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笑道:“我闲来无事,正好院门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隙,就顺便看了看。”

一瞬间,繁芜纷乱的情绪自他那清亮的双眸中一闪而过——似有仓皇、失落、伤痛,甚至还有无助,然而却没有一种我能读懂。

“他是谁?”我又问。

希音微微一愣,仿佛对我此问甚是诧异。他一瞬不瞬地将我凝望着,静默良久,一字一字问:“你不认识他?”

我复诚实地摇头:“不认识。”

“从前没见过,也不觉得熟悉吗?”

“我记得他的声音,今日下午在溪畔遇到过他们,可我并不觉得哪里熟悉。”我好奇地反问:“圣僧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我失忆前认识他吗?”

他蹙了蹙眉,自言自语道:“这便奇了。”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希音垂眸沉吟,终究露出一个安心释然的微笑,道:“没事了,你莫要胡思乱想了,好生睡一觉,我在这里陪你。”

烛火摇曳,照得一室温暖。我乖乖闭上眼,不一会儿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半梦半醒之际,似有轻若烟云的叹息声飘入耳中…

“这次,我绝不会放手。”

第八章(修)

次日清晨,天边朝霞若绯烟。春日晴好,天高云淡。晨风送爽,寺中桃花绽放得愈加妖娆,如片片淡粉色的云霞,教人沉醉其间移不开眼。

此番下山医病,为方便行事,希音让我以男装扮相示人,与他师徒相称,说是如此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彼时,我颇为纠结道:“圣僧啊圣僧,你是出家人,倘若要我扮作你的徒弟,那岂不是要跟脑袋们一样…剃度?”

希音一边整理药瓶一边淡定道:“不用。”

“为什么?”我不解。

他挑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剃度?”

我噎了噎,忙道:“自然不想,我还要留着头发嫁人呢。”

“嫁人?”希音水波不兴地将我望着,带笑的尾音似有几分玩味:“你想嫁给谁?”

“这个,咳咳咳…”我被他看得面颊烧烫耳根大红,忙轻咳几声,转移话题道:“圣僧,除、除了扮扮扮男人,我还有没有别、别的选择?”

希音抛了个物什过来,手中蓦然发凉,我低头一看,竟是个精致小巧的银质面具。却听他道:“你执意不肯扮作男子也成,若你不嫌透气性能不佳,便带上这个面具。”

我将那面具在脸上比了比,长度恰好齐到鼻尖,堪堪能将半边脸遮住。阳光透过茜纱窗照耀进来,银质面具散发出柔和而细腻的微光,眼角处镂有细小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别有几分妖娆艳丽的风情。

漂亮是漂亮…然,我复摘下面具,毫无悬念地望见额头上两个突兀小红点。

最近吃多了有些上火,倘若我再没日没夜将这面具呆在脸上,日长数久只怕难免捂出更多疙瘩,到底便离毁容不远了。

然,在这个男男之风盛行的年代,我若与希音以师徒相称走在街上,还不知要被旁人编成一段怎样曲折离奇、缠绵悱恻的耽美禁断绝恋…

思前想后,我道:“其实要我穿男装也可以,可那些无知妇孺会不会将我俩说成是断袖龙阳甚的?我自然无所谓,毁了圣僧你一世清誉便不太好了。”

希音嘴角抽了抽,说:“你想得太多了,名声乃身外物,浮云。”

我又在心里权衡半晌,“当真只能二选一?”

