枕头,衰败的脸上露出有些惋惜的神情,“我二十岁的时候,杨成川也说要带我出国,还没出呢,就跟别人结婚了。”

汤小年近来总喜欢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情,汤君赫就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着。

“等过几天我请了假,就买两张机票带你出去。”汤君赫说,尽管他知道汤小年可能连过几天都熬不到了。

汤小年只是笑,没应声,继续说起以前的事:“你们两个孩子,那时候胆子也真大,跟谁也不说,就自己跑到了国外。”她的声音很细很轻,像是随时有可能戛然而止,但她还是气若游丝地不停说着,“杨煊也就罢了,你啊,从小到大哪儿没去过,也敢跟着他,也不怕他把你卖了。”

“我啊……我当时恨死他了,恨得牙根痒,抢走我的儿子,不安好心。”汤小年说到这里,又有气无力地笑了,“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他对你真那么好啊?比我对你还好?”

汤君赫怕她体力消耗过多,接了水给她喝:“别说太多话了。”

汤小年接过杯子,没喝水,目光看向别的地方,声音很低地说,“真是……兄弟俩好上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汤君赫把杯子抵到她唇边,看着她喝了水,然后扶着她躺下:“以后不会有了。”他知道汤小年一向反对他们在一起,十年前杨煊走的那一天,当他从机场回来时,汤小年发了疯似的骂他,说他白眼狼,没良心,跟当年的杨成川一模一样。

“这几天,你把杨煊叫过来吧,我有事要跟他说。”汤小年躺下来,垂眼看着他。

“好,”汤君赫嘴上答应着,却并没打算这样做,“等你病好一点。”

“就明天吧,啊?明天不是周六吗?我时间也不多了。”

“妈,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汤君赫看着汤小年说,“说了不再一起,就不会在一起,你不要自己瞎想了。”

“你把他带过来吧,”汤小年转头看着窗外说,“我走前就这么一个要求。”

汤小年时日无多,这几个月来汤君赫几乎对她有求必应,可是她提出这个要求,却让他有些头疼。

也许汤小年是想让他们在她眼前发誓,说他们永远也不会在一起——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她为什么忽然要见杨煊。

几天前他刚对杨煊提出不要再来打扰自己的生活,现在却为了汤小年反过来去打扰他生活,实在是有些难以开口。

只是……汤小年要走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否则余生都将活在后悔之中。

走到小区门口,汤君赫开口了:“汤小年说,她想见一见你。”

他说完,没等杨煊说话,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她得了很重的癌症,时间不多了,最近病情恶化,可能这几天就……”

“什么时候?”杨煊问。

“明天可以吗?明天中午,中午她的精神会好一些。”

杨煊说:“好。”

汤君赫没想到杨煊这样轻易就答应下来,毕竟当年杨煊厌恶汤小年的程度,比他想象得还要深重。否则以杨煊的性格,不会想到利用自己来报复汤小年。

“还有……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如果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可以的话,拜托你不要跟她计较,”汤君赫知道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了,但这些话他不得不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尽量顺着她来,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

杨煊打断他道:“我答应你。”

第九十五章

次日中午,汤君赫刚吃过午饭,正站在办公桌前低头整理资料,小宋走到门边,抬手敲了敲门,语气俏皮道:“汤医生,你看谁来了?”

汤君赫一转头,看到了站在她身侧的杨煊,他把手上的资料放下,朝门口走过去,看着杨煊问:“那我们现在去?”

杨煊也看着他:“嗯。”

两人一转身,护士站的几个小护士都伸长了脖子看过来,眼睛放光。小宋一回去,就被拉着胳膊问东问西:

“汤医生的哥哥是做什么的啊?”

“不是说关系不太好吗?看着也不像啊。”

另一个问得直切要害:“有女朋友了没?”

小宋伸手打开拉着自己胳膊的几只手,笑道:“你们问我,我还想知道呢!”

