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春兮

花冷雨清

魂飞兮

笑啖今生难栖息

魂归兮

击鼓当歌送千里

魂兮魂兮

归兮归兮

来生别后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独孤棠急雨般的闷鼓点突然变单槌轮番重击,落鼓后又在他手里转成了风盘,每一槌就喝一声,听鼓声而强弱。接着,节奏又变。这回,动人心魄。仿佛敲打生命之火的热烈狂放,又仿佛苍鹰的双翅,在寒冰冷峭的顶峰之上,为足踏流水的仙子劈开疾风。

歌声起,鼓声闷。歌声停,鼓声起。三唱三击,每一唱都美到窒息,每一击都傲然山河。 最后,足落,旋静,鼓息。悲不绝,血热了,生命之流源源。

谁也不敢眨眼,谁也不敢出声,那样的激荡了灵魂,今生说不定只此一回,再无缘得见。

然后,那位绝美的仙子双手捉着飘扬的长衣,赤足点木,长发妖娆,轻灵一跃而下。在众人要惊危险的刹那,击鼓的男儿伸展鹏翅,稳稳接住她,再从鼓架上飞身落地。

皆是翩然的身姿,当风的骄傲,仿佛千百只蝴蝶的化身,双影交叠,聚成天地一缕气魄。

独孤棠站稳后却即刻放手。

采蘩静默垂首,捧衣高举过头,走到那副崭新的棺木前,将长衣覆于棺上。跪。叩首。再跪。再叩首。三跪,三叩首。起身,回转,对独孤棠深深一福。

“谢鼓声。”清扬之音,仍回荡片丝唱魂的天籁。

独孤棠长揖而躬,目送采蘩穿过校场,从让开道的人群中婷婷而出,才大步跟去了。

送魂,毕。

留下一干看呆了的将士,片刻方爆出惊叹的哗声。

“采蘩能唱魂歌,老大能击魂乐,还配合得如此默契,简直大开眼界。”央不知何时挤到苏徊身边的,也是两眼直愣愣。

“还有魂舞,不知是哪一大族的,那么干净古朴。”苏徊却返身,从那些对送魂一无所知,却也感受到撼魂的士兵们中挤出去。

送死魂,励生魂,悲壮而心不死。鲜卑这一将要流失的传统,真正的意义所在,在今天展现得淋漓尽致。

“魂舞?采蘩姑娘跳的吗?”央勾住苏徊,借力使。

“不是她跳的,难道还是老大跳的。”苏徊肩膀一抖,“重死了。”

央黏功很强,“啊呀呀,都是邈手这个家伙,害得我错过。你说,我要是让采蘩姑娘再跳一次,她会不会肯?”

苏徊不由斜白央一眼,“你家魂舞可以随时随地看?哪天?一定要叫上我。”

“第一,老头那儿没有女儿能如此才情。第二,真有能跳的,也不会叫我去。”看不到了啊?央叹气。

“要不,你死的时候,让老大和采蘩姑娘再来配合一次?”蛟盟特色:毒嘴。

“呸呸,要死也是你死,我才能看得到。”央也毒。

魂,这时,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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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一方旧帕,换你莫伤心

大河流,生生不息,静中也有奔腾的姿态,大风之下简直万鲤翻龙门,层出不穷的鳞浪。

采蘩坐在河边,看浪奔远,驰出山谷两边陡直的峡壁,追往太阳的东方。身后传来石子碎磨的脆声,她没有回头,猜这时也不会有别人跟来。

“我鲜卑世代流传之送魂若做得圆满,鬼神也敬,往生路必福运满满。左大匠下一世的轮回定然富贵平安。”独孤棠坐在离她不远,目光淡淡移过她的玉足,看她的面色却娇艳的粉桃红,应该是送魂之后的健康血色,因此便没劝她回营帐。

“这叫送魂吗?”采蘩的眼中盛着浪花金,“梦里爹教我的。他说要是今后失去很重要的人,我难受到想哭的话,就可以跳这舞。他也唱了歌,但我醒来就不记得了。不过,那也算不上舞,对吧?爹摇着银色的铃铛,动作很笨,一板一眼的。我看他实在跳得没法看,就跟着学了一遍。一遍就会。我跳完,爹就夸我,说我聪明。爹**,箫声和你的鼓声一样,合我的步子。”

