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蘩小姐,老夫人命四房的人不能随意出入此门。今日老夫人大夫人不在家,请你问过三小――”把门的没说完,让采蘩打断。

“丁小,我不能让你削人肉,削门可以。”她为身后大块头让开路。

丁小二话不说,扭身上去,抽出两柄薄刃长刀。门卫刚想拦,但见长刀突然舞成两个滚动的银轮,躲还来不及,哪里再敢上前。然后,就听门板发出一阵哐哐声。

丁小收刀,回头对采蘩咧嘴笑,抬起脚尖向后轻轻一点。门板成了细门条,散了一地,穿堂风吹进来。

“既然没门了,你俩也不用再看着,回去请三小姐拨点银子装个新门,最好是铁门。”采蘩以袖遮笑,随即一甩袖,收假笑,露清冷妖面,“滚!”

门卫连忙吓得跑了。

“小姐,没错,就得让他们看看,我们四房不是好欺负的。”桃枝哼哼道。

“林管事,收拾得怎么样了?”采蘩问。

“禀大小姐,差不多了。”林川答。

采蘩点点头,招手叫雅雅过来,“雅雅,你和筝儿去舅公那儿住两天,好不好?”

雅雅对别人精灵古怪,对采蘩却一向乖巧,“好,反正姐姐过两天就会来陪雅雅住。”乖巧中有自己的坚持。

“嗯,等外公外婆到,姐姐就过去了。”采蘩摸摸她的小脸蛋,看旁边的秦筝一眼。

秦筝便道,“大小姐放心,我会照顾雅小姐的。”

采蘩轻轻点了点头,出门上椎子赶的马车,说声去纸官署。而林管事连忙也动了起来,又是拉出大车来,又是搬行李箱,点人头跟去伺候雅雅小姐。

等雅雅走后,雨清看着摆满秋菊,却显得十分空荡的园子,“这回真是冷清了。”

雪清也有同感,却道,“迟早要走的。倒是桃枝,你爹娘都在府里,小姐说横竖要放了你的卖身契,或跟或留,都随你。”

桃枝不复刚刚的活泼相,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也不敢跟爹娘说,但我是四房的人,主子如果要走,哪有不跟的道理?不管了,等到真要分家的时候再说。还有,杏枝的奶奶还在府里呢。”

杏枝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

这时,于良还在问采蘩,“你这么一闹,长辈们肯定会不高兴的。其实,我可以说丹大人请你去一趟,也不至于把门削了。”想到丁小的快刀,头皮发麻。

“我管她们高兴,谁管我高兴啊?外头谣言遍天,身为长辈不但没站出来给我辟谣,还不让我出门,好似我真做了错事一样。”采蘩透过门帘“抱怨”。

“我以为你不在意。”于良诧异。

“咦,我很在意的,你看不出来吗?”采蘩话语却带了笑音。

于良翻白眼,看得出来才怪,她分明一副终于轮到她兴风作浪的得意模样。又见跟出来的那四兄弟突然往岔路分出去三个,只有削门的丁小仍紧紧随着马车,便问采蘩他们去哪儿。

采蘩气定神闲,“许他人对我诽之谤之,就不许我来个众口铄金?”互相揭丑?好啊!

于良隐隐觉着她要对那些谣言回击了,却猜不出她会如何做,只但愿能成功。

进了纸官署的壮观前庭云魄,采蘩一眼瞧见正耷拉脑袋扫地的小五,就问于良,“他怎么了?”

“偷偷溜出署去,大清早回来的时候被逮了,所以罚他清扫整个云魄纸海。”于良撇撇嘴,“你不知道,这群孩子年纪小,根本不知道守署里的规矩。一旦成了学匠,直到他们考出年终试,必须吃住在署中,努力学习造纸术,每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可他们倒好,成天抱怨苦累,还想方设法溜出去。我以为这个算乖的,谁知也吃不了苦。”

采蘩但知小五不是这样淘气的人,于是走过去问他为何溜出去。

小五垂头丧气道,“玉芝姐姐过几日要嫁了,但小家伙们玩耍时不小心烧掉了她的嫁妆箱,连嫁衣也一并烧没了。那可是芝婶存了很多年的积蓄,二哥三哥他们想找办法凑银子再置新的,我存了几两银子,所以急着给送回家去。”