汤君赫走在前面,推开汤小年病房的门。周阿姨听到推门声,转身站起来:“汤医生过来了。”随即看到了站在他身后,高他半头的杨煊,“汤医生的哥哥也过来啦。”

汤君赫走到汤小年病床边:“周阿姨,我妈妈今天怎么样?”

“你早上过来的时候就没醒,现在还一次也没醒过呢。”

汤小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紧闭着,身上插满了管子。汤君赫俯下身,小声地叫:“妈。”

汤小年没反应,他拉着她干瘦的手,又叫了一声。几声过后,汤小年的眼皮才微微抬起,半遮着无神的双眼,看向汤君赫。

汤君赫侧了侧身,让她看到站在一旁的杨煊。

汤小年的手指在汤君赫的手心里动了动,眼神似乎亮了一下,但只是微弱的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紧接着闭上了眼睛。

汤君赫知道汤小年神志不清,连睁眼和说话这样再简单不过的事都有心无力。

周阿姨摇了摇头,叹气道:“今天状态又不好。”

汤君赫直起身,垂眼静立了片刻,侧过脸对杨煊说:“我们出去说吧。”

杨煊的目光从汤小年身上移开,点了点头,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汤君赫站在病房外的窗边,面对着杨煊,有些愧意地说:“对不起,前几天每天中午她都会醒一会儿的,但今天身体状态不太好,可能要让你白跑一趟了。”

这话说完,过了几秒却没等来杨煊的反应,汤君赫这才抬起眼皮,看向杨煊。

杨煊的面色很沉,见他看向自己,才开口道:“你跟我说话,一定要用这么客套的语气么?”

汤君赫的眼神微微闪烁,情绪在眼底剧烈地波动了一瞬,然后竭力平静道:“不然呢?”

杨煊微低着头看他,目光近乎逼视:“我问你几个问题。”

汤君赫偏过脸看向窗外,当着杨煊的面,他的心悸又犯了,心跳得很快,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指尖有些发颤。

杨煊问:“你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汤君赫过了几秒才回答:“不是我叫你来的,是我妈……”

“好,”他还没说完便被杨煊打断继续问,“那我再问你,你妈为什么叫我过来?”

汤君赫艰涩开口:“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也许是因为曾经……”汤君赫声音很轻地说。距离太近了,他感觉到杨煊的气息包裹着自己,无孔不入地渗进他的身体里,他一向很喜欢杨煊身上的味道,可是现在却有些呼吸不畅。

“因为曾经什么?”杨煊的头更低了一些,偏过脸看着他,那姿势看上去像是要吻他,“曾经的事情,你打算就这么逃避过去?”他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地凑在汤君赫耳边低声说,“汤医生,你过得真的好么?”

汤君赫看到杨煊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他想到那晚在杨煊面前缩到墙角的十三,或许现在的自己跟十三没什么两样,只是强撑着一副冷漠的皮囊罢了。

他刚想开口,病房门被从里面拉开了,周阿姨探出头,看到他们挨得很近的姿势,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说:“汤医生,你哥哥还没走啊,太好了,你妈妈刚刚醒了,你们快进来吧!”

见有人出来,杨煊直起上身,与汤君赫拉开刚刚过于亲密的距离。

“哦,好。”汤君赫应着,“那您先去休息吧。”

周阿姨走后,汤君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推门前侧过脸跟杨煊说,“记得你昨晚答应过我的。”

杨煊则放低声音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汤君赫伸手推开门,先一步走进去,杨煊则跟在后面,进去后反手带上门。

汤小年被周阿姨扶着坐了起来,上半身倚在床头上,汤君赫拿起一个枕头垫在她腰后:“饿不饿?”

