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莲只是看着姬钥,神情楚楚可怜,仿佛默然,实则以目光在求情。

采蘩以为姬钥会心软,说到底姬莲是他大堂姐,而他虽然傲气,但不像她那么坏。而即便这时候他真心软了,她会随他。对她而言,这还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

姬钥接下来的话却让采蘩着实又感动了一次,“三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因为我执意要大伯母惩戒你的丫头。但今早上,你的丫头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轻瞧我年纪小,更对我姐姐视若无睹。我知道,这府里头像芬儿这样的不少,以为我姐姐只是义女,出身落魄,当不得他们的正主子。可我和小妹的命是姐姐救的,没她就没我,没有雅雅,她姓姬也好,姓童也好,早就是我们的亲姐姐。我要是轻易放过了芬儿,府里的个个学着,我姐姐就会受委屈。今日,我把话说清楚,你们都给我往外传。谁要让我姐姐不好受。我就让他不好受,不管是谁!三姐姐,这事我不针对你,只就事论事,二十板子不要她们的命,但要让她们长记性。你心地善良,对底下人护着,可也得讲个是非黑白。若一昧放纵。倒失了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心了。换作你是我们,被三个不知轻重的丫头瞧不起,你心里能好过么?若三姐姐始终不能公平,我看这莲园还给我们四房的好,免得三姐姐跟我们隔廊而居,彼此都尴尬。好在这里只是三姐姐的娘家,弟弟给你不痛快,你回去后就顺畅了。”

姬钥有天生的底气,不像采蘩这个后来的,心虚的。动不动要找人证物证。

姬莲让这番话震住了,半晌站起来。对采蘩盈盈一福,“妹妹,姐姐没管好下人,委屈了你,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芬儿见自己的小姐低了头,再没有半点嚣颜,呆呆地任婆子们拖了下去。

采蘩还没动。姬钥对雪清使个眼色,雪清连忙上去扶姬莲。他太了解这个姐姐有多厉害的性子,因此不劳她动手搀。又能给姬莲台阶下。

不过,采蘩虽然不相扶,话说得圆满,“二弟,你最后那句话有些过了。三姐住莲园已久,感情深笃,你别摆着旧主的架子。我想义母在天之灵,也不会高兴你将园子收回来。再说,还有大伯母的面子呢。”

秋氏干笑,“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当初莲娘没地方住,是四弟妹慷慨将园子借出来,还特意改名为莲园,说好莲娘出嫁前就归她用。本来莲娘出嫁,这园子就该还给四房,但你们一家又出去游历,我便没来得及说。这样吧,等莲娘回了婆家,莲园立刻归还。”

姬钥看看采蘩,大事她决定,他发发少爷脾气,把小事摆平就是。

采蘩心领神会,便道,“莲园虽然是我们四房的,但大伯母若想用,只管开口。三姐回趟娘家不容易,安心住着就是。”

秋氏私心以为她会将莲园正式送给大房,没想到还是借,但面上得感谢,“四房有你们这些替家里人着想的孩子,大伯母十分宽慰。只希望有人能像你们这么懂事,别一天到晚给我添堵。”

采蘩福身,“此事既然了结,我和钥弟就回去了,谢大伯母为我姐弟作主。”

出了大房,姬钥才道,“以为你会把莲园送出去,我觉得大伯母好像有点失望。”

“已经给了十间铺子的利益,再给出一个莲园,人人当我们败家子,今后都来要这要那,是不是连墨月堂也给人算了?”采蘩笑了一声,“我是不介意出去单过,就怕分家不成,成了寄人篱下。”

姬钥没想得这么严重,“不会的,还有祖父母帮着我们,十间铺子不过他们暂时代管,等我成年就得还给四房,也拿不了几年的钱。”

“人生无常,明日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更何况是几年之后。”采蘩接手矿山和工坊,姬钥不知道。

童夫人怕外孙年纪小,不小心说漏了嘴,暂时瞒着他。四房里其他人也不知道,因为从童芷开始就是秘密经营。童老爷之所以安排铺子的账本先交到四房,只是方便三大掌事和采蘩碰面,商量这些大营生的事而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姬钥上车坐到她对面,“你跟我娘真得完全不一样,有时候我想想,不知道为何自己非要留下你不可。”