梦?或者是童年的记忆?独孤棠只是听着。

山中晚来春,河对岸一片花林,落花似雪,纷纷。

采蘩望着,“师父曾问我纸有多重。巧得很,爹也问过。我那时答师父想不起来了,却在这个梦里想起来了。那是冬天,下好大的雪。爹在烧纸,我吹雪花。我说雪好像羽毛一样轻,爹就说起纸。我当时玩得开心,才不理会。然后,爹摇起铃来,我学了那段舞。你知道我和爹在哪儿吗?”

“坟地。”烧纸,一般也就是烧纸钱。

“梦里看清了。百家坟地。过大年节,到处是祭祖的火香味儿,爹在一座长满青草的土冢前手舞足蹈。醒来后,我拼命想,可就是想不起有没有碑,是不是坟。”但她记起了舞和歌,“你说的送魂有这么多好处,让我现在后悔一件事。葬爹的时候,连像样的棺材板都没有,只挖了一个浅坑,别说送魂了。”爹死,她幡然悔悟。想给师父养老,师父也死了。不孝之罪,老天爷难道要让她背足两世吗?

独孤棠便忆及福来客栈那晚,“你那时候孤身一人,杀官差,逃命,还能回头再找你爹,将他埋葬,已是尽了最大的力。我相信你爹在天有灵也会欣慰。若你责怪自己,我岂非也要自责当初没帮你到底?都有缘由,又事过境迁,无须为过去再后悔。就像你对你师父,至孝之情令人感动。名为师徒,实像父女。”

采蘩突然双手掩面,深吸一口气,“独孤棠,你错了。”

独孤棠静待她说下去。

“我师兄于良认为师父是为了救他受重伤不治而亡,所以差点撞山自尽。那个阿慕嘴上说师父追他跟他没关系,但师父死时,他让于良尽打,也是内疚的。甚至连你都跟我说对不住来晚了。可你知道吗?师父的死若追其根究——”终于把心中最深处的隐秘说了出来,采蘩肩膀轻颤,“是我害的。”

“采蘩——”独孤棠伸过手,想放上她抖得厉害的双肩,但就在几乎要碰到的刹那,叹口气,收了回去,“你已经为你师父做得极好了。”

“不,你不懂。”声音那么沮丧又难受,“二皇子到纸官署让师父随军监资,突然将我和于良也点进去,封我女令。当时,我就想是不是因为二皇子知道我看过名单,想要杀人灭口。你拿到了名单,应该知道那上面第一个就是二皇子。”

独孤棠一怔,即而苦笑,“你对我们都撒了谎?我真以为你什么都没看到,放心不少。”

“阎罗信了我,但二皇子不信,所以那么突兀让一个女子随军。为了证实二皇子知道名单的事,我还特地去六宝楼找你,又找到船上去,结果——”又被拒绝一次,哪里还有心思记得问那事。

“阎罗和我之后见了一次,我将金丝片给他,他让我复抄了一份,并答应帮我找飞雪楼主。他说话其实半虚半实,我不信,暗自跟着他这条线查出了二皇子。只是我没想到二皇子竟对你有杀意。早知如此,我应该告诉你的。”阎罗将二皇子的注意力引到采蘩身上?独孤棠目光顿敛,寒星点点。

“我也只是猜测。”面微微离开手心,仍垂低了头,采蘩把行军一路上发生的大事告诉他,直到她在文北村遇劫,“你大概觉着我自私没救了吧?当时和邢老兵都快跑到村口,完全不顾师父师兄和语姑娘。心中有怀疑,但始终没有对师父说出二皇子可能要害我的话。如果,如果我能够多一点信任——”猛然抽泣。