“送回去了为何还没精打彩?”采蘩觉得事情没完。

“总共凑到二十两银子,差了大半呢。而且,原本的嫁衣是芝婶一针一线缝的,用得是上好的绸缎和佩饰。如今再缝制却是来不及了,那就得买好的。我问过了,做工精巧些,价钱也贵。可是二十两要都用在嫁衣上,玉芝姐姐又没了嫁妆。”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订亲的时候男方没送彩礼?拿出来贴补啊。”于良这回反应不慢。

“彩礼都是实物,芝婶说是未来亲家的心意,不能拿去当了。”对方殷实,但不是富贵。

采蘩心想,这是老天爷让她要兑现对某人的许诺了――准备掏钱吧。

第227章 寻找秋夜中的暖

家里永远热闹。孩子们的笑声,语声,哭声,伴随他们而来的各种声响,从早到晚不会停。但今日吃晚饭时竟出奇得静,大孩子们垂着脑袋,连最爱哭的吃奶娃娃都没了眼泪。

芝婶知道这是为什么,笑道,“告诉你们实话好了,你们玉芝姐姐的嫁妆箱里没多少值钱东西。咱们家里吃穿刚好,哪有闲钱置办精贵物什,灵芝姐姐吓唬你们的。”

之前因情切而发过一通脾气的灵芝也忙说,“对,对,家里向来都吃光用光的,我把自己给姐姐绣的枕套都放进那两箱嫁妆里去了。你们知道,我绣花像泥巴块,不能看,平时要给你们补衣服,你们还嫌弃呢。所以,箱子里真没什么,是我一时气急,不该发那么大的火,对不住,你们就别难过了。”

玉芝看娘和妹妹都劝不了,便故作轻松,“没嫁妆的新娘子,他们要是不肯娶,我还不嫁了呢。可以多陪你们两年,不好吗?”

这话不说还不要紧,一说就有大女娃哭起来了。一个哭了,其他女娃娃和小娃娃就跟着哭。终究,清静在这个家里只能停留刹那工夫。

“你们女孩子就知道哭!二哥他们已经去筹银子了,一定能让玉芝姐姐穿着最漂亮的嫁衣,带着很多嫁妆,顺顺当当成亲的。”饭桌上最大的男孩子抬眼瞪。说是最大,也不过十一二岁。

“大哥不在家,二哥他们挣得钱只够自己花,到哪儿筹银子去?”大女娃边擦眼泪边瞪回去,“你不会挣,倒是说得轻松。”

男孩张了半晌嘴,闷闷闭住,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就往外走。不料,在门口与人撞上。往后踉跄,却叫大女娃扶了一把。

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哥哥们回来了!”大女娃见弟弟站稳了,这才放手,跑到二哥他们身前,“如何?”

二哥苦笑一下,走向芝婶,从怀里掏出钱袋倒在桌上。几块小小的银疙瘩滚了出来,“婶婶,只多凑了这些,您看怎么办?”

“行了,我最后再说一遍,嫁妆的事不用你们操心。赶紧吃饭,而且明天不能这么晚回来,知道吗?”芝婶想哭,不是为了大女儿的嫁妆没了,而是这些孩子的心。

“婶婶!婶婶!”突然门外冲进来一个人。

“小五?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二哥拎住小五的脖领。“不是每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么?家里的事有我们呢,不要你那么勤快。你可是好不容易考进纸官署的。一定要有出息才行。赶紧回去!”

“不是,带我的小匠允许我出来一会儿。”小五挣脱二哥的钳制,窜到芝婶那儿,手在衣服里掏了又掏,终于小心翼翼掏出一张青花海纹票,“婶婶,拿着吧。”

芝婶不识字。但略识那票子,“这是哪来的银票?”

灵芝识数,凑过眼来一看。惊呼,“五百两!”

小脑袋一颗颗向银票靠拢,只知五百是个只听过没见过的数目,想看它长什么模样。

二哥在账房当差,挤进去瞧了,“真的,这是四方钱庄的现银本票,凭票就能立即取现银。小五,你该不会是手痒犯老病了吧?”不然哪来的?五百两哪!