“后悔?”采蘩嗤笑,“晚了,如今你赶我,我都不走。好吃好穿好住,将来还有弟弟养老送终,想这辈子没什么好求的了。”

“养老送终,这是我的事吗?我以为该是姐夫和我侄子的事才对。”姬钥顽皮眨眼,“姐姐安心,实在挑不到好姐夫,弟弟再养着你。”

采蘩说声去,斜他白眼,“说要你养,你还当真。说不准将来你和你媳妇,还有你们姬氏的子子孙孙,得靠我这个大姑庇护呢。”

姬钥连忙作揖,声声道是。

是夜,九子巷。暗灯烈酒混香,垃圾宝物混杂,蛇鼠蛟龙混坐。

全城宵禁,唯这里龙蛇混杂,各方奇人异士出没,官兵不愿踏入而招惹麻烦,也有人说背后强权撑腰,天子都不管,谁又管得。

九子巷中的黑酒屋,无酒,茶水按酒钱算,很贵,但客人不少,因为掌柜还卖一样东西――女人。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小到端茶倒水的丫头,大到红颜知己贤妻良母,只要开出条件,价钱谈得拢,包君满意。

不过,黑酒屋不是逼良为娼的黑店,所有女子均属自愿卖出,也有权拒绝出价好的客人。掌柜说,世道不好,女子生存尤为不易,黑酒屋只做中间人,为她们谋一条生路而已,并无牟取暴利之意。

别说,生意开始清淡得很,后来却是越做越好,还出其不意成了很多江湖漂泊客找老婆的聚集地。

男人在一起,多聊女人。黑酒居,不但有女人,还能看戏一样看别人找女人,又吸引一批看客。

门联这么贴,如果算门联的话:要酒大丈夫,没酒真丈夫。横批,绝对不像横批:真丈夫且进。

正是这幅对联,让本来想走的子规硬着头皮走进了店中。无论如何,是男人都不会承认自己不是真丈夫。

小二和普通酒楼的伙计没两样,笑脸相迎,“客人是来吃饭,或是来买,还是――”

“来问。”子规是从手下那里打听到黑酒屋的,今夜来冲着这里经营的一项副业,完全没想买个女人回家。

“客官既然是来问,那就坐楼下堂间吧,经过的人多些,得到答案的机会也多两成。”伙计将他引至走道边和楼梯下的一张桌子,同时竖了张牌子,上面写个大大的问字,“请问,客官的东西是――”

子规将乌匕拿出来,往桌上一放,“听说你家掌柜就很是见多识广,麻烦他过来帮我认认此物。”

伙计笑道,“掌柜正在楼上收媒人红包,客官稍等,我先给您沏壶茶。”

听到媒人红包,子规就不太自在,干咳一声,却也只好等着。

在他等的时候,好几个客人过来看匕首,却什么也没说就坐回去了。

黑酒屋的这个副业是因为江湖客多而偶然产生的,不问别的,就问兵器的出处。若有人知道,则可获得问者的酬金。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看过乌匕的人已经不少,子规从一开始以为他们不知道,渐渐发现有些异样。那些人中至少有三个神情变化,但很快恢复如常,是装不知道。他观察了一下,发现三人都佩长剑,年轻,衣着不错。

“客人,你问它?”突然一只手从子规身后拿起乌匕。

子规是向府的第一高手,却居然一点没听到对方何时到了自己背后,不由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

“别紧张,我就是这酒屋掌柜。”按住子规的肩膀,那人转到桌前,烛光照得银发苍苍。

他满面含笑,将乌匕放了回去,“小老弟,这件兵器无论你是怎么得到的,也无论你打算如何处置它,我只有一句话奉告。”

“什么话?”子规心生凉意。他在向家太久了么?竟在不知不觉中远离了江湖,人脉也好,功夫也好,处处不如。

“哪得来的,还哪儿去。”银发老头再拍子规的肩膀,“冲着这件东西,茶钱算我的。”

