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姑娘也进去了。”她挑眉,耐心有限。

“进去就进去呗。”沉默一个早上的于良终于开口,“我不用你劝。她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师父也说过好几回,让我省省心。她不回南陈,就不用再当官奴,今后的日子一定越来越好。我不难过…我就是…就是…”袖子抹过脸。

“师兄,我知道,你是开心得哭了。”这种时候,就不要练造纸的手势来刺激他了,采蘩掏出箱底的书来。老规矩,鬼怪志异小说铺一层。

“对,我…我就是高兴的。”于良翻身坐起来,脑袋耷拉着,衣袖越来越湿,看来是越来越“高兴”。

“行,你高兴就好。高兴之余,容我说一句话。”采蘩看书一目十行,刷刷翻页。

“什么话?”耷拉,耷拉,继续耷拉。

“你我虽是师兄妹,不过这时同坐一车会惹嫌话,要么坐车夫旁边,要么骑马。”采蘩往外一指,“出去。”

于良立刻抬起脸,半颗眼泪挂眼眶外,“你是我师妹吗?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采蘩假笑,“不是不要我劝吗?师兄,迟早的事,看开点儿行了。”

于良气不打一处来,头也不回就钻身出去。

车里就剩下采蘩一人了,书被扔到旁边,她托腮帮子长吁一口气,“师父,您要我对师兄好一点,可是我还想要当一个让人照顾的师妹呢。再说男女之间的事,外人没法劝,终究得靠光阴一点点磨平。您可别在下面,跟我爹说我不听话。”

咚咚——咚咚咚——

突然,自远有鼓声。

伸手去张帘,快要碰到帘子的刹那却垂下。采蘩抱双膝,侧头抵着车壁,双脚照鼓点轻踏,闭眼轻哼。

渐渐,鼓声再也听不见了,她这才看出窗外,前方尚有青山隐隐绿水迢迢。

大营中,独孤棠将鼓槌扔给目瞪口呆的鼓兵,转身跳下鼓架,大步往点将台走去,同时喝号——

“杀!”

“杀!”上万的兵们齐吼,挥刀,汗如雨。

如此,互道珍重。

第198章 美玉,猛虎也。

江船到岸,有人来迎。

作为周人,央只能送到这儿为止,但对着来人的马车,他面色不善,“要么就亲自下车,要么就压根别来,坐在车里不露面算什么意思?我说南人多矫情闷骚,以他为首。”

谁知央才说完,那位就下车来了。

采蘩瞧央鼓着眼,忍不住笑道,“咬自己的舌头了吧?美玉公子亲自下车,比你老大压根不来好得太多。哎——人哪,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有高下。”

央憋了好一会儿气,“…我老大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你看他,下车还要人扶一把,弱不禁风。”

“弱不禁风,还是玉树临风?”逗央,是件很开心的事。采蘩以袖掩口,笑眯了双眼。

“对,他这刻玉树临风,下一刻就飘风了。风大一点,能吹他上天。”事关老大的气概,央可不示弱。

眼看向琚已走到船下,采蘩长舒一口气,正了神色,“别贫了,你赶紧回去追你老大吧。战场上刀剑无眼,也别光顾着和苏徊斗嘴,看着点儿背后。”

“我可不止和他斗嘴而已,还跟他比谁干掉的敌人多呢。”央并不只会说笑,知道何时适可而止,“放心,蛟盟有信义,背后给伙伴。”

采蘩看着他那般自信的神色,有些羡慕。前世,她独来独往,到最后只有爹站在她身前。今生开了眼界,才知道伙伴其实珍贵,可遇而不可求,遇到就得抓牢了。

下了船,于良在身侧,但身后空荡。

采蘩突然发现,原来她在独孤棠那里是不必担心背后的。前方站着向琚,他看上去那么温文儒雅,俊美高贵,然而她在经历了北齐那片乱地之后,在失去了第二位父辈之后,她的心比以往更沉着更洗炼。这位美玉公子,永远不会把自己的背后交给别人,也不会为别人的背后舍弃自己。他是她前世梦想的一切,但今生她看得越多,就离他越远。