小五以前是偷儿,独孤棠收留他后就改好了,听二哥怀疑他,跳脚指天,“我发过誓,要是再干便剁手。这银票是大哥寄放在童大姑娘那儿的。今日她来署里,我跟她说了玉芝姐姐的事,她就让我把银票交给婶婶。”

“大哥?!”灵芝想不都不想就信了,感叹一声,“我本来还怨大哥一声不说便出了远门,姐姐成亲都不能赶回来,可是关键时刻还得咱们大哥撑起这个家。”

芝婶却不似小女儿那么轻信,“阿棠平时省吃俭用,多一文钱都交给我了,哪能在童大姑娘那儿寄放这么多银子。”芝婶想得明白,“多半是她想帮咱们,又怕咱们不收,才以阿棠的名义。”

“呃?是这样的吗?”小五挠头。

芝婶将银票递回给小五,“这么多银子,我们不能收,你还给童大姑娘吧。

“可是,童大姑娘和大哥之间颇有交情,上回请我们一大家子吃饭也是冲着大哥的面子,连玉芝姐姐这桩好姻缘也有她的功劳。她就算帮咱们,肯定是一片好意,婶婶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客气了,姐姐的婚事要紧啊。”小五能说会道,脑袋灵活,又补一句,“大不了,等大哥回来,让他还了这人情就是。”

“娘。”一向心高的玉芝静静开口,“收下吧。大哥不在家,处处都需要用钱。我看童大姑娘也是好意,而且大哥托她照顾我们很在常理之中。大哥――待她不一般。”

玉芝对独孤棠有过一点点奢望,直到他抱了一个姑娘回家来。她答应婚事,不是心死,也不是赌气,因为她很清楚与其成为令大哥不愉快的阻挠,不如更珍惜自己一些,谋取可盼的将来。如今,她只希望大哥会跟她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人。而她仍会喜欢他,以妹妹的心。

知道大女儿曾经的心思,婚事一日不成心里就不能安定的芝婶,见到她真放下了,不由高兴,因此也松了口气,“既然你俩这么说,那我们就收下?”环顾一圈,看到十来枚脑袋齐点,福脸一乐,“好,这下可以有新冬衣了。”

孩子们欢呼起来,叽叽喳喳说要什么颜色的,还要什么花案的,气氛与刚才截然不同。那些笑声,被风捎了出去,很远很远,仿佛秋夜中一簇暖光。

“饿死我了。”于良举着灯台,“采蘩,先吃饭再回来找吧。”

“那怎么行?丹大人说了,离开之前要上锁的,所以一走就进不来了。你一个人去,吃完给我带些什么就成。”师父的进料单埋在最下面,这时候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的手脚不便,却因为如此,在纸官署这么多年却造纸寥寥,所以单子不多。可是,她和于良到天黑还没走出这里,有两个理由。第一,陈年的单子都压了箱底,要翻倒。第二――

采蘩站起来敲背垂腰,最重要是揉眼,但捏着一张泛黄的纸片不放,“我就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字,师父小时候肯定贪玩。身为造纸巨匠,竟写错字…”圆了眼,凑到鼻尖看,“他居然还划圈圈,简直――师兄,我们把师父所有的单子偷出去,再毁尸灭迹。这要流传到后世,他老人家的名匠之誉会成笑话的。”

“那怎么行?丹大人说这里的东西是不能带出去的,绝对。而且师父至少能写,不识字的大匠多呢,没啥大不了。”于良盲目尊崇,且采蘩不去吃饭,他也不去。他觉得自己才艺平平,还比不过采蘩勤奋,如果饿都不如她能忍,那他就是猪了。

但采蘩很快就发现不对,这一叠共十来张单子,圈圈特别多,好似故意让人读不出名堂来。再者,她所知道的师父并非只会写几个字而已。连忙看一下年月,是师父刚到纸官署的时候,也就有可能是造乌云的时候。师父留了心眼,故意交出这样的进料单来存库?

“师兄,一起吃饭去。”如果这样,乌云纸便还是谜。

“明天再找吗?也好,黑灯瞎火的,眼睛都累得慌。”于良惦记着咕噜噜叫的肚子,然而走到门口却见采蘩又退回去了,“师妹,怎么了?”