汤小年没回答,头靠在竖起来的枕头上,目光扫过搁在一旁柜子上的水果:“小煊还带了水果过来,你肯过来,我就已经很意外了。”

杨煊则平静地说:“看望长辈是应该的。”

汤小年抬了抬那只插满针管的手:“你坐啊,你这么高,阿姨抬头看着你太累了。”

汤君赫把椅子拿过来,杨煊伸手接过,在汤小年病床旁坐下来。汤君赫则倚着一旁的陪护床。

“什么时候回来的?”汤小年看着杨煊问。

“一个月前。”

“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

汤小年点点头,又问:“小煊这些年在做什么工作?”

“以前在部队,现在要转业到公安系统。”

“你姥姥和姥爷的身体都还好啊?”

“都还好。”

她问得事无巨细,杨煊也一一答了。他的语气显得客气而疏离,像面对着一个素无恩怨的陌生人。上一辈的纠葛经过了十年的离散,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你啊,就想起你妈妈来,”汤小年又陷入了回忆中,“我刚怀孕的时候,知道杨成川结婚了,气得我……我拿着那张化验结果就去了他家里,我那时候就想,我过得不好,也不能让他们过得好……”汤小年说到一半停下来,缓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那天下午,我到了你家门口,刚想敲门来着,门就突然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当时她看到我站在门口,问我要找谁,我现在都记得那个语气,说着普通话,那么温柔,跟我以前接触过的人全都不一样,她怀里抱着的婴儿也看着我,眼睛黑溜溜的,看得我心都化了。”

“我当时啊,准备了一肚子难听的骂人话,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最后撒谎说我是来做保洁的,你妈妈热心啊,问我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又问我找哪户人家,我胡乱编了一通,她也信了。我去逗你,你也不哭,就躲在你妈妈怀里笑,我当时就想,其实把我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也挺好,还能有个伴儿。”

“那天我本来打算,把你妈骂一通,就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可是人没骂成,回去之后,躺在医院上,想起你妈妈抱着的你,我又坐起来了,说什么也不打了,医生在背后骂我,我就擦着眼泪逃了,再后来……就把君赫生下来了。”

“我给君赫起名字,也是因为你,我就想啊,我比不过你妈妈,我儿子可是得争口气,不能比你差……我这辈子,什么也没做成,活得一塌糊涂,爱情也一塌糊涂,唉,跟你们这些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汤小年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对着空气愣神。

“他从来也不比我差。”杨煊开口道。

汤小年回过神,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是啊,我活了一辈子,也就这个儿子能拿出手。”

汤君赫这时起身,看着明显体力不支的汤小年,想要扶她躺下:“说得差不多就先休息吧,下次再说。”

“一会儿再休息,你也拿个椅子坐在这儿。”汤小年看着他说。

她语气坚持,汤君赫这些日子又都顺着她,便从病床另一侧拿过一张椅子,坐到杨煊旁边。

汤小年看着杨煊问:“小煊,有没有交女朋友?”

杨煊说:“没有。”

汤小年点点头,絮絮叨叨地说:“君赫也没有,我前几年总催他找,他就是不找,女朋友也不找,男朋友也不找。上班对着病人,下班守着那间租的房子,多孤独啊,生了病也没人知道。我这病啊,要不是君赫发现得早,还熬不到现在呢。”

汤小年说完,又愣了一会儿。也许是怕自己走后君赫无人可依,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汤小年伸出那只枯瘦的插满针管的手,摸索着去握住杨煊,杨煊也没躲,就那么任她握着。

“小煊,你是个好孩子,以前是阿姨对不起你,不该把怨气撒到你妈妈头上,也不该跟你一个孩子置气。你要是愿意,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别放在心上,啊?好不好?”

杨煊眉头微蹙,微垂着眼睛说:“您别这么说,我也有错。”

“君赫这个孩子啊,性格太孤僻了,防备心也重,说起来杨成川当时说得也没错,好好一个孩子,被我养歪了。他啊,从小到大就依赖过你一个人,小时候从你家里回来,就跟我说哥哥对他有多好,不但送了他好多东西,还跟他一块玩,不许别人欺负他。”

汤君赫预料到汤小年接下来要说的话,眼睛连带着眼角红了一片。

“小煊,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提了,阿姨也不剩几天活头了,你就原谅阿姨,以后,君赫就拜托给你了,你们怎么说也是兄弟,两个人之后相互照应着,好不好?”

