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说我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

格外,懂得,珍惜…

我一呆,忽然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果真是慈悲为怀、大爱无疆的圣僧!便是对我这等萍水相逢的人,他都能如此这般掏心掏肺地倾心相待,想来“圣僧”这个称号不是随便谁都能担当得起的。

我哈哈笑道:“我这不是没死吗?”

“幸好你没死。”希音垂下眼眸,长如羽扇的睫毛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阴影。静默半晌,他用极轻的声音补了句:“幸好你回来了…”

嗳?

“你说什么?”我疑心自己是否幻听,这便伸长脖子欲查看他面上神色。

“没什么。”他轻咳,道:“你好生呆着,别乱动。”

转念一想,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虽这比喻不太恰当,倒也形象。横竖我这条命都是他捡回来的,我欠他的恩情只怕这辈子都还不完了,他要背便由他去背吧。

思前想后,我由衷感叹道:“若不是圣僧,只怕此时此刻我早已变作这青城山里的一缕冤魂。圣僧救我性命在前,为我疗伤在后,如此大恩大德,小梅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不如我…”

“我不要你报答。”他风轻云淡地打断我。

我瞬间感动得泪流满面,刚想张口夸他是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却听他又道:“你还是以身相许吧。”

希音的房间虽然不大,却很是雅致干净。几处盆栽苍翠欲滴,雕花红木小几上的青花玲珑瓷小瓶甚是精致素雅,教人一眼看去但觉赏心悦目。

书桌旁放有三个高大的书架,大都是《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这一类的医书,还有《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和武经七书之类的兵书,只有最前排的书架上放有《金刚经》、《圆觉经》等几本佛经,我猜想基本上是为了撑撑门面,意思一下。

我撑着下巴眺望窗外,饶有兴致地将希音的院子四处望了望,原来主持圣僧的院子长这样。除了桃树更多些、桃花开得更妖娆风骚些,与我那儿倒也无甚分别。

若我没记错,方才他好像说过要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我想起前几日,除去如厕洗沐,总能在我方圆一丈以内发现团子头的声音,便是晚上睡觉时他亦寸步不离地守在我房外。

难不成,我也要这样与希音形影不离吗?

我偷眼瞥了瞥希音,他正聚精会神地研读一册书卷,明媚的春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愈发显得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人说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此言果真非虚。虽然今日不用开工,他却仍披着那件蒙骗世人的锦澜袈裟,浑身上下堪堪散发出一股禁欲的诱惑。

我不由神思怔忡,情不自禁地脑补将他扑倒的情形,眼前再次浮现出溪畔巨岩下两人紧紧在一起的时的情形…

“你在看什么?”希音忽的抬眸笑睨我一眼,含笑的声音略带几分揶揄:“看得脸都红了…”

我登时大为窘迫,忙不迭垂下头,探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果然烫热一片。

须臾,他又提醒我:“顺便,把口水也擦一下。”

不、不是吧…

我讪讪地擦了擦被口水濡湿的唇畔,嘿嘿笑着掩饰道:“刚、刚才睡着了,一不留神口水便流出来了。”

“哦?你睡觉竟是睁着眼睛睡的吗?”

“我、我…”我语塞,深深感觉这个借口委实拙劣了些,奈何脑子将是僵住那般无法转动,这便再也编不出其他理由了。

希音悠悠然收起书卷,眸中笑意再深三分,他起身走到药柜前,取出药杵开始研磨药粉。

我囧囧有神地在原地愣了片刻,决定转移话题,遂道:“圣僧,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既如此开口,自然是以为当问的。”

…圣僧啊圣僧,出家人说话怎么不知道委婉些。

他这么说,我便也不在扭捏,索性直截了当问道:“我仿佛觉得…我失忆之前是认得你的,是吗?”

他那修长颀秀的身形轻轻颤了颤,捣药的手亦随之顿了顿。半晌,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说不上来,这只是一种感觉。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虽然我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可我却能认得味道。”

“味道?”

我点头道:“对,我觉得你身上的味道似曾相识。”

希音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身走到我身旁坐定,笑道:“所以你便以此断定从前与我认识?”

“对、对的…”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那你说说看,我身上都有什么味道?”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檀木香、水沉香、药草香、香火味,还有…”我顿了顿,摆出一张正经脸,道:“龙涎香。”

其实教我更加疑惑的是,希音他一个和尚要那传说中的“壮|阳圣物”——龙涎香有何用。难道,他想还俗?况,这龙涎香非常之精贵,通常只有皇宫大内才有收藏。

希音抚掌笑道:“全对。”

我作谦虚状笑了笑,眼巴巴地将他望着,满心期待他的下文。然,说完这两个字,他却悠闲地端起茶盅喝起茶来——这厮显然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我:“?”