采蘩蹲身坐了好一会儿,一手在那些单子上摩挲,另一手放在同箱的其他进料单上,语出惊人,“这些字是被人故意涂黑的,不过那人却不是师父。”

于良忘了眨眼,怔道,“是谁故意涂师父的单子?”

“你应该说,是谁拿走了师父写的单。字,是仿师父的。单子,调换过了。”采蘩说。

“你…如何知道?”于良觉得神奇,但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纸。”采蘩两手各夹起一张单,“这两张单都是同造法的麻纸,看似相似,感觉但不同。一张是十多年前的,脆薄且色泽微涩。但一张却没有经过那么多年,质感仍密润,柔中存张力,纸色泛光尚佳。”

“可是谁还会对这些进料单有兴趣?你以为人人像你这么聪明,居然想得出从进料单里找出造纸的秘法。”于良“夸”她。

“我想到了一个。”采蘩这回真往外走。

“谁?”于良竖起耳朵。

“除了我跟你,也是师父的得意弟子,我们的大师兄。”采蘩挺有把握,“乌睿。”

“乌睿?!为什么?他若想造乌云,直接问师父就好了。”于良却不这么认为。

“师父是那种你问他造纸秘法,他就乐哈哈告诉你的人吗?”想起尚不久远的记忆,心中微苦,但神情冷静。

“师父会说造纸没有捷径,一面要反复熟练基本功,一面要动脑子自己想。”于良也记得清晰。

“和师父情同父子的乌睿,肯定会对乌云深感兴趣。”就像她一样,“乌睿天份极高,造纸也相当自信。身为弟子的,总会希望自己有一日青出于蓝,而要超越,就得先达到师父攀登的高峰。吃完饭,我们去乌睿的屋子看看吧?”

去那座荒凉的小院?大晚上的?于良垮脸。

第228章 来当官,还是来偷师?

和于良闭门思过时留下的恐慌感不同,身处这个经年失修的院子,采蘩记得的是那场拜师的春雨。乌睿的屋前石阶下,浸饱在她双膝的雨水,第一次涤荡了她的心。如今想来,就是那日,她踏上了一条全新的人生路。直至这一刻,即便再遇前世的人和事,她却发现那些原来已经微不足道了。

她突然明白了爹。一个人的心若宽广,身处再狭小再贫穷的境遇,是可以满不在乎的。她的爹就是不在乎,而她曾以为那不过是他老好人没出息,再加上自身的卑微罢了。很多事回头再看才清楚,虽然不能改变过去,但至少能够自省自省之后,方体会从前爹对自己的良苦用心。原来由他从不放弃的教导打底,让她还有机会再择一明亮的方向。

师父,如同她的第二个爹亲,对她也是不肯放弃的。她就像顽固的本料,洗过浸过锉过仍倔强着坚硬的外壳,多亏师父,耐性十足,将那外壳一遍遍舂捣敲打,放浆煮过熬过,把她本质中最好的部分粹炼了出来,还原纯雪本白。

一切,都从那心甘情愿的一跪开始。

“师妹…”纸灯笼飘起,于良觉得风好不诡异。

“师兄,对这儿你也应该有很好的回忆才是。当初你关禁闭时,语姑娘偷偷给你送吃的,忘了吗?”世间若真有鬼魂,她会很高兴见到爹,师父,还有从未曾见过的大师兄乌睿。

于良让她这么一提,胆子壮了些·但心里又难受起来。他那么喜欢的姑娘,如今相隔了天涯。

采蘩也不理他的黯然,径自往乌睿的屋子走去。情伤这种事只能靠自己走出来。想不通就像姬莲赌气嫁人赌气下堂,最后所有的错都归咎给别人·报复这个报复那个,心里却还空虚;想通了就像她,哭也好,笑也好,痛也好,过去就算,还有自己的大好人生值得努力奋斗·顺道才去看下一场缘份。但到门口,她咦一声。

于良难得敏锐十分,举高灯笼跑来,“怎么了?”