他的眉梢眼角盈满笑意,道:“当然你可以三天扮作男人、两天做回女人,只要你不怕被人当做那不男不女的人妖。”

我:…

这场对话最终以我的失败而告终,在我的脸、我的声誉和希音的声誉三者之间,我选择牺牲第三者。是以,今早我便以男装扮相准时出现在寺门口。

希音着一袭浅碧长衫缓步走来,举手投足之间风华倜傥,与无边春色融作一体。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眸中是深深浅浅的笑意,旋即低眉浅笑道:“不错,挺好看。若你当真是个男儿身,要我断袖我也甘愿。”

我在受宠若惊之余,不禁产生深深的忧虑——要是希音当真为我沦为断袖,且不论外面破碎的芳心是否能将青城山淹没,便是那位貌似柔弱实则不然的美人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作痛心疾首状,道:“圣僧啊圣僧,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希音笑睨我良久,“假设而已,我的性向非常正常,如假包换的直男。再说,旁人误会我是断袖又有何关系,只要你知道我不是便成了。”

我哈哈笑道:“那我便放心了放心了…”

锦城云乐,暗香疏影,繁华如烟。街上人来人来,瓦肆林立,好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

街边叫卖声不绝于耳,我拉着希音东走西顾,时而逛逛古玩铺子,时而看看胭脂水粉,满心新奇与欢喜。

然,我二人这般欢脱的后果便是引得路人频频回顾,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停下脚步,强势围观。

有人说:“啧啧,这青天白日的,两个龙阳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世风日下啊日下…”“可不是吗?小模样长得倒是不错,怎的就走上这条不归路呢?暴殄天物啊天物…”

也有人说:“矮油,优雅腹黑攻配娇美可爱受,好萌啊好萌…”“什么?我看矮的那个才是攻吧,你看另一个被他这般拖拽,要往东便不敢往西,千依百顺啊百顺…”

我迎上那些人八卦的目光,一一回瞪过去,悲愤道:“圣僧,我果然不穿男装的,这下出问题了。”

希音淡定道:“无妨,不过是路人,爱怎么说随他们吧。”

我刚想夸他是一代得道高僧,忽然脚下一拐,他领我在一间酒楼前驻足。我抬起头,刺目的阳光晃了我的眼睛,金灿灿的招牌却依然存在感十足,只见那上面写着“一间酒楼”。

将将踏进酒楼,视线便被角落的一名男子所吸引。

那人身着青色长袍,正悠悠然地品茶,目光始终停留在窗外。他眉目温润,风度卓然,在四周喧闹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翩然出尘,堪堪如一颗光泽璀璨的明珠。

须臾,掌柜亲自奉上食盒,恭敬道:“林公子,您要的四喜汤圆。”

我蹭蹭希音:“我觉得他是藏龙隐凤。”

希音点头:“嗯,你猜得不错。他是今年新科状元,翰林院学士。”

我惊,“你怎么知道?”

他轻飘飘地笑了笑,道:“我关心天下大事。”

我与希音上到二楼雅间凭栏而坐,将将能把楼下街景望得一清二楚。

靠窗雅间,这是一个微妙而神秘的位置。

通常在言情小说中,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不是世外高人便是武林高手,通常还会佩戴斗笠或面具,手边是一把寒芒闪烁的绝世好剑。显然,我与希音不符合这其中任何一项条件,却也没有被人轰出来,足以证明这是个治安良好的清平盛世。

希音将菜单递给我,道:“小梅,你看喜欢吃什么。”

我茫然地翻阅菜单,满目尽是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云随雁字长”、“花弄月”…

嗳,这是菜谱还是诗卷,都是些什么菜名,欺负我这种失忆人士没文化啊。

从前到后看了不下三遍却还是毫无头绪,我决定将这烫手山芋丢给看起来甚有文化的希音。

但见他不疾不徐地翻看菜谱半晌,对小二说:“我要二十四桥明月夜和落梅汤,再来几样你们这儿的招牌菜,清淡一些的便好。”

“好嘞!”小二应声,片刻之后,送来一壶清茶我为我们斟上。

希音一手把玩手里的白瓷茶盅,挑眉似笑非笑地望了望我,道:“你怎的这副神情?”

我囧道:“那些菜名如此抽象如此文艺,圣僧你却都能看得明白,果真是佛法无边好生厉害!”

“一般厉害,从前尝过而已。”他一脸风轻云淡道。

我心道原来如此,遂问正题:“圣僧,待会儿我们要去哪家治病?”