“师兄,到你出面了。”她想让于良到身前去。

于良没心情搭理她。这一趟随军,他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心仪的女子,简直要成为再也抬不起头的耷拉小伙了。

采蘩暗自叹口气,她干脆当师姐罢,又不得不自己上,“想不到五公子亲自来迎,请受我等一礼。”微微屈膝而过,无视于良的直立。

“采蘩姑娘不必客气。兰烨奉皇上之命任北江洲大营军师,也才刚到没几天。正和秋路商议营救你们之事,不料今早就收到肃公大营送来的快信,说你们已被救出,今日返陈。如此喜事,兰烨自然要亲来。”向琚说话从来完满。

“多谢。”采蘩见他只字不提师父,有些奇怪。

“什么喜事?我师父死了!”于良没好气喊一声,还不算糊涂,加一句,“语姑娘也遭了不测。”

向琚的神情是真吃惊,“左大人和语姑娘他们亡故了吗?”船还停着,他以为采蘩于良两人先下来。

“信上未说吗?”采蘩问道,回身看看站在舢板上的央。

央耸耸肩,面上笑嘻嘻,怎么看都不无辜,“苏徊写的,我可不知道。”一眼不看向琚,双手对采蘩抱拳,“我走了,你好好保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定有再见面的时候,所以你那些小女子的心思别太多。”

这话说得古怪,采蘩却听得明白,笑而不答,目送船离岸。

“看来采蘩姑娘与周人相处甚欢。”向琚的笑意浅浮于面。

“他们是我和师兄的救命恩人,又处了些时日,的确融洽。”采蘩回过头来,“听说四皇子被救也多亏了周人。如今齐地纷乱,周陈还能相安无事,实在是两国百姓的福气。”

向琚墨眉一挑,缓缓说道,“等回了营地,姑娘休息一下,再同我们说说整件事的经过。兰烨委实没想到左大人竟然遇害。齐人此番劫四皇子囚官员,简直藐视我南陈天威。皇上震怒之极,已令江南所有守军备战。”

“我倒是不累,上车就可说给五公子听。”采蘩自行往马车走,“至于我师兄,骑马即可。”于良需要颠一颠,颠着就把难过的事都忘了。

向琚望着采蘩的背影,她曾经不肯与他同车,这时却还遣开她师兄?但,不容他细想,随她上车去。

车晃动起来,两人对面而坐。

“你有何事问我?”自问对她心悦,也知她对自己尚未动情,因此必定是有话要说。

采蘩神情不动,“我没什么事要问。五公子为何这么说呢?”

“你不怕孤男寡女的闲言碎语了?”向琚不以为自己弄错。

“这是行军,与在城里同行出游可不一样。再说,五公子来接人却只有这一驾车,我又不想骑马。要不,五公子骑马去,护全一下小女子的名节?”说到后面,采蘩轻笑。

向琚紧紧盯着她。这么多天不见,她好像又变得不同了。冷艳妖娆之外,竟然还有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清濯。

“究竟在齐地发生了什么事?”他很想知道。

采蘩弯唇抿直,轻描淡写,“在齐地的事,一句话也说得完。师父死了,语姑娘死了,我和师兄让人救了。叫我好奇的,倒是五公子。”

“我如何?”向琚更好奇。

“四皇子这次遭受磨难,我在霍州当俘虏时也听说了一二。”故意加重俘虏二字的语气,“不过有趣的是,霍州大营的宋定宋大帅似乎不认这是他们所为。恰恰相反,因四皇子之事直接导致陈齐两国的决裂,他的计划也落了空,震怒之下才对我们四个起了杀机。”采蘩稍稍修饰过事实。

“他的什么计划?”向琚问。

“五公子若是告诉我四皇子的事,我就告诉你宋定原本的打算,如何?”交换,然后看看她的猜测对否。

“四皇子的事?”向琚眸光不禁幽冷下来,“齐兵齐船绑走四皇子,我带人追赶,并同周人合力出击,从齐人手中救出了人,这是很多人亲眼所见。宋定不过是一方将帅,未必知道这一动作。你问话之中却引我歧义,你以为四皇子的事当如何?”