一方灰白的帕子递过来。

采蘩侧过脸看独孤棠一眼,默默接过。

独孤棠便道,“采蘩姑娘应该很清楚,我也是极自私的人。自私只是因为我们珍惜自己的命,没什么不对。首先,你和老兵逃跑,因为其他人中了**。而你放火烧车,就是顾到了他们,结果自己也没跑成。其次,你也说了只是怀疑。依我看,整件事是以争夺太子位展开,你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部分罢了。名单事关重大,牵涉广深,本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没对你师父说,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别人,于情于理都没错。倒是北齐想要制造假诏书,二皇子正好又派了你师父,未免巧合。我看,左大匠是比你更重要的牺牲品。”

“欸?怎么会?”采蘩从来没想那么远。

“二皇子让女子随军,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跟你一样奇怪他这么做的原因,并将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反而显得左大匠担任监资合情合理了。可二皇子的动机却很可能恰恰相反。”独孤棠听了采蘩的详述,再纵观全局,“有无可能二皇子与北齐勾结,帮助齐人制造假诏?这个南陈的二殿下,从三年前的劫银案开始,就精心布置了不少局,似乎背后有高人指点。”

他为向四向五做事的一大好处,就是对南陈皇族贵族和朝廷党争了若指掌。二皇子才能平庸是不争的事实,而名单浮出水面,获得最大利益的人却是他。还有这几年,向五帮四皇子筹谋太子位却总受阻,或许不单是运气差的关系。

“随军事件也是。四皇子被劫,你不觉得蹊跷?二皇子派四皇子担大将军,如果四皇子出事,他岂不是给自己招惹事非?”独孤棠认为能策划劫银案而让人三年无处可查的二皇子不会那么傻。或者,他身后的高人不会傻。

“你该不会想说四皇子被劫与二皇子无关,但文北村我们遇劫却是二皇子与北齐达成的某种协议?”采蘩这下十分吃惊。

“你想想,就算四皇子没被劫,只要借那个传令将的口,你们和纸车仍可被隔离在大军之外,一点都不影响齐军文北村的行动。两件事可以毫无关联。恕我直言,假诏之事,二皇子的动作小,皇帝眼里顶多死几个纸官,事成之后二皇子能轻易推得一干二净,齐人得了好处,当然也不会供他出来。不过四皇子被劫还受重伤,却让二皇子处于不利。南陈皇帝会立刻怀疑他,再稍加时日,怀疑就会确定。”

“可是霍州宋定也以为四皇子是他们的人劫的,害得假诏计划不成,气得大发雷霆。不过——”采蘩想起来,“滕大将军倒说过一句话。他说陈帝将四皇子受伤归咎到齐人身上。”

“宋定的反应不正说明他不知四皇子被劫?”他本想齐人劫四皇子,再造假诏,就是双重的保障。如今再想,劫四皇子,简直就是直接割皇帝的心头肉。要么成功,要么撕破脸,还造什么假诏呢?这不是自相矛盾?

“劫持四皇子的,令有其人?”采蘩不知不觉抬起了头,眸中实在藏不住得好奇。

“很有可能。”说一大堆劝慰的空话是不能让她复原的,只有让她知道这场劫难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她才会停止自责。

采蘩站了起来。尽管独孤棠所说的一切都还只是他自己的认为,然而不可否认,这次随军路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若真是二皇子的谋划,那二皇子可确实是豁出去了,弑弟还被所有人知道。

“独孤棠,我没办法了。”她容颜明亮,眸中还有悲,但心已不再动摇,“就像我报父仇只敢找官差,报师父的仇恐怕也只能以姓勒的来祭,那些皇子贵族实在不是我能对抗的。”自私就自私吧,她这条命还想要活久一点。

“暂时不能而已。”独孤棠知道她心结已解,“北齐之后,必是南陈。在我瞧来,南陈的两位皇子为太子位争得头破血流,实在可笑。国将不存,君王何在?”