孰料,话音将将落下,隔壁桌几人热火朝天的八卦声便不期然飘入耳际。

“哎呀呀,说得就是那桑家小姐哟!年纪轻轻竟然得了这种怪病,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呐!据闻桑老爷已然请遍全国上下所有名医,便是连那眼高于顶的太医院院长都来替桑小姐诊过脉,却没人能说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更别提治病了…”

另一人道:“我家二姨的表姑的三舅的女婿在桑府当家丁,我听他说啊,那桑小姐每天清晨醒来都会忘记前一日所发生之事,记忆只停留在三月十五游园会那天,你们说奇不奇怪?”

“天下当真有如此蹊跷的事吗?简直是非议所思啊!哎哟,我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我说,她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哪里是中邪!我告诉你们,这当中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人故弄玄虚地将声音压低,堪堪将我的求知欲勾到了喉咙口。

我偷眼瞥了瞥希音,他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情,白瓷茶盅在修长的指尖灵活转动,眉眼若含几丝笑意,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所有事情皆源于桑小姐所做的一个梦。”那人话说一半又停下,旁边的人急切地催促道:“什么梦?”“你倒是快说啊!”

那人轻轻笑了笑,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倏然阖起,一字一字道:“游园春梦。”

桑府在锦城城东,四周有大片紫竹林环抱,凄清幽静,寂寂无人。一条悠长蜿蜒的青石板小道直通桑府大门。

紫竹茂盛,遮天蔽日,有风过处,婆娑作响。

回想方才在酒楼中听到的八卦,我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我听过游园惊梦。就是说从前有个叫杜丽娘的大家闺秀,她梦见与一位手持折柳的公子在自家花园内颠鸾倒凤、巫山云雨,醒来之后日思夜想梦中情郎,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故事。我觉得桑小姐应当与那杜丽娘一样,并不是什么怪病,思春罢了。”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当然,大家都是女人。再说,姑娘家思春,那是…”我摇头,啧啧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希音微微眯起凤眸,睨我道:“如此说来,你也思过?”

我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有。”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我知道。”

听他这么说,我反倒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喉头噎得慌。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指天空,道:“看,美男!”

希音将我的脑袋扳回来,恰好对上他那双流光溢彩的黑眸,他说:“看什么美男,美男在这里。”

桑府下人早已恭候多时,总管将我俩引入大门,恭敬道:“小的早已将厢房准备好,二位旅途奔波,不妨先稍事歇息。”

门外见桑府朱门红墙,甚是气派,真正踏入其中却别有一番婉约风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满目春色无边。

一名女子翩然玉立,如画的眉目如水含烟,柳眉轻蹙,似有几许淡淡的忧愁。一袭藕粉色纱裙衬将她衬得婀娜秀雅,竟美得不似凡人。

在她身后,几株梨树开得正当好,团团簇簇,清丽似雪。轻风过处,梨花翩翩然飘落,停留在她的发间、肩头,流连不去。

“那位是你家小姐吗?”我问管家。

管家叹息道:“不错,那正是沐云小姐,她每日醒来都会将前一日所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如这般痴痴地站在树下。”

直到我与希音洗漱整理完毕,从厢房出来时,桑沐云仍然站在原地,仿佛一动也不曾动过。

我驻足望向桑沐云,拽了拽希音的衣袖,问道:“我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有病的模样?圣僧,你怎么看?”

希音爽快道:“不知道。”

我噎了噎,顿觉眼皮给力地跳了一记,道:“算了,猜也猜不到,不如过去问问。”语毕,举步便要向桑沐云走去。孰料,希音却二话不说一把捉住我的手,以指比唇做出噤声的动作,复扬起下巴示意我。

我一愣,再探过去时,却见树下蓦然多了一人,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我们在酒楼所遇见的“藏龙隐凤”。

“沐云。”他微笑着柔声唤她,将手中的食盒微微扬起,“我买了你最爱的四喜汤圆,来,趁热吃,凉了便不糯了。”

“你是谁?你认识我吗?”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怯生生地朝后退了一步。

藏龙隐凤的眉宇间有一刹那的黯然,一枚梨花瓣恰好自他眼前划过,将他眼中的心疼掩去。他将适合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笑容毫无瑕疵,拱手作揖道:“小生林铮,仰慕桑小姐多时,愿倾心与小姐相交。”

桑沐云愣愣地望他,美眸之中似是茫然,又似是失神。“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四喜汤圆?”