听到汤小年这样说,汤君赫的眼泪瞬间就止不住了,淌了满脸,顺着下颌滴到手背上。

杨煊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用拇指将他手背上的几滴眼泪擦干了,对着汤小年,他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只是说:“他是我弟弟,我会照顾好他的。”

“润城那个房子,你们以后也不去住,过几天,你们回去把它卖了吧,在燕城买个房子,给君赫也买辆车……”

汤小年倔了一辈子,从没对谁软过口,临到最后为汤君赫破了例。她再说什么,汤君赫全听不进去了,眼泪止也止不住,他意识到汤小年是真的要走了,他妈妈这次是真的不要他了。曾经他千方百计地逃离她的关心和管束,现在却想法设法地不想让她走。

十年前的汤小年色厉内荏,他为了和杨煊在一起而跟她作对,十年后的汤小年行将就木,却亲手把他交到了杨煊手里。

他把手从杨煊手心里抽开,走进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捂着眼睛无声地哭,又捧着水洗了几把脸。几分钟后走出来,他把口罩戴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哭过的眼睛还是红得厉害。

走出病房,两人一起坐电梯下楼,汤君赫依汤小年的叮嘱送杨煊下楼。

走到住院楼门口,两人的脚步都自觉停下来,杨煊转过身看着他:“这两天我就住附近,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

“她是病人,你让她开心就好了,不必把她的话当真。”汤君赫的声音隔着一层口罩传出来,带着鼻音,听起来有些闷,“我也已经长大了,对她的话不必言听计从了。”

看着他哭红的眼角,杨煊有些后悔刚刚逼他。他叹了口气,伸手把汤君赫揽到自己怀里,拍了拍他的脑后,低声道:“有些事情之后再说,现在先不要任性。”

第九十六章

杨煊走后,汤小年又陷入了昏迷。对于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能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奇迹。

汤君赫放下手上的工作,把不打紧的择期手术全往后推,一心陪着汤小年。

肿瘤科的郑主任下午过来查房,委婉地暗示他该准备后事了。汤君赫下了班,换上衣服,又去了附近的商场,给汤小年买了一条姜黄色的连衣裙。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汤小年有一条很漂亮的连衣裙,姜黄色,长至膝盖。她穿这条连衣裙的时候,街上的人都频频回头朝她看过来。汤小年那时脸上的表情是有些傲气的,谁都不理,大抵清楚自己有几分姿色。

再后来,汤小年就嫁给了杨成川。也许是因为单位里的风言风语太多,她的衣柜便愈发素淡,再没穿过颜色鲜艳的衣服。回想起来,汤小年其实是很爱面子的。

汤君赫把那条连衣裙放到一旁的抽屉柜上,坐在旁边陪她,但汤小年这次昏迷持续的时间尤其长,连着两天意识都没有清醒过。

直至第三天中午,正值午后日头最热烈的时候,汤小年在满室阳光中睁开了眼。

她一醒过来,精神就变得异常好,汤君赫转身接水,一回身,看到汤小年自己坐了起来,拿出了那条姜黄色的连衣裙放在腿上,细细地端量。

“真好看,”汤小年说,“我穿会不会太年轻了?”