“嗯。”她其实知道将会多混乱,只不过因为不能回北周,就想寻短暂安宁。

“你…”犹豫间,要说的话让疾步而来的苏徊打断。

“老大,衡州来急令,要我们准备两日后与大军会合,攻打霍州。”

大战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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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了,刚回家,所以更晚了,不好意思。

第193章 采蘩姑娘的“奇谋”

两日后,罗扬带着他的主力军来与独孤棠会合。因为独孤棠扎营的地点好,就在霍州府城外五十里的山地中,又近于攻击,又能让敌军难以勘查兵力,所以罗扬决定将大军也扎在这儿。

然而,罗扬一见独孤棠,心情流于面色,显然有怨火,“气死我了,余求以陛下亲征为由,将岳父大军调去支持他的中路军。我的六万人,再加上你大舅崔段很快要赶来的两万衡州守军,也不过八万。霍州腾大将军经营这么些年,十万精兵可抵二十万,我们八万如何能打得下来?”

“余求必定想亲自攻破齐都,在皇上面前再立头功。”独孤棠也是一眼看穿。

罗扬切一声,“谁不知道他那点心思。想他从前气度非凡,心胸宽广豁达,我十分敬他君子儒将之风。如今却被一己私利蒙蔽双眼,只贪一人独大,实不是当年我所钦佩的大都督。”

“比起他来,我更佩服姐夫。身居高位仍念旧,今日肃公与当日罗大哥,最大的不同就是多了一位贤妻,成了个好丈夫。”独孤棠哈哈笑道,“我以为,姐夫是真豁达,帐下才有那么多谋臣良将对你忠心耿耿。听说余大都督专横独行,虽说确实能文能武,谋略惊世,但一人之力再强,不如众志成城。霍州若在滕大将军管辖之下或许难攻,然而新来的大帅宋定却是无能之辈,姐夫且宽心。”

“怕只怕宋定太无能,干脆放手不管,实权仍在滕大将军手中。你也知道,齐帝虽然失德失心,他的臣下却仍有不少真才实干的。余求就在上一战中吃了亏,差点被人活捉,损失了三分之二的兵力,所以才急调岳父过去。要说这滕大将军,算是新贵,兵法有术,为人刚直不阿,也是极其能干。如果兵力相当,我有把握与他一战,可现在我攻他守,兵力还逊数——”罗扬压低了声,“我的谋士们都束手无策了。”

“只能出奇谋。”独孤棠微拢双眉。

“对,奇谋。可是,什么奇谋才能对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有用?”罗扬一拍独孤棠的阔肩,“老弟,早知如此,我不该拉你进来。”

“姐夫别说泄气话,这仗还没开始打呢。”然而齐军很快就会知道他们在这里扎营的消息,在那之前,得有对策,否则情势不乐观。

罗扬咧嘴,“也就跟你说说,对别人死都得撑着。”突然视线盯着不远处的两道丽影,浓眉一挑,语气揶揄,“那就是你救下的南陈姑娘?我说你这么好心,原来是美人。什么身份来历?若与你相当,倒不用你姐姐操心了。”

独孤棠神情不动,“姐夫莫非忘了我来此的目的?假诏未截到,却撞上逃出霍州的南陈纸匠,也算幸不辱命。”

“是啊,南陈四皇子这么一伤,陈和齐直接撕破脸,假诏造出来也无用了,真是天佑我周。可惜,这几人虽从霍州逃出,却多半对军事一无所知,否则或许还能帮咱们一把。”罗扬不再看采蘩她们,进独孤棠的营帐去了。

独孤棠却因此沉吟半晌。他记得,那位拿弯月刀的北齐男子是滕大将军的手下,不知是否熟悉布防。不过就算知道,恐怕也不会说给他们听。要不是阿慕救了采蘩,他可以用对待俘虏的方法。

老天爷好似知道他的想法一般,不出半个时辰,采蘩就带着阿慕来见他。

采蘩一副冷脸,“这人死活要走,你能放他出营么?我们不胜其扰,师父也不在了,没任何理由留下他。”

阿慕不看采蘩,直盯着独孤棠,肃面沉沉。

独孤棠心念之间生出一计,对阿慕道,“你若与采蘩姑娘他们毫无干系,我只能当你是霍州守将的亲信。既然如此,你我便是敌非友,你在我营中就是俘虏,你说我能不能放你?”