第97章 三只小鬼找大鬼

出了黑酒屋,子规觉得腰间的匕首沉寒。原本打算如公子所言处理掉的,但削铁如泥的乌墨刀刃和刀身上神秘的青纹让他想问问它的来处。习武之人都喜欢兵器,他也不例外。只是这一趟,他没有得到答案,又好似得到了答案。

哪得来的,还哪儿去。那他要还给采蘩姑娘吗?他若还了,公子那边无法交待;他若不还,老头话里的意思似乎他会倒霉一样。

突然,风里有啸音。

子规的手立刻握住刀把,提出一指长的银刃,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滚出来!”

风灯乱晃,在他左右前方分别出现一道身影。待他看仔细,是之前神色有异的三个年轻剑客。

“久不入江湖,今夜频频看走眼了。我以为你们三人互不相识,不料竟是同伴。”子规尚不拔刀,但随时准备。

一个身穿白衣,轻笑,“我不认识那两个。”

一个身穿黄衣,扛剑在肩,无所谓的声音,“别说那两个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

第三个衣色与夜色相融,手中长剑发出冷光,已经出鞘,“认识也罢,不认识也罢,别告诉我你俩也为婉蝉而来。”

白衣哦哦两声,有些兴奋,“难道――难道――当年你们也是――”

“少说废话,就算是,也不会让给你们,老大的宝贝我志在必得。”黄衣人声调不扬,但长剑带鞘指向白衣。

夜衣冷哼,“盟不再盟约在,兄弟的剑不指着兄弟。老大失踪三年,你们个个长了出息。”

黄衣的剑尖略偏,“我指的是这位大叔。”

子规立刻拔出刀来。

白衣性子活泼,笑呵呵地,剑锋也在鞘,抬起手横胸前。“别说我们欺负老人家,不如我先上?拿到婉蝉,咱们三个人再分高下,胜者得。”

“我先来。”黄衣说着,往子规走去。

夜衣耸肩,表示可以。

子规让这三个小子张狂的态度气得不轻,喝道,“你们三个最好一起上。不然别说我欺负晚辈。还有,报上名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师承何门何派,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白衣人笑道,“我们无门无派,不过是被家里嫌弃的没用货,孑然一身闯天下罢了。大叔不必说前辈晚辈的,穿黄衣的那小子要是打赢你,他就是你的前辈。我们这些人以强者为尊。”

“岂有此理!”子规挥出刀。

黄衣人不闪不躲,单膝跪地。将剑反手压上自己肩头,挡住了子规的刀。同时抽剑出鞘,砍向他的下盘。动作凌厉刚霸,如雷霆千钧之势。

子规不得不往后跳出黄衣人的攻击圈。

但黄衣已经料到子规退避的方向,手中剑花如网,飞身跃起,眼看就要将人罩在网中。

子规这才知道自己轻敌,对方年纪虽轻。但剑术已出类拔萃,恐怕天分极高又后天勤奋。剑招虚实难捉摸,看不出武功路数。却剑人如一,正是练剑之人最向往的境界。

“大叔,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妨交出婉蝉,我保证他不伤你。”白衣人气定神闲,笑声涛涛。

“笑话,你凭什么帮我保证?我想他见血就见血。”黄衣不领情。

婉蝉是那把匕首的名字?子规咬牙,使出浑身解数,对抗这个年轻人。他未必会输,毕竟比对方多拿二十年的剑,非江湖小辈可望而及。

两人转眼对拆三四十招,似乎不分胜负。然而,子规心知,这是他迄今遇到的最强对手。自己的力气将在二十招后用竭,但对方的剑花一朵比一朵开得更盛,全无半点疲意。

“住手。”声如晨钟,朗朗回荡。

子规当然不会住手。然而,他眼前已经没有对手。

黄衣人足尖一点,双袖如潮水浪花,退到刚才站立之处,冷傲的脸上出现惊喜。

白衣人飞上屋檐,四下张望,也是喜悦,“老大,这几年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夜衣立刻抱拳,“果然,婉蝉再现,老大必定不远。”

“盟已散约已无存,你们何必还记挂从前?都走吧,今后各走各路,再别回头。”

三人纷纷再喊老大,身影像蝴蝶穿插,却找不出人来。

“还不快走!”声音又冷又硬,“要我用踹得吗?”