“五公子,采蘩听闻你自小聪慧,悟性非常,少年时就作得好学问,令陈帝大为赞叹。那时你的光华采蘩无缘得见,但自觉认识你的时日也已不短,谈吐举止虽近谦谦君子,说句不中听的话,却以为传言中的美玉不过如此罢了。”独孤棠的本事她是经历过,目睹过,毋庸置疑的,然而向琚之出彩实在流于表象和来自他尊贵无比的家族。

“世人夸大其词,兰烨其实并无特别之处。”很谦虚,眼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噬了暗一般,“你向来说话不留我余地,不妨直说了吧。”

“四皇子被劫,不是齐人或二皇子,而是——”采蘩想了很久,才发现这团混乱中有一个人过于无能了,“五公子你的出手。四皇子似乎为静公主所迷,非要送她回梁地。众将反对,你身为军师,虽然言之凿凿好一番道理,却让主帅离开大军而犯险,其实是说不通的。而后,船漏歇岸,这么巧,你这个军师居然不紧跟着主帅,在另一条船上看着人被绑走而救不及。最后,几万大军去边境救人,还让四皇子入了周境。找周人相助,再来一场乱战,四皇子受伤,危在旦夕。真是大张旗鼓,热闹非凡,天下人皆知了。”

向琚垂眸,神情莫测,嘴角却牵起一丝薄凉,“你是说我筹谋了这一切?”

“不可能吗?”采蘩不在意他的骤冷,“苦肉计,还能一箭双雕。我还有一大猜,静公主那日在林子里见的人,是你身边黑白二老中的一个?”再想想,静公主何以笃定会嫁向琚?除非得到本人的首肯。

这话一出,向琚猛抬头,双眼寒光,突然拉住采蘩的手,往他身前一拽。那一拽,没有半点柔情。

采蘩伏在他的膝上,却是不慌不忙,仰面笑颜绽放,妖姿尽显,“这是让我说中了,五公子想将我灭口?”

向琚捏起她菱角般白尖的下巴,俯身与她几乎贴面,实则耳语,“采蘩,你再口没遮拦,我也莫可奈何。偏偏你又不肯嫁我,连私情都不能用作借口。”

采蘩咯咯笑出声,也对他耳语,“五公子饶了我这回吧,我再不敢多嘴就是。”向琚承认了啊。

“你说谎不眨眼的,我能信吗?”他同她说话,从没有一次得到过真正的坦诚。

“我说了是交换,自然可信。”她对付不了二皇子,但四皇子和向琚可以,因此揭向琚的真面再借用,“本来谁当太子我都不关心,可是二皇子与齐勾结害死我师父,我巴不得他立刻被整垮。”趁机坐开去,将宋定的话原原本本转述。

向琚听完沉思,再开口似乎信了她,“若这些都是事实,别说太子位,二皇子的地位恐怕都保不住。”叛国的大罪。

采蘩沉默着。一个能操纵四皇子生死的人,一个能夺四皇子所爱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向琚。心中突感,她是否在与虎谋皮?

第199章 光华与阴暗共同来袭

向琚之谋,从来长而深远,不在乎一时痛快。

若要除去什么人,必做到斩草除根,且让对手心生寒颤,再不敢有半点妄想。好比对付他的两个妾,挑两人互斗,对未出世的,还是自己的孩子毫无关切。别人看来没有君子之风,在他而言,却是不引起她们背后主家疑心的最好方法。女人善妒,玩小花样,顾此失彼,难免情报失真,消息有误,渐渐那些人就会弃她们不用。到时再处置,谁还会多说一句?