阿慕瞥采蘩一眼,“早就说过他不会放人。”转身要走。

独孤棠刚要说——

“等等。”采蘩却抢了这两个字。

她继而对独孤棠说道,“阿慕说,如果你们不放他走,以现在的兵力肯定打不下霍州。”

阿慕回头瞪眼,“我何时说过这话?”他只说眼下这么些人难以和滕大将军的兵马匹敌。

采蘩不理他,“独孤棠,我们离开霍州时,滕大将军说过宋定几乎削没了他的兵权,保不住师父和我们的命,只能偷偷放我们离开。滕大将军和我师父曾经结拜,后来闹翻了。是不是误会别去管,但他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救了我们却是事实。同时,他也请我师父带阿慕离开。所以,我相信他说了真话。若是如此,何不放阿慕回霍州,说服滕大将军策反?”

阿慕张口结舌,“不可能!将军对皇上…”想说忠心不二,可到嘴边却犹豫。

“滕大将军镇守霍州多年,战功赫赫,劳苦功高,齐帝却派来宋定,一颗帅印就轻易压过他苦心建立的一切。连你都不服气,更何况是他?”这回开口的是独孤棠,“我姐夫罗扬是极爱才之人,只要滕大将军愿意同我们里应外合,决不会被亏待。”

“你若空口说白话,我们又能如何?”阿慕不为所动。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对齐连最后一点感情都没有了,但看滕大将军怎么决定。

“我愿亲笔书信一封,许滕大将军以重诺,事成之后,待之以诚。若毁诺,可昭告天下我罗扬是背信弃义的小人。”罗扬从里帐走出来,他连日赶路,实在累不住想休息,谁知居然听到这么一条策反计,就躺不住了。

阿慕谨慎,“到这时候,进出霍州防城必定难上加难。我乔装打扮也可能混不过去,更何况一封策反的书信?如果事情败露,我死无所谓,却害了将军。”

“这个嘛——写密信的方法多得是。”罗扬不以为有多难。

“为了造假诏,宋定这次带了齐都的御纸匠。你写密信的方法能比他们鉴纸的方法还多?宋定可能不懂打仗,但在追查周人细作上很下了一番工夫。迄今为止,你们不知城中情形如何正是他严查的结果。城门口专有搜物之人,但凡纸张文书,一定要传给纸匠去看,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都不会放过。”阿慕则不认为密信能有多密。

独孤棠看向采蘩。

采蘩留意到他的视线,先是垂眸,片刻又抬眼,“肃公,小女子愿意一试。”

因不清楚采蘩的身份,罗扬不解其意。

独孤棠解释道,“我向你提过这回惨遭不测的是左伯传人左恒。而采蘩姑娘师从左大匠,也会造纸。”

罗扬哦了一声,“采蘩姑娘可是能造出隐藏密信的纸来?”虽然对方是女子的事实令他半信半疑,不过左伯之名足以让他抱有期望。

阿慕却立刻泼来一盆冷水,“她只是学匠,尚未出师。”

“请肃公写个信例交给我,容我想想,明日一早与您答复。若是不行,小女子不敢逞强。”采蘩不被冷水浇灭决心。

“你说话真挺实在,我中意听。好,就等你明日答复。行不行,你都是勇敢的姑娘,我记住你了。”罗扬说着这话,却冲着独孤棠笑。

独孤棠只当没看见。

这时小兵进来报主帐搭好了,请罗扬移地方。

罗扬走后,阿慕扔下一句看她有多大的本事,也走了。

“你刚才瞧我一眼做什么呢?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没事找事。”采蘩叹口气。

“采蘩姑娘,策反的事是你先说的,如何赖我了?”独孤棠面上不笑眼里笑,“了不起,你也不曾打过仗,竟能想到此计。”

“说实话吧,我就不想阿慕黑着脸老在自己眼前晃荡,又怕你放不了人,才绞尽脑汁。不过我怎么觉着是正中了你的下怀?”她说策反,他就一番话接得那么理所当然。

“采蘩姑娘太谦虚了。我因你一句话,茅塞顿开,要多谢你才对。”独孤棠拎了茶壶来给她倒茶。

采蘩手一挡,“免了,独孤将军居然喝隔夜茶,你不挑剔,我挑剔。”