白衣收回剑,抱臂等待,“老大,什么时候来踹,别让我等太久。”

黄衣给他白眼,“怎么跟大哥说话呢?先让我踹飞了你!”

夜衣说道,“老大,兄弟们虽然散了,但几乎每个人仍再找你。当年你突然宣布解盟,突然不知所踪,实在令人诧异之极。约可以不遵,可是至少要跟我们说个清楚明白。是你说出身不好也能做大事,也是你说别人嫌弃我们,但自己不能嫌弃自己。你那时不声不响一走了之,莫非是嫌我们没用吗?”

白衣不笑了,“天大地大,只有大哥你给了我一处可以自在的地方。你一句散了,我茫然三年。”

黄衣肩膀起伏剧烈,“大哥,我啥也没想,就找了你三年。”

一声长叹,声音化实体,从巷子那头由远至近。旧灰袍,大斗笠,背宽剑,不是孤客又是谁?

三人一见他,同时单膝下跪。

“起来。”孤客双掌托三人,“别忘了,还有他人在场。婉蝉的事,我自会处理。你们先离开,有话明日再说。”

三人不动,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也不太相信老大会再找他们。

“我们虽然三年不见,但我说的话从来作数,如今你们却不信了吗?”孤客看透他们的心思,“若再不走,今夜就是你们三人此生最后一次见我。走吧,明日定找你们。”

黄衣人,夜衣人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白衣人就说一句,“老大要是不来,我就化为孤魂野鬼――”

孤客斗笠抖了抖,“滚!就你话多。”

白衣呵呵笑,倒退着走,却比黄衣夜衣还快,真如鬼影一般。

子规望着听着,虽然已不见那三个小子的身影,但他的心沉到谷底。对付那个黄衣小子就力不从心,他们口中的大哥功夫定然十分了得。今夜难道会是他颜面扫地之末途?

不过他仗剑这么久,胆气惊人,刀尖一指,叱道,“一群小鬼充阎王,有本事报上名来。看你们盟来约去,我未曾听过,想来是杂草小帮邪派,不过只要你敢说,我一定能查出老底。”

“匕首。”孤客不说废话,“交出来。”

子规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可他的傲骨不允许他如此认输,“这把匕首并非从你处得来,为何我要交给你?九子巷虽然无视官家,但如此公然打劫行人,不怕国法终究降到你们头上吗?”

“你当人护卫太久,说话如主人官腔。可是,这是江湖,你那套没用。”孤客伸出手掌,“匕首如今虽不是我的,但也绝不是你的。我会物归原主,你又不必为难如何跟主子交待。”

子规吃惊对方似乎清楚一切,骇然失色,“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主子交待?难道你――”当时在场?

“你家主人如果说话算话,我也不用多跑这一趟。”他确实在。

“你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子规却想不到这人会藏在哪儿。

“我不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充其量,暂时合作,“但你家主人做法不好,姑娘已经说了此物和性命一样重要,他为何就是不肯还呢?而我身为此物的旧主,总还有些责任。”

“你是谁?”这把叫婉蝉的匕首似乎是那小帮派极看重的东西,采蘩姑娘和此人怎会没有关系?