“我…我听管家说的。”他一撩衣袍端坐于石桌前,将食盒打开取出青花瓷盅,尔雅道:“桑小姐,可愿赏脸尝一尝?”

桑沐云沉默良久,露出一个清浅的笑颜,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我看得泫然欲泪,感动道:“你看,桑小姐全然不记得藏龙隐凤,藏龙隐凤却还对她不离不弃,真真是个痴情好男儿。若是有人如此待我,我定然以身相许。”

希音的唇畔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望了望天色,道:“嗯,壬辰年四月二十三未时三刻。”

我:“?”

“若有人如此待你,你便以身相许。”他悠然笑道:“我将你这话记下了,来日切莫反悔。”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有感而发而已,毕竟同为失忆人士,我对桑小姐的遭遇委实同情啊同情。”

管家不知何时从身后冒出来,老泪纵横道:“小姐变成般光景,其实最可怜的还是林公子。他与小姐相识不过短短一月,却用情如此之深,每日都买四喜汤圆给小姐吃,小姐不记得他,他便不厌其烦地自我介绍,唉…”

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自脑中而过,快得来不及捕捉。我蹙了蹙眉:“林铮与桑小姐相识是哪一日?”

管家思忖一瞬,道:“三月十五,游园会。”

作者有话要说:【修】就是把游园会的日期从“四月十五”改成“三月十五”了,提前一个月,其他没有什么。因为后文有需要,嗯。

内神马,我忽然发现本文跟另一篇文文撞标题了口全都是改编自明世宗的《送毛伯温》中的诗句“朕与先生解战袍”。

我想还是换个标题吧π_π

初步拟定《佛门之内种桃花》《只怪圣僧太妖孽》《圣僧不像话》这几个。

于是,选择障碍症患者上来征求大家的意见了QAQ

第九章(补齐)

红烛摇曳,照得一室温暖。然,厅内的氛围却委实有些压抑。

我静立在希音身旁,被这超低气压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他闭目沉吟,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光是切脉,便已然花去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且不提太医院如何,希音的医术在民间绝对称得上翘楚,否则断不可能将我从鬼门关前救回。从眼下这般光景来看,只怕桑沐云的病情不容乐观。

良久之后,他终于睁开眼睛,不疾不徐地将诊脉小枕收回竹箱里,却什么话都没有说。那厢桑沐云毫无焦急之色,只是愣愣地将希音望着,水润灵动的美眸中依稀有几分困惑不解。

桑老爷急切道:“圣僧,沐云的病究竟如何了?”

希音徐徐启口:“我行医多年,从未切过像桑小姐这般奇特诡异的脉象。”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瞧林铮,稍顿,问桑沐云:“桑小姐,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今天是三月十六。”一丝甜蜜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她问身旁的贴身丫鬟道:“小月,昨日我才去的游园会,对不对?”

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哀叹了一口气。

那丫鬟面有菜色,支支吾吾不知该答是不答。虽然只是极快的一瞬间,我却分明看见她向林铮投去了一个求救似的目光。林铮紧抿双唇,神色骤然一紧,清俊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伤痛,或许还有愧疚与自责。

有古怪,绝对有古怪。

希音端起茶杯小呷一口,竟风轻云淡地与桑沐云闲聊起来:“桑小姐似乎对游园会情有独钟,是不是每月都要去?”

桑沐云轻轻颔首:“是。”

“那游园会可有什么新奇有趣的见闻?可否说与我听听?”

圣僧啊圣僧,勾搭美女你好歹也要分分场合吧。我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记,用目光对他说:医德,医德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