“我穷惯了,你是知道的。”独孤棠不以为意,给自己倒了一杯,“本想送你们回南陈,如今不得不耽搁一阵,要等霍州这场仗打完才行。”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采蘩起身上前,将他那日给她擦泪的帕子放在桌上,“已经洗干净了。”

独孤棠不自觉拢眉,“旧帕子罢了,你不必费心洗净还我。”

“帕子是不能乱收的。”采蘩退开两步,盈盈一福。那是要走的意思。

“采蘩姑娘——”独孤棠想继续将两日前要说的话说完。

“老大!”央跑了进来,看见采蘩就挤眉弄眼。

采蘩抿唇淡笑,转身走出营帐外。

还帕子是真心的,没有欲擒故纵的手段。从孤客到棠掌柜,从棠掌柜到独孤将军,原来她根本就还没看清这个人。孤客冷狠,棠掌柜油滑,独孤将军么——

灵光一现,怎么带进密信,她突然好像有点主意了。

第194章 五色之棠花海

霍州府城的城门底下,这些日子以来相当安静。一来是因为宋定不分青红皂白的严门禁,二来眼看就要打起来,谁也不会无事瞎兜转。里面的人不太能出来,外面的人不太想进去,就成了日头高挂只有风卷尘土的空荡景象。

守门的尉官打了个哈欠,靠在门楼上眯眼张望,突然看到远处有一挑担的货郎正朝这里走来。他不由有了精神,喊一声小的们就往城下去。

“这时候来货郎,十之**是细作,你们都给我放亮了眼,仔细搜清楚。大帅昨日又增加赏银,抓一个细作五十两了。”如今有人要进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成细作。

士兵们顿时振奋,连忙道是。

等了一会儿,众人终于看清货郎的样子。旧布衫,头戴斗笠,背让担子压弯了,还有些咳嗽气喘。

“喂,站住!”守门尉官将人拦住,“你知不知道要打仗了?”

货郎用大拇指抬起斗笠边沿,露出黝黑面庞,咧嘴憨笑,“天塌下来我们一家老小也得吃饭啊。官爷,前些日子我来时,还排队等着进城呢,今天却是怎么了?”

尉官暗自打量他,虽然瞧不出名堂来,却不敢掉以轻心,“日头都晒屁股了,谁像你这么晚出来做买卖啊。卖什么货?”

“香油。”货郎躬弯着身,“倒也不是我晚,我家的香油只有一个主顾,就是静沐寺,所以不用赶早集,每十天半个月送一次。”

“静沐寺啊。”尉官眼珠子转圈,“报上姓名,哪个村的,我派人去问一声。”

货郎神情一怔,“官爷,您派人到静沐寺一来一去,少说要两个时辰,我岂不是要等到午后?那时再进,今晚就没法出城了。”

“废话那么多,你心里有鬼啊?”但是他对到静沐寺的脚程却未说错,尉官歪脸笑,“说名字,还有住哪儿,否则你不但没法出城,也没法活命。大帅有令,凡北周细作,可就地处决。我实话告诉你,如今进出这城门的人寥寥无几,一多半还就是居心不良的。”

“呀,官爷,我可绝对不是细作。我叫大邱,家住东角村,离这儿十七八里地。我家世代住在村里,就算知道要打仗,可家里老爹老娘不想离乡背井,所以只希望这山林里的小村子能避过去。您就信我吧,我不敢说谎。”大邱连忙交待。

尉官点了两兵去静沐寺问,就对大邱道,“你说没撒谎就是真老实?当我那么好骗?赶紧把油罐子都给我打开,我要看看有没有藏了东西。还得搜你身。”这会儿就一个送上门的,可以慢慢整。

大邱苦着脸,又让他们搜身,又看尉官和士兵们剥开油纸,将枪头戳进油罐里搅来搅去,“官爷们,手下留情。这些都是上好的香油,万一掺进杂质,用起来不好,静沐寺不再问我买,那可惨了。”

尉官怎么能理会大邱的苦求,不但搅得香油四溅,还打破了两罐。

正在折腾,突然一个兵士指着天上,“那是什么?”