“你的话也太多了。”毫无预警,孤客突然出左手。

子规想不到他居然先发制人,怔愣之间,就见他徒手捉刀,不由说道,“你不要你的手,可怨不得我!”手腕一翻,刀锋现圆芒,搅向那只手。

但那只手就像刚才那个黄衣人一样,但比之更快,往上一抬。

子规顿觉手臂都发麻了,同时眼睁睁看对方的手穿过圆芒,然后刀身跌落地面。

孤客手中多了一把短剑,如明光下的蝉翼削薄,又如云片一般纯白,切断了对手的刀。

子规惊呆了。他的刀虽不是稀世之宝,却也是上好的铁,经过名师的精心打制,坚韧无比,数十年如新。此时此地,居然让人一剑齐切。

就在他动弹不得之时,孤客左手挥下。

子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沉重闭上眼。但等半晌,身上没有痛感。睁眼一瞧,面前哪里还有人?不过是腰带断了,乌匕也没有了。

额头上凉飕飕的,伸手一抹,满是冷汗。远处有更夫敲梆子,夜还长。

他喃喃自语,“这就是后生可畏吗?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剑术如此出神入化,我怎的一点不曾听闻?公子那儿如何说呢?实话,恐怕羞煞这张老脸。假话,却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一声声问,一声声叹,只随了风去。

那夜,子规回了向府又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

不久之后,向琚身边的卫士多了两张新面孔,一黑一白两个老头,神情如煞。

江湖有潮,涌入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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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

第98章 前世今生终相逢

采蘩这几日忙一件事——跟着童老爷童夫人到处派请柬。身边的丫头轮流与她出门,今日是杏枝。雨清老实,雪清老练,桃枝嘴利,杏枝沉默。沉默,但是比任何人都胆大心细。

从某个大人物家走出来,便是最后一张重要请柬送出,童氏夫妇说剩下的可以交给管事们,采蘩大大松了口气。应酬,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连日来辛苦你了,不用急着回童颜居,四处逛玩去吧。春候来了,很多趣景,别拘了你自己。十七岁,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龄,能随自己的心意走自己喜欢的地方,等将来成了家,就得跟着夫君和儿女走了。”自从考验之后的一番长谈,童夫人打心里接受了采蘩。虽然不是外露在言语上的慈爱,但凡事真正为她着想。

采蘩性子冷,可爱逛爱玩是这个年纪的天性,闻言欣悦,“今日不考账本了?”

童夫人为她抚平散发,笑道,“不考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晚膳前回家即可。”

“谢谢——祖母。”苦尽甘来,这算不算?

“怎么这声祖母还叫不惯呢?”童夫人摇摇头。

“叫不惯就不给零花银子。”童老爷已经上了马,听到两人的话,过来逗乐。

童夫人淡瞥丈夫一眼,“老爷,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说,不然人家当你待孙女都小气,还敢同你做生意么?”

童老爷立刻哗啦从袖子里抖出一叠票子,“乖孙女儿,舀着。不花完不准回家。”然后夸大一个笑脸,“夫人,这又如何?”

“大庭广众露财,不怕人打劫蘩儿?”童夫人伸手拍开。“收回去。哪有逛街身上带那么多票子的,我已经给了阿思一袋散碎银子。”

采蘩忙道,“我有银子。祖母不必再给。”

“你的是你的,我们给的是长辈疼小辈,如何一样呢?”童夫人说罢,关照随从阿思小心看顾,才上车走了。

阿思原本无姓。无姓为奴,但他遇到了好主子,只要干足十年。就能成为童氏家仆,可以由主子为他选一姓入户籍。这一年,恰好满十,他如今叫米思,他的儿子女儿都姓了米。

他上前来恭声问。“大小姐要去何处?”

采蘩一旦上童氏族谱,将是童度这支中第三代最长的,也就是童氏夫妇的长孙女,因此童颜居的仆人都唤她大小姐。

采蘩想到车里还有自己的几张请柬未送,牛安山突然跳进念头里,便道,“去老牛码头。”

老牛码头繁忙如常。正应了童夫人的话,春日里多了个十分热闹的集市,吸引了附近的街坊邻舍。还有来来往往的船客。而水湾里也多了好些看春色去返的舫船,不时传来丝丝琴声歌声。

集市一长条,牛府在最那头,因着人多拥挤,采蘩决定下车步行。于是米思在前开道,杏枝在后压阵。她看到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就停半晌。直到米思想要掏银袋出来,才说不买。她现在很有钱,但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却已经没有了占据之心。其实挺惊讶的,想不到人生所求变了,眼睛里的喜恶也由此变了。

人多的地方,是非更多。采蘩这么走走停停,心情正好,突听一个女子大叫大喊。

“小偷!有小偷!”