“我记得这间屋子上锁的。”采蘩的手搭上空无一物的门环。

“对,肯定有锁。”于良也记得清楚,“丹大人前两天才将钥匙交给我保管,独此一把。”从腰间抓起铜钥。

采蘩耍坏,冲着于良面色一凛·“莫非真有鬼?”

于良手里的灯笼就抖起来了。没办法,他从小就怕听任何有鬼的故事,别说语姑娘已遥不可及·就算她在这儿,他也会认怂。这叫死穴。

采蘩呵然笑起来,用力将门推开,又扬声道,“来鬼哪只?报上名来!”回头还对于良眨眼,却见他张大了嘴,浑身抖若筛糠,战战兢兢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她往门里一看,啊,真有鬼!

黑漆漆的门里,正对着她和于良,有一道冷蓝的身影徐徐升起。无头无脸,衣裳飘飘,两只瘦骨般的手荡在身侧。

“…鬼…鬼啊!”于良终于大叫,拼命拉采蘩往后退。

灯笼落地,窜起的火苗顿时舔着了纸面,烧作一团。

就在这时,采蘩看到那个“鬼”的影子,便冷笑,“多说鬼魅都是人作怪,果然如此。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跑进我大师兄的屋子有何企图?”

“呃?呃?呃!”于良呆滞了,“人?是人吗?”

“那是人影子。”采蘩指着墙上随火光晃动的黑影。

于良吞一口惊魂不定,拍心吐气,“谁啊?大半夜里不睡觉,跑出来装神弄鬼吓人。”尤其还是在这个小院里。

那道身影走到光下,削瘦的脸,乌黑深沉的眼,双唇抿直,神情冷冽,“这会儿还不是半夜,刚过用晚膳的时辰。我要住在这个院子里一年,当然要到处看一看。倒是你们,为何跑到我的住处吵闹?”

于良再度张成吞鸡蛋的嘴,“你…西…”

“西大公子?”采蘩也惊讶非常,“你说你要住在哪儿一年?”

“这里。”西骋眉梢轻抬,一撩蓝衣袍边,踏出门槛,看着对面惊讶的两人,“纸官署。”

“为什么?”采蘩和于良同声问道。

采蘩再多一句,“你该不会是来打杂的吧?”

“左大匠去世,纸官署就有了空缺,皇上调我过来暂代左大匠的官职,直到出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西骋哼道,“我又没输,何来打杂一说。”

采蘩禁不住说,“我师父还是个官?”她以为别人叫左大人只是场面上的,从来不知道师父还有正经官职。

“纸官署的大匠自然都是纸官,而左大匠是六品工职副司理,辅助正则理,也就是丹大人,掌管署里日常事务。你俩不是左大匠的得意弟子吗?连这个都不知道?”西骋斜睨,明嘲暗讽。

“?我还以为师父是——”于良捂住嘴,打杂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

“六品官不小啊。”采蘩好似明白了的样子,“不过,身为御纸坊五品官的西大公子,皇上怎么会给你降了一级,派到纸官署来呢?”拜语姑娘所赐,她可是听说不少他的事呢。

“五品?”于良这时候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西骋脸上突然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好似尴尬,干咳一声,“我如何知道皇上此举是什么用意调令昨日到,让我今日就来。原来左大匠住的地方太——远,办公不方便,所以丹大人就拨了这处院子给我。我刚和他吃过饭,听说破损的厉害,便想在整修前过来瞧瞧。”

于良听到整修二字,急道,“不能动,这院子是我师父和师兄住的。”怕鬼是一回事,扞卫师父师兄的存在是另一回事。

“住过的——才对。”西骋往院门走,“你二人别在我的地方乱逛,回去吧。”

“啊呀,西大公子忘了这个。”采蘩走进屋里,出来时手中多了一琉璃灯盏,“我好奇多问一句,你既然是来看自己的院子,为何吹熄了它,黑灯瞎火躲在乌睿的屋里不吭声?”