扶四皇子上位,其实并非他的想法,而是他父亲和宫里姑母的意思。妹妹嫁给四皇子的消息传出,他还在外地游历,想反对都来不及。选边站这样的事,他看起来很蠢。然而,木已成舟。姑母一向看皇后眼色,而妹妹又已经成了四皇子妃,他若不全心全意,万一二皇子登基,向氏灭矣。他不是嫡长子,但他有野心。野心,不是说要去手足相残,自己当上家主,而是开辟自己的一番大功业。因此家族既然已经选定未来之主,他很快就接受了。几次试探了二皇子那边的力量后,这回是他精心筹谋且对二皇子的强力一击。这个谋划就连四皇子也不知全貌,包括萧静刻意温柔的部分在内。至于劫持四皇子的齐人,是真的。他早前就派人在齐聚集一股势力,这次派上用场了而已。那一箭,也是真的,计划射成重伤。当然,万一不小心射死了,他也不会内疚,本来苦肉计这招就是很险的。

老太爷教他,做大事者,心冷。

望着对面闭目养神的采蘩,向琚心想,萧静与她一比,实在是太好利用了。几句哄话就乖乖照做,一点脑子都没有。

“回来了吗?”门帘掀开,秋路探进头来,看到向琚和采蘩各自面无表情靠着车壁,扬了扬眉,也不觉得孤男寡女啥的,问道,“你俩吵架了?”

向琚恢复温和的笑脸。“没有,采蘩累了而已。”

秋路对向琚直呼采蘩的闺名不甚在意,“蘩妹妹,下车吧,已经给你备下营帐,要休息也到营帐中去。”

采蘩早就睁开眼,“你这回又运送什么来了?”

秋路摇头,“不是运过来,而是送回去。”指着她,“送你们回都。”

采蘩下车。看到秋路身上站着邢老兵,却什么都没说。淡然点了个头。好似陌路,但已共过患难。只不过这样的事,不必在人前尽显。邢老兵独来独往,她也不是到处拉关系攀交情的人。能如此,见到对方幸存了,就好。

休息了两日,将霍州的事该交待的交待一下。不该交待的掩盖过去,采蘩便跟着秋路走水路回康都。

半个月后,船驶入都城内河。采蘩望着河流两旁繁华的街市,不由怔忡。

“恍若隔世,是不是?”秋路跟她的神情相似,“一旦进入这里,那边的战火渀佛只是一场噩梦,好太平啊。”

“能太平多久?”采蘩自言自语一般。

秋路不讶异,不但知道天下局势之变,更悟透太平只是表象,“能多久就多久,只要我们还能在这片繁华之中,就珍惜当下吧。”

“听上去好不消极。我可不想只珍惜眼前,还要跟老天爷求一求,让今后的日子都得好过才行。”采蘩调转目光看向秋路,“和尚,你学佛理,却别认命。自己的命,以强愿而改。”她重生,或许正是那股强愿。

“你这姑娘怎么总能说出一些让我深省的话来呢?”所以,乐于与她结交。

采蘩一笑,“因为你我原本的境遇太不同。”一个为奴为婢,一个天之骄子,“对了,和尚可否帮我个忙?”

“说吧,你不跟我客气,我最高兴。”秋路并不慈悲,但对采蘩是真想好。

“明姑娘自尽的前几日,有哪些人出入她那里。还有,是谁把西大公子家里为他娶妻的事告诉她的。我想让你查一查。”这是语姑娘的请求,采蘩答应了她。

秋路眉宇拢川,“你不是怀疑明姑娘的死令有其因吧?”

“语姑娘说,她姐姐不是会想不开的人。她――”采蘩语气一转,“这也是她的心愿,我总要尽力而为。”

秋路点头道,“毕竟姐妹同心,说不定明姑娘真不是自尽。不过若然如此,凶手就实在太过分。这对姐妹本是明珠,却蒙尘埃,正芳华的时候凋零,还不够可怜么?这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有劳。”秋路和西骋都是过不了情关的人,也因此他对明语姐妹多一份相惜之意,这是采蘩请他帮忙的原因。

“既然说到明姑娘,就让我想起西大公子。”秋路问采蘩,“左大匠走了,你也没师父了,这斗纸还是作罢了吧。你要是不好说,我可出面。”

“谁说作罢?”采蘩眸中光芒炽盛,“我师父押上了自己的造纸生涯,即便他如今已经不在,身为他的学生,也一定要扞卫他的名誉。等我将师父的事告知丹大人,再同西大公子定比试的日子。”相信师父会希望她这么做。