本来拥挤的走道,就像被投进一块大石,轰然炸了开来。人们纷纷检查自己的钱袋在否,松口气的同时又急忙踮脚转头看热闹。

阿思也是如此,回身对采蘩道,“大小姐,没偷到咱身——”这句话没说完,他忽然摆手臂,“让开,快让开!”

采蘩下意识回头,就见人群纷纷向两边涌,正中让两个人劈开一条道来。在前面跑的一小个子显然就是小偷。正因为他瘦小,让她看清了后面追小偷的人。眼睛睁得老圆,看不见杏枝也让开了,她全身僵硬,双腿一动不能动。但又几乎立刻知道这么呆立着是不行的,咬紧牙关不发出惊呼,终于能扳动双手,就在和那人视线接触到的霎那,她抱住了头。还要感谢小偷,因为嫌她挡路,用力推开了她,她才能跌倒在地。并借那样的推力滚了两圈,把自己弄狼狈,解除了梦魇施开的僵硬。

但愿没看见!但愿没看见!采蘩以袖遮面,撑起半身看过去,正要庆幸那人继续追逐着小偷,却敏锐察觉他的大步开始收了。她不可能等着看,爬起就拐进旁边一条小街。杏枝和阿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连忙跟了过来。

“你俩先回车上等我,别跟着我,也别跟陌生人说话!”采蘩回头看向集市,听不到刚才鸡飞蛋打追小偷的嘈杂,开始急促呼吸,心如捶鼓,脚下一转,又入另一巷。

还好,今日跟着她出来的,都是机灵人。身后没了脚步声,前后无人,她脱去累赘又过于华美的外袍,只穿素色云罗春裳百褶裙,走得却仍是急步子。就在静了好一会儿,她也走到巷尾时,一个她曾经很熟悉的声音传来。

“姑娘请留步。”

她几乎没吓得跳起来,怎么可能留步,只当没听见,居然还镇定转弯,然后才拔足狂奔。从来都没那么惶恐跑过,却不敢停。心在嗓子眼,渀佛一个踉跄就会跳出来而立刻丧命。不知转了几个弯跑了几条巷,耳边一直回响那声姑娘请留步,就好像鞭子抽打着她的脊背,令她疼得眼前不时发黑,就快昏厥。

“采蘩姑娘?”一道黑影出现在前。

追到她了!无所遁形了!她要被抓回去砍头了!采蘩来不及再转身,还一头撞了过去。

“啊——”感觉那人抓住她的手臂,她忍不住尖叫。

“采蘩姑娘?”那人捉紧了她。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心知他已经看了个照面,采蘩却以头抵着对方的胸膛,就像一头不想就此被屠宰的牛,疯狂推顶,“放开我!我有刀,可以杀了你!可以杀了你!”

“采蘩姑娘,是我。”大约又知道她听不进这样模糊的言语,那声音低沉而和暖,“是我独孤棠。”

小牛的犄角很慢很慢收了起来,一张苍白惊恐的死灰容颜升起,双眼因独孤棠三个字从心智几乎全然的迷失而拉回一丝清明。

“独——孤——棠?”一个字一个字好不费力,眼眸转来转去,要将对面的人看仔细。

“是我。”他也说得很慢,怕再惊了她。

双眉如斜刃,面部棱角方刚。是他。青灰色长衣,一条黑缎扎腰。是他。身材挺拔,肩膀扛天。是他。

她伸手揪住他肩上衣,连喘好几口,说话就带哭腔,“棠掌柜。”

“是。”她身子已经瘫软,他半抱着,她却毫不察觉。他也不说,怕说了挨耳刮子。

“刚才…”她开始深呼吸,“在我跑了这么多条巷子之前,有个人叫我留步,是你吗?”

独孤棠回答,“不是,我现在才见着姑娘。”

采蘩顿时又惊恐起来,不停向后张望,双手在身上摸索,又无助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姑娘再找什么?”独孤棠看她这般六神无主。

“刀。”她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