尉官刚想抬头,眼前就飘下样东西,落进他手里。那是一条指窄的大红纸,薄而轻,触感柔韧。当他看到纸上有字,看清之后,脸色就变了。纸上写:宋定狗贼,好色欺良。

“这…这是哪个浑蛋写的?”他合不上嘴巴。

“还有呢。”大邱递上来另一条菊黄纸,被尉官一瞪之下忙指着天,“从天上飘下来的,跟我没关系,官爷。”

尉官撇撇嘴,接过后再惊,不由就念,“齐帝无道天有道,齐心协力创太平。愿开城门投降者,不杀。”这不是在让人造反吗?

“大人!大人!”刚派去静沐寺的两个兵跑回来,“南城那边顺风飞来上百只天灯,一射破,五色纸就跟天女散花似的,都写着骂皇帝和大帅的话,还鼓动士兵百姓投降。大帅发怒了,让我们尽快把五色纸收起,免得影响军心。”

“娘的,自从衡州落入周人之手,霍州边界就没太平过。本来听说腾大将军练兵有一套,可我看个个怂样,什么事都得我亲力亲为。怎么着?这会儿还得扫大街?”尉官吐一口唾沫,“不知道哪个想出来的?操!还真他娘得狠。”

“大人,那您是执行还是不执行?”士兵小心翼翼问。

“这是军令,不执行就得砍脑袋,算咱们倒霉。”尉官要去点兵扫街。

“官爷,那…那我…”大邱双手抓着斗笠,有点不知所措,“您就让我进城吧,好歹把这些香油送到,够我一家老小过阵不挨饿的日子。”

尉官心想北周都整得从天而降了,这傻大个儿不可能是细作,于是不耐烦挥手,“进吧,我警告你,可别捡那些五色纸,不然也当奸细抓起来。”

大邱欸欸谢应着,捡起油纸随意罩上油罐,收拾好就担起货架,对尉官和士兵们弯腰点头憨笑,转身过了城门。听着身后的嘲笑,他面上傻乎乎的神情却是一变,嘴角冷然勾起,目光凌厉。

他不是阿慕,而是独孤棠。通缉阿慕的画像被张贴得到处都是,因此阿慕进城已是不可能了。与罗扬商议下来,为显诚意,独孤棠亲自走这一趟,不仅带着罗扬的亲笔信,还有阿慕给滕大将军的信。

健步如飞,看着大街上一张张仰望天空,惶然,不安,迷惑,或开悟的脸,风吹不息的五色纸片在身旁打着旋转。不远的高处,仍有数盏顺风而来的天灯,宋定的人已不敢将它们射下。独孤棠捡起一枚石子,趁人不注意,甩手出去。

立刻,天又落花雨。赤,黄,蓝,绿,紫。绚烂的五色齐飞。

独孤棠的营地。

午后,采蘩坐在那个大鼓架上看练兵。苏徊请她来的。她当时也没多想,只觉得以前苏徊帮过她,这么一个小小要求总能答应。谁知,坐了一会儿发现很多双眼睛对准她发光,之前的喊喝声突然有点震耳欲聋。

“苏徊说你往这儿一站,那帮家伙的士气就会不一样。我本来不信,现在一看还真是。”央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啧啧有声,“美人眼前,个个就使尽浑身解数。你要是再舞再歌一回,岂不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不会再有了。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足够。”采蘩望着兵士们操戈运刀,淡淡说出一句,浑然不知央顿时垮脸。

“师妹。”于良跑到鼓架下,“我回来了!一切都很顺利,五色纸已散落城中。”他随尉迟觉去放天灯。

天灯,是采蘩的主意。五色纸,也是采蘩所造。

原本她想跟去,又恐自己成为拖累,结果由于良代她走了一趟。于良将天灯改造成功,以内外两层的薄棉纸来送五色纸,令罗扬对他也赞赏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