于良一想,“对啊,我们进院子有一段时间了,可你直到我师妹推开门才站起来的。”

“灯突然熄了,我有什么办法?”西骋不会撒谎,背影僵硬,语气渐软,“我…我掉了玉佩,忙着找,自然也没来得及出声。”

“哦,这样啊。”采蘩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玉佩掉了。怪不得屋里落了一地的纸,害我以为西大公子是来偷师的呢。”

西骋猛地转过头来,但双眼里没有凶光,只有闪烁,“御纸坊人才济济,名匠大匠齐聚,我需要来你们这儿偷师吗?可笑!”

“御纸坊利害的纸匠确实不少,不过谁也造不出左伯纸来。我们师父是左伯的最后一位传人,现在只有我师妹得到师父一生技艺的精髓,不偷师是学不到的。”于良大觉有理。好好在御纸坊里的名门公子兼名匠兼五品官,调到纸官署来实在有点说不通。

“左伯纸有什么了不起,数百年前的造纸术于今日逊色远矣,只不过因为绝世了,所以乍一出现引人感怀。

”说这话,西骋有些违心。采蘩所造左伯纸,融合当世的技艺和工具,不但再现左伯的匠心独运,更是一种完臻的超越。

“说得好!”采蘩拍手,“西大公子,凭你这话,采蘩真心钦佩你的造诣。”和她的看法何其相似!果然是同道中人。

西骋看她不似反话,再听她下一句,更是确定了这点。

“这里也没别人,西大公子,我就说实话了。你是为我师父而来的吧?”偷不偷师都是因为对造纸的钻研。“好奇吗?残手残脚的人却拥有登峰造极的造纸术,并将一个全然不会造纸的我教成了这样。哪怕左伯纸是数百年前的技艺,毕竟别人造不出来,像我这种新手就更不可能了。可偏偏,我造出来了。西大公子,你这时想从我师父那儿学的是——”乌云。

“乌云。”西骋的呐呐仿佛是采蘩心中的回音一般。

“乌云是获得皇上至高赞誉的纸,你若能造出来,我就能造出来。这一回,我不会输给你。”上回,其实是他输了啊。“我的来意丹大人知道,他已经允准了,所以算不得偷师。我刚才…不过不想你们这么怀疑,才没出声。”谁知避不开。

“西大公子,与其比纸,不如一起钻研?”西骋是造纸的行家了,若跟他同造乌云,对她而言是个难能可贵的学习机会。

于良张了张口,但决定不说了。他相信采蘩必定有道理。

倒是西骋奇道,“乌云可说是左大匠的最杰出之作,你竟愿意与我同造?”哪个名匠没有自己的秘诀窍门,只不过有些远胜于人,有些略胜于人。

“师父说,造纸不分门别派。试想当年蔡侯若自私,不肯将造纸术传给别人,纸也进不了千家万户,更成就不了左伯张永,以及你师父我师父这些出色的大匠了。除了左伯纸之外,绝大多数的名纸都流传了下来,而且在那基础上更精妙-,正因为造纸术是一方一旦进入就能自我发展的广阔天地。我认为,秘诀技巧这些是根本藏不住的。”

藏不住,不如大方。

第229章 火上浇油的君子和淑女

西骋突然明白,眼前这个能造出左伯纸来的女子,不但因为遇到了一个身怀绝技的师父,也是因为她拥有的灵悟,天赋和容纳百川的气度。看她静笑的面容,她可知刚刚那番言论会引起各个官民纸坊激烈的驳斥。什么叫秘诀技巧藏不住?但凡能造出名纸的纸坊,藏着掖着,甚至弃文字记载而采用口述相传的方法,正是为了让秘密只留给自己的传人。如他,即便拜师张翼,要想学得张永纸却也是不可能的,因他不是张氏子孙。

然而,不知怎么,西骋心里涌起热切。他想循着她的话去试试看,揭开藏在那些奥妙名纸中的秘技。

“如何?西大公子想好了没有?”夜色凉冷,采蘩的双眸却有灼光。

寻常人不明白,但作为同样追求着最高造纸术的西骋,他明白得很。一直以来,他认为创纸的过程是寂寞的。不懂的人视造纸为很简单的体力活,懂的人也多浅尝辄止不以为然,只有真正渴望将世间最宝贵的思想保存下来的人,才会殚精竭力追求这笔巨大财富承载体的完美。它们的承载体就是纸。