“怎么会,”汤君赫把水杯递到她唇边,“你喝点水。”

汤小年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又看着那条连衣裙说:“现在穿有点早了。”

“不早,”汤君赫说,“你不是想去斯里兰卡吗?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哦……”汤小年若有所思,“以前上初中的时候,地理老师好像讲过,是热带对吧?”她只有初中学历,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就逼着汤君赫好好学习。

“嗯,是热带。”汤君赫说完,把骨瘦如柴的汤小年抱起来,让她坐在窗边多晒会儿太阳。

汤小年的手放到那条连衣裙上,有些出神地说:“我醒过来之前做了个梦,梦里杨成川还给我读诗来着,站在窗边,文绉绉的,我就坐在窗台上,虽然听不懂,但就是觉得那诗特别美。”她说到这里时停下来,怔忡了一会儿,又轻声说,“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还跟发生在眼前一样。”

近半个月来,汤小年的精神从没像现在这样好过,汤君赫催她休息,她固执地不肯,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说你们科室的薛老师,人是严厉了一点,但对你是真的好,那么忙还抽时间看我,你是小辈呀,人家这样做是看重你的意思,你要知恩报恩懂不懂?说润城杨成川以前的司机陈兴,每年过年都记得送饺子过来,总是记挂着你们俩,以后回润城要去看看他知道吗?说周阿姨年纪也不小了,这些日子劳心费神地守着,不能在钱上少了人家的;又说你以后买了车,上路要记得小心点,路上开慢一点,杨煊也是一样的……

她握着汤君赫的手,交待得事无巨细,汤君赫一件一件地应着,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汤小年说了不知多久,说到筋疲力竭,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一句话弱得听不清说了什么,便没音儿了。

屋里一片寂静,汤君赫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陡然地松了劲儿,一瞬间他的眼泪犹如冲破了堤坝的洪水,全部涌了出来,他抱着汤小年失声痛哭,眼泪全砸在她逐渐变冷变僵的身体上。

汤小年这一生过得并不磊落,临走时却走得很体面。没有什么兵荒马乱的抢救过程,好像早就算好了要走的时间。

她这一走,汤君赫的精神仿佛崩溃了一般,他从出生起就跟汤小年相依为命,以前总以为日子还有很长,没想到母子关系这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一眨眼,这一世二十几年的缘分便到头了。

汤君赫哭得很凶,几乎缓不过气,他很多年也没这么哭过了,自打十年前杨煊走后,他就没再落过泪。

杨煊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不知道,总之稍稍恢复神志后,抬头便看到杨煊站在一旁,正神色凝重地跟郑主任说着什么。

之后的各种手续和流程是杨煊帮忙办的,他忙里忙外跑东跑西,真的把汤君赫当弟弟照顾。汤君赫就浑浑噩噩地由他拉着,让签字便签字,让摁手印便摁手印。

他不懂这些流程,十年前杨成川走时,后事全都是由汤小年和杨煊一起操办的,没用他插一丁点手。汤小年向来都是这样,只认准学习这一件事情,与学习无关的事全都不需要他插手。

回想起汤小年几天前抓着杨煊手叮嘱他照顾自己的场景,汤君赫更是觉得这些年自己实在是亏欠汤小年太多,可是等明白过来这些时,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手续办完已经到了晚上,杨煊拉着他走到停车场,替他拉开一侧车门,要送他回家。汤君赫恍惚了大半天,这时忽然大梦方醒般地挣开他的手,说他想自己走走。

杨煊看着他问:“走回家?”

汤君赫说,嗯。

“那我陪你。”杨煊伸手扣上车门。

“我想我暂时不需要人陪,”汤君赫退后一步说,“我想一个人安静几天。”说完,不等杨煊有什么反应,他便低着头,转身朝医院门口走。

他是真的不想让杨煊陪自己,当年为了和杨煊在一起,他跟汤小年置气、顶嘴,做尽荒唐事,虽然这些都与杨煊无关,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没办法冷静下来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也许是怕他在路上出事,杨煊一路开着车跟在他后面,直到看着他上了楼,才转了两把方向盘掉头。路过垃圾桶时,他伸出手扔出一截烟蒂和一个空了的烟盒。