“可是,如今这般情形,你如何能胜?”秋路觉得不用钻牛角尖。

“何为胜?”采蘩反问。

秋路想说,不是打和为胜吗?但当他看到采蘩的神情时,突然明白了。那神情之中没有一丝担忧,真正心高而目远。一路行船,他能感觉她的不同,可是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这种不同来自她的骨和魂。恐怕,即将到来的那场斗纸,和最早约定的,已经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我拭目以待。”他原本期盼奇迹,现在期盼精彩。

采蘩抿唇含笑,“我也一样。”

下了船,采蘩直接同于良回纸官署。署里一如既往忙造纸。除了丹大人老泪纵横,左拐的逝去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伤怀。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手脚残缺的倔老头摊上了战场的霉运。至于那几个和左拐同级的大匠,大概觉得左拐当上大匠有名无实,似乎更漠不关心了。

丹大人说,他会向皇上请旨,至少给左伯最后的嫡裔传人一个像样的葬仪,哪怕只是衣冠冢。不过,后来的事实说明他高估了皇帝的英武。因二皇子谋害同胞手足的可能性,皇帝震怒,亲自督查此事,哪里还顾得上一个七品纸官。

好在丹大人说请旨的话时,采蘩没抱期望,之后也就没多大失望。

出了纸官署,立刻有人迎上来。

“蘩小姐,三公子请您去天鹤楼喝茶吃饭。”居然是姬三的书童,名叫拢宁。

“三哥从海南回来了?”采蘩心道消息可真快。

“三公子未曾到海南,结果半途收到家书,听闻了蘩小姐的事,且二夫人有些不舒服,所以连忙折返。”拢宁垂首恭立,又道,“这不,家里刚刚得知小姐您回来,公子就让我来接您,特别设宴为您洗尘。”

“…”采蘩犹豫,姬三这个人挺难捉摸,去不去呢?

“小姐若是担心家里,却不必。三公子出来时跟老夫人说过了,而且十公子今日上学,小小姐在外家舅姥爷那儿,一顿午饭耽误不了小姐的工夫。”

看来有人教导有方,采蘩决定去瞧瞧姬三到底给她摆什么宴。

一进天鹤楼包厢,就见姬三自斟自饮,还向窗外看得摇头晃脑,她便说道,“这些时日不见,三哥仍一派悠闲,羡煞妹妹我了。想我不但莫名其妙当女令要随军,更落入齐地成了俘虏,差点没命回来。好不容易回到都城,署里连个迎接的仪式都没有,感觉灰头土脸一般狼狈。”

姬三转过身来,一手托下巴,一手拎酒壶,歪斜着脑袋,礀势优雅地倒着酒,“蘩妹,你我分开那日是春末,此时再见已是初秋。我可瞧不出你灰头土脸,倒觉得你气质更胜从前,如秋光明艳照人。”

采蘩坐下,自顾自拿起他新倒的酒,浅啜,“三哥疼妹子,我荣幸得很。”

“三妹随军,是二皇子的命令。如今二皇子自身难保,三妹没遭人怀疑牵涉其中,已是童度夫妇为你打点过的,就别想着风光了。更何况,纸官署四人出二人回,实在也说不上是值得摆场面的事。”姬三转着中指一枚碧鸀的玉戒,笑吟吟看采蘩。

“我才回来不到半日,三哥知道得却似乎比我还多。”听到新认的祖父母为她打点,采蘩心生感激,又眯眼盯姬三,“原来三哥之胜于人,要隔时日方能显。”

姬三一副幽怨,竟然这样的表情仍无损俊颜,“妹妹才知么?让哥哥伤心啊。”

采蘩也就能陪着装腔作势几句,再下去便没了耐性,“行了吧,你突然请吃饭,如此明显不让我回姬府,可是有事要说?”

“没事啊。”姬三似乎漫不经心,“怕妹妹太久没回家里,与你闲话家常,免得一进家门就不认得东南西北了。”

采蘩一听,不觉莞尔,“这还叫没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你跟我都讨厌的姬莲掌了你义母留给四房那十间铺子的账了。”同讨厌,所以心血来潮,知会一声。

第200章 近之?远之?