没有左伯纸,当时大书画家的作品难以张扬。没有蚕茧纸,王羲之的兰亭序难以闻世。外行人只道书画大家们的才华纵横,却不知他们为了一张能展现他们作品意境的纸而坚持不懈去寻求。所以,蔡伦造纸,左伯造纸,张永造纸,哪怕他们自身是文学家,书画家和国家举足轻重的栋梁之材。造纸若超越了实用的阶段,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堪称珍宝国宝的存在。小小高丽,不过造出独特的绵茧纸,就沾沾自喜。贡奉给皇上,实则卖弄。而采蘩再现了左伯纸,用不了多久,她所在之处门槛都会被踏破,四面八方的文人墨客将为求一枚纸而掷金。纸,可以平凡不起眼,也可以穷奢极侈,就看纸匠的功力。如同瓷器中最寻常的碗和名窑古瓷花瓶。天地之别。

“你不怕我学去你师父的心血结晶,我又何必拒绝?”怎么都不是他吃亏,“不过你师兄好像不太情愿,你俩还是商量一下得好。”

于良嘟哝,“既然知道是我师父的心血,凭什么让你学去?我这个徒弟还一点都没弄明白呢。”瞄一眼采蘩,不行不可以的话却说不出口。因为她说得真没错,师父一向不赞成造纸分门别派的。

“师兄,随军路上你没好好听师父说话,他可是把天南地北说得出名的纸几乎都拎过一遍。”那时。采蘩还吓了一跳,想师父真得什么纸都能造。不是吹牛的。唯左伯纸,人人当左氏不外传,殊不知是左氏子孙钻进了牛角尖,造不出来了。

“啊?!什么时候?”于良想起师父和采蘩一起喝茶的情形,“我以为你们只是喝茶而已!”亏了,亏了。

“师父每回都叫你一起,不过你很忙没空就是。”难得的和心上人随处可接近的状态。于良抓紧时机献殷勤,师父也是故意放他去。那时谁也没想到,师父教给她的那些会成为遗言了。而于良和语姑娘仍是断了缘分。

“乌云呢?左大匠没跟你说过?”西骋问道。

“那个啊――我只能想成是师父出给我的一道题。再说,纸上谈兵不可靠。”论嘴皮子,她比师父说得精彩,师父那套一般人听不明白。

采蘩对于良说,“师兄,合我二人之力是造不出乌云的,算他一个吧。”

“我不行,可是你一定行,干嘛让他捡现成的?”于良觉得采蘩能造得出乌云。

“因为我需要西大公子的帮忙,以乌云酬谢,且将来你我必定能造出超越乌云的纸来,师父不会失望。”自信,由心而生。

这让西骋反省自身。她和他一样,都痛失了重要的人,但她却焕然一新,为她师父赢得了令人尊重的身后名。而他,只知买醉,什么都没能为明儿和语妹做,如今来纸官署也是被她所激。

“你要我帮什么忙?”他不会让自己欠她人情,“若只是如此,不必以乌云酬谢。”

“帮忙是顺便,钻研乌云之邀倒是诚心实意的。我师父既然未留下它的造法,你就并非捡现成,这酬谢便只是把我的心得告诉你而已。西大公子要不答应,那么我也不会开口请你帮忙。无功不受禄,采蘩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她亦坚持。

“好,你说吧。”这就算答应了。

“西大公子这几日可曾听到过关于我的传闻?”采蘩问。

“既然是传闻,便作不得数。再者,我又不是不认识你,你是怎样的姑娘,自会判断,无需听他人嚼舌头。”西骋或许高傲,时有名门公子的任性,但实在人不坏。

采蘩一笑,“这话从对手那里听来,颇让人感叹。”

“对手?”西骋却适应得很快,“你我要一起造纸,说对手已经不合适了。”

“也对。”采蘩改正得也很快,“西大公子,你常见皇上吗?”

西骋沉吟之后回答,“御纸坊与皇宫一墙之隔,我又有出入的令牌,见皇上并不难。”

“那就行了。”采蘩笑开颜。

而就在这时,望山书院的青枝园仍灯明火亮,向琚正写奏折。

“公子,童大姑娘今日让人削了门板,直往纸官署去了。”死人脸色的白老头走进来。