“怎么了?”他竟然装傻!

我默默地抽了抽嘴角,不得不提醒他道:“圣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记得你曾经说,你不愿要那段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过往。失去记忆恍若重生,抛却过往重新开始,难道这样不好吗?”

我一愣,诚实道:“好是好,只不过好奇心作祟罢了。有时脑海中会莫名其妙地跳出一些片段,提醒我或许应该尝试去记起那段曾经过往。”

“小梅。”希音放下茶杯,敛去方才的玩笑之色,灼灼视线将我牢牢锁住,道:“那段过去对你而言太过残忍,不要再追究了。你便当做是放自己一条生路,也…”顿了顿,他说:“给旁人一个机会,好吗?”

我沉浸在他的眸光里,仿佛迷失了自我,只知道我的心要我回答他:“好。”

希音轻轻勾了勾唇角,眸光化作一片温柔缱绻,道:“明日我要下山,你可愿与我同行?”

嗳?这圣僧的思维未免太过跳跃,头脑简单的失忆人士(比如我)委实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见我兀自发怔,他微微笑着解释道:“我见你闷在寺里无聊得紧,整日里不是晒太阳便是数桃花,横竖你的身体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不妨与我一同下山走走,权当做是散心。”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我不禁心花怒放,忙不迭点头道:“好,好,我都快闷出蘑菇了!”

“将你一个人留在寺里也不妥当,我放心不下。”希音望我一眼,轻飘飘道:“你这小蹄子太会乱跑。”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问道:“圣僧,我们此行是干什么去的?”

“开工。”

“开工?”我奇道:“难不成是有人请你去做法事吗?”这委实不专业了些。

他笑道:“不是做法事,是替人治病。”

第七章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一轮皎月爬上柳梢头,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闪烁如明珠。

用过晚饭,我与希音在寺中散步消食。晚风轻抚,暖意融融,我抬头仰望漫天星斗,满心欢喜道:“明日天晴,宜出行。”

希音笑睨我,打趣道:“原来你还会夜观天象。”

我遥指星空,笑道:“那当然,你看今夜月色明媚、星光灿烂,便知明天定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自我醒来,除去今日偷跑出去的那片刻功夫,我还不曾踏出过这大雷音寺半步,早已与佛祖和几个脑袋们两相看厌(我:咳咳,圣僧自然是例外…)。且不管明日下山所谓何事,医病也好做法事也罢,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不用闷在寺里数桃花了。

期盼、欣喜、兴奋…种种情绪充盈心间,连心情都变得格外舒畅。

我问:“对了,圣僧,此行下山你是为谁医病?那人病得很沉吗?”

他淡淡道:“我并不认识那人,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听说是一种罕见的怪病,举国上下但凡稍有名气的大夫都已请过,却无一人能将其治愈。”

受人之托?我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起那位疑似圣僧爱慕者的美人,希音曾经问过我,要不要接受她的请求。如今他专程下山为素未谋面的人治病,却只是为了他人托付…思前想后,我以为不做第二人想。

是以,我故作好奇问道:“受何人之托?”

“一位故人。”

“故人?”我踯躅一瞬:“…是前几日来进香的那位美人吗?”

“正是她。”他微微一怔,答得既爽快又诚实。

不知为何,心下竟隐隐腾起几分失落,愉悦的情绪一扫而空,心情瞬间晴转阴。我“哦”了一声,垂下脑袋愣愣地盯着脚下的卵石小路出神,不知该说什么。

忽的,一双缎面龙纹靴赫然映入眼帘,我抬头,见希音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正似笑非笑地挑眉看我,唇畔似有一丝玩味的笑意。

“小梅,你怎么了?”

“没什么。”心口仿佛被什么东子堵住,我无精打采地摇头,绕过他继续向前走。

“你不高兴?”他跟上来,声音之中笑意再深三分。

我一怔,意识到自己的异样,遂立即调整面部表情,笑道:“我没有不高兴。”

希音望了我半晌,高深莫测道:“这不过是我与她之间的一场公平交易罢了,并不涉及私人感情。我之所以答应她的请求,为的只是从她手上取得一件东西。我如她所愿下山替人医病,她便交出我想要的东西。再者说,不论我能否将其治愈,诊金却是分文不少照单全收的。”

嗳,听他这般解释,我仿佛好像似乎…心里的确坦然了不少。

“这下,你放心了吗?”微挑的凤眸之中盈满笑意,悠然的声音略带几分玩味。

放心…

这话怎的听起来有那么些不寻常的意味啊…

我干干一笑,将将欲张口说话,蓦然听得远处一阵喧闹,下一刻,素来沉稳的葫芦脑袋火急火燎地狂奔过来,口中还大呼着“不好啦”。

希音蹙眉望着葫芦脑袋,道:“出什么事了?”