倩影飘过,姬三杯里的酒就满了。采蘩扶窗而坐,竟对着壶嘴喝酒。风吹她的衣袍,那是枫叶飞舞的绣纹,正应了她身后秋山的景。

采蘩以衣袖拭唇,“行军之中难找酒杯,养成了坏习惯,三哥别嫌我粗鲁。”

“妙极,妙极。”姬三拍掌,“这趟妹妹没白走,回来判若两人,艳得好不洒脱!的确,有气就得撒出来。你我自家人,不必惺惺作态,就算骂上几句,我也能听得。”猜着她大口喝酒的意味。

采蘩失笑,“有什么气?又为何要骂人?那些铺子的利益在钥弟成年之前归公中,那是已经说好的。老夫人要把它们交给谁去理,我们四房可管不了。不过,就算如今是姬莲管账本,铺子也成不了她的。她不能插手经营,更不能干涉任何决定。三大掌事交给她账本,账本无误,她收银子,如此而已。至于那些银子到不到得了公中,那就是老夫人,还有大夫人的事了。”

“蘩妹妹别小看了这件事。”酒杯放在嘴边转,姬三笑起半边脸,“你不觉得好奇吗?大伯母那么不喜欢她,居然让她收账,而且明知那笔利益是相当可观的。”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三哥为何不喜欢莲三姐姐。难道只是因为嫡庶有别,还是大房和二房之间有矛盾?”其实心里挺在意的。采蘩本以为那毒婆子死了,姬莲就不足为惧。想不到短短数月,她的手竟还能伸得这么长。

“姬莲身上有股子毒劲,就跟她娘一样。毒也就罢了,偏偏面上装得无辜可怜,所以我看不顺眼,跟她亲近不起来。”姬三拿眼珠子拐着采蘩,“妹妹就不一样。你对我也是应付的,但能让我心知肚明,可以看出七八分的真性情。”

“我是否该谢你这么夸我?”采蘩却白他一眼,“三哥既然知道得那么详细,也应该清楚大夫人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对姬莲的态度,不妨说来听听。”

姬三却摇了头,“妹妹问倒我了,我还真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伯母仇视了这么多年,一下子冰释前嫌,你尊我护让人看到母女亲睦,十分不寻常。”

“姬莲身边有没有新面孔出现?”毒婆子的来历就很可疑。或许,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她身边有没有新面孔我没太在意,不过你一问我还想起来了,你我离府不久,大伯母买了十名仆妇婢女。因此我母亲还抱怨了好一阵,说大房还没当家呢,就把公中的银子花自己身上。”姬三眸光一闪,“你以为她有帮手?”

“有可能,不是吗?”大夫人买仆婢?无端端的。

“或者是姬莲提出了某个主意,正是大伯母最想要的。毕竟,人各有不同的**。只要被人掌握,就能被人操纵。”姬三薄唇如刀片,“你可能还不知道,老太爷想要从家主之位退下来,已经发信召各地旁支的家长年底入都,商议下任家主的人选。”

“下任家主自然是嫡长子,有何可商议。”采蘩仿佛才想到,哦了一声,“莫非你爹娘想争,所以你半道折回,又特意来笼络我?说什么讨厌姬莲是因为她装可怜,其实却怕她和大伯母联手,二房就没机会了。真是越到高位亲情越薄,到了这时,三哥可让我有点失望啊。”

姬三的神情满不在乎,“因为越在高位力量越大,自然招人争抢不休。我老爹若想争,我这个当儿子的不能干看着。不过妹妹误会了,我跟你说姬莲,实在与家主之位无关,也并非拉拢你。四叔四婶过世,你们四房倒是真纯粹了。”

“我就等着新任家主一声令下,四房便能分家出去单过。”采蘩也不在乎。

“那你得准备被榨褪一层皮,如果是大伯当家的话。起码,那十间铺子就别想要回来了。”酒光映入眼,金棕的醇色。

“这是什么说法?”采蘩冷哼,“大房当家,其他三房不可能还住府里吧?”