汤君赫在家里躺了一天一夜,睡不着便睁着眼,第二天傍晚去了医院,又一次跟薛远山申请年假。

他遭遇家庭变故的事情很快就全院皆知,薛远山这次没再拒绝,只是让他把工作交接好,很干脆地准了假,年假加上白事假,前后加起来得有大半个月。

汤小年的各种人事关系都在润城,汤君赫从医院走出来,边朝家里走边在脑中盘算着,先回一趟润城,把汤小年的骨灰好好地安葬,然后去个别的地方,暂时离开燕城好好休养几天。

半个月以来的焦虑症发作,以及这几天没日没夜的陪床,还有突如其来的至悲情绪,让他的身体状态绷到了极限。是时候休息一下了,他这样想着,走在路上便打开手机上的旅行软件,订了一张自由行套票。

决定下得仓促,国外是去不了了,签证办不下来,总不能又去斯里兰卡,他不想触景伤情。目的地是南方一座小镇,给出的宣传是清幽古朴,他想也没想,草率订了票。反正去哪儿都比留在燕城好。

他心不在焉地走回小区楼道,上了电梯,走出电梯时愣了一下——杨煊正站在他家门口,后背倚着门,旁边立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行李箱,他一只手搭在拉长的拉杆上,似有所思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杨煊转头看过来。

汤君赫走近了,垂眼看看他身旁的行李箱,又抬眼看着他。

“借住几天,可以么?”杨煊从门上直起身,看着他问。

汤君赫觉得自己已经疲于去猜杨煊的心思了,十年前杨煊便是心思难测,十年后更胜一筹。而他自己却总是毫无长进,总是被牵着情绪走,杨煊的一句话、一个举动,都能让他心思大乱。

他觉得很累,累到心如止水,全身都是软的,关节处泛着酸,也许是发烧了。

汤君赫伸手去按门上的密码锁,推门而入的时候他说:“我明天就走了,你想住的话就住吧,赶在我回来前搬走就好。”

闻言,杨煊看向他:“去哪儿?”

汤君赫敷衍道:“别的城市。”说着他走到药箱旁,低头去翻温度计。

杨煊把行李箱搬进来,刚一放下,手机铃声响了,他接起来,对着电话说:“都带了,你什么时候来拿?证书有,那些都有……毕业证也在,好,那我现在下去。”

接完电话,杨煊把行李箱放倒,半蹲着翻找了几样东西,拿在手上,然后把行李箱合上立到墙边,转身出了门。

他一出门,一直缩在墙角的十三便来了精神,生龙活虎地蹦到旅行箱上,低头钻进没关严的箱子缝隙中,试图一探究竟。

汤君赫看着电子温度计上的数字,38度5,果然发烧了。他刚想转身去药箱翻出退烧药来吃,只听“砰”的一声,十三随之受惊地蹿到汤君赫的腿边,他转头一看,十三把杨煊立到墙边的箱子碰倒了,箱子倒扣在地面,里面的东西全都滚落出来。

汤君赫眉头微皱,看了一眼缩到自己脚边的十三,叹了口气,弯腰拎着它的后颈放到一旁,走过去将行李箱翻过来,然后蹲下来捡地上的东西。滚落出来的东西是杨煊这些年获得的军功章和奖状证书, 他拿起一个军功章仔细看了看,距离现在已经四年时间,他放回去,又一一捡起剩下的东西,没再细看,全都放回行李箱里。

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已经全乱了,汤君赫拿起一套散乱的迷彩服想要重新叠好,一展开,发现里面还裹着另一件衣服,白色的,像是T恤衫,他一并展开,随即怔了一下——那件白衬衫上有一滩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一滩年代已久的血迹。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心跳随之加快,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抚上那处血迹,片刻后,他回过神,将那件T恤衫和迷彩服一并叠好,放回行李箱中。也许不是那一件,他有些不确定地想。

箱子整理好,他拎起来重新立到墙边,低头检查地面有没有遗落的东西,然后看到地板上,有一方很小的白色纸片,像是一张到扣着的一寸照片,也许是因为重量太轻,它掉得有些远,刚刚没有被发现。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来,翻过面一看,愣住了——那是一张照片。准确地说,是他护照上的那张照片。