他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急忙对希音耳语一番。只见希音的面上闪过一瞬的波澜,旋即淡定道:“我知道了,你们先挡着些,我稍后就来。”

葫芦脑袋连连应声,又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希音微笑对我道:“小梅,寺里来了客人,我得去会会他们。我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先送你回去歇息吧。”语毕,不待我作出回答,他便将我拉回房中,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乖乖留在这里,千万莫要出去跑乱。”

我拍胸脯保证:“我绝不会踏出这间院子半步。”

希音走后,我在院中来回踱步。

倒不是我多心,只是总感觉今日的希音委实有些不同寻常,堪堪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味,也不知他在担忧什么。

嗳,虽说我答应他不出去,可我并不曾答应他不偷听啊。

在强烈的八卦心的驱使下,我小心翼翼地将院门推出一条缝隙,蹑手蹑脚地趴在门上偷窥外头的情形…啊呸,姑娘家的事,那能叫“窥”吗?那叫光明正大地偷看!

不远处的桃树下,两道修长的身影正面对峙。

右边这一身月色长袍的人定然是希音,他正负手而立,不咸不淡地与人说话。站在他对面的男子看起来甚是年轻,眉清目秀、温润儒雅,且衣饰华贵不凡,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啧啧,怎的这住持圣僧尽认得些有钱人?上次那美人所乘坐的马车已然奢华至极,今日这位公子恐怕不在她之下。

二人相对而立,论身手气度,希音却绝对不输他半分,反倒衬得他愈加翩若谪仙、清峭出尘。

夜风吹拂而过,带来几句被吹得支离破碎的话语。我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眼。

“…寻妻心切…望叔父多多留意…”说这话的是华衣公子,听这清浅的声音,确与下午在溪畔所遇见的是同一人无疑了。

希音薄唇翕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贫僧法号希音…佛门之内没有叔父…没见过,爱莫能助…”

“今日听到歌声…应当就在青城山…方圆数十里只有叔父这一间寺庙…”

“…当初逆天娶她过门,如今却没本事保护她…向我哭诉有何用…”希音的声音冷冷淡淡,眼中浮起少许不耐与嘲讽。

华衣公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希音,覆于广袖下手似是紧紧攥起,青白色的骨节若隐若现。他俩就这般大眼瞪小眼干站着,谁也不开口说话,连带周遭的空气都凝滞起来。

这两人神神秘秘地在说些什么?华衣公子这般兴师动众带领一干人等冲进寺里,究竟所为何事?许多疑问在我的脑中盘旋不息,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看他们白天那气势汹汹的阵仗,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人。

会不会…是我?

我眯起眼睛,将那华衣公子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许久,却不曾寻到一星半点熟悉之感。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蓦然间,如有一把千斤重锤自天灵盖狠狠锤击下来。旋即,钝痛之感由头顶而起,如汹涌的潮水一般迅速席卷全身。

太阳穴突突直跳,耳畔嗡嗡作响。恍若置身于喧闹嘈杂的集市那般,不知何处传来的人语声在耳内炸开。

“裴郎,救我,救我…”

“梅家后人决不能留!”

“我向你保证,待你回来时,这太子妃的位置定然是你的,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小贱人,你若再不说出名册下落,小心我打断你的腿丢进山里去喂豺狼!”

仿佛被人扼住喉头,迫得我几欲窒息。双腿发软,我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捂住胸口喘息不止。

“你与裴昀的一纸婚约自梅家失势那一日起便作废了,你在还痴心妄想些什么?”

“只有嫁给太子,你才能为梅家平反,才能助他实现心中夙愿…”

“一旦种下这蛊虫,你便会不由自主地爱上太子殿下,从此将裴昀忘得一干二净…”

“为了他,我心甘情愿,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遗忘。”

痛楚之感越发强烈,头胀得像要裂开一般,恍惚间,似有颗颗冷汗自额间滚落下来。为什么我会三番两次听到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这究竟与我的过去有何联系?

直到希音推门而入将我从地上扶起,我被如当头棒喝,猛然回过神来。

他急切道:“小梅,你怎么了?”

我心有余悸地抚了抚额头,勉强摇头道:“我没事,方才有些头疼罢了。”

“来,我抱你进去休息。”说完,希音一把将我横抱而起,我无力地倚在他的胸前,浑身上下仿佛被人抽去力气那般,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他极尽轻柔地将我放在榻上盖好被子,复一撩衣袍坐在床畔,探手抚了抚我的额头,道:“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慢慢调整气息,竭力使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片刻之后,终于缓过劲来,遂扯出一丝笑道:“现在好多了。”

“你…”希音捉起我手替我把脉,声音似在微微颤抖:“方才是不是想起从前的事了?”

我道:“没有,只是像上次一样,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小梅,你看到我和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