“别忘了,祖父母还在。你在家里如同做客,从墨月堂出入,所以很多规矩都不知道。”姬三一笑,“罢了,现在就跟你说这些未免太早,真心为妹妹接风,敬你一杯。”

采蘩暗道,她就想当客人。正因为是客人,人人对她才客气,要是成了自己人,个个都能压着她指东朝西的,听也不好,不听也不好,就得跟姬莲似的,机关算尽。

酒,一饮而尽。

她对姬三道,“三哥,有些事不必太担心。那时你说向琚站定得太早,如今看来四皇子登皇位是早晚的事了。至于姬莲,她若只为钱财,不来招惹我们,我就随她去兴风作浪。当然,会紧防着她就是。”

“妹妹不是一般不出闺门的女子,不但去了趟南淮,还入了战乱的齐地且全身而退,所以我说这话,你一定立刻就会明白。”姬三端着空杯伸出手。

采蘩眉梢微抬,二话不说,用自己喝过的酒壶为他再倒一杯。渐渐发现,和他是能说上几句真话的,也无需拘谨。她像他一样,不喜欢做作的人。至少,姬三的伪是她看得出来的。独孤棠也如此。他们都有好几面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但又总放任着一种毫不遮掩的真我。和她是一类人。

诺大的圆桌上摆着精致的小菜,但两人都不落筷,光喝酒。

“四皇子还是二皇子当皇帝,重要么?”姬三说出了这句话。

采蘩淡然笑着,“三哥原来也看得那么远了。好有意思,你胸中装壮丽山河,却摆脱不了家中的芝麻绿豆琐事,妹妹我为你可惜。”

姬三哈哈两声,“妹妹果然明白人,哥哥喜欢你之极。闲来无事,捡芝麻绿豆玩也是趣事。你若愿意,哥哥与你合力对付莲三姐姐,如何?毕竟,山河还远,我们暂时也做不了什么,先让美玉之流操心去。”

“三哥可有主意了?”怎么个合力法?

“姬莲再厉害,毕竟是女儿家,肯定还想嫁人的。只要给她找个夫婿,她就得拾掇包袱走人。”姬三说得好不简单。

“只怕她不会那么容易再嫁。”采蘩突然想起姬莲写的情诗。

并不知道那是写给独孤棠的,她说给姬三听,又道,“除非找出她的心上人是谁。”

姬三啧啧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原来姬莲心里有人。怪不得非要闹和离,这么看来,南平还是让她给算计的。你说那幅画中的葡萄藤架是向琚在望山书院的别居中,莫非她喜欢的是向琚?”

采蘩表示不知,“三哥人脉广,得靠你打听。”

“若真是向琚,那我就更烦这女人了,眼光俗不可耐。”姬三撇嘴,满是不屑,“要是平常一点的人家,即便她是再嫁,凭着姬氏长女的身份,哪怕是庶出,也能当个正室,但嫁给向琚就只好为妾。向琚的后宅已经有两个才情并茂的姬妾,不差她这个才女。”

“三哥别过早下结论。我听向琚提起过姬莲,字里行间并无特别之处。”采蘩说句公道话,“也许是出入向琚别院的人。”

“无所谓了,我只觉得被她喜欢上的男人万一给算计到,那可倒霉。”姬三说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我也是自相矛盾,不希望是向琚,又希望是向琚。”

“对了,三哥可有静公主的消息?”她很想知道,整个都城都以为静公主会成为四皇子侧妃,她如何嫁得了向琚。

“这么大的事你未曾听说?”姬三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从齐地出来,应该知道了。”

“她出事了?”采蘩怔住。

“齐人将她和四皇子一道劫持了之后,半路上就把她卖给关外土鲁王。梁后主向土鲁王要人,结果木已成舟,静公主已是土鲁王的女人了。梁后主无奈,只得下旨和亲了事。有传闻说静公主痴傻了,不知是真是假。也是,土鲁族野蛮,语言都不通,娇生惯养出来的金枝玉叶不傻才怪。”

采蘩打了个冷颤。好狠的美玉公子!如此一来,他什么责任都不用负,将那位天真的公主永远打发了。

“妹妹何故发颤?”采蘩的样子落在姬三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