素白的底上印着17岁时的汤君赫,是他们去斯里兰卡的前一周,杨煊陪着他去照的那一张。

作者有话说

这张照片长啥样请看72章第四段

白衬衫这里致敬我最爱的一部电影《断背山》

第九十七章

汤君赫盯着手中的一寸照,一时间各种光怪陆离的回忆涌上他脑中,十年前对杨煊离开的恐惧,斯里兰卡肆无忌惮的夏天,杨成川死时的瓢泼大雨,还有他们分别时那个在黑暗中微凉的吻……

一时间这些回忆山呼海啸般地朝他涌过来,几乎要把他席卷着吞没进去,让他无暇去思考这张年代久远的一寸照背后到底代表了些什么。

没关严的房门这时被推开,汤君赫不抬头也知道是杨煊回来了。他的目光从那张一寸照上移开,看向杨煊,杨煊也正讳莫如深地看着他。

汤君赫竭力地平静下身体里风起云涌的情绪,将照片攥到手心里,垂眼解释:“你的箱子被十三碰倒了,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刚刚整理好。”

杨煊合上门,沉默了片刻问:“只是整理箱子?”然后朝他走过来,看着他,伸手握住他攥着照片的那只手,“那应该物归原位才对,为什么要拿走我的东西?”

汤君赫偏过脸,低声说:“十年前你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现在该还给我了。”

杨煊并不放手,仍旧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如果我不想还呢?”

汤君赫头疼欲裂,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很累了。”其实胸口闷了很多话想问,譬如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为什么把这张十年前的照片一直留到了现在,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但他真的太累了。

汤小年的死几乎击垮了他的神志,突如其来的高烧又将他的大脑搅得一片混沌,再加上刚刚这张照片引起的汹涌的回忆,让他一时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

杨煊低头盯着他看,半晌,他握着汤君赫的那只手稍稍松开,朝下移去,将汤君赫攥着照片的那只手包裹起来,然后抬起另一只手臂,将他揽到自己怀里,手掌落到他的脑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汤君赫的额头抵到杨煊的肩膀上,谁也不说话了,无声而安静地拥抱着。

黄昏的夕阳照进屋里,将他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很长,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直至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带走,只剩下昏暗时,汤君赫攥紧的手松开了,将那张照片还给了杨煊,然后他站直身体,离开杨煊的怀抱,嗓音微哑地说:“我想睡一觉。”

“去睡吧。”杨煊揉了揉他的头发,松开了抱着他的那只手臂。

汤君赫去浴室里洗了澡,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时,他闭着眼睛,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杨煊今晚睡在哪儿?

他的床是双人床,宽度足够两个人睡下,诚然,兄弟俩睡在一张床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兄弟的名义下,他们做很多事情都不算过分,但他们却又不仅仅是兄弟。

汤君赫从浴室走出来时,杨煊正坐在沙发上,头后仰着靠在沙发背上,见他出来,转过脸看向他。

洗过澡的汤君赫穿着有些宽松的白T恤,白皙的皮肤被热水蒸得有些泛红,看上去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跟穿白大褂的汤医生判若两人。年少时他就漂亮得惊人,也许是因为惯于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十年间的岁月没有让他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市井气息,他看上去干净而纯粹,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疏离感。

汤君赫被烧得有些犯晕,他走到药箱前,背对着杨煊翻出退烧药,连水都懒得接,干咽下去,然后走到床边,钻进被窝里睡觉。旁边留出一人的空位,他闭上眼睛说:“衣柜里有被子,你一会儿自己拿。”

杨煊应了一声“好”,汤君赫便不再说什么。他感觉到杨煊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的目光总是像有重量似的,让人无法忽视,但也许是因为过度疲惫加上退烧药的安眠作用,这次他没再失眠,很快陷入睡眠中。

在汤君赫睡着之后不久,杨煊也站起来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事实上他带了一张行军床过来,在楼下车子的后备箱里,但他在想